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山劍俠傳第一七九回





靈根不昧 再世修真

狹路逢仇 初番涉險

當下雲鳳、楊瑾便帶了四小,往白陽崖洞中飛回。進洞落座,雲鳳重又率領四小,上前拜見,獻上清泉山果。因楊瑾變計,要修養真靈,復元之後,再去除妖。坐禪須在夜間子時以前起始,天甫黃昏,還有餘暇,互相談起前事。才知凌雪鴻自在開元寺兵解坐化後,她生前殺孽太重,內功也稍欠精純,成不得地仙。幸虧神尼優曇護持她的真靈,到處尋找軀殼。因是功候未成,便遭兵解,不比尋常元嬰,神遊失體,只要一具好軀殼,便可入竅。又因受了她前生恩師芬陀大師的重託,欲令重轉一生,由幼年入道,以求深造,更要避免輪迴,免昧夙因,必須在遊行之際,遇到那剛剛斷氣夭亡女嬰,附體重生。這女嬰又鬚生來靈秀清健,不是濁物,方配得上。可是這等靈秀清健的女嬰,又不會夭亡,遇合極難。一連帶她尋了好些天,最後仗着神尼優曇的玄機妙算,纔在姑蘇閻門外七裏山塘,找到她的軀殼。那家姓楊,名阿福,是個極本分的人。妻子潘氏。以種花釣魚爲業,又種得幾畝田。吳中富庶,本可將就度日,無奈膝前子女衆多。潘氏自十七歲出嫁,差不多每年有孕,而且每生必育,中間有幾回還是雙胎。雖然夫妻二人年甫四十,已生了二十多個子女,一個指身爲業的人,卻如何養育得起?一年到頭,都是爲了兒女忙累。後來人口日多,休說撫養艱難,便連住的地方都沒有。偏生未七八胎,全是女孩。大一點的男孩子,還可送出去傭工學生意,減些食糧。這些孩子,年紀都小,個個生相醜陋。加以乃父經年辛勞,乃母除料理家務外,一年有半年拖着大肚子生病,沒有精神管教,無一個不是淘氣到了極點,常招四鄰厭煩。連想送給人當童媳、丫頭,都沒人要。便大了來,也未必嫁得出去。簡直是許多活累。每日正爲此愁煩,偏生末一胎生楊瑾時,不但又是個女的,相貌更比前幾個還醜得多。這年又趕上了兩場冰雹,生活愈難自給。潘氏一見又是一個醜女,當時一氣,只哭喊一聲:“我弗要格種小鬼丫頭害人精呀!”便已急暈過去。阿福見妻暈死,慌了手腳。自己委實也是恨極,一面救轉潘氏,一面打算將嬰兒拋在門前吳江裏淹死,又下不了手。想了想,無計可施,便拿些破棉花與破布,連頭一包,放在房後老遠的大井旁邊。原意嬰兒初生,不是生得多的父母,難辨出她的美醜,想盼不知就裏的過路人來拾去餵養,既減負擔,又省得欠下一條命債。卻不想那日正是三九下雪天氣,朔風凜冽,寒冷非常,初生嬰兒置於暖房,尚且不溫,何況風雪地裏,舊棉破布怎能支持得住?阿福心懸產婦,一切均未顧及,放在井旁,回身就走。走沒片刻,嬰兒便已凍死過去。


這時恰好神尼優曇帶了凌雪鴻的靈光,不先不後趕到。解開包一看,見那嬰兒生得天庭飽滿,長眉插鬢,秀髮如漆,五官甚是清奇,一張赤紅臉,已凍成青白色。知道新死俄頃,是個絕好的胎殼。暗道了一聲:“罪過!”把雪鴻的靈光合了上去,又與她塞了一粒靈丹在口內。嬰兒立即醒轉,拿眼望着神尼優曇,呀呀欲語。神尼優曇忙止住她道:“凌道友,你雖脫劫借體重生,但是嬰兒太小,五官肢體俱未發育完全,最好還是暫且緘默,拼受一些塵世上煩惱,以應輪迴之苦,而消災孽。我現時暫將你道力用法禁閉,使你施展不得。一則免你驚世駭俗,諸多不便;二則好使你重新修爲,返駁歸純,建立道基。只不蔽你真靈,以免有昧夙因,自忘本來而已。令師芬陀大師本該早成,爲了道友,特地延遲飛昇。所有道友原來的法寶飛劍,少時即行送往保存,等道友一過七歲,令師必然親來渡化。此刻先送你往寄生父母之家留養。我因大劫已興,教業修行,苦無多暇,蓋以俗塵擾攘,孽累衆多,今日一別,至早也須五十年後,道友二次修成出世行道之日,始能相見了。凡百珍重,勿忘此言。”當下行法,用手一按嬰兒命門。嬰兒說不出話來,兩眼含淚,將頭微點,意似感謝。神尼優曇又道:“道友心事,我俱明白,歸時自會一一代辦,無容叮囑。趁此風雪大作,無人之際,我送你回家吧。”


說罷,將嬰兒抱藏懷內,徑往楊家叩門。阿福正在家給妻子煎藥,開門一看,見是一個半老尼姑,便揪然道:“老師太,你來得不湊巧,房裏今日剛巧臨盆,錢米俱缺,只剩一點稀飯米,要把產婦吃格,你到別人家化去吧。”神尼優曇見他身上檻樓,身後大大小小跟着好幾個男女孩子,都生得相貌奇醜,面有菜色,渾身溼污,衣不蔽體,皮肉俱凍成了紫色,看光景家境甚是貧窮。笑答道:“貧尼此來,並非爲向施主募化財米。只因適才路過尊府左近,看見井旁有一棄去的嬰兒,哭得甚是可憐。出家人怎能見死不救?偏又有事遠行,無處託付。我看施主家況也不甚佳,不欲相累。這裏有三百兩銀子,交與施主,作爲此女養育之資,彼此兩便,想是不會推辭的吧?”說罷,從懷中將嬰兒取出,連同銀子,遞將過去。


阿福一見那嬰包,認得是自己棄去的女兒,父女天性,不由觸動傷心,流下淚來。忙將包接到手內,含淚說道:“老師太,弗瞞你說,格個小囡本來是我格。因爲人忒窮,小囡忒多,實在養弗起,無法子,拿俚摜忒,險險教凍殺,幸虧老師大搭伊救活。現在想起,交關難過,後悔還來弗及,應當謝謝你,再拿你這樣多銀子,阿要罪過?小囡我原留下來養起仔,老師太銀子銅鈿來的弗容易,我是萬萬不敢領格。”神尼優曇見他人頗本分,語出至誠,詞意極堅,那般貧寒,並不爲財所動,瞞心昧己。便笑答道:“此女相貌極好,異日必有大福,休要輕看了她。雖說珠還合浦,原是親生,但是檀越業已棄去,被貧尼拾來,無殊爲我所有。既然託養,哪有不受酬謝之理?再者,檀越家況貧寒,不留點銀子在此,日後貧尼怎能放心賢夫婦待她如何,我看檀越爲人忠厚善良,棄女爲境所逼,非出本心,定是上天假手貧尼,使賢夫婦得此三百兩銀子,置些田產,以爲度用教養子女之資,否則怎會如此巧合?只管收下,勿庸謙謝。這裏還有丸藥一粒,可使產婦康強。貧尼也決不會再來相擾,結此一種善緣吧。”說罷,將丸藥、銀子放在破桌之上,回身開門而去。阿福放下女嬰,持銀出門追趕,已然不知去向。只得回去,和潘氏一說,因平日原本信佛,俱當是菩薩濟事,好生歡喜,全傢俱望空叩頭不止。那藥與潘氏服下,半日後,便即康健下牀,宿病悉法。阿福忙命羣兒,分頭拿銀子前去買辦香燭柴米等類回來,又去神佛前叩謝禱告一番。因嬰兒曾棄井旁,取名井囡。因她幼蒙佛佑,生有自來,才滿週歲,便能呀呀學語,舉物知名,穎悟絕倫,自然全家大小鐘愛逾恆。


阿福飽經憂患,備歷艱難,錢一個也不捨妄用,卻極愛背了人,行些善舉。偏生時來運轉,那三百銀子自化成田產後,除歷年豐收外,第三年上,他又積了些錢,與人搭本爲商。說也奇怪,無論是什麼買賣,只要有他股本在內,竟是無往不利。漸漸富甲一鄉,成了當地人望。男孩子們耕讀商賈,各自前進。便是那麼醜女兒,人家也不再嫌棄,競來訂婚攀附。井囡更不用說,才滿三歲,求婚的人便踵接於門。阿福夫妻雖是老實鄉農,卻也有些算計,心想後半生衣食,全由這個女兒身上得來,怎可隨便許人。再加井囡聰明已極,兩三歲便知孝順。別的都乖巧聽話,獨一聽有人提起親事,便放聲大哭,整天價不進飲食。阿福夫妻屢試屢驗,自然心疼,只是不知是什原故。除向來人婉言謝絕外,再也不敢使她知道這類事兒。後來逼得無法,當衆聲明,有神佛託夢,井囡婚姻,須待她年長緣至,父母別人均不得相強;否則,男女兩家,俱有奇禍。井囡神異之跡,早已傳遍,這一來果然減了不少麻煩。


光陰易過,一晃井囡已有七歲。不但出落的丰神挺秀,美麗若仙,而且文武皆通,舉止動作直似大家風範,宛若宿會。阿福夫妻自然越發鍾愛。家運也一年比一年興旺。全家正喜氣洋洋,過着好日子。這一天,井囡忽然病倒,和小時聞說訂婚一樣,終日不進飲食。阿福夫妻不吝重酬,把蘇、常一帶的名醫全都請遍。藥吃下去,立時嘔吐出來,仍是昏臥不醒,一點也不見效。全家都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求醫的求醫,拜佛的拜佛,悽悽惶惶,走投無路。不覺過了三日,正在無計可施,這日早起,全家大小愁聚病女牀前,忽聽門外木魚佛號之聲,直達內寢。這時楊家已成大富,人口又多,由大門到內室,有七八進深,井囡所居,還隔着一片花圃菜畦,外面多大聲音,平日從聽不到,這木魚佛號之聲,怎能入耳?方在低聲命人出看,井囡如瘋了一般,倏地從牀上躍起,口喊恩師,往外便跑。神力如虎,兄弟姊妹們一齊上前,都攔不住,紛紛跌倒,亂成一片。後來阿福夫妻見勢不佳,齊向房門口跪倒,擋住去路。井囡一見父母下跪,不能過去,才止了步,跪下來放聲大哭,口中直說:“我好容易等了七年,纔將恩師等來,你們偏不放我出去。少時恩師如若走了,我便是個死人。”全家正忙亂間,阿福第六女兒名叫阿珍,人極聰明,只是醜得出奇,自知貌陋,也和井囡一樣,誓死不肯出嫁,每日吃齋唸佛。姊妹中,她與井囡尤爲相得,從井囡病起,真恨不能以身相代。一聞此言,猛地心中一動。見衆人圍擠井囡,七張八嘴,悲哭勸慰,插不下嘴,忙向身側長兄說了句:“事在緊急,我們還不給小妹妹請老師父去?”隨說拉了便跑。等阿福喝住衆兒女,問明井囡是要門外敲木魚宣佛號的恩師時,阿珍和他長子已將那敲木魚人請進。一看來人,也是一箇中年尼姑,生得身相清癯,面如白玉,眼皮半開半閉,時閃精光。右手一個小木魚,左手一副念珠,布衲芒鞋,甚是整潔。


阿福全家素敬僧尼,見這尼姑風采動作與衆不同,料是異人。方要爲禮,井囡已從衆人脅下擠出,搶上前抱住那尼雙腿,跪下悲哭道:“弟子還當優曇大師有意相欺,憤而欲死。不想恩師今日纔到,真想煞弟子了。”尼姑喝道:“怎的當衆妄言?我來自有處置,還不起去。”阿福見尼姑喝問,還恐驚嚇了愛女,又不好出口攔阻,正在爲難。誰知井囡竟聽話非常,叩了一個頭,忙即起立,喜容滿面,恭身侍側。尼姑朝衆人看了一看,說道:“適才小姑娘病狀,已聽說起,外人不知病源,怎能醫得?這裏雖無外人,人多終是不便,大家請先出去,只留賢夫婦在此足矣。”阿福夫妻聞言,忙將衆兒女喊出房去。又要向尼姑行禮,尼姑攔道:“賢夫婦無須多禮。貧尼芬陀,少時尚須往普陀一行,不能久住,休要耽延時刻。令愛原是借體回生,我只將她與賢夫妻這場因果說出,便明白了。”


阿福夫妻依言起立,請芬陀大師落座,敬問究竟。芬陀大師先將井囡前生姓名以及借體回生之事說了一遍。末後又道:“她前生原是貧尼弟子,只因她所學盡是禪門斬魔誅邪的上乘功夫,加以前生俗緣未盡,未成道便嫁了人。雖然當時原奉有貧尼之命,爲了宿因,特令帶髮修行,所嫁又是方今有名的劍仙。到底還是貧尼看出她道心不堅,道基未固,知須再轉一劫,方有此舉。後來在開元寺爲異派妖邪所傷,兵解坐化。貧尼正在南海講經,她又應有此劫,不便分身往救。於是託了她夫妻好友神尼優曇,帶了她的真靈,來此借體回生,收去她原有的道法寶劍,使其從頭做起,重立道基。優曇道友原代我與她訂下七年之約。她雖居俗家,但是靈元未昧,前生因果,全都了了,每日盼我前來接引,好容易才滿了這七年期限。偏巧我又因降魔羈身,來遲數日。她見貧尼逾期未至,以爲優曇道友打了誑語,心中憂急,並非什麼真病。貧尼一開導她,便無事了。”


說罷,轉向井囡說道:“所有這些前因後果,你已知悉。我不久便須解脫,只爲了你,才遲去一甲子。你原是我衣鉢傳人,今日本應將你帶了同行。惜乎你前生殺孽未清,外功未足,還有許多塵事未了;況且你雖借體回生,身乃父母所賜,加以平日撫育之恩與那等鍾愛,寸恩未報,就這樣脫身一走,未免大傷親心,有違世法。由今算起,你在此尚須十年羈留。我少時便傳你禪功道法,並酌還你前身所用幾件防身法寶。從此應潛心用功,時機到來,略報親恩。十年期滿,再行迴轉仙山,勤苦修煉三十二年。除每年一次,迴轉俗家省親外,不奉師命,不得與及外事。一俟道法精進,再行下山積修外功。等赴過峨眉羣仙開府盛宴,回山受了衣鉢,親送爲師去後,再有一甲子工夫,便可成道飛昇。”井囡本來跪倒領命,聞言也不敢回答,只不禁悽然淚下。芬陀大師佛然不悅道:“你能望到將來地步,已是曠世仙緣,難道還有什不足之處麼?”井囡忍淚稟道:“弟子怎敢如此悖謬?只是弟子託生此間,懷想恩師度日如歲,好容易得盼降臨,不想少時又要分手。親恩未報,不便追隨,想起師門天地厚恩,此別竟要十年之久,一時傷心難忍,並非他意,還望恩師鑑宥。”芬陀大師微哂道:“你怎地轉了一劫,還是這等癡法?你的心意,我豈不知,但是世緣種種,命數註定,擺脫不得。在此十年以內,我每年必來查看進境如何,何須如此悲苦呢?”


井囡便對父母說:“原說七年期滿,恩師便來接引。女兒先意,恩師一到,即可同行,否則絕食而死,自去尋找。適承師命,尚須在父母膝前承歡十載。那時女兒已十六歲了,爹媽譬如將女兒嫁在遠方,或是優曇大師未曾送回,也就罷了。現在還有十年光陰,可以常承歡笑;便是他年回山之後,每年也須歸省一次。此乃命數中註定,尚望多放寬心,以免女兒更增罪戾。”說罷,痛哭起來。阿福夫妻見狀,越發心疼,雙雙抱住井囡,悲哭不止。芬陀大師道:“貧尼有事普陀,未便久羈。常言道:‘一子得道,九祖昇天。’況且十年之期,歲月悠長,以後又不是不能相見,賢夫婦何必如此悲哭?請暫退出房,容貧尼傳了令女禪功道法,便即去也。”井囡更在懷中低聲位訴:“如誤我事,恩師一去,我便死也。”當時阿福夫妻也不知如何纔好,早料井囡不是常人,今日這位老師太定又是神佛點化,不敢違抗,只得含悲忍淚,行禮走出。芬陀大師又叮囑:“今日之事,不許在人前走漏,使令媛在此存身不得。”然後閉門傳道。


一家人在房外,先聽井囡轉悲爲喜,低聲詢問了幾句,入後便不聞聲息。從門縫中愉看,只見金光閃了幾閃,益信那尼是個神佛降凡,又歡喜,又擔心。延了頓飯光景,井囡開門出來,進房一看,哪有芬陀大師蹤跡,一問才知已駕遁光飛走。行時吩咐井囡,改名楊瑾,不許泄漏機密。全家驚歎,望空拜禱了一陣。好在阿福居家勤儉,身雖富有,仍守鄉農本分;兒女衆多,俱已成長;家中未用一個閒人,長短工俱在地裏,並無外人在側。只須叮囑好了衆兒女,均知說出於楊瑾有害,不敢傳揚出去。


這些奇蹟,俱看在阿珍眼裏,向道之心越發堅誠。先是低首下心,再三懇求楊瑾傳她道法。又稟明父母,借伴爲名,終日廝守不離。捱到楊瑾遣她不去,沒奈何,只得自己用功時,她也學着閉目打坐。無師之學,也不問其對否,只是一味堅苦自持。後來楊瑾見她向道心堅,一晃半年,總是隨定自己起坐,毫不退縮,不由動了憐惜,才向她說明,只教她一個,每晚無人之時傳授,不可向別的兄弟姊妹提起。阿珍自是喜出望外。


阿福夫妻原因楊瑾孤身獨往後園,每日養靜,除晨昏定省外,不願人進她房,難得阿珍能耐心煩,與她作伴,兩姊妹又極相得,自然心喜。不但不去過問,反囑兒女:小妹妹是神仙下凡,我家全靠伊一個人興旺起來。現在只要阿珍陪俚,除開日常見面,大家弗要進去,搭俚多盤多話。”衆兒女本來敬她如神,自是遵命不迭。這一來,楊瑾更少了俗擾,得以安心學道,又稟夙慧靈根,進境極爲神速。


第二年,芬陀大師果揹人降臨,甚是嘉慰。楊瑾又跪代阿珍苦求,收歸門下。芬陀大師道:“此女原非凡骨,去年我來時,早已看出。不過她的殺孽,較你前生尤重。我衣鉢傳人,只你一個,已受了如許牽累,一誤豈容再誤?念其道心堅誠,可暫時由你傳她諸般防身道法,以爲異日地步。機緣一到,自有她的遇合,不可勉強。”楊瑾便從裏房喚出阿珍,上前拜謝。芬陀大師勉勵了幾句,便即飛去。由此,芬陀大師每年或早或晚,必來一次,傳授楊瑾的道法。


楊瑾到了十二歲上,身材已亭亭玉立。再過一年,便奉了芬陀大師之命,在蘇淞常錫一帶暗中行道。有時也帶了阿珍同去,用乃師所賜的靈藥濟衆。仗着家資富有,父兄都是好善的人,予取予攜,任憑她隨便施捨。由十三到十七歲這數年之間,善行義舉,也不知作了多少。


楊瑾因前生道力已被封禁,所煉法寶飛劍,師父沒有全數發還,最終只給了飛劍和兩件防身法寶。爲求道基堅厚,所學已由博近約,按芬陀大師正宗心法,從頭做起。當所學尚未深造時,如遇上真正厲害的異派敵人,尚非其敵。加以前生殷鑑,日裏深閨枯坐,每出總是易服夜行,舉動非常慎密。所以近十年的時間,起初蘇淞常錫一帶只是知有一個天外飛來的黑衣仙女,專一與人排難解紛,除強扶弱罷了。因她行蹤飄倏,來無影去無蹤,事完即去,從不肯留下名姓,有那好事的,便給她起了個外號,叫作玄裳仙子。日子一久,遠近哄傳,本地平民,公道人家,都把她當作仙佛供起。那些強暴紳豪,土棍惡霸,雖因不時受了懲治,稍稍斂跡,可是個個談虎色變,恨她入骨。也曾多次祕請能人,與她對抗,無奈均不是她對手。人不請還可,人才請到,她必飛來。雖不輕易殺人,大都使來人斷臂折骨而去。有的還不甘心,徑去官府控告,誣賴是仇家所遣。狀子上去,不等傳簽出衙,官府同時也受了她的飛帖警告,除不許牽累無辜外,並把告狀人諸般惡行縷指出來,轉要官府按律懲辦。官府害怕,對那財勢小的原告,少不得還要辦幾個來應付她,以求自免;財勢大的,無法辦理,只得揹人禱告,說出自己苦衷,請求鑑諒。一面暗把她的飛帖與原告看,說此女幾同飛仙,不特非人力所及,便是你也還要向她悔過禱求,才能免禍呢。原告人一聽無法,不敢再控,只得忍氣吞聲,依言辦理。好在楊瑾這次重生,寬大爲懷,除極惡窮兇,罪在不赦的人外,只要認錯改悔,勉爲善人,倒也不究前非。漸漸惡人也把她當作仙女降罰,不敢胡作非爲。三兩年一過,德威所被,那一帶的惡人,幾漸絕跡。剩下的只是施財施藥行善,事更好辦多了。間也難免有求親的,因阿福夫妻說乃女生具善根,早已吃齋唸佛,閉門自修;自己因全家席豐履厚,全由她得來,這幾年又救了父母重病,全家災厄。不忍違逆其志,只等長大,便放她出家了。去的人先還以爲她的年紀尚輕,父母擇配太嚴,意欲有待。及聽阿福言語堅決,有時說急了,竟當衆起誓;並且好些大富大貴人家來求,也都一樣碰了回去;她本人更連至親戚友,都極難見到一面:知道無望,代她可惜幾聲,也就罷了。直到十年期滿,誰也不知那許多驚人奇事,是楊家幼女所爲。


楊瑾知爲期將屆,悄悄請進父母兄姊,說明要與阿珍隨師同行,用婉言一再安慰。阿福夫妻雖然不捨,知已無法挽回,爲了多聚些時,全家每日都在一處。楊瑾因長行在即,也不再出門,鎮日陪侍着父母兄姊,以待時至即行。這日芬陀大師駕到。阿福夫妻因年輕時勞苦過甚,留下疾病,有一次全家又染了瘟疫,全仗楊瑾預先向師父求得靈丹,不但全家消災免難,還救了些生靈。芬陀大師每來,俱未得請見,況又要將二女攜走,也須辭謝,預告楊瑾求見,蒙允全家相會辭別。阿福率領全家人等,行禮之後,芬陀大師因他全家好善,始終力行不懈,甚爲嘉許,說照此下去,家道隆昌,方興未艾。阿福全家重又謝了。芬陀大師命楊瑾跪辭父母家人,並代定下翌年歸省之約,徑自作別。一舉手間,滿室金光閃耀,再看他師徒三人,已不知去向。全家都戀戀不捨,望空拜倒。不提。


且說芬陀大師帶了楊瑾、阿珍,飛往當年凌雪鴻學道的川邊倚天崖龍象庵,傳授楊瑾禪門心法,楊瑾劫後回生,具大智慧,只三年工夫,便將道基立定,然後再從大師重練劍術及伏魔之法。其在庵中練了三十三年,除每年一次歸省外,從不輕與外事。這時阿福夫妻年近期頤,子孫同堂,已逾五代。仗着楊瑾每次歸來,總給父母兄姊們一些靈丹,不特兩老夫妻身子康強,全傢俱都清健,絕少疾病傷亡。加以家資鉅富,子孫讀書入仕的也很多,真是享盡人間大福。只六女阿珍,自隨楊瑾上山,僅回家兩次,第三次便未同來。問起楊瑾,說是在歸省前兩月,阿珍因向恩師苦求傳授,恩師說她另有機緣,不是本門中人,只能在庵中暫居,隨學一點劍術,以爲防身之用,時至自有遇合。後經自己代她苦求,恩師才賜了一口天龍劍。過沒幾日,這日恩師出外雲遊,自己也正在用功,她往隔山雨花崖採黃精,一去不歸,當時遍尋不見。恰值恩師回庵說起,才知她已被一個魔教中的長老收爲門下,要有三十多年分別,才得投入峨眉門下相見。兩老知魔教是旁門異端,如今全家享福,只她一人受苦,多年來連家都未回過,閒常提起,甚是憐念。


末一年春天,全家老小聚在一齊,正算計楊瑾歸省之期,忽然一陣怪風,眼前一暗,堂前飛落一個面容奇醜的女子。定睛一見,正是阿珍,穿着一身非道非尼的白衣怪裝,背插幡、劍,腰繫花籃,見了父母,納頭便拜。兩老見是多年不見的女兒,自然歡喜,連忙扶起,命全家小輩曾孫上前拜見。問她三十年別後情形,阿珍只是含糊其詞,不肯明說。兩老還以爲她有什玄機不可泄漏。便把楊瑾每年歸省,全家仗她福庇,丁多財富,子孝孫賢,疾病不生,死亡甚少等情說了。並說這一兩天,該是她歸省之期。去時老仙師原說三十三年期滿道成,便可自由下山。這次回來,或許能留她多住些日。你來得真巧不過。說時,阿珍先是朝着滿堂小輩曾孫中不住巡視,後一聽到楊瑾將回,倏地面容驟變,站起身來,似要往衆小孩面前走去。兩老當她喜愛那些小孩,剛想喚過,未及開口,阿珍忽又停步,意似躊躇。就在這略一徘徊之際,猛聽空中一聲嬌叱,一道金光如長虹飛射,直落庭前。同時又是一陣怪風捲起一團黑影,哧的一聲,往地下鑽去。全家都知那金光是楊瑾歸省,好生心喜。兩老俱忙着對她說:“你六姊今日回家來了。”再找阿珍,庭前好些小兒俱說六祖姑已化成黑煙,鑽入地底,哪裏還有蹤跡。


兩老方在驚惜,楊瑾忿然道:“爹媽莫想她吧,六姊自在鳩盤婆門下,因她面容醜怪,與她師父相似,大得寵愛。此次來家,對爹媽還沒什麼,對這些曾孫女兒,卻是心存叵測。女兒來時,恩師曾說她三十年來,因在恩師門下受了三年感化,善根未混,從未自己爲惡。此次回家爲害,必是受了別人主使,遇上時,只將攝走生魂奪下,不可傷她。她無成而去,也必不會再來,不久還要改邪歸正,姊妹重逢。現在全家人等,並無一個失魂,想是臨時天良發動,下手慢了一步,恰被女兒回來驚走,也說不定。她正在迷途,還未知返,想她則甚?”全家人等方知阿珍來意,將不利於孺子,俱都嗟嘆不置。兩老終是親生,一聽阿珍入了旁門,恐早晚受了天誅,再三要楊瑾設法相渡。楊瑾道:“六姊原是自家骨肉,幼年時又和女兒那般親愛,哪有不想救她之理?這些年來,已向恩師苦求多次。恩師說她求道之心本堅,只緣兩生孽重,須有這三十餘年混沌,借鳩盤婆旁門之力,躲過好些災劫,才能棄暗入明,改邪歸正,此時着急,也是枉然。”


說罷,又請二老屏退全家人等,說:“爹孃壽限早滿,仗着多年力行善事,又得恩師時賜靈丹,才得全傢俱享康寧富壽,女兒今年學道期滿,恰值二老大限將至,爲期不過兩月,特地請準恩師,展緩行道之期,回家終養。此去必定投生富貴人家,請勿悲慼。”阿福夫妻因受女兒薰陶,本來達觀,今生享受,老來壽考,已覺意外,聞言並不難過。反以每次愛女歸省,爲期至多兩日,這次竟有兩月之聚爲喜。好在身後一切,早經備辦,當時也沒和兒女孫曾輩說起。只將出嫁的女兒孫曾接回,歡聚到了最終的一天,忽然召集全家人等,囑咐家事,又分了一半家財專充善舉。家人正不知何意,忽見楊瑾跪上前去,慌忙近前一看,二老已無疾而終。全家舉哀,飾終之禮,自不消說。


首七方過,楊瑾便自飛去。回山見了芬陀大師,呈說完了家中之事。然後請訓,拜別下山行道。芬陀大師除前授飛劍等防身御魔之寶外,又將她前生所用迦葉金光鏡、般若刀、法華金剛輪、真如剪等本門煉魔四寶,一齊發還給她。楊瑾兩世修爲,煉成諸般妙用,又學會了金剛、天龍等坐禪之法。下山之後,許多異派旁門中的能手都敗在她手裏,真個所向無敵。她隱祕多年,忽然出世,起初在三吳淞錫一帶行道,只有數縣地面,又是繁華富庶之區,所除盡是上豪惡霸,異派中人絕少遇見,名聲並未傳遠,道成以後,卻是哪裏都去,而且永遠單人出動,形跡異常隱晦,赴機又極迅速,恍如神龍見首,不易追尋。對方俱知各正派中,並無這麼一個女劍仙。看飛劍家數,頗與當年追雲叟白谷逸的亡妻凌雪鴻相似,但是她師父神尼芬陀曾有誓言,除凌雪鴻外,決不再收徒弟。自凌雪鴻在開元寺兵解坐化,息影多年,除有時至普陀講經外,從不聽她與聞外事,決無再收門人的事。怎麼查也查不出她的來路。不消兩年,哄傳遠近,各異派旁門,恨之入骨。只是她道法精奇,遇上時不死必傷,莫可如何。最後楊瑾在江西含鄱口,爲救一個懷孕的孝婦,遇見黃山五雲步萬妙仙姑許飛娘,請往成都慈雲寺赴會,與峨眉派衆仙俠鬥劍的兩個五臺派妖人,一名火翼金剛胡式,一名芙蓉行者孫福,被她先用法華金剛輪將胡式罩住,傷了性命。孫福算是見機得快,還中了她一須彌針,才得僥倖逃走。那法華金剛輪,乃芬陀大師當年鎮山降魔之寶。楊瑾帶了凌雲鳳,從古妖屍墓穴中破壁飛出,便仗此寶。施展起來,如銀雨旋空,飆輪電轉,稱得起是無堅不摧,無攻不克,人被罩上,焉有命在。許飛娘原因孫、胡二妖人俱會迷魂邪術,才特地約往慈雲寺助戰。後見二人未去,還當他們失信。事後趕往諸問,到了二人所居的福建武夷絕頂朝陽崖仙榕觀中,見孫福正在忍苦養傷,胡式已被寶輪絞成肉泥,屍骨無存。一問敵人,又是那不知姓名來歷的少女所爲。許飛娘聞言大怒,將孫福傷勢醫治痊癒之後,便同了他前去尋找楊瑾報仇,就便試一試自己揹着餐霞大師與妙一夫人暗中煉的幾件異寶功效如何。


二人剛剛飛近仙霞嶺,便見下面幽篁中有一道金光穿過,胡式說與那女子劍光相似。二人按落遁光,穿林進去一看,果見一個少女,向一個懷抱幼子的樵夫贈金問話。孫福剛說得一聲:“正是此女。”許飛娘知她法寶厲害,便先下手爲強。一聲喝罵,一道劍光,連同所煉一件異寶,名爲五遁神樁,一齊施展出去。那樵夫名叫王榮,原因遭了惡人陷害,攜了幼子菊兒,跳崖自盡。被楊瑾路過看見,下來解救,贈了銀兩,正在詢問就裏。忽聽一聲斷喝,一回頭,劍光已是飛到。倉猝之間,恐誤傷那樵夫父子,一面飛劍迎敵,接着縱過一旁。剛大罵:“無恥妖僧,日前幸得漏網,今日還敢勾引賤婢,同來送死!”就在這微一遲延疏忽之間,許飛孃的五遁神樁已分五面遙遙落下,將她圍住。楊瑾前生原見過許飛娘,知她劍光厲害,迥非前遇諸妖人之比。正打算施展法寶取勝,忽見對面飛下一青一白兩縷長煙,箭射般才行落地,立即暴長,看神氣,似要往身前圍攏。忙一回顧,身後也矗立着一黑一紅兩根菸柱。就這一晃眼的工夫,已長有千萬倍,大如山嶽,直衝霄漢。方自驚心,又覺頭上一沉,似有重力壓到,擡頭一看,天已變成一片黃色,煙霧沉沉,離頭僅有數尺。這時飛劍還在外面,被敵人劍光逼住,收回護身已是無及。忙把法華金剛輪往上一拋,幸是禪門至室,神妙無窮,楊瑾應變又極迅速。寶輪才一脫手,立時化成萬道銀光,飆輪電轉,將頭上萬丈黃煙衝起數十丈高下,託在空中。楊瑾略緩了緩氣,見上下四方俱是五色煙雲,駭浪驚濤,突突飛涌。法華輪雖將頭頂那一片黃雲托住,無奈身陷煙圍,銀光稍一升高,四外五色煙雲便即斜飛俱至。不敢怠慢,一面止住寶輪,蓋定頭上;一面又將飛劍收回,以免被敵人乘隙收去。這時頭上黃雲已變成了一片紅光,烈焰飛揚,聲勢益發驚人。四外菸雲也變成一片五色光海,千奇百態,幻化無常。情知敵人見自己法華金剛輪銀芒電轉,當是金精煉成之寶,欲以真火克煉,雖然夢想,但是這運用五行生剋的妖法,曾聽師父說過,其中頗多妙用。除迦葉金光鏡與法華輪,因是禪門至寶,不虞損毀,別的法寶卻不敢輕易使用。單憑此寶,衝出氛層逃走,非不可能,只是防得了前防不了後,仍是危險。想了想,還是暫時不走,另打穩妥主意的好。料敵人見所圖未遂,必然顛倒五行,將自己存身那一片土地化成火海。仗着禪功玄妙,既不求勝與速去,足能自保。主意一打定,便不等敵人發動,忙將迦葉金光鏡取出,頂在頭上,放出百丈金霞,擋住上面烈火紅雲。再招回法華輪,翻轉朝下。然後騰身上去,外用飛劍,護住全身,施展金剛禪法,盤膝其上,打起坐來。


飛娘先見楊瑾飛劍路數極爲少見,頗似禪門真傳,以前只有凌雪鴻所用飛劍與之相似,聽說是神尼芬陀傳授,卻沒她這等神妙。自己劍術苦煉多年,在各異派當中可稱數一數二,少差一點的劍光,遇上一絞便折,竟佔不得她半點便宜,自然有些驚奇。及見五遁神樁發出妙用,敵人更是一絲不懼,反將飛劍收轉,頭上金霞萬道,又有金光飛轉,中有劍光圍繞,三件不經見的法寶飛劍,幻化成一幛,異彩奇輝。敵人藏身裏面,宛如西方真佛,放大光明,現諸妙相,簡直無法奈何,不禁驚得呆了。暗付:“此女不向人前吐露姓名,也未聞與峨眉老少兩輩中人來往交好,到底是哪裏來的?用出來的法寶,卻是這等厲害。”猜量不透。


許飛娘方自駭異,忽聽遙天雲裏,有了破空之聲。擡頭一看,一道青紅黃三色相間的光華,如彩虹經天,由正南方飛來,認出那是異派中的老前輩摩訶尊者司空湛。這人性情古怪,道法高強,經過許多天災魔劫,俱未傷他分毫,一向獨往獨來,感情用事,看表面行徑,頗與正派中散仙神駝乙休相仿。飛娘因他平日很看得重自己,上次成都鬥劍,曾親往他隱居的雲夢山神光洞去,求他到場相助。誰知竟遭拒絕,反說道:“如今峨眉勢盛,最好閉門潛修,少管閒事,否則禍到臨頭,悔已無及。此番凡到慈雲寺去的人,大半凶多吉少,必難倖免。我也並非畏怯,只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看當初與我同輩的道友,連你師父等人,有幾個未遭劫數?只我一人不畏災劫,安然至今,沒吃過別人虧,固然由於平日修煉功深,道法高強,一半也由於能審斷機先,詳參未來。你近數十年來道行猛進,照此修爲下去,異日成就,不難到我的地步。何苦無事找事,蹚這渾水?”許飛娘求助未成,反吃他數說一頓。心想:“我爲報師仇,纔在黃山忍辱苦煉至今。此時罷手,豈不有違初意?你平日睚眥之怨必報,卻教別人犯而不較,連師父大仇都不去報。”心中好生不服。但是知他厲害,反臉無情,尤其精於道家採補之術。恐話不投機,將他惹惱,萬一不敵,被他擒住,盜了真陰,那時欲死不得,更大不值。哪敢現於詞色,裝作誠敬,略敷衍了幾句,便即退出。後來慈雲寺各異派慘敗,果應其言。


許飛娘無心中遇到司空湛一個心愛的女徒弟們利仙子賽阿環方玉柔,談起前事,才知他見峨眉門下有好些資稟深厚的少女,並非無動於中。只爲事前在羅浮山麓遇見兩個峨眉後輩,在那裏談起乃師接到東海三仙飛劍傳書之事,被他暗中偷聽去,知道苦行頭陀和峨眉諸長老,屆時都要前往,事已鬧大,玉清觀中有道之士甚多,權衡輕重,誠恐求榮反辱,所以沒有前往,卻不肯對人說出真相,以示膽怯。飛娘既知底細,越發恨他自私自利。若在別地相值,早已聞聲避去。這時一則正和敵人對壘,必被發現,他畢竟是個前輩尊長,人又不好惹,不便失禮怠慢了他,以留異日之患;二則知他成道多年,見聞極廣,敵人法寶如此神妙,想向他一問來歷。好在敵人身困五遁之中,看不見自己動作。略一尋思,便迎上前去,同時司空湛也已飛到,彼此一打招呼,一同飛落。飛娘連忙躬身施禮,口稱:“師伯何往?”


話言未了,司空湛已指着她道:“你危機頃刻,還不知麼?”飛娘驚問。司空湛道:“你用五遁樁困住的這個敵人,上有迦葉金光鏡,下有法華金剛輪護身,分明是神尼芬陀的嫡傳弟子無疑。你怎不察原委,將她困住?這老尼比優曇還厲害得多,從沒見她輕易丟過臉面,況且又在她大道將成之際。現時被你所困的人不是當年凌雪鴻轉劫回生,便是她的衣鉢傳人。如沒有得她真傳心許和她本門異寶,怎會放下山來?我看有此數寶,你必奈何這丫頭不得。時候一久,她見不能脫困,必用她本門金剛、天龍等坐禪之法,一則防身,二則求救。這兩種禪功非比尋常,只要精習、便能心感神通,捷於影響。老尼來去如電,禪門降魔功夫已臻上乘,休說是你,便是曉月禪師等,也非敵手。你平時也頗精細,目前又不肯遽然與敵黨各派破臉,上回慈雲寺已覺冒失之至,怎這次又輕易樹敵?”說時,芙蓉行者孫福也趕將過來拜見。飛娘便說:“敵人出世不久,行蹤飄倏,不露姓名,專一與各異派中人爲敵,孫福便是受害人之一。起初不知她的來歷,既承師伯明示,如今勢成騎虎,放了她,也是一樣樹敵。弟子見此女根基極厚,師伯道妙通玄,尚乞相助一臂之力,將賤婢擒往仙山除去,日後縱然老尼爲仇,也不致無法應付。”


司空湛聞言,暗罵:“無知賤婢,明知我到處尋求真女,又不肯輕易與人開釁,意欲嫁禍於人,藉此給我樹敵,好永爲你用,豈非夢想!”便冷笑道:“我雖不懼老尼,但是我和她從無嫌怨,不便多此一舉。此女來歷,已然說了,進止由你自作主張吧。”說罷,雙足一頓,依舊化成一道三色彩虹,破空而去。飛娘見他這等情同陌路,痛癢無干之狀,益發痛恨入骨,由此便與司空湛結下仇怨。後來同黨自殘,飛娘未等三次峨眉鬥劍,便幾乎命喪妖屍谷辰之手。此是後話不提。


司空湛去後,飛娘憤怒了一陣。明知司空湛所言不差,神尼芬陀太不好惹,但就此罷手,又覺於心不甘。和孫福一商量,還是暫將敵人困住,見機行事。如真看出無法剋制,一不作,二不休,再由孫福去請一能人前來,合力下手。魚已入網,決不輕易放卻。二人這裏方在計議如何用別的異寶取勝,那楊瑾被困五遁之中,雖仗着法寶禪功護身,受不到一絲傷害,但是飛娘厲害,素所深知,時候久了,猜不透敵人正有什麼陰謀毒計暗算。我明敵暗,長此陷在重圍,終非善策。還想凝神定慮,默運玄功,以真靈感應,試向恩師求救。忽聽震夭動地一聲霹靂,挾着萬道金光,千重雷火,自天直下,精光異彩,耀眼騰輝,四外五色煙光,竟似風捲殘雲一般,晃眼收去。只剩遙天空際,有兩點青黃光華,深入雲中,敵人蹤跡不見。面前卻站定一個道裝打扮,身似幼童的仙人。定睛一看,正是恩師好友極樂真人李靜虛。連忙上前拜見,多謝相救之德。


極樂真人笑命起立道:“一別五十餘年,不想你轉劫後精進如此,真難得了。我自道成以來,輕易不願與聞外事。偏生前年玄真子拿了長眉道兄遺柬求我相助三事,因此還須耽擱些時。已然在慈雲寺爲峨眉諸小弟子解了一難。適才回山經此,見異派中邪焰騰霄,中有令師降魔四寶放光,知你有難,下來相救。目前各派劫數,許飛娘還有許多事做,我又不願傷人,才用神雷將她驚走。令師已有數年未見,今既與你巧遇,可即速回山,對你師父去說七十三年前我和她說的那伴事,快要應驗了。軒轅陵寢中,聖帝封鎖內陵的九道靈符,今年整整經過四千二百二十一年,不久將失功效,雖然陵外還有歷代謁陵的十六位前輩真仙靈符封鎖,但是隻能攔阻現時初成氣候的一干邪魔外教入內,如果遇着知根知底,與聖帝差不多同時代的前古妖屍靈物前去篡取,仍不免要被他行使邪法異術,由陵外遠處穿通黃壤,順着地脈入內盜去。偏巧我因修煉金丹,爲異日飛昇之用,三百六十年中僅有的幾天,聖日在即,須要及早回山準備,不能前往。令師雖爲你遲卻一甲子飛昇,這等難逢的時機,亦決不肯輕易錯過。便是東海三仙與優曇道友,也爲了這個緣故,在這前後數十日內,一樣不能下山。其餘正派各道友,不是道力不濟,便是別有原因,不能前往。當年我二人曾經細加推算,陵中兩件異寶:昊天寶鑑和一座九疑鼎,尚有一劫,難免落於古妖屍之手。雖有復得之望,一經失算,得來大是費手。並且稍一不慎,將妖屍放出,貽禍生靈頗大。如能明燭幾微,搶先下手,以人力來戰勝定數,做到哪裏是哪裏。能搶在妖屍前面,將此二寶得到手內,固然絕妙;即或晚了一步,被他捷足先登,趁他鼎中奇文沒有參透,只知尋常用法,立時跟蹤追去奪來,就便將妖孽一網打盡,省得爲禍人間,也是功德無量。當時慎重人選,決定俟你轉劫之後,命你代往,如今正是時候了。此事雖以速爲妙,但是白陽山無華氏父子,與四凶中的窮奇、三古妖屍,盤算此寶已數千年,他們又備知底細,你去早了,聖帝靈符功效猶存,誤入必有奇禍。尤其不可使各異派妖邪聞知機密,以免中途作梗。去遲了,又必落在妖屍後面。務須加倍慎重,不可絲毫疏忽。別的令師自有交代,我回山去了。”說罷,袍袖展處,一片金霞閃過,蹤跡不見。


楊瑾慌忙下拜,四顧無人,正要駕起劍光飛去,忽聽身後有人急喊仙姑。回頭一看,正是適才解救的樵夫王榮父子。想起他二人被害之事還未代辦,剛一停步,菊兒便飛也似跑將過來,雙膝跪下,高喊:“仙姑度我。”


原來菊兒人極聰明,先承楊瑾解救贈金,父子二人方欲拜謝訴苦,忽聽一聲斷喝,飛來一道青色電光,同時恩人身上也飛出一道金光,將青光絞住,絞在一起。緊接着半空飛來一男一女,恩人也將身飛起老遠迎敵。王榮父子本是樵夫人家,一見兩下里都騰空飛起,滿天都是五色華光亂閃,他父子幾曾見過這等奇事,嚇得慌忙下拜不迭。繼見兩下里互相高聲叱罵,放出來的光華如電掣龍飛一般,上下星馳,像是打仗神氣。因楊瑾有贈金救命之恩,與飛娘、孫福這一面自然感想不同。於是料定先來的是神仙下凡,救世的活菩薩;後來的定是妖怪魔鬼變化無疑。菊兒膽大心靈,先是越看越欣羨,一心只盼仙姑用法寶將妖怪殺死,求她收去,當個徒弟,學成道法,既可報了親仇,又可在空中走走。因見仙人飛出又高又遠,還恨不得趕近前幾十步,好看個仔細,一點也不知害怕。王榮卻因後來的是兩位,只有一個放光的,已是數十丈五色光焰飛起,將仙人團團圍住。仙人勝了還好,萬一仙人雙拳難敵四手,爲妖怪所傷,自己和菊兒焉有性命?正用手招菊兒覓地逃避,忽見仙人隱身妖怪塵霧之中,金光似金蛇般在裏亂竄,益發害怕,喊聲:“不好!”強拖了菊兒,往後便跑。約有百步遠近,百忙中走岔了路,身後是個絕崖,無路可通。欲待返回覓路,正趕上楊瑾、飛娘先後各自大顯神通,放出千尺金霞,百丈火焰,天雲林樹,俱被映成一片金紅顏色。適才站的那一帶地方,宛如火海一般,哪裏還敢前行。情急驚惶間,一眼瞥見崖旁有一石洞,便拉了菊兒往裏鑽去。父子二人跪在地上,不住禱告:“天神佛菩薩,快些保佑仙人贏了吧!”跪求了一陣,菊兒更不時探頭外望。經過了些時辰,忽聽一聲雷響,震耳欲聾。再定睛一看,煙雲盡散,仙人無恙。後來的一男一女,已不見人影。卻多了一個道裝幼童,遠遠地站在當地。看仙人對他甚是恭敬,叩頭下去,連禮也不回。菊兒本幾次和乃父說,要拜在仙人門下。一見這般情景,估量妖怪定被仙人放天雷打死,滿心歡喜。忙喊:“爹爹,快去拜見仙人,好報我們的仇。妖怪死了啊!”說罷,撥頭出洞,往前飛跑。王榮出洞,見狀大喜,忙也隨後追去。到時,極樂真人已經飛走。父子二人拜罷,菊兒便跪求收錄。


楊瑾見他資質頗佳,便命他起來,先問受害之事。才知王榮就在前山三十里外大樹莊居住,家境寒苦,全仗打獵樵採爲生。當地有一姓章的土豪,平日魚肉鄉里,無惡不作。勾結三仙觀妖道胡蓬,會有一身武功,養了不少惡奴。近年惡子長成,益發橫行,專一霸佔良家妻女,稍有姿色的婦女,都已不敢出門一步。王榮還有一妻一女。乃女年才十五,名喚桂兒,甚是美貌。一家四口,全會幾手拳棒。因住家在僻處,土豪不甚留意。這日母女二人正擡了兩桶水,往門前畦田澆菜。也是合該生事,王榮父子俱不在家。恰巧狗子章來富放失了一隻玩的翠鳥,帶了手下惡奴,滿村莊搜尋,到處騷擾,吵得雞飛狗跳,人畜不安。尋經王家菜畦,從籬落外面看見王妻母女,色心大動。硬說他鳥值五十兩銀子,被她母女偷偷弄死,當時無錢賠,便要搶人作抵。王妻頗有機智,知他不懷好意,暗和桂兒使了個眼色,自己假裝爭辯,將身子擋在桂兒前面,放桂兒進去,經由後門逃走,自己當門而立。兩下里言語失和,動起手來,王妻自然打不過人多,只幾下,便被打倒。等狗子搶入門去,一搜人時,才知王家房後只半里多路,便可通往深山中的羊腸曲徑,名曰九十九螺環,內中洞穴甚多,慣出毒蛇。因爲那山雖與仙霞嶺相連,景緻卻差得遠,又無什出產,連林木都極少,山峯又高,而險惡異常,輕易無人走進。桂兒姊弟年幼貪玩,常和鄰兒往山裏捉迷藏、打野兔燒吃爲樂,附近幾條山環,卻是極熟。狗子哪裏尋找得着蹤影。當時向王妻留話:三天之內,或是交人,或是交錢;否則先打了人,以後送官追繳。


王榮父子回來,見家中已是一團稀糟,女兒又逃得沒了影子。王榮雖然生長山中,全家會武,無奈性情良善,再者自知論力論勢,均非仇家敵手。送女上門,去下火坑,自然寧死不願;欲待舍財免禍,家中又無餘財。偏生女兒又一去不回,更怕她尋了短見。思量無計,好歹先尋到了女兒再說,實在不行,便棄家逃走。誰知尋遍山中,按照菊兒所知乃姊常遊之處,並無蹤影。尋到天明,正痛愛女,狗子已命人前來,惡聲追討人財。氣的菊兒伸出一雙小拳,幾次要和仇人拼命,俱被王妻強止。來人去後,王榮癡心還想支吾,尋到愛女,便即全家逃走。但一連數日,不見一絲跡兆,連屍骨遺物都無有。章家知他尋女,也曾命人暗地跟蹤,一見桂兒委實失蹤,氣沒處出,又改口來逼索鳥價。王妻因此橫禍,急病在牀,勢將不起。王榮先是想逃,這一來連逃也不能夠。一面還得防備十三四歲的愛子任性,向仇家惹事。每日還得樵獵,以供日用。狗子更是惡毒,或銀或人,王榮如不交上,不特不肯甘休,並向全村聲言:誰也不許買他的山禽野獸。又因妖道胡蓬算出桂兒未死,下了禁法,斷卻他進城道路;一面追他尋女自贖。王榮父子見村中買賣無人敢來過問,急得無法。欲進城去賣,只要一出官路,便是暈頭轉向,鬼打牆似白跑一天,仍然落在原處。後來知是妖法,只得坐以待斃,將就煮些獸肉蔬菜,暫延殘喘。不幾天,王妻急病身死。王榮父子草草埋葬,越發悲憤慘苦,意欲求死。這日到了仇家交人或是交財的未次限期,越想越傷心。知各路口俱有仇黨耳目與妖道禁法,逃不出去。只房後山徑,因王榮未往山中狂喊,將乃女尋回,又當是條死路,中斷絕壑,不能飛出山去,沒有怎樣防備。便假作尋女爲名,父子二人連哭帶喊,走了進去,由所知祕徑,抄往仙霞嶺。原意菊兒身上未受禁制,可以逃走,此行萬一能尋到女兒更好,否則便命菊兒一人逃走。自己覓地自盡,化爲厲鬼,再尋仇人報仇。到了仙霞嶺,含着痛淚,和菊兒一說。菊兒天性本孝,無端受此奇冤慘禍,久欲伺隙行刺仇人泄忿,只爲恐連累乃父不敢。一聞乃父意欲自盡,立即大哭暴跳起來,說道:“爹爹怎這麼沒志氣?我還當逃到這裏,有什主意想呢。要是尋死,左右不會死二回,那還不如把仇報了,給他抵命呢。”王榮也哭道:“乖兒子,我還怕沒你知道?要想報仇,除非先給他銀子,緩過去再設法。你年紀還小,我又身受妖道邪法,今日知我尋你姊姊,還不覺怎樣,往日離家十里,便昏頭了。我是沒法活了,我王家總要留條根呀。”說罷,便要往懸崖下跳去。被菊兒一把拉住,說:“爹爹要死,我也跟着一起。要不這般白死,我不幹。”父子二人正在爭論不已,恰巧來了救星楊瑾。


楊瑾救人之後,剛問何故尋死,菊兒年幼,正在情急之際,話無條理,張口便搶答道:“小狗種強逼我爹爹要五十兩銀子呢。”楊瑾先當是窮人欠債,還不起,來尋短見。這小孩雖是寒家,生得十分清秀聰明,已是心喜。見老的還在哽咽垂淚,恐其不肯深信陌路相逢,便以多金相贈。忙先取出大小兩錠七十兩銀子,遞了過去,說還債之外,餘作生理。一言甫畢,忽聽小孩急道:“哪個該小狗種的債?我爹爹爲人善良,這是無端詭詐,還逼死兩條人命呢!”楊瑾聞言,料知中有冤屈,正欲盤問,飛娘已是趕來尋仇,接着便是楊瑾與許飛娘鬥法,最後由李靜虛把許飛娘趕走等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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