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山劍俠傳第一○三回





長笑落飛禽 惡嶺無端逢壯士

還鄉聯美眷 倚閭幸可慰慈親

袁星從崖下狼狼狽狽地爬了上來,走到衆人面前,躬身享道:“吳仙姑因要回來比劍,原說去去就來,命袁星和鋼羽把守後洞。這小賊和尚從空中一個斤斗墜將下來,袁星被來人打下崖去,本未聽明來人來歷,先在後洞又吃了來人一些虧苦,未免有些氣憤,‘賊和尚’三字衝口而出。”金蟬見它出言無狀,正要呵責,忽聽叭的一聲,袁星左頰上早着了一巴掌,疼得用一隻毛手摸着臉直跳。金蟬笑道:“打得好!誰叫你出口傷人?”英瓊見它連連吃虧,於心不忍,一面喝住袁星,休得出言無狀,好好地說。金蟬不住口地喊:“笑師兄快現身出來,我想得你要死哩!”連喊數聲,未見答應。


袁星見金蟬這等稱呼,才明白來人竟是一家,自己白捱了許多冤打。衆人又在催問,只得忍氣答道:“袁星見和尚從空跌下,以爲是什麼人把他從空中打下的,好意怕他跌傷,叫鋼羽來接。鋼羽卻說那和尚怕是奸細,且等他下來再說。袁星素來信服鋼羽,卻忘了前一時候和它口角,它藉此報復,給袁星上當,不但未去接救,反拔出劍來,準備廝殺。果然那和尚是存心捉弄人,眼看他快要落地,不知怎的一來,便沒有了影子。回身一看,他正往洞內跑,嘴裏頭還嘮嘮叨叨地說:‘峨眉根本重地,眼看不久一羣男女雜毛要來大舉侵犯,卻用這麼一個無用的禿尾巴大馬猴守門,真是笑話。’因他不經通報,不說來歷,旁若無人地往裏就走,又口口聲聲揭袁星的短處,又忘了鋼羽也在洞前一塊山石上面站着,卻並未阻攔,一時氣忿不過,便追上前去。先因看不清是敵是友,只用劍將他攔住,問他是哪裏來的。他也不發一言,先站定將袁星從頭到腳看了個仔細,然後說道:‘我看你雖然做了正教門下家養之獸,可惜還有一臉火氣,須得多幾個高明人管教纔好。’弟子又忍氣再問他的來歷。他便退出洞去,說道:‘你問我的來歷,想必是有人叫你在此做看家狗。你既有本事看家,來的敵人必定也對付得了。要是敵不住來人,你就想問明人家來歷,也是白饒。莫如我和你打一架玩玩,看看你到底可能勝任,再說來歷不遲。’袁星原是恨他罵人,又恐錯得罪了主人的朋友,巴不得和他交交手,便問他怎樣打法。他說他用空手,叫袁星用劍去砍他。袁星以爲哪有這樣便宜的事,先怕錯殺了人,還是用手。是他連聲催促,袁星又吃他打了幾下很重。他人雖小,巴掌卻比鐵還硬。被打不過,好在是他逼袁星用劍。誰知不用劍還好,一用劍,任袁星將劍光舞得多急,只見他滴溜溜直轉,休想捱得着一點。被他連罵帶打,跌了十幾次斤斗,周身都發痛。他竟說我是無用的廢物,不和我打了。說罷,往裏便走。鋼羽始終旁觀,不來幫忙。和尚一走,直催弟子快追。追到此地,看出主人仙姑們和他並不認識,纔想在他身後乘機下手。只覺得他一轉身,手上兩口劍好似被什麼東西擋住。接着便被他打了一下,踢了一腳,便跌到崖下去了。”


英瓊聞言,覺得其錯不在袁星,來人又是在暗中打人,未免有些不悅。這時,凡與來人認識的,俱都齊聲請笑師兄現出身來,與大家相見。金蟬正喊得起勁,猛覺手上有人塞了一樣東西。金蟬在成都與來人初見時,常被來人用隱形法作弄,早已留心到此。也顧不得接東西,早趁勢一把抓了個結實。心中一高興,正要出聲,忽聽耳邊有人說道:“你先放手,我專爲找你來的,決不會走。只是這裏女同門太多。我來時又見那猴子心狂氣傲,仗勢逞強,特意挫挫它的銳氣。不想無心得罪了人,所以更不願露面。我還奉師命有不少事要辦,你同我到別處去面談如何?”金蟬知他性情,只得依他。再看手上之物,竟是兩個朱果。無暇再問來歷,便對衆人說道:“笑師兄不願見女同門,你們只管練習。我和他去去就來。”說罷,獨自往繡雲澗那邊走去。英瓊一眼看見金蟬手上拿着兩個朱果,猜是莽蒼山之物,不由想起若蘭,心中一動,正要問時,金蟬業已如飛跑去。靈雲因法術竟封閉不住那洞穴,恐怕裏面還有寶物再出差錯,約了衆人同去查看,想法善後。不提。


金蟬過了繡雲澗無人之處,笑和尚才現出身來,手中拿着一口寒光射眼的小劍和一封書信。彼此重新見禮,互談了一些經歷。


原來慈雲寺事完之後,衆弟子奉派分赴各處,積修外功。笑和尚因與金蟬莫逆,便請求和黑孩兒尉遲火做一路,往雲南全省遊行,以便與往桂花山福仙潭去取烏風草的金蟬等相遇。先並不知金蟬等中途連遇髯仙、妙一夫人,不回九華,徑赴峨眉開闢凝碧崖仙府。後來計算金蟬等途程,該到桂花山,便和尉遲火商量,仗着隱形劍法,也不怕紅花姥姥看破,索性趕往桂花山福仙潭看個動靜。如紅花姥姥講理,答應給草便罷,否則還可助金蟬等一臂之力。


二人趕往福仙潭一看,那潭已成了火海劫灰,許多山石都被燒成焦土,找遍全山,不見一人。猜是金蟬等業已回山,只不知可曾得手,只得過些時日,再往九華相晤。他二人便決定深入民間,積修善行。他和尉遲火各人生就一副異相:一個是大頭圓臉,顏如溫玉,見人張口先笑,看似滑稽,帶着一團憨氣。一個是從頭到腳周身漆黑如鐵,聲如洪鐘,說話楞頭楞腦,毫無通融,帶着一團戇氣。又俱在年輕,看上去不過十四五歲,裝束又是一僧一道,不倫不類,結伴同行,遇見的人都以爲他們是那寺觀中相約同逃的小和尚和小道童。笑和尚見別人見他二人奇怪,越發瘋瘋癲癲,遊戲三昧,所到之處,也不知鬧過多少笑話。笑和尚心最仁慈,不到迫不得已,不妄殺人。惟獨黑孩兒尉遲火心剛性直,嫉惡如仇。無論異派淫兇、惡人、土豪遇見他,十有九難逃性命。笑和尚覺他太不給人以自新之路,恐造惡因,勸他多次,當時總改不了,只落得事後方悔。


這一日走至昆明附近萬山之中,眼看夕陽已薄暮景,時交暮春三月,山光凝紫,柳葉搖金,景物十分絢麗。尉遲火忽對笑和尚道:“笑師弟,常聞人說,你一聲長笑,不但聲震林樾,百鳥驚飛,還可驚虎豹而懾猿猩。我比不得你幼入佛門,素食慣了的,又會辟穀之法,吃不吃都不打緊。我雖在玄門,師父從未禁我肉食。腰中只剩師父給的五七兩銀子,業已沿途食用精光。這幾日化些齋飯,難得一飽。滿想在山裏打只虎豹之類,烤肉來吃,既爲世人除害,又可解饞。這裏盡是些深山大壑,形勢險惡,四外並無人煙,必有猛獸潛藏。你何不笑上一回,驚出些虎豹之類的猛獸來,請我受用?”笑和尚雖然本領高強,但是才脫孃胎,便被苦行頭陀度化。因他生具佛根,極受鍾愛。苦行頭陀戒律最嚴,笑和尚奉持清規,潛移默化了十五六個年頭。初次出世,積修外功,雖也有不免見獵心喜之時,鬧着玩還可,總不願無故隨便殺生。便答道:“虎豹雖是吃人猛魯,但是它潛伏深山之中,並未親見它的惡跡,我等用法兒引它出來殺死,豈不上幹天和?恕難從命。”尉遲火道:“你真是呆子!天底下哪有不吃人的虎豹?現今不除,等到人已受害,再去除它,豈不晚了?你如不信,你只管笑它出來,我們迎上前去。如果它見我們不想侵犯,可見是個好老虎,我們就不殺它。你看如何?”


笑和尚強他不過,只得答應。兩人先尋了一個避風之處,又搬了幾塊大石,支好野竈,然後同往高處。四下看了一看,果然到處都是叢林密莽,危崖峻嶺,絕好的猛獸窟宅。猛回頭,遠望山東北一個深谷裏面,霧氣沉沉,谷口受着斜日餘照,現出一片昏暗暗的赤氛。笑和尚心中一動,暗想:“這時候天氣清明,雖說是山高峯險,林菁茂密,可是這裏有不少嘉木高林,雜花盛開,被這斜陽一照,到處都是雄奇明豔的景緻。怎麼向陽的一面,卻是這般赤暗昏黃的晦色?憑自己目力,竟會看不到底。自入雲南以來,沿途也遇見過許多毒風惡瘴,又與今日所見不類。那個地方,決不是什麼好所在。”正想到這裏,黑孩兒連聲催促。笑和尚笑道:“黑師兄,聽仔細,莫要震聾了耳朵。”說罷,大腦袋一晃,延頸呼吸,調勻了丹田之氣,微張開口,先發出的是一種尖音,聲如笙簧,非常悅耳。發聲不過剎那,便聽側面樹林之中,撲騰撲騰,起了一陣騷動。天邊晚鴉,聞得長吟,俱都飛翔過來,就在二人頭上展翅飛翔,盤旋不去。未後連別種雀鳥也聞聲飛來,越聚越多,把二人所在之處,直遮成了一片黑影。尉遲火笑得打跌道:“笑師弟,原來學會的是女人腔。似這般引逗烏鴉耍子,幾時才飽得了我的肚子?還教我留神耳朵,算了吧。”


言還未了,就在這餘音未歇之際,笑和尚倏地引吭長笑,轟轟連聲,如同晴天霹靂當頭壓下,山嶽崩頹,風雲變色。只嚇得空中飛鳥登時一陣大亂,亂飛亂竄,擾作一團。有的嚇得將頭埋入翅間,不能自持,紛紛墜地。有那闖出重圍的撥轉了頭,束緊雙翼,如穿梭般紛紛失羣,四下飛散。尉遲火也覺禁受不住,直喊:“笑師弟,快些住口,這不是玩的,再笑,我耳朵都要聾了!”笑和尚也急忙住口頓足道:“糟了!糟了!我只顧一時高興,和你打賭,卻不料誤傷了許多鳥雀,師父知道,如何是好?”說着,又連聲稱怪道:“我用師父所傳,運化先天一氣,練爲長笑。每一發聲,的確可以驚百獸而懾飛鳥。怎麼連用剛柔之音,不但虎豹,連猴子也不見一個?我不信這裏百里方圓之內,連一隻虎豹都沒有。”


正說之間,忽聽聲如洪鐘般一聲大喝,從山腳下跑上一個滿頭長髮,身披豹皮,手執一根鐵鐗的矮短漢子,近前大喝道:“哪裏來的小雜毛小禿驢,在這裏怪叫,將我哥哥嚇死!”說罷,對準笑和尚,當頭就是一鐗。笑和尚先見那人裝束,形如野人,以爲這一帶多族雜處,定是山民之類,本想拿他開開玩笑。及聽他說話口音,竟是漢人,想必自己適才狂笑,驚動人家,錯在自己,便不和他計較,身微一閃,才待避開。尉遲火早一手將那人持鐗的手抓住,喝道:“哪裏來的野人,出口傷人,動手就打,待我管教管教你。”那人原因笑和尚怪笑,將他一個病中的好友嚇暈過去,特地前來拼命尋仇。卻沒料到一鐗打下去,眼前人影一晃,便沒有蹤跡,同時身子卻被一個黑麪的小道士將持鐗的手捉住。彼此一較勁,誰也沒有將鐗奪了去。那人一着急,起左手烏龍探爪,劈面便抓。他原不會什麼武術,尉遲火只微一偏身,又將他左手擒住。尉遲火因見那人太兇橫,不問青紅皁白,就用重兵器傷人,這一鐗要換了別人,怕不打得腦漿迸裂,死於非命。存心想將他跌倒,打服了再問他來意。他卻不知那人有一肚皮的氣苦和天生就的神力。雖然將他兩手擒住,用力一抖,並未抖動。尉遲火心中一動,大喝一聲,拉緊來人雙手,用力先往懷中一帶。猛地左臂一歪,右腳一上步,緊跟着用擒拿法,右臂烏蛇盤時,蓋向來人左腕。右腳膝照來人腿彎,往前一靠。同時左時橫起來,點向那人右脅。滿擬那人決難禁受,必定倒地無疑。誰知那人看去愚蠢,心卻靈巧。未等尉遲火上步,也是一聲大喝,兩臂同時往上一振,差點被那人將雙手掙脫。那人不只是一股子蠻勁,尉遲火連用許多巧招,都被那人隨機應變避開,心中好生驚異。


笑和尚早從旁看出那人外愚內秀,骨格非凡,已有幾分愛惜。見尉遲火跌他不倒,上前笑說道:“我等在這裏笑着玩,怎生便會將人嚇死?你先別和我師兄打,何不把事情說出來,看看誰是誰非?如果真是我嚇死的,我給你救他回生如何?”那人被尉遲火擒住雙手,拼了一陣,心中惦記山穴內嚇暈過去的好友,情知鬥這小黑道士不過,已不想打,急於想回去看視,偏又脫不得身,急得頸紅臉漲。一聞此言,一面仍和尉遲火廝拼,口中罵道:“都是你們這兩個小賊!我媽在時,說我力大,怕打死人,從來也沒和人動過手。適才天未黑時,我哥哥正在生病,聽見你這禿賊鬼叫,他偏說是飛來了鳳凰。我扶他出來一看,才知是你這個禿賊叫喚。先時還不甚難聽,招來了一羣黑呱呱,我哥哥也很喜歡。他不認得你,卻知道你姓孫。正說你好,你卻號起喪來。我哥哥大病纔好一些,被你幾聲鬼嗥,當時嚇死過去。我將哥哥抱回洞去,拿了打老虎的鐗,打死你,給我哥哥抵命。你卻不敢動手,卻讓這黑鬼用鬼手抓人。是好的,你叫他放了手,同我回去,看我哥哥跟那日一樣,死了半天,又活回來沒有?要是活了,我聽我媽死時的話,不要你這兩個小賊的命。要是不死不活,我便和你們對打三鐗。你先動手,打完我,我再打你同這黑鬼。誰打死誰,都不許哭一聲,哭的不是好漢。”說到這裏,尉遲火已聽出原因,微一疏神,兩手鬆得一鬆,早被那人掙脫了手,撥轉頭,捷如飛鳥般,往側面數十丈高崖縱了下去。接連幾個跳躥,早躥入崖後,沒了影兒。


尉遲火未去追,回望笑和尚,也不知去向,知是用隱形法追去,便也跟蹤前往。纔到崖後,便聽山石旁一個低穴內有人說話。一看裏面,地方不大,光線甚是黑暗。近門處一塊大青石上,亂置許多衣被,上面躺着一個少年,業已死去。那人喊了兩聲,不見答應,大喝一聲,持鐗往洞外衝出。剛一出穴,便見面前人影一閃,笑和尚現身出來。那人先是吃了一驚,及至看清面目,分外眼紅,舉鐗當頭便打。笑和尚微閃身形,便到了他的身後。那人頭一次學了乖,鐗未到頭,先準備收勁。一鐗打空,未等鐗頭落地,早收鐗回身,尋找敵人。一見笑和尚態度安詳,滿面含笑,站在身後,第二鐗當頭又到,二次又被笑和尚如法避開。那人將一柄鐗,只管揮舞得和潑風一般。笑和尚也不還手,只圍住那人身軀,在月光之下,滴溜溜直轉,休想得沾分毫。尉遲火袖手旁觀,不由哈哈大笑,引得那人越發急得暴跳如雷。未後知道再打下去,也不能奈何人家,氣得將鐗往地下一丟道:“我不打死你,不能解恨。這麼辦,照剛纔的話,你先打我三鐗,我決不躲。打完,我再打你。要不這樣辦,你躲到天邊,我也得追着將你打死,豈不麻煩?”笑和尚笑道:“我同你無冤無仇,何必打死你則甚?”那人急怒道:“實對你說,我自幼就捱打慣了的。我的頭,常和山撞,你決打不死我。我因爲你太滑溜,比那黑鬼還不是好人,纔想出這個主意。你打我不死,我卻一下就打死你,豈不報了仇?”笑和尚道:“你把心事都對我說了,我豈肯還上你的當?我不打你,你也不好意思打我,多好。”那人越發急怒道:“你這話對。我爲什麼要對你說我的主意?如今你不打我,我也打不了你。你也出個主意,讓我打你,怎麼樣?”笑和尚道:“這多新鮮。我爲什麼那樣賤,活得不耐煩了,出主意讓你打我?”


那人眼看仇人在側,奈何不得,瞪着兩隻大眼睛,目光炯炯,恨不能把笑和尚生吃下去。又怕笑和尚覷便逃跑,笑和尚微一轉動,便攔了上去,一攔總是一個空,急得滿頭大汗。尉遲火卻只是含笑旁觀,不發一言,笑和尚估量已將那人火氣磨了個夠,才笑說道:“你不但奈何我不得,連攔我也攔不住。我要想走,你連影子都休想追上。你只依得我一件事,我便將你哥哥救活,如何?”那人聞言,半信半疑地說道:“人要是沒了氣,那就叫死。我媽死時,我找了多少人,請過多少醫生來,都沒有救活。末後還是把她葬了。適才我已聽你說過,我只不信,我哥哥已經沒了氣,你會救活?只要他真能活,上天入地,我都聽你。”笑和尚道:“既然如此,且不說別的,先救人給你看,如何?”那人聞言,大喜道:“那敢情好。不過我不哄你,我現時抓你不着,是這裏四無遮攔。那洞口可沒出路,你要和從前那些醫生一樣,人救不活時,我只把洞口一攔,你休想出來。我現在把話對你說明,省得你後悔。”笑和尚也不理他,徑自走進洞去。那人果然把門一攔,注目看笑和尚施爲,等人救不活時,下手報仇。


其實笑和尚適才早已隨他隱形入洞,一眼便看出那青石上死去的少年骨格清奇,連那矮漢都是生有異稟,暗中驚異。心想:“荒山野谷之間,怎會有這麼兩塊未經雕琢的美玉?此番出外積修外功,師父曾說,積千功不如度化一人。師父門下,只自己一個,如有閃失,師父衣鉢,便無人承繼。這兩人資質,俱不在中人以下。這少年僅是病後氣虛,受驚暈倒,並未真死,何不如此如此?”當下打定主意,先暗中和尉遲火使了一個眼色,叫他不要多事。自己把那矮漢捉弄了一陣,進洞再看少年,經了許多時間,已有微息。便將師父給的丹藥取出一粒,塞進口內,對着嘴,一口元氣渡了進去。丹藥化成元津,隨氣運行,直入腹內。不到片刻,便聽那人喊一聲:“震殺我也!”立時緩醒過來。他要掙扎坐起,笑和尚連忙按住說道:“你大病新愈,須要將養,先閉目養神吧。”說時,又給他服了一粒丹藥。那少年覺得丹藥入口清香,一到口中,便順津而下,一股暖氣,直達涌泉。他生病已有二月,醒來覺着渾身舒暢,知是異人搭救。待要喚人時,那矮漢一見少年果然起死回生,早擲了手中鐗,撲了上去,抱頭歡笑道:“哥哥,你真活了!這小和尚真是好人。”少年道:“二弟休得胡言。愚兄病入膏盲,雖蒙二弟扶持,已難望好。這時覺得周身輕快自如,似沒病一樣,定是仙佛真人搭救。愚兄遵命,不敢下牀,可代我上前拜謝恩人。”


那人聞言,慌不迭地答應,立刻擊石取火,點燃了一束鬆燎。是時尉遲火也走了進來。他便走過去,朝着笑和尚、尉遲火二人,納頭便拜。笑和尚也不再打趣,忙將他扶了起來。那人道:“你真是活神仙,將我哥哥救醒。適才我得罪你,請你不要見怪。你要辦什麼事,你說吧,我哥哥已活,只要不離開他,全都聽你的。”笑和尚道:“那事現在先談不到,你且說你弟兄二人來歷名姓。”那人道:“我媽姓商,我也跟着姓商,小名叫風子。我哥哥姓周。這是你,別人我不說真話。”笑和尚這才知道他和那少年並非同胞兄弟,見他對友如此血誠,愈發驚異。那人又要說他和姓周少年結交經過,那少年已在石上插言道:“我這兄弟天真爛慢,二位恩公,由我說吧。”笑和尚同尉遲火聞言,便走了過去。那少年又要起身,笑和尚攔住道:“你雖服了丹藥,元氣虧傷太過,須待三個時辰以後,方能復原。你此時說話還可,且不要動。明朝起牀,便不妨事。最好能吃點什麼粥食纔好。”那少年也覺着腹中飢餓,便問商風子,可有什麼吃的。商風子答道:“哥哥要吃東西,真是好了,快活死人。還是前日你叫我將你的衣服賣了一兩五錢銀子,買得些米,熬了一鍋菜粥。你吞吃不下,我心中難過,也沒有吃,留在那裏,我給你生火煮去。”


說罷,便去生火煮粥,嘴裏卻嘮叨道:“我哥哥好了,又來了兩個好人朋友。偏偏這一月多天氣,這天蠶嶺野獸都死絕了,連鹿兒也撈不着一個。我再幾天不吃,倒不要緊。這兩個好人朋友,一定還未吃東西,又救了我哥哥,拿什麼給人家吃?真正難死我了。”笑和尚一聽說近日山中猛獸絕跡,可見以前是有,想起適才長笑之事,好生奇怪。那少年因商風子一說,也想起因商風子食量洪大,他先還打野獸來吃,自從野獸絕跡,自己和他一月多工夫,已將所帶銀錢衣物吃盡賣光,沒法款待來人,不由着急起來。笑和尚看出他意思,說道:“你先不要着急。我吃素,吃不吃,沒關係。我這位師兄倒吃葷。我們出家人都能餓個十天八天,你不用管我們。我看你言行服飾,面容手掌,定然出身富貴之家,怎生到此?你且說個詳細。如有爲難,我二人或許能助你一臂,也未可知。”少年聞言,也實無法想,只得在枕上頷首,說明經過。笑和尚一聽,原來那少年不是外人,竟是醉道人新收不久的弟子周雲從,便也說了經過,愈加高興起來。


原來第一集上的周雲從,自從在慈雲寺被陷,大風雷雨的夜裏,身經百險,逃出龍潭虎穴,多蒙張老四父女二人搭救,棄家逃出。行至神眼邱林家中,遇見峨眉派醉道人收歸門下。因張氏父女對雲從有救命之恩,由醉道人作伐,命雲從與張女玉珍聯了婚眷,又賜他一口霜譚劍,算是與玉珍的聘禮。醉道人要往碧筠庵會合衆仙俠商議破慈雲寺,匆匆只傳了雲從一部劍法入門,便即別去。雲從與張氏父女拜送醉道人走後,到了次日,雲從主僕與張氏父女一行四人往家鄉進發。一路上有張氏父女護持,且喜沒有出事。及至到了貴陽,張老四本想先尋一店房住下。後來因爲雲從十六個同年慘死,他又是半途回家,雖說事先並沒結伴同行,到底有許多不便,盤算了一陣,還是同去的好。當下雲從便叫小三兒騎着快馬,先去向父母密稟,將內室整頓出一間來,以備玉珍居住。


雲從的父親子敬,自從雲從走後,不多幾日,未知因何便覺心驚肉跳,坐立不安。他們老弟兄九人原極友愛,且九房只此一子,均爲雲從入京之事着急。俱都後悔有如許家財,又是書香之裔,雲從已有功名,比不得是個白丁,只顧一時高興,由他跋涉山川,求取功名。這般萬里遼隔,倘有閃失,如何是好?老弟兄九人,只一見面,都是談的雲從進京之事。子敬又說了自己近來夜夢不祥,常有警兆。雲從小孩子不說,老家人王福偌大年紀,原教他不要心疼銀錢,路上一遇便人,就捎信回家。初上路還不斷有平安信回,這多日來,簡直音信全無,好叫人放心不下。衆人聞言,焦急了一陣。子敬說:“今日已不早,如明日沒有音信,準定派人多帶銀錢,兼程趕路,追上前去,如能將雲從追回,再好不過。如雲從定不肯回,便叫那人跟隨照應。沿路打聽往來客商,不惜花費,託他隨時捎信回來。如無便人,至遲不過半月期限,哪怕專人往返,也不能讓信息中斷。”大家多以子敬之言爲然。周氏弟兄雖未分家,卻都住在鄰近,分竈度日,每月也有幾次輪流會食。這日大家心緒不佳,各自分別回去。


子敬正在焦愁煩惱,忽見小三兒滿臉灰塵,一手提着一根馬鞭子,急匆匆跑了進來。子敬夫妻一見小三兒半途迴轉,想起前日許多警兆,俱都大吃一驚。偏小三兒跑得太急,口中又直喊旁立的人出去,益發叫子敬夫妻心慌意亂,誰都不敢先開口,問公子安否。還算小三兒機靈,看出主人着急,頭一句叫人出去,第二句緊接着說:“老爺夫人萬安!公子回來了。”子敬夫妻本來恬淡,原不計較功名,一聞雲從回家,好似天上掉下一顆明珠,喜出望外,忙問公子現在何處。小三兒見從人業已退盡,上前低聲道:“公子身經百難,出生入死,多蒙一位姓張的老英雄相救,現在護送公子平安回家,已離家不遠,着小的回來報信。張老英雄有一位姑娘,請老爺命人先行收拾兩間住室。等公子回來,再詳說一切。”子敬聞言,又驚又喜,一面叫人去收拾屋子,又叫人與八位兄弟送信,又不住口問小三兒詳情。小三兒慌道:“這裏面有多少事,公子說暫時先不要聲張,等公子見面再說,先收拾屋子要緊。”


子敬聞言無奈,便叫他妻子楊氏先去命人收拾屋子,自己帶了小三兒,忙到門外去觀望。望到黃昏過去,天色漸黑,才見雲從同了一個老者、一個少女騎馬走來。小三兒趕忙迎上前去,拉住馬嚼環。雲從一見父親倚閭凝望,想起前事,不禁一陣心酸,搶步上前,便要行禮。子敬在這個把時辰,已從小三兒口中得知一些大概,連忙喚住,身子往旁一偏,揖客入內。自有小三兒和旁立諸人,去幫同拿了三人行李,開發把式。子敬父子引了張氏父女直入內廳。雲從的母親也得信趕了出來,一見面,不顧別的,先把雲從抱在懷裏,把好兒子連叫。子敬已知張氏父女是風塵中英雄,還未引見,有多少正經話要說。一面喚住妻子,一面招呼張老四父女落座。雲從過來,拜見了父親,起來先朝子敬使了個眼色。然後躬身給張氏父女引見,說道:“孩兒不孝,因不耐長途風霜跋涉勞頓,又想起父母伯叔無人侍奉,行至半途,便趕了回家。船在江中遇險,多蒙張家岳父與玉珍姊姊奮不顧身,從百丈洪濤中,救了孩兒出險。因爲玉珍姊姊救孩兒時救人情急,忘了男女之嫌,事後思量,打算終身不嫁。經一位仙長作伐,聘了玉珍姊姊爲妻,一路護送回轉,還望爹爹、母親恕孩兒從權訂婚之罪。所有經過情形,等過些時再行詳稟吧。”


子敬也甚機警,見雲從所言與小三兒之話不大相符,知有緣故,便不再問。雲從的母親放了雲從,一眼看見一個面容美秀、丰神英爽的女子,已在讚許。及經聽出是雲從的聘妻,是救命恩人,又見她隨侍在她父親身旁,幾番讓座,都只謙辭答謝,越愛她知道禮教。未及雲從把話說完,便過去強拉了來,坐在身旁,問她是怎生救的雲從,不住地問長問短。玉珍因雲從未來時囑咐,知道有許多地方要避人耳目;未過門媳婦,初見婆婆的面,又不便說誑,答否皆非,正在爲難。恰好雲從把話說完,子敬招呼他妻子道:“聘媳初來,有話少時你怕問不完,還不隨我拜謝救命恩人張親家,只顧嘮叨些什麼?”一句話將雲從母親提醒,還忘了拜謝恩人,連忙舍了玉珍,隨着子敬過去,夫婦雙雙下拜。張老四也連忙跪下還拜。雲從朝玉珍看了一眼,小兩口也各跟父母跪在一旁。子敬口中說道:“寒門德薄,弟兄九人,只此一子。此次不該由他小孩子心性,急於功名,跋涉長路。若非親家令愛搭救,險些葬身魚鱉之口,寒門祖宗血食,亦將因之中斷。又蒙親家不棄,訂以婚姻,親自護送到此,越發令人感恩不盡。”張老四早年也是江湖豪俠,長於應對,一見子敬爲人伉爽知禮,不以富貴驕人,越覺女兒終身有靠,歡喜非凡,隨口謙遜了幾句。大家拜罷,起身落座。


雲從母親總是想問出個詳細,見子敬連使眼色,心中又忍耐不住,便對子敬道:“媳婦遠來,適才小三兒話又沒說明白,也不知她住的房,對她心意不?年輕人莫要委曲了她。你且陪親家說話,我領她看一看去。”說罷,和張老四客套兩句,拉了玉珍,便往裏走。玉珍萬想不到自己配着這般如意郎君,偏偏公婆又是這般慈愛,早已心花怒放。明白婆婆言中之意,當即含笑起立,用手扶着雲從母親,往後面走去。雲從母親見她如此大方伶俐,也是喜愛得說不出口。婆媳二人,喜喜歡歡入內。不提。


子敬、雲從又陪着張老四看好了房子,擇好住所,遣退從人。雲從早忍不住淚如泉涌,重又上前跪下,打慈雲寺遇險逃出,多蒙玉珍搭救,二次遇見醉道人點化作伐,贈劍脫險之事,詳說一遍。子敬雖有涵養,也不禁舐犢情深,心如刀割,淚流不止。當下重又謝了張老四幾句。因爲同行諸人俱都廢命,各有從人留在重慶,異日難免不發生極大糾葛,覺得明說與隱瞞,兩俱不妥。商量了一陣,還是暫時隱瞞爲是,大家想好了同一的言詞。下人早將酒飯備好,靜候主人吩咐。子敬知道天已不早,別人都用了飯。雲從本應親往各房叔伯處叩見,因人數太多,雲從又是歷遭顛沛之餘,好在大家友愛,視雲從如親生,可以不拘禮節,索性吃完了飯,再命人去請來團聚。計議已定,雲從母親命小三兒來說,酒飯已擺在內堂,請老爺、少爺陪着張親家老爺入內用飯。子敬聞言,略一沉思,便邀張老四入內。雲從跟隨在後,一眼看見自己母親兩眼哭得又紅又腫,知道玉珍已然稟明瞭實情,不禁傷心到了極點,早越步上前,母子二人又是一場抱頭大哭。張氏父女再三勸慰才罷。


雖然大家都是想起前情,十分痛心,只是事已過去,雲從依舊無恙回來,還得了一個美貌俠女爲妻,悲後生喜,俱都破涕爲笑。雲從、玉珍是共過患難夫妻,子敬夫妻又是灑脫的人,不拘束什麼形跡,邊談邊吃。玉珍更是應對從容,有問必答。這一頓酒飯,倒是吃得十分歡暢。等到吃完,業已將近午夜。子敬纔想起只顧大家談笑,還忘了給各位弟兄送一喜信。若是這時去請,大家就是睡了,也許得信趕來,漫說人數太多,雲從長途勞乏,不勝應對之繁。並且這般夜深,驚動老輩,也於理不合。決定還是明朝着雲從親自登門稟安爲是。主意想定,便和雲從母親說了。雲從母親聞言,不由“噯呀”一聲道:“我們只顧說話,竟會忘了此事。別位兄嫂不要緊,惟獨她有個小性兒,平時就愛說些閒話,近來又有了喜,越發氣大,豈不招她見怪?”子敬道:“二嫂雖然糊塗,二哥倒還明白。我弟兄九人,都讀書明理。今已天晚,其勢又不能命雲兒單去她家一處。明日對大家說了詳情,縱然二嫂見怪,二哥也未必如此,隨他去吧。”夫婦二人便將此事擱過不提。


子敬又和張老四聯坐密談,商量雲從夫妻合巹之事,直到三更過去,才行就寢。雲從的母親又撥了兩名丫頭服侍玉珍,當晚就叫玉珍和自己同睡,叫子敬父子到外面書房去睡。父子婆媳,難免在牀上還有許多話說。


第二日早起,雲從起身,正準備去拜見各房尊長,洗漱剛完,便見僕人入報,各位老爺太太駕到。子敬夫妻也得着信,父子夫妻四人慌忙迎了出去,衆弟兄妯娌已滿臉堆歡走了進來。子敬見來的是大、三、五、六等八位兄嫂,二、四、八、九等四房夫妻還未來到。一面命雲從上前叩見,便要着人分頭送信。子敬的大哥子修笑道:“老七,你不要張羅,我們先並不知雲兒回來,還是昨晚二更左右,你二哥着人挨家問詢,說有人見雲兒回來,老七可曾着人送信不曾?我猜定是雲兒回來太晚,你怕他一人走不過來,所以沒叫雲兒過去。我想雲兒長途勞乏,此次不考而歸,必有緣故,若叫他一家一家去問安回稟,未免太勞。所以我得了信息,忙着叫人分頭說與大家,吩咐今日一早,到你這邊吃飯糰聚,又熱鬧,又省雲兒慌張,話反聽不完全。我來時順路喊了三弟、五弟、六弟,又叫人去催老二他們,想必一會就到了。”子修是個長兄,人極正直,最爲弟兄們敬服,平素鍾愛雲從,不啻親生。雲從聽完了這一番話,忙上前謝過大爹的疼愛。剛剛起立,子敬的二哥子華、四哥子範、八弟子執、九弟子中等也陸續來到,只子華是單身一人,餘者俱是夫婦同來。大家見禮已畢,子敬夫婦問二嫂何不同來?子華臉上一紅,說道:“你二嫂昨晚動了胎氣,今日有點不舒服,所以未來。”雲從母親聞言,朝子敬看了一眼,說道:“少時快叫雲兒看看他二孃是怎麼了?”又問子華:“可請醫生看了沒有?”子華只是含糊其詞答應。雲從原是一子承祧九房香火,諸尊長俱都來到,忙着問安稟話,當時並未上子華家中去。全家團聚,自是十分歡樂。由雲從照昨晚商就詞句,當着諸尊長面前稟過。未後才由雲從母親陪了諸妯娌入內,引了玉珍上前拜見。外面也引見了這位新親家張四老爺。男女做兩起飲宴。


席後,雲從要往子華家中探病,又被子華再三攔住,說:“雲從初回,你二孃又沒有什麼大病,改日再去不晚。”雲從連請幾次,俱被子華攔住。一陣談說,不覺天晚。接連又是夜宴,席間大家商定,準在最近期中,擇吉與雲從夫妻合巹。直到夜深,才分別回去。


第二日一早,雲從便到子華家中探病,只見着子華一人,子華妻子崔氏並未見着。臨出門時,看見外面廂房門口站定一人,生得猿背蜂腰,面如傅粉,兩目神光閃爍不定,並不是子華家人。見雲從出來,便閃進房內去了。雲從當時也未做理會,順路又往各位伯叔家稟安。這些伯叔們都是老年無子,除子華外,雲從每到一家,便要留住盤桓些時,直到夜深,纔回家。雲從知道諸位伯母中,只二孃崔氏是續絃新娶,出身不高,與妯娌不合,恐父母不快,回去並未提起不見之事。未後又連去了兩次,也未見着。趕到雲從喜期,崔氏正在分娩期近,更不能來。這時老家人王福,業已着人喚回。雲從自經大難,早已灰心世事。因是師命,玉珍又有救命之恩,所以才遵命完姻。夫妻二人雖是感情深厚,閨房之內卻是淡薄。每日也不再讀書,不是從着乃嶽學習武藝,便是與玉珍兩人按照醉道人傳的劍訣練習。雲從的父母伯叔鑑於前次出門之險,他既無意功名,一切也自由他。


過了不到一月,崔氏居然生下一子。這一來,周氏門中又添了一條新芽,不但大家歡喜,尤其雲從更爲遂心。子華大張筵宴,做了三朝,又做滿月。親友得信來賀者,比較雲從完婚,還要來得熱鬧。玉珍完婚三日,曾隨雲從往各房拜見尊長,只崔氏臨月,推託百天之內忌見生人,連子華也不讓入內,只許兩個貼身丫鬟同一個乳母進去。玉珍先未在意,及至滿月這天,諸妯娌仍未能與崔氏相見。到了晚間回家,臨行之時,玉珍剛要上轎,一眼瞥見雲從前日所見的那個猿背蜂腰的少年,不禁心中一動。回家問雲從,雲從說道:“白天入席之前,也曾見那人一面,大家都以爲是不常見面的親友,均未在意。自己卻因回家時曾見過那人住在二伯家內,覺着希奇。席散時節,趁二伯一人送客迴轉,便迎上前去,想問問那人是何親友,爲何不與大家引見。說未兩句,便見二伯臉漲通紅,欲言又止。猛一回頭,看見那人正站離身旁不遠,用目斜視,望着自己,臉上神氣不大好看。同時二伯也搭訕着走去,沒顧得問。”玉珍聞言,忙着雲從去請她父親進來,將前事說了。張老四聞言,大驚道:“照女兒所說,那人正是慈雲寺的黨羽。府上書香官宦人家,怎會招惹上這種歹人?”雲從聞言,也嚇了一大跳,忙問究竟。張老四道:“我當初隱居成都,先還以爲智通是個有戒行的高僧。直到兩年以後,纔看出他等無法無天,便想避開他們。一則多年洗手,積蓄無多,安土重造,着實不易。且喜暫時兩無侵犯,也就遷延下去。有一天,我同女兒去武擔山打獵回來,遇見一夥強人,在近黃昏時往廟內走進,正有此人在內。彼此對面走過,獨他很注視我父女。第二日智通便着人來探我口氣,邀我入夥。來人一見面,就是開門見山的話,將行藏道破,使我無法抵賴。經我再三謝絕,說我年老氣衰,武藝生疏,此時只求自食其力,絕無他志。我指天誓日,決不壞他廟中之事,走漏絲毫風聲,纔將來人打發走去。後來我越想越覺奇怪。我青年時,雖然名滿江湖,但是隻憑武藝取勝,並非劍俠一流。智通本人不是說門下黨羽多精通劍木之人,要我何用?若說怕我知道隱密,不但似我這種飽受憂患、有了閱歷之人,決不敢冒險去輕捋虎鬚;即使爲防備萬一,殺人滅口,也不費吹灰之力。只猜不透他們用意。我彼時雖未入夥,卻同那知客僧了一談得很投機,時常往來,慢慢打聽出他們用意,才知是那人泄的機密。那人名叫碧眼香狒閔小棠,是智通的養子。我和他師父南川大盜遊威,曾有幾面之識。我初見他時,才只十四五歲,所以沒認出來。他卻深知我的底細,並非要我入夥相助,乃是他在廟門看見珍兒,起了不良之心,去與智通說了,打算做了同夥,再行由智通主持說媒。被我拒絕,雖不甘服,當時因他還有事出門,智通又因善名在外,不肯在成都附近生事,料我不敢妨他的事,閔賊已走,也就放過一邊。我知道了實情,深憂那裏萬難久居,驟然就走,又難保全,只得隱忍,到時再說。一面暗中積蓄銀兩,打點棄家避開;又向菜園借了些錢,在附近買了十來畝地,竭力經營,故作長久之計,以免他們疑心。不久便隨你逃到此地。起初只知閔賊出門作案,不想冤家路窄,下手之處,卻在你家。這廝生就一雙怪眼,認人最真。只要是他,早晚必有禍變。他當初師父就很了得,如再從智通學了劍術,連我父女也非敵手。爲今之計,只有裝作不理會,一面暗中稟明令尊,請他覷便問令伯,這廝怎生得與府上親近,便可知他來歷用意。我再暗中前往,認他一認。如果是他,說不得還要去請像令師這一流的人物來,才能發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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