歐陽霜原本心感個郎越分相憐,情深意重,早就誓死靡他。只爲幼遭孤露,出身寒微,逐鹿者多,雲泥分隔。畹秋母女,更是虎視眈眈,大有不得不甘之勢。現正寄人籬下,寡過尚難,何敢再生非分之想。心裏儘管熱情似火,外表卻狠着心腸,強自堅忍,裝成一副冷冰冰的面目去對蕭逸;背地卻又臨風灑淚,對月長嘆,飲泣吞聲,自傷薄命。後見蕭逸相愛情愫漸被畹秋看破,自己更是百般謹慎,端恭自重。但仍免不了畹秋的疑忌和遷怒,冷嘲熱諷,受不盡的閒氣。所幸黃母不知就裏,畹秋心猶未死,深知乃母性情太剛,容易債事,沒敢明說,相待尚善。孤寒弱女,無所歸附,只得勉強忍耐下去。待過兩年,聽說蕭逸竟以才智超羣,受全村推戴,不久便要選爲村主,隱然全村表率,領袖羣倫。知道村主一切均可便宜行事,無人敢於非議違命,當初定章,便是如此。蕭逸服滿,必要設法如願,這纔有了幾分希冀。
過不幾天,畹秋忽然與她刻意交歡,親如姊妹。歐陽霜也是絕頂聰明,這三年中早看出畹秋忌刻陰險,饒有詭謀詐術,時刻都在小心防備。見她前倨後恭,言甘語重,料無好意,哪裏肯上她的圈套,始終敬謹相對,言不及私。畹秋又要假惺惺,不肯自己開口。兩下里互鬥了些時日心機,畹秋聞得蕭逸因全村推戴,已定日內服滿即位。知道這一作村主,必娶歐陽霜無疑。實耐不住,方始藉口姊妹情長,不捨異日分離,略露了點口氣。歐陽霜仍裝不解,含糊敷衍過去。第三天上,事便發作。歐陽霜聽完黃母之言,雖知她事出負氣,可是蕭逸沒有尊長,自己總算寄居在此,事須黃母主持,方爲得體。難得她親口說出,要省卻不少礙難,真是再好不過。對頭又不在家,百年良機,稍縱即逝,臉皮萬薄不得。立時跪倒,口稱自己寒微孤苦,聽憑老夫人作主,一切惟命是從,不敢說話。黃母也是火氣頭上,一心只想藉此挖苦蕭逸一場,不特毫未審計,連歐陽霜一句自謙的話也不說,都沒見怪,當時便命人去喚蕭逸前來。事有湊巧,蕭、黃二家還有一個姓崔的表親,名喚崔文和,品貌僅比蕭逸略次,才幹卻不如遠甚,苦戀畹秋已非一年。畹秋志大心高,自然看他不起,從不假以顏色。崔郎並不因此灰心,受盡白眼,仍是一味殷勤。偏生這日正是蕭逸正位村主的吉期,村中隨隱諸老人,有好幾個都精推算星命之說,選立之前,早算出全村他年必有兇災,只有蕭逸可破;尤妙是當日如有紅鸞天喜星動,更能化險爲夷。事前曾勸過幾次,蕭逸只說日期未到。黃母年老多病,經卷藥爐,常相廝守,不輕出門。畹秋隔夜就接到村中傳知,一則不願情敵得信歡喜;二則讓蕭逸知道這樣喜事,全村長幼畢集,獨心愛之人不來觀禮,可見平日對他冷淡是真,毫無情義,好使他灰心,因而就己。反正老年尊長去否隨意,歐陽霜恰好不在跟前,索性老母和隨身丫鬟一齊瞞過,以免泄漏。
第二日一早,黃畹秋便趕往村中會場上觀禮致賀。到時還早,蕭逸爲示誠敬,業已先在,見畹秋獨來,心頭愛寵沒有同臨,心中已是不快。開口一同霜妹少時來不?畹秋又說了兩句離間的俏皮話。蕭逸心比鏡子還亮,早就深知歐陽霜情深義重。一到黃家,神情驟變,外冷內熱,實有深心。只因畹秋監防太嚴,無法吐露衷曲,越發由愛生憐,情根日固,這幾句話怎能動搖?料定又是畹秋鬧鬼。微笑一聲,便自走開,去和別人周旋,不再答理畹秋。因蕭逸素來溫文有禮,一旦做了村主,立時改了脾氣,自己幾曾受過這等無趣?正沒好氣,崔文和走來,看見畹秋,趕前招呼。畹秋一賭氣,想做些神氣給蕭逸看,故意假他一些詞色。崔文和自然受寵若驚,喜出望外。畹秋和他胡亂談了一陣,捱到禮成,席也不入,便要崔文和和三五個同輩姊妹兄弟,同往後村近崖一帶獵雉行樂。崔文和哪知她的用意,爲討她歡心,還把那幾人也強勸拉走。好在人衆席多,走了幾個人,誰也沒有留意。誰知這一來弄巧成拙,她這裏前腳剛走,黃母便命丫鬟來喚蕭逸就去。村中那些長老原知蕭、黃二家曾有婚姻之議,這裏村主即位,黃家不會不知,忽然急告,疑與婚事有關,巴不得當日能夠紅鸞星動,應了吉卜。一尋找畹秋,卻又不曾在場,陰錯陽差,以爲畹秋害羞未至。不但力勸蕭逸去後再來入席,反暗舉出幾名老成人陪同前往,以促其成。
蕭逸明明見畹秋隨人走往後村,沒有回家,姑母忽然有急事相召,恐歐陽霜受了畹秋欺負,出了事故,心甚懸念。只因大禮甫成,全村人都在場,不便離開,樂得就此下臺。匆匆趕去一看,竟是爲了歐陽霜和自己婚事。雖甚如願心喜,卻看出姑母語帶譏刺,詞色不喜。正在盤算答話,那幾名長老聞言方悟蕭逸以前堅拒婚事,原來在此而不在彼,極欲其成,以應徵兆。見他沉吟不語,知有允意,便和黃母說了全村人衆的想望與今日紅鸞星動得太巧,必主大吉,事應即辦。立索歐陽霜八字佔算,又是大吉之兆,本日舉辦行禮,尤其好在無以復加,格外高興。一面命人通知會場暫緩入席,速請幾名老少婦女帶了新人衣飾,前來助妝,就着現成燈綵,略微按例添辦,即日舉行。黃母雖然忌忿,也說不上什麼來。蕭逸、歐陽霜自是心滿意足,全聽衆人主持辦理,不發一言。
村中人多手衆,百事皆備。應吉從權,納彩迎娶,俱是即時舉辦,仍然依禮而行。不消多時,便已停當。細樂前導,鼓吹入場。新夫婦行禮如儀,雙喜臨門;又以爲是全村禍福所關,少長鹹集,掌聲雷動,人人有喜,稱爲從來未有之盛。只黃家幾個人向隅而已。黃母見事已促成,方想起女兒素常嬌慣,此乃心志所屬之人,豈不使之難堪?本想羞辱蕭逸一場,再使他長受村人非議,不料村人對他如此愛戴,百事隨心,全無是非,反因自己促成其事。女兒久出不歸,必爲此事傷心難過,這是如何說起?深悔冒失,事未三思。越想越傷心,自己推病,也未到場。新夫婦走後,她恐女兒氣出病來,正要命人尋回。黃畹秋在後村也正心煩,遙聞鼓樂繁喧,笑語如潮,做夢也未想到這一段。後來聽出鼓吹有異,方覺奇怪。同行人中忽有家人尋來,說村主成婚,催往致賀,這才大驚。一問是誰,不由一陣頭暈眼花,幾乎不能自制,幸是身倚石上,沒有暈倒。來人說罷,同行諸少年男女誰不喜事,一窩蜂都趕了去。只剩黃畹秋一人,倚坐危石,蹈蹈涼涼,百感俱生,半晌做聲不得。
女子心性本窄,加以會場上笙歌細細,笑語喧喧,不時隨風吹到。悵觸前塵,頓失素期,冷暖殊情,何異隔世,越發入耳心酸,柔腸若斷。想到難堪之處,只覺一股股的冷氣,從脊樑麻起,由頭頂直涼到了心頭,真說不出是酸是辣是苦。傷心至極,忍不住眼皮一酸,淚珠兒似泉涌一般,撲簌簌落將下來。正在哀情憤鬱,顧影蒼茫,悲苦莫訴之際,忽聽身後似乎一人微微慨惜之聲。先時喜訊一傳,只見同來諸人紛紛喜躍,狂奔而去,本當人已走盡,不料還有人在。忙側轉臉一看,正是素常憎爲俗物的崔文和站在身後,兩手微微前伸,滿臉俱是愁苦之容。見畹秋一回頭,慌不迭地把手放下,神態甚是惶窘,好似看見自己悲酸,想要近前撫慰,又恐冒犯觸怒,不知如何是好的情景。畹秋見他潛伺身後,不禁生氣,正要發話,秀目一瞪,大顆淚珠落將下來,正滴在手臂之上。猛想起適才心跡,必被看破,心一內槐,氣一餒,嘴沒張開。同時看出他眷注自己,情深若渴之狀,在自己萬分失意之餘,忽然有人形影相隨,不與流俗進退,又是這等關心,心便軟了好些。不禁把頭一低,滿腹情緒,繁如亂絲,也不知說什麼好。
崔文和雖然才能不及蕭逸,只是畹秋眼界太高,不作第二人想,因而看他不起。論人品本非庸俗一流,加以天生情種,心思甚細,慣獻殷勤,哪還會有看不透的道理。衆人聞喜散去,獨留原具深心。他苦戀黃畹秋已非朝夕,只爲蕭逸珠玉在前,明知非敵,尚欲以堅誠毅力排除萬難,相與逐鹿,何況有機可乘,哪能不喜出望外。先見畹秋悲苦不勝,知她情場失意,立時動了心機。這些舉動,固是情發於中,卻也不免有一半做作在內。初意此雖絕世良機,但是畹秋素來厭薄自己,並看出今日相約偕遊,假以詞色,明明另有作用。這一下能否將她打動,尚不可知。表面上做那誠惶誠恐之狀,暗地卻用目偷覷。心中本在怦怦亂跳,乍見畹秋秋波瑩活,妙目含瞋,春添兩頰,大有怒意,心方吃驚,暗忖不好。又見畹秋觚犀微露,櫻脣啓闔之間,星眼動處,珠淚潸潸,顆顆勻圓,玉露明珠,連翩而下。倏地怒容盡斂,粉頸低垂,霧環風鬢,婷婷楚楚,越令人又愛又憐,甘爲情死。知道女子善懷,欲嗔不嗔,似怒未怒,已是情場中最緊要的關頭,千萬不可錯過。便吞吞吐吐,湊近前去說道:“人貴知音,畹秋何必悲苦?保重玉體要緊。”畹秋聞言,突地玉容一變,微慍答道:“於你的……”底下“什事”二字未說出口,竟然抽抽噎噎,哽哽咽咽,低聲哭了起來。崔文和見她傷心,更不再說別的,也跟着潸然不止。兩人淚眼相看,吞聲飲泣了一陣。畹秋見他相偕悲淚,似有千言萬語橫亙心中,欲吐不敢,神態誠懇,關切已極,不禁大爲感動,忍淚說道:“我的事兒,也不瞞你。這裏恐怕有人看見,能隨我到那邊山崖底下,痛哭一場麼?”崔文和好似傷心得連話都答不出,只把頭一點,伸手想扶畹秋。畹秋妙目微瞋,把身子一側,又嚇得忙縮了回去。畹秋也沒再怪他,當先往左側僻靜崖洞中走去。
那岸洞地界僻遠,乃全村盛夏藏酒之所,輕易沒有人跡,甚是幽靜。二人並肩飲泣同行。剛一到達,崔文和一入洞口,便放聲大哭起來。畹秋本爲心傷氣堵,相邀崔文和來藉此地宣泄,當時一切均置度外,並未思索。行抵洞口,忽然想到孤男寡女,幽洞同悲,成什樣子?村中雖然一向不重男女防閒,究竟不可過於隨便,絲毫不避嫌疑,如被人知,何以自解?崔文和又苦苦鍾情於己,倘有非禮言動,雖自問拿得住他,就論本領也不比他弱,鬧將出去,終是有口難辯。怎地會傷心過度,無故授人以柄?方在臨門躊躇,思欲卻步,不料崔文和竟比自己還要傷心,一進洞先放聲大哭起來,由不得心裏一慌,跟了進去,止淚問道:“文哥,我有恨事傷心,你哭些什麼?”連問數聲,崔文和終於似悲從中來,不可斷歇。畹秋也略猜透他哭的原故,爲了勸他,自己反倒忘了因何至此。後見屢勸不住,只得佯怒道:“我沒見一個男子家這等作兒女態,你倒是爲了什麼?說呀!”崔文和見畹秋滿面嬌嗔,方始惶急,強止悲聲,答了句:“畹妹,我真傷心呀!”一言甫畢,忍不住又哭起來。畹秋連聲追問何故,崔文和方始哽咽答道:“我傷心不是一年半年的了。想起從小與畹妹一處長大,彼時年幼,只想和畹妹玩,不願片刻分離,也說不出是什麼原故。自從年歲漸長,畹妹漸漸視我如遺;而我的愁恨,與日俱深。明知天仙化人,決不會與我這凡夫俗子長共晨夕,但癡心妄想,既是志同道合的至親,雖不能香花供養,若能常承顏色,得共往還,於願已足。誰知並此而不可得。每念及此,輒複意懶心灰,恨不如死。今日畹妹居然假我詞色,相約偕遊,真是做夢也不曾想到。嗣見畹妹悲苦,欲勸不敢,不勸心又焦急,又恐畹妹怪我沒有迴避。方在惶惶,忽被畹妹看見,竟未見怪,我真感激極了。先只是畹妹難受,無法勸解,忍不住而傷心。後承畹妹約我到此作陪,一毫沒有見外,想起這多年來一向悶鬱在心中的苦楚,新愁舊恨,一齊勾動,不由得就發泄出來,再也按捺不住了。”說罷,依舊泣不可止。
這一條哭喪計,果然將畹秋打動。畹秋早聽出言中深意,暗忖:“人貴知己,蕭逸雖好,偏是這等薄情。最可恨可氣的,是以自己的才貌,反比不過一個奴僕之女。想不到崔表哥如此情長,平日任憑如何冷落,始終堅誠不改,看得自己這般重法。論人才雖不及蕭逸,要論多情專心和性情溫和,就比蕭逸強多了。同爲逸民,就是天大才情,有什用處?不如結一知心伴侶,白首同歸的好。自己一時任性好強,幾乎辜負了他。”越想越覺以前對他太薄。悔念一生,情絲自縛,把平日看他不起的念頭,全收拾乾淨,反倒深深憐惜起來。已經心許,只是崔文和沒敢明求,不便開口。想了想,含羞說道:“文哥呆了,我有什好處,值得你這般看重?經你這一來,我倒不再傷心想痛哭一場了。出來太久,怕娘要找我,先送我回去,有什話日後再說,我不棄你如遺好了。”崔文和聞言,忙把眼淚一拭,望着畹秋,驚喜交集,幾疑身入夢境。畹秋見他意態彷徨,似喜似愁,似不敢言,微嗔道:“我雖女子,卻不願見這等醜態。以後再如這樣,莫怪我又不理你。還不拭乾眼淚,跟我快走,抄小路回去,留神給人看破。”崔文和自然諾諾,如奉綸音。兩人都用衫中把淚拭乾,各把愁雲去盡,同沐春風。出了崖洞,順着田壟小徑,分花拂柳,並影偕歸。
行近家門,轉入正路,恰值小婢奉了黃母之命,尋了幾次未遇,迎面走來。畹秋因二人俱是一雙哭紅了的眼睛,自己歸家無妨,文和卻是不便。忙說道:“承你送我到家,盛情心感。今日不讓你往家中閒坐,明日再見。你也回家,不要往旁處去了。”崔文和意似戀戀,不捨遽別,又隨行了幾步。畹秋見小婢已是將近,嬌嗔道:“你沒見你這雙眼睛嗎?還不快些回去。”一邊說,一邊高聲喊那丫鬟道:“葵香,快給我往春草坪去採些花草,我在家裏等你。快去。”丫鬟答道:“老夫人找小姐呢。”還要往前走時,畹秋喝道:“曉得了,快採花去!”丫鬟聞言回身。畹秋朝着崔文和說了一聲:“你安心回去吧。”說罷,往前走去。文和不便再送,立定了腳,一直看她到家,方始迴轉。這時恰巧全村中人均在會場賀喜,誰也不曾看見。
由此,文和常去黃家,向黃母大獻殷勤。黃母本因自己前時負氣,把事情鑄錯,惟恐愛女憂急成病,巴不得早早完了向平之願。文和進行婚事,正是絕好良機。加以黃母年高喜奉承,又見女兒對文和也大改了故態,料已降格相求。正是兩下里一拍即合,不消多日,便聯成了姻眷。
成親以後,文和對於畹秋,自是心坎兒溫存,眼皮上供養,愛得無微不至。畹秋志大心高,嫁給文和,原是出於負氣,並非真正相愛,一任夫婿如何溫存體貼,心中終覺是個缺欠。偏偏蕭逸婚後,見畹秋晤對之時,眉目間老是隱含幽怨。回憶前事,未免有些使她難堪,多有愧對,在禮貌上不覺加重了些。畹秋何等聰明,一點就透,越感覺蕭逸並非對己無情,只爲瑜亮並生,有一勝過自己的人在前作梗,以致誤了良姻。這一來,益發把怨毒種在歐陽霜一人身上。她性本偏狹,又有滿腹智謀,以濟其奸,因此歐陽霜終於吃了她的大苦,幾乎把性命送掉。
畹秋已是有夫之婦,對文和雖不深憐密愛,卻也感他情重,並無二心。只氣不服歐陽霜,暗忖:“你一個奴僕賤女,竟敢越過我去,奪了我多年夢想的好姻緣。我弄不成,你也休想和蕭逸白頭偕老。”處心積慮,必欲去之爲快。表面上卻不露聲色,裝作沒事人一般。先是拉上文和,刻意與蕭逸夫妻交歡,過從幾無虛日。起初歐陽霜也有些疑她不懷好意,防備甚嚴。知畹秋城府甚深,抱着一擊必中,不中不發的決心,把假意做得像真情一樣,不露半點馬腳。背地向姊妹閒談論,總說崔文和這個丈夫如何多情溫柔,自己如何美滿,出於意料等語。日子一久,歐陽霜終究忠厚,一旦聽出他夫妻端的恩愛非常,不似仍存忌恨,加以畹秋又善趨奉殷勤。履霜之漸,不由爲她所動,疑慮全消,反感她不挾惠挾貴,全無世俗成見。連未嫁蕭逸以前,冷嘲熱諷,種種身受之苦,都認爲是異地而居,我亦猶爾,一點也不再記恨,竟把情場夙怨深仇,誤當作了紅閨至好。畹秋見狀,雖知她已入牢籠,但是蕭逸和歐陽霜夫妻情感甚深,全都無懈可擊,急切間想不出中傷之計,只得苦心忍耐,以待時機。
第二年,歐陽霜有了身孕,一胎雙生,男女各一。畹秋在頭年,先生有一個女兒,便是那被天門神君林瑞誆去,化身馬猴的崔瑤仙。歐陽霜坐月期間,畹秋藉着這個因由,來往更勤,原未安着好心。無奈蕭逸精於醫道,見愛妻頭胎,又是雙生,元氣受傷,每日在側照料調治,寸步不離,依舊不能下手,還差一點沒被人看出破綻。歐陽霜見她來得太勤,又因外人男子不能進月房,乃夫沒有同來,丈夫終日在側,她也全不避忌,一坐就是半天。有一次從鏡中偷看她,彷彿斜視自己,面有殺氣。想起前事,不禁動了一次疑心,嗣後留心查看,又覺意真情摯,似乎無他,當是眼花錯看,也就罷了。畹秋心毒計狠,見害仇人不成,反幾乎引起她的疑忌,越發痛恨。暗罵:“好個賤婢,我害死你,倒還是便宜了你。既是這樣,我不使你夫妻生離,受盡苦楚,死去還銜恨包羞於地下才怪。”於是改了主意,暗籌離間之計。心雖想得好,以蕭逸夫妻的濃情密愛,要想使之反目成仇,自比暗殺還難十倍。
畹秋也真能苦心孤詣,穩紮穩打。除心事自家知道外,連乃夫也看不出她有什麼異圖。歐陽霜足月以後,畹秋越從結納上下功夫,真是卿憂亦優,卿喜亦喜,只要可討歐陽霜歡喜的,幾乎無微不至。而神情又做得不亢不卑,毫不露出諂媚之態。那意思是表示:以卿麗質,我見尤憐,況你伶仃孤苦,家無親人。你曾寄養我家,我亦無多兄弟。以前居在情敵地位,譬之喻亮並生,自然逐鹿中原,各不相下;今則福慧雙修,雖然讓卿獨步,琴瑟永好,我亦相莊鴻案。兩雙佳偶,無異天成,各得其所,嫌怨盡捐。卿爲弱妹,我是長姊,自應互相愛憐,情逾友昆,永以爲好纔是。常言道:“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歐陽霜任是聰明,也由不得墮入彀中,受了她的暗算。
蕭逸在家中,立一教武場子。畹秋首先拉了丈夫,一同附學。朝夕共處,不覺又是好幾年。歐陽霜又生了一子,取名蕭珍,家庭和美,本無懈可擊。畹秋夙仇未報,正在那裏幹看着生氣,背地裏咬牙切齒,忽然來了機會。此時村中四面環山,與世隔絕,只有一條暗洞水路,輕易無人出進。也是歐陽霜該有這場劫難。原來村人遠祖墳墓都在原籍,另有子孫留守。葬在這裏的,最遠不過兩三代。村衆自從入山隱居以來,從未回原籍祭掃過。這年清明,歐陽霜因爲母家寒微,母墓遠在故鄉,父墓卻葬在村中,一時動了孝思,意欲借回籍省視爲名,就便將母樞移運來村,與父合葬。想好和蕭逸一說,蕭逸素來信她,又知她雖是女流,武功着實不弱。自己早就有心迴轉祖籍一行,只是村中百端待理,無法分身,又無妥人可派。愛妻代往,又遂了她多年孝思,真乃一舉兩得。方打算派兩個可靠之人陪同前往,無巧不巧,當年正趕上出山採辦食鹽。
村中經蕭氏父子苦心經營,差不多百物均備,只有鹽茶與染料顏色缺少。顏色有無尚可通融。近年種了些茶樹,也能將就取用。惟獨這鹽,是日用必需之物,照例先存下六年的食鹽,然後不等用完一半,到了三年頭上,便須命人出山採辦。就便村人想買些城市間的日用之物,也在這時帶回。因爲人多,用的量多,要做得隱祕,不使外人知道,事既繁難,責任更大。派去的人,非極精細幹練不可。每次出發,來接去送,村人視爲大典。從來都由於慣這差使的兩位村中老人,帶上十來名智勇俱全的村人前往。這次兩個老人全在第二年上病故,到了第三年派人時,竟無人敢於應聲。最後蕭逸幾經斟酌,才決定派崔文和夫妻二人爲首,率領以前去過的人同往。由正月十六起身,先將山裏產的金砂、藥材、布匹,用小舟由水洞暗道,運往大鎮集上住下,換成銀子。然後分班分地,四下采買鹽料和用物。到了近山聚集之所,改了包裝,或早或夜,偷偷運入山去。行到半途,交給村裏派出來等候接應的人。一次採購不完,再採購二次,接二連三,運夠了數量,然後迴轉。總在清明前後,方能把事辦完。
這次崔文和和畹秋等一行,因爲好強,做得比前人還要妥當。不特帶出去的貨換了大價,帶回來好些有用的東西不算,還多出兩年的鹽,歸期也早在清明以前。可是給歐陽霜也帶了一個喪門星迴轉。這人乃是蕭逸的近支,名叫蕭元。乃父蕭成捷,與蕭逸之父同胞。當蕭祖歸隱時,蕭成捷正在大名總兵任上。蕭祖給他去信,說世方大亂,全族只留一支子孫守着墓田,餘者全往哀牢山之中隱居避世。定在第二年秋間起行,爲期尚有年餘,命他急流勇退,率眷還鄉,一同歸隱。蕭成捷功名心盛,不但自己未遵父命,反回一封長稟,說乃父太祀人憂天,些須流寇,算得什麼?即有不虞,憑傳家本領,也不患保不得身家在等語。蕭祖知不可勸,便不再回信。到時率了家族和一干至親戚友,願從的僕婢家奴,一同入山隱訖。蕭成捷不料乃父如此固執成見,事後也就罷了。過了數年,便因功高不肯下人,受了上司之嫉,虧是得的信早,打點得快,只丟功名,沒有危及身家。罷官回去,這才意懶心灰,想到老父之言。幾番命人入山打探,總訪不出老父家族下落。他守着大片家業,在家享受,本意尋親,只爲相見,不是想要隨隱。尋訪了幾次無蹤,也就拉倒。老死時只留下了一個幼子,年紀既輕,又遭世變。好容易捱到年長娶妻,田產已經蕩盡,僅剩下兩頃祭田。又經乃祖稟官,專歸那一房留守的子孫經營祭掃,仗着近族,腆顏到人家吃碗閒飯尚可,打算變賣佔奪,卻是萬萬不能。無奈何又捱了二十多年,生了一子,尚在懷抱。又因究極無賴,盜賣祖墳樹木,被人發覺,委實在家中存身不得,急切間又無處投奔。他人本聰明,狠一狠心,連那近族私下送給他住的一所房子都賣掉,破釜沉舟,帶着妻子,前往哀牢山中,好歹要投奔叔父叔伯和一干族衆。好在惡跡不曾敗露,做一個世外之人,吃碗安樂茶飯總可辦到。
事有湊巧。乃父在日,那麼連尋多次,不見蹤跡。他入山之始,便斷定哀牢山千里綿延,隱居必在中下游,挨近山民墟集一帶深山隱僻之中,決不會在近城鎮處。果然不消數月,便尋到蕭祖未移居臥雲村時隱居的山谷之中。他見那地方隱僻,山環水繞,土地肥沃,景物幽美,已經動心。後又在叢草中發現漢人用的破茗杯碗盞磁片,洗去泥污一查看,竟有蕭家崇德堂制的堂號,益發斷定是在近處無疑。他哪知臥雲村山環水阻,無路可通,怎能容易尋到。左右近百里內外,尋了月餘,休說蕭家族衆,連破磁都再尋不着一片。暗忖:“蕭家族衆甚多,人人武勇,況且門徒遍於西南諸省,一呼立至。這裏雖有猛獸出沒,並無蠻猓生番蹤跡。即遇兇險,也必有人逃回故鄉報信,邀人來此報仇,不會一個不留。許是換了地方吧?”心終不死,仗着乃妻魏氏也是將門之女,能耐勞苦,仍在山中苦找。
這日眼看絕望,無心中走到水洞左近高崖之上。天已黃昏月上,正打算覓地住宿,忽然崖下澗水中有搖櫓之聲。悄悄伏身往下一看,月光之下,照見崖壁下平空出來一隻小船,上面坐定幾個漢人。心中猜料幾分,還未敢於冒昧。便囑妻子暫候,偷偷繞下崖去,伏身僻處窺探。也真有耐心,直等了將近兩個時辰,才見一雙少年男女爲首,率領十多人,擡着大包,談笑走來。到了面前不遠歇下,口裏喊了一聲,澗中小舟上便有五人上岸迎接。女的一個說:“大功告成,大家都走累了,反正空山靜夜,絕無外人,天也不早,回村還不會亮,難得有這好月色,且歇片時再走吧。”說罷,各把背上包袋等取下,踞石而坐,談說起來。
蕭元靜心側耳一聽,隱約間聽出這班人正是自己苦尋多日未見的蕭家族衆,並知衆人俱在樂土居住,這一喜真是出於望外。見衆人即將起身,哪敢怠慢,慌不迭地出聲喊住,縱了出去。崔、黃夫婦還幾乎將他當了外敵,後經盤問明白,又把魏氏喚來相見。村中原有舊規,除原有村人之外,不許再引進一人。崔文和本不主攜帶入村,偏生畹秋和魏氏同惡相濟,又想收爲心腹,一見如故,執意帶回。說:“蕭氏近支,豈能任其在外流落?不許入村的是指外人,自家人當然不在其內。況他夫婦跋涉山川,經年累月,受盡辛苦,偕隱之志,甚堅且誠,更不能拒而不納。我保他夫婦守規矩就是。”崔文和和村人自不便再說什麼。當下帶進村去,見了蕭逸等人,也是這一套話。人已入村,又是自己人,自無話說。蕭元夫妻更是受過艱難辛苦,長於處世,不久便得了衆人信任。
恰巧歐陽霜要回原籍省墓,搬運母樞,千里長途,山川險阻,需要兩個適當的人陪同前往。蕭逸正在斟酌妥人,畹秋便舉薦了蕭元夫妻充任,力說二人至誠忠勇,般般可靠,比誰同去都強。蕭逸也覺蕭元剛從家鄉到來,是個輕車熟路,更難得他夫妻二人俱精武藝,人也幹練,果然可以去得。暗笑自己湖塗,眼前有人,竟沒想到,立即應諾。歐陽霜孝思純切,惟恐此行作罷,但求成行,誰去都可。當下整飭行裝,第二日一早,帶了金沙和蕭元、魏氏一同起程。
一路無話。行約月餘,回到家鄉一看,蕭家祖墳經那留守的一房族人經營,整理得甚好。十數年的工夫,單墓田就添置了一二十頃。惟獨所見族人,只要一提起蕭元,多半切齒痛罵,竟無一人說他夫妻好的。歐陽霜未到以前,蕭元、魏氏曾幾番勸說:“衆族狡詐勢利,不認骨肉。弟妹如和他們相見,必疑我們是想回來分奪他們的田業,免不得要生許多閒氣,弄巧還吃他暗算。我們又是避地隱居的人,何苦自找麻煩?好在鬆揪無恙,宗嗣修整,用不着再有補益。你母家人頗寒苦,莫如揹着他們,往各塋地悄悄查看祭掃一回。事完之後,將所帶金沙換成銀子,一半接濟母家,一半多買些應用東西,免生是非,豈不一舉三得?”歐陽霜因蕭元夫妻臨來時,向蕭逸和村衆們說得天花亂墜,宗嗣應該如何修理,祭奠先塋應該如何整理添置;到了地頭,忽又如此說法,再三勸止,不令與留守宗族相見。十分可疑,料定其中有弊。況且來時丈夫對於故鄉之事,曾經召集村衆,會商如何辦理,開有清單,照此行事,還命帶來多金賙濟親族。事由全村協議,豈是自己所得私下作主更改?便用婉言謝絕,沒有聽他。蕭元無顏再見故鄉父老,勸阻不聽,只得任之。
歐陽霜見過族人過後,得知蕭元許多劣跡,暗自好笑,也沒形於詞色。以是蕭元知事敗露,又見歐陽霜到處受人逢迎敬仰,自己僅能住在外面,家都難回,也無人理,益發懷恨。又恐歐陽霜回村傳揚,不能立足,暗使乃妻魏氏再三致意,說他因貧受謗,人情太薄,難免中傷,請歐陽霜不要輕信他人之言。歐陽霜本沒畹秋來得深沉,當時答道:“人誰無過?貴在能改。大哥如不受擠,也不致甘心遁世。丈夫不矜細行,原是平常。既然入山,已是更始,對外人尚須隱惡揚善,何況家人。此行多承相助,只應感謝,哪有以怨報德之理?務請轉告放心。”話雖答得好,心中終看不起他夫婦。加以行期甚迫,來蹤去跡又要隱祕,公事辦完,便忙着尋訪母家的人,起柩移葬,哪有心情敷衍。因此蕭元更疑她語不由衷,早晚終由她口中敗露,又急又氣,日思先發制人之策。
歐陽母家單寒,親丁無多;離家時年紀太幼,記憶不真。所以尋訪了幾天,纔在一個荒僻山村裏面,尋到一個姓吳的姑母家中。姑母已經身故,只有兩個表兄弟,一名吳燕,一名吳鴻。問起母家人丁,才知母家人已死絕。叔叔在世之日,有乃父入山前所遺數十畝祭田,連同主人所給安家之費,日子尚還過得舒服。因愛外甥吳鴻聰明品優,曾有過繼之議,事未舉行,忽無疾而終。彼時姑母尚在,便接了母家田產,令次子承襲,改姓歐陽,以延母族香菸。吳燕、歐陽鴻本對舅父孝順,春秋祭掃,無時或缺。歐陽霜先還不甚信,又同他弟兄二人去往墳地一看,雖是小家塋墳,居然也是佳城鬱郁,墓木成林,心已嘉慰。再一細查看歐陽鴻的人品,竟生得溫文儒雅,骨秀神清,年才一十六歲,讀了不少經書,志向尤其清高。聞得表姊家居世外樂土,紅塵不到,此番還鄉,又是來搬取靈柩,再三求說,攜帶同行。歐陽霜雖知村規素嚴,不納外人,一則見他天資穎異,長在鄉農人家,未免可惜,意欲加以深造;二則世正大亂,流寇四起,居民往往一夕數驚,恐有不測,絕了兩家宗嗣。仗着夫妻恩愛,丈夫又是村主,好在蕭元前例可援,拼擔不是,把他帶回村去,既承續父母的香菸,又造就出一個佳子弟,一舉兩得。來時與衆親族本是悄然而行,不辭而別。那地方又極荒僻,只請蕭元夫妻相助,連同吳燕兄弟,將母柩從塋地中起出,用藤皮麻包紮好。留下些金銀,即命吳燕代掌墓田,春秋祭掃。帶了歐陽鴻,僱了挑擔夫,水陸兼程,扶柩回去。
路上蕭元夫妻見歐陽鴻生得美如處女,想下一條毒計:逢到坐船的時候,故意裝着和魏氏恩愛,打情罵俏,全不避諱,使歐陽霜看不下眼去,又不便深說,只好躲他遠些。同舟四人,一方是孑遺至親,無殊手足,又有許多家鄉的事要作詳談。與蕭元夫妻一遠,姊弟二人自然顯得更近。蕭元夫妻見狀,益發遠避。歐陽霜心懷磊落,全不知奸人設有圈套,依舊行所無事。臨快到哀牢山江邊人村路上,蕭元夫妻又裝着討好殷勤,幫歐陽鴻收拾行李,教魏氏把歐陽霜一隻準備棄入江心的舊鞋偷放在他的小書箱以內。歐陽鴻因是寄人籬下,也想得表姊的歡心,又是初出遠門,聞見一寬,只顧陪同說話,指點菸嵐,通沒在意。
蕭逸因愛妻此行搬運一口靈柩,還帶有不少物事,帶人太少,恐上下不便,早派人遠出山中相候。來接的人,恰有畹秋在內。一旦相逢,各自會心,極力表示代歐陽霜姊弟說話,即時一同入村,無須事前請問。歐陽霜本欲把歐陽鴻先安置在外,等向村人言明,再行入內。經畹秋等一慫恿,也就罷了。蕭逸見有生人,犯了村規。因愛妻新回,長途勞頓;村人又俱都破例相諒,毫無閒話,反多慰解,認爲理所當然。雖是心中覺着身爲村主,不應如此,有些愧對,但木已成舟,何苦又使愛妻不快?也就放過不提,仍舊快快活活,同過那優逸歲月。並推屋烏之愛,給內弟撥了田產牲畜,學習耕牧,隨同習武。事前歐陽霜誤信奸人之言,恐帶的是個表親,說不出去,一時疏虞,竟道是叔伯兄弟。又見丈夫面有難色,於是連對蕭逸也未說真話。並還囑咐乃弟,不可對人說出自身過繼根底。日子久了,方覺着不該隱瞞丈夫;又因平時從未說謊,不便改口。好在事只蕭元夫妻知道,別無人知,以爲他有許多劣跡在自己手內,看回村以後小心翼翼情景,決不敢說閒話,來惹嫌怨,終沒和丈夫說起。實則畹秋早聞魏氏泄了機密,欲擒先縱,成心裝糊塗,不聞不問。魏氏更壞,一到家先將那小書箱藏過一旁。歐陽鴻年輕面嫩,不關緊要的一些舊書,哪好意思詢問。加以自小就愛讀書練武,母兄因他資質聰敏,不類農家之子,盼他改換門庭,反正襲有舅氏產業,衣食不愁,便沒去管他。雖然來自田間,耕牧之事,並非所習。初學不易,又從姊夫習武,哪有工夫再去清理筆硯。這口小書箱就此擱起,成了他日歐陽霜的起禍根苗。
歐陽霜母族,只此親丁;他又溫文儒雅,事事得人,全村除了畹秋、蕭元夫妻三奸別有用心外,誰都愛重着他,自然心裏歡喜,格外待得厚些。畹秋見她姊弟親熱,益發心喜,暗中把奸謀指示了魏氏,命蕭元如言準備,靜待時機成熟,即行發難。歐陽霜哪知禍在肘腋,依然夢中。最大錯是不特未將蕭元夫妻在故鄉的種種惡跡,以及路上許多不堪情景,告知丈夫;反因到家前魏氏再三位求,說乃夫蕭元爲窮受謗,事非得已,現在除了本村,更無立足投奔之所,務望念在先人一脈,並長途服役微勞,在村主前多加美言,切莫輕信浮言,提說前事,以免村人輕視,又難存身等語,言詞哀切,起了憐心,竟在丈夫前略微稱讚了他夫妻幾句。本心原知這一對夫妻全是小人,只不過受了甘言求告,情不可卻,不得不當丈夫的面敷衍幾句。誰知蕭逸本就覺得他夫妻能幹,此番長途千里護柩歸來,所命之事,無不辦理完善,再經愛妻一稱許,越發證實了前言不虛,深慶得人,甚是禮重。歐陽霜見丈夫把自己幾句虛贊信以爲實,對蕭元漸加重用,好生後悔。但話從口出,不好意思更改,只得暗告魏氏說:“你託的話,我已向村主說過,行即重用。這裏章規嚴明,不比外間。請轉告大哥,遇事謹慎一些,只要日久,信譽一立,休說人言是虛,就是真的有人跑來告發,也無用了。”
魏氏當面自然千恩萬謝,定感盛情。人走以後,卻立時尋來蕭元,夫婦二人都往壞處設想,實定歐陽霜並非爲好。必是在行船途中夫婦閒談,說自己尚是中年,就此歸隱,未免可惜,且到村中積弄些錢,再打主意,看事行事,被她聽去。又信了族人之讒,見乃夫甚爲看重,便不放心,特來警告。若非這婆娘告枕頭狀,誰會向村主告發?分明以前說過兩句好話,短日期內不便改口中傷,特意拿話示威。把柄在人手裏,如不先行下手,早晚必受其害。越想越可慮,更把歐陽霜恨入切骨,背地痛罵一場。又由魏氏尋找畹秋問計。畹秋微笑了笑,只囑咐他夫妻對人謙和,做事謹慎,決無他虞。如有浮言,我當爲你作主。用計陷害之言,一字不提。蕭元夫妻雖做人爲惡的工具,畹秋心事卻並不十分深悉,僅知以前婚姻中變,畹秋爲爭蕭逸未得,和歐陽霜陽奉陰違。有時說起歐陽霜,也彷彿懷恨;等自己迎合獻策,又復淡然,不甚注意,至多叮囑休對人說而已。直到這次回來,纔看出兩下里仇恨甚深。滿心想他及早下手,不料總是推託遲延,好生不解。自己當然不敢妄發,只得依言行事,處處小心,以示無他。無奈歐陽霜成見已深,斷定他夫妻不是善良之輩,毫不假以詞色,以致二人心中畏忌,圖謀之心更切。
時光易過,不覺到了冬天。歐陽鴻極知上進,見姊夫和全村人衆都看重他,毫無世俗門第之見,甚是高興,乘着閒暇,習武更勤。蕭逸夫妻也格外用心傳授。這時蕭逸已早遷居峯腰之上,所有居室,都循着山形而建,高低位列,錯落不一。蕭逸夫妻住在樓上,樓前平臺便是習武場所。歐陽鴻原本住在山半閣亭,到了冬天,歐陽霜因閣亭高寒,正對北風,往來不甚方便,命他改在樓下書房以內,暇時還可觀看房中藏書。歐陽鴻總是天還未明,衆門徒未到以前,就去平臺上練習內家功夫。等日出人齊以後,再隨衆學習。趕上蕭逸有事,便由歐陽霜代爲指點。畹秋夫妻無日不到。由當年起,歐陽霜爲了方便,始終沒有命兄弟搬回原住之處。到了臘月,歐陽霜又生了個雙胎,依舊子女各一:先生的男名璇,次生的女名璉。看去骨格眉眼都很秀美,產婦也安健。
不料快要滿月,時值上元期近,村中衆兒童乘着放學,成羣結伴,拿了自制花炮,在濱湖一帶空地玩耍。歐陽霜先生的三個子女蕭瑋、蕭玢、蕭珍三人,也在其中。正玩得起勁,忽從當空飛過一隻大怪鳥,那鳥飛得極高,迅速非常。村中樹木又多,避到林內,本可無事。偏生蕭家子女年幼,事出突然,一見狂風大作,天上噓噓有聲,覺得稀奇,反倒昂起頭來,望空注視。蕭瑋和兩個村童正點着一個大花炮,也沒撒手跑開,那鳥已經飛過。又吃炮聲和兒童譁噪之聲驚飛回來,望見下面羣兒,兩翼一收,彈丸飛墜般往下撲來。衆兒童見天上飛落一個大怪物,方始害怕,哭喊奔逃,已是無及。吃怪鳥將蕭瑋、蕭玢一爪一個抓起,往上便飛,眨眼沒入雲際。等到村人望見,取了弓矢器械追去,已經飛沒影子。蕭逸聞得凶信,自是痛悼萬分,當時還不敢聲張。直到滿月以後,委實無可推諉,才告知了愛妻。歐陽霜聞耗,一痛幾絕。由此苦思成疾,半年始愈。因藥服得過多,斷了生養,對於子女,自更珍愛。那新生子女又甚聰明,甫滿週歲,便能呀呀學語。尤甚戀着舅氏,老是要歐陽鴻抱,簡直不能見面,見了就撲,不依他就啼哭不止。歐陽鴻因是外甥,又生得那麼靈巧秀美,自然也是喜愛。因爲小兒索抱,又當無事之秋,除卻習武,姊弟二人,無形中更是常在一起了。畹秋見那男嬰眉目間頗與歐陽鴻相似,越發心喜,當時並不向人提起。那男孩也真是乃母、舅氏的冤孽,滿歲不久,就生了重病,日夜啼哭,非要歐陽鴻抱不可。乳又未斷,不能離母。蕭逸夫妻鍾愛幼子,內親骨肉,原無避忌,除了夜間把小孩哄睡之時,歐陽鴻差不多整日都在乃姊房內。
畹秋見狀,算計時機業已成熟,想按預定計謀,一一審慎佈置。先向蕭逸假說:“舅爺年長,男大當婚,該當娶妻的時候了。本村現有好幾個美而且好的女子,何不給他完婚,也省得一人寂寞。年輕的人,血氣未定,他姊姊想他用功,未必贊同。總是你代他作主,早定的好。”說時,故意露出十分關切爲好的意思。歐陽霜愛子正病,哪有心腸及此。又知兄弟要學蕭家祕傳內功,不願早婚。當初練武時,曾向畹秋提過,不是不知。況年未二十,忙着說親則甚?以爲是兄弟人品好,必是受人之託來此說媒,仍當出於善意,婉言謝過。蕭逸爲人愛用心思,什麼都要想過,見畹秋突來與內弟提親,不急之務,說得那麼鄭重,好生奇怪。卻萬想不到是和愛妻不利。心想:“內弟人才品行,俱是上等,無怪人多看中。畹秋必是受人之託,她所說那兩家女子果然不差。先期定下也好,免得又辜負她一番好意。”便和愛妻商量。歐陽霜正在子病心煩的當兒,沒好氣答道:“表姊從不愛多說無益的話,這次璇兒病還未好,她卻忙着給我兄弟提親,真叫人不解。我兄弟要練內功,年紀也輕,暫還談不到這件事吧。”蕭逸說過,也就擱起。
第二日,畹秋乘無人之際,舊事重提,蕭逸聽出畹秋語意有些吞吐,只着重在內弟早婚,並非受人之託來爲女家求婚,心中奇怪,只想不出是個什麼原故。當時仍用婉言回覆了她。他因愛妻子病心煩,也沒告知。過不幾天,畹秋又點明說少年人血氣未定,總是給他早完婚娶的好等話。蕭逸漸聽出來,似有難言之隱。疑心家中練武,男女同習,內中頗有兩個貌美少女,莫非內弟年輕,看中人家,有什麼不合禮的事被畹秋看破,恐怕將來鬧出笑話,所以如此說法?繼一想:“內弟人甚老成,練武總是和乃姊討教的時候多,見了女人都說不出話來。近日更是多在乃姊房內招呼病兒。便那兩個女弟子,也俱端莊靜淑。練武時衆目昭彰,同在一處,私底下向無往還,縱有情慷,無法通詞。怎麼想也不會出什麼事故。但是空穴來風,事總有因,否則畹秋對內弟素來器重稱許,爲何如此說法?”口裏不說,暗中卻留了點心。
這日歐陽鴻因外甥的病有了點起色,不似日前磨人,偶得閒暇,往書房中翻閱書史。忽然想起先住居的閣亭以內,還有幾件半舊衣服、一些零星物事不曾拿來。昨聽姊夫說,小孩不久痊癒,有了閒心,那閣亭要打掃乾淨,準備賞雪會飲。難得今日有空,何不上去,將那些零碎東西取下,收過一旁,免得安排的人費手。跑上閣亭一看,除原有零星諸物外,還多着一口小書箱。暗忖:“這口小箱,內中所盛,只是數十本書冊文具。記得來時,放在蕭元夫妻行李一起,入村以後,井未交還。爲趕農忙,無暇讀書,箱中無什需要物事;新來作客,人未送來,不好意思索要。秋收以後,雖從姊夫文武兼習,因一切用具俱都齊備,也不曾想到這口箱子。閣亭地高路險,甚是僻靜,輕易無人走到,何時送回,怎麼回憶不起?”當下以爲無什關係,便連箱子和所有零星物件,一併攜回房內,擇地放好,仍去乃姊房中照料病兒。
這日畹秋生日,歐陽霜因病兒未去,只蕭逸一人赴宴。畹秋裝作多吃了幾杯酒,先隱隱約約向蕭逸重提前事。明知蕭逸惦記愛妻病兒,忙着早回。不等席散,便由乃夫自去陪客,與魏氏相約偕出,去至蕭逸歸途樹林內相待,故意露出些可疑形跡,等蕭逸走來入套。蕭逸到時,本已問畹秋何以關心內弟,非忙着給做媒不可?見她答話吞吐,起了疑心。席散忍不住還想再問,一尋畹秋不在,只得作罷。在座親友因崔文和受了閫命,強留夜宴,又值農隙,山居無事,俱都留住未走。
蕭逸獨自一人,悶悶走回。行近林外,微聞畹秋與人私語,心中一動,連忙止步,隱身樹後,側耳細聽。只聽畹秋對魏氏道:“當初回來,你就該對村主實說纔是。我們雖是至親,到底不好。”底下聲音很低,聽不甚真。後來彷彿又說:“我起初也很誇他,這話更難說出口了。都是你夫妻不好,誰知他兩個不是親骨肉呢?更早知道,也不致鬧到這地步。我以前和她不對過,近年我很看重她,情感比真姊妹還好。不瞞你說,休說男人見了愛,連我都愛得她要命。無奈她那個脾氣,明知我是成全她一生,想消禍於無形,幾次勸說都不肯聽,哪敢和她剖明利害,當面揭穿呢?不過這事只有你知我知,我連丈夫前都沒說過一字。你夫妻如在人前泄漏,她固不能饒你,我也定和你拼命呢。”蕭逸在樹後聞言,方悟畹秋屢次爲內弟勸婚之由,大爲駭異。當時怒氣填胸,幾乎急暈倒地。還算是爲人深沉,心思細密,強忍悲憤,徑直回去,並未發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