瑤仙聽罷母親之言,料無虛語。知乃父心傷之重,或更甚於背創。忙說道:“媽且放心,爹早迴心可憐你了。”說完,回身就跑,到了上房,把經過一切,對文和從實一說。文和仍當是飾詞,後細想愛妻平日行徑,果然十餘年來,只昨前兩晚親出害人離開,方始大悟。但已兩傷,悔恨無及。當時忙令瑤仙同了絳雪,將畹秋用被裹好,擡進上房,同臥一榻,細細追問。畹秋恨不得丈夫氣平,免得背創復發,雖在病中,仍打起精神,溫慰體貼,無微不至。夫妻二人把話說明,互致悔恨,重又言歸幹好。叵耐文和傷勢沉重,畹秋扶病百般調治,終是無效,當晚寒熱大作,漸漸不省人事。只四日工夫,便即身死。畹秋悔恨交集,憤不欲生。經瑤仙再三勸止,未尋短見。不久病也痊癒,只是終日神魂顛倒,了無人生樂趣。文和死前因畹秋知醫,恐事泄露,又自知不起,未請別人診治。
蕭逸並未得信,只是聽人說起,趕來看望,人已快不行了。暗忖:“他夫妻情愛極厚,村中頗多良醫,便自己也是一個能手,何以這樣危症,不請大家商量定方?”心方奇怪,忽又接報,蕭元病勢危急,不由心中一動。這時天未放晴,雪仍斷斷續續地下着。趕到蕭元家中一看,魏氏對衆哭訴,說丈夫雪夜起來解手,跌在雪坑裏面,未爬起來,好一會,才經自己救起,以爲中寒,無關緊要。昨日方請人醫治,說已無救。悲泣不止。過不兩天,蕭元、文和相繼死去。蕭逸因二人之死,俱由乃妻疏忽所致,不似他們平日爲人,越想越覺可疑,只想不出是何道理。當下率領村人,分別相助入殮,停靈在室,等到開春安葬。不提。
瑤仙自悉乃母隱情,追原禍始,已是深恨蕭逸,加以不肯傳授武藝的仇恨,深深記在心裏。
這場雪直陸續下到除夕猶未停止。村中過年,原極熱鬧,只爲連續發生兩三起喪事,雪又太大,許多樂事,不能舉辦。蕭逸更因二孃新死,家務無人照看,心煩意亂。爲逗愛子喜歡,勉強弄了些食物彩燈,準備晚來與子女們守歲過年。一切年景應辦的,均另外託人代爲主持,推病不出。蕭逸最受村人愛戴,村衆見他心景不佳,情緒惡劣,也都鼓不起勁;迥非往年除夕前三日開始籌辦,共推蕭逸爲首,率衆變花樣,出主意,精益求精,盡情取樂,到了除夕,子夜一過,到處火樹銀花,笙歌四起的景象。各人只在各人家中,送年祭祖,準備新正雪晴,再看蕭逸意志行事,誰也不願冒着寒風大雪出門,鬧得大年夜冷冷清清的。由高下望,全村俱被雪蓋,一片白茫茫。只山巔水涯,人家房櫳內,略有一些紅燈,高低錯落,點綴年景,相與掩映。連爆竹都有一聲無一聲的,比起昔年叭叭通宵,山谷皆鳴的盛況,相去不啻天淵。
後半夜,蕭逸強打精神,草草吃完年飯,祭罷祖先家神,率領子女回房守歲。行至堂前,聽山下爆竹之聲稀落落的。探頭往下一看,見了這般景象,知是昨日推病謝客,羣龍無首,所以大家都掃了興趣,不禁嘆了口氣,迴轉房內。村中慣例,因爲人數太多,全部非親即友,各家往來數日,不能遍到,拜年都在初一早上天方亮時,同往家祠團拜,過此便共同取樂。蕭逸雖然年輕輩低,不是主祭之人,但身爲村主,新歲大典,勢須必往。連日憂苦悲慼,身倦神疲,滿擬後半夜把子女分別哄睡,自己也安歇一時,明早好往祠堂祭祖團拜。不料纔將歲燭點起,拿了糖食和本山產的柑子,打算分散給三小兄妹,忽見蕭珍滿臉悲苦容色,望着帳沿發呆,兩眼眶裏熱淚,一滴緊一滴地落個不休。一看榻上,方纔恍然大悟。原來蕭逸觸景傷情,所有愛妻遺物,早命檢藏一邊。自二孃死後,蕭家便亂了章法。新年一到,蕭逸見室中什物零亂狼藉,無心自理,命下人收拾,把年下應用的東西取些出來,準備新年陳設。偏那輪值的女婢不知分別,往別樓取東西時,無心中將歐陽霜在日親手自繡的幾件桌圍、椅披和帳簾取出鋪掛。蕭逸正在後面祭神,通沒知曉。回房以後,又忙着哄慰子女,無暇留意。這時細看,才知愛子昔年曾見乃母親繡此物,知是手澤,睹物傷悲。心剛一酸,又聽身後蕭璇、蕭璉兩小兄妹在那裏抽抽噎噎,互相私語,埋怨自己言而無信,到年三十晚上,娘還不回,騙了他們。回頭一看,兩小兄妹同坐一條小板凳上,正抱頭對臉,互相拭淚泣訴想媽哩。蕭逸早恐他們想母傷心,曾經告誡說:“你們年紀都一年長一年了,新年新夜,不許哭泣。”兩小兄妹原是強忍偷泣,及被乃父看破,再也忍不住勁,蕭璉首先哇的一聲大哭起來,蕭璇自然跟着大放悲聲。蕭珍年長,雖記得父言,不似兩小號哭,但是情發於衷,不能自己,這無聲之泣,更是傷心得厲害。
蕭逸見狀,連悲帶急,不知勸慰哪一個是好。眼含痛淚,強忍心酸,走將過去,一手一個,先將兩小兄妹抱起,走到茶桌食盒前坐下。又想起大的一個,忙喊:“乖兒快來!”蕭珍含淚走近,把他拉到身側,挨着坐下。然後溫言勸慰,好容易一一勸住,各人面前分了果糖。蕭珍又說起二孃那晚死得可憐,兩小兄妹自小無母,與二孃最是親熱。蕭逸猛地觸動心事,忙將子女先行勸住,盤問三個小孩,二孃平日相待如何?可有什麼話說?三小先齊聲述說,二孃極愛他三個,問暖噓寒,無微不至;脾氣更好,無論怎麼磨她,從來都是笑嘻嘻的,不似別人愛多嘴;遇見兩個小的淘氣,總是溫說哄勸,沒一句氣話罵人,誰都愛她,聽她的活。後來蕭逸禁住小的,盤問大的一個。蕭珍才說起二孃平日再三叮囑,上學回家,不可和她離開,以免受人欺負。近來學了本事,反而勸得更緊。又叫蕭珍兄妹不要理崔瑤仙,尤其崔家不可前往。問她何故,她說媽走時囑咐她的,等母親回來,自然明白。又說瑤仙丫頭性情太壞,因學不到武藝,恐難免她懷恨傷人。去年忽然揹人悲泣,老說對不起主母,死都有罪。問她何故如此,卻又只哭不說。再不就是說媽走時她該死,不能追去攔阻,害得我們父子妻離母散,終年傷心,叫她如何做人?每次哭罷,必用好言叮囑二小兄妹,千萬不可告知父親,以免傷心,添她的罪;否則她也去竹林裏尋死,不想活了。死前十幾天,時常自言自語,哭罵畹秋和她自己。又對蕭珍屢說,崔家表嬸不是好人。幾時她如得病要死,或是被人傷害,叫蕭珍一得信,不問在哪裏,務要快跑尋她,她有極要緊的話說。盤問,又說不出所以然來。才說過後,又說不可告人。蕭珍雖然懷疑,因恐二孃悲傷尋短見,老想日後得便,偷偷盤問究竟,當時聽她苦苦求說,未忍告知父親。不想幾天工夫,就吊死了。蕭逸聞言,前後一思索,畹秋大是可疑。二孃雖非謀殺之人,愛妻死亡時情景,定有不實不確之處。她既向空默祝,口口聲聲主母含冤受屈,可見當初之事,有人陰謀陷害。只恨人忽死去,不能問明。如若真有冤屈,恩愛夫妻,如何問心得過?越想越傷心,越覺愛妻死得可憐,不禁悽然淚下。
三小兄妹苦思慈母,又念二孃,本就傷心已極,勉強被乃父勸住,面前儘管堆放着心愛的食物,只各紅潤着一雙俊眼望着。一見乃父面容悲憤,悽然落淚,也忍不住傷心,第三次重又嗚咽起來。蕭逸胸中本抑塞悲苦難受,心想:“幼兒天性,強止悲痛,反而哀傷。自己也正氣鬱不伸,還不如同了子女,放聲盡情一哭,吐一吐胸頭鬱結之氣,免得悶出病來。”想到這裏,脫口悲泣道:“乖兒們,你爹該死,真對不起你媽,今晚隨你爹哭她一場吧。”言纔出口,兩眼熱淚,已如泉涌,抱住三小兄妹,放聲大哭起來。
父子四人正哭得熱鬧,蕭逸偶一擡頭,望見紙窗上破了一條小洞,似有一點烏光一閃,知道有人偷看。初得實情,疑心奸人又來窺伺,且不說破。假裝給子女取茶來飲,放開三小,口中仍哭訴着,走近窗前。倏地一轉身,手伸處,將紙窗抓破,隔窗眼往外一看,不禁狂喊一聲:“霜妹!”恐防走脫,連門也顧不得走,就勢舉起雙手,猛力一推窗根,一片咔嚓亂響,櫺木斷落聲中,人早從窗窟窿裏飛身躥出,向平臺上追去。蕭逸這種喊聲,蕭珍從小聽慣,最爲耳熟。本來在心的事,聞聲立時警覺,也跟着狂喊一聲:“媽媽回來了!”聲隨人起,也由破窗眼裏縱將出去,趕向平臺上一看,蕭逸急得在那裏捶胸頓足,連急帶哭,向空喊道:“霜妹,你果成仙歸來,我固罪該萬死,縱不念我,你那三個可憐的心愛兒女,念母情切,終年哭喊,難道你忍心拋下,不少留片刻,看他們一看麼?”蕭珍更是放聲大哭,跪在雪地裏,急喊:“媽呀!想死兒子了,快從天上下來吧!”
原來蕭逸適才發現窗紙破處,烏光一閃,頗像是人的眼睛,惟恐奸人驚走,故意側身走過,出其不意,倏地將窗紙一撕。誰知外面那人,竟是生死未卜,日思夜夢的歐陽霜。想因偷看室中父子慟哭,傷心出神,沒有留心,露了蹤跡。聞得窗紙撕破之聲,忙向平臺上飛去時,雪光映處,身形已被丈夫看了個逼真。蕭逸見是愛妻,事出意外,驚喜交集,一時情急,也不想她是人是鬼,忙即穿窗追出。這時歐陽霜已得仙傳,夫妻之情,早就冰冷。只有三個心愛兒女,縈懷難捨,特地歸來探望。一見丈夫追出,惡狠狠回頭罵道:“狠心薄倖人,我和你已恩斷義絕,追我則甚?”說罷,一道白光,破空直上,飛入暗雲之中,一閃不見。等蕭珍追到平臺,已沒了影子。蕭逸哭喊不幾聲,蕭璇、蕭璉兩小兄妹,也已從窗眼裏哭喊着爬跳出來。蕭逸怕他們從屋子裏出來受寒,又見空中毫無應聲,料定歐陽霜恨他無情無義,業已灰心切齒。正想喊兒女們回去,忽聽蕭珍喊道:“爹爹,你看那是什麼?”蕭逸隨他手指處一看,竟是適才那道白光,正在峯下閃現,宛如一條銀蛇,正往畹秋家那一面緩緩飛去,迥不似適才上升時那等迅速,心中一動。暗忖:“畹秋是愛妻情敵,連日發生諸事,與妻自盡時情景互相印證,細一推詳,愛妻受屈含冤,頗似畹秋匿怨相交,陰謀暗害。她如前往,不是報仇,便是尋她理論。看白光行走不快,分明是想自己追去,查個水落石出,好洗刷她的冤枉,如何不去?”只是雪深奇寒,其勢不能將子女帶了同往。見白光行動更緩,益發料是有心相待。好在蕭珍沒有親見乃母馭光飛昇,忙哄三小兄妹道:“下面白光,許是什寶物夜行出遊,我這就給你們捉去。你媽恨我,不肯進屋相見,你們都見不着了。她既來窗下偷聽,必是疼愛你們,我一離開,也許她又來了。乖兒們,千萬走開不得呀!”蕭珍年長,早料出乃母不肯相見是因爲乃父,又想起昔日仙人的話,聞言正合心意。忙即踊躍應了,一手一個,拉着弟妹,便往屋裏跑去,什麼寶物白光,全未放在心上。蕭逸哄好兒女,更不怠慢,匆匆把氣一提,徑直施展踏雪無痕的功夫,縱向峯下,飛也似朝那白光追去。
白光先時飛行頗慢,走的卻是繞向無有人家的田岸樹林,遠處縱有人家,因俱在祀神拜年,並無一人警覺出視。蕭逸尾隨後面,追了一會,眼看追到崔家近側,快要追上,方在欣喜,那白光忽然加速朝着後崖僻遠之處飛去。蕭逸自是不捨,那白光也越飛越快,不覺追出了十來裏地。白光倏似長虹電駛,直向盡頭崖腳之下平射過去,一瞥即隱。蕭逸剛一情急要喊,忽想起白光落處,正是崖腳全村公墓和停靈之所,裏面還有村人輪守,二孃靈棺便停在彼,因值大寒冰凍,尚未破土安葬。二孃也是此中與謀之人,但她爲人和善,待子女又好,愛妻莫非見她死得可憐,引導自己前來,用仙家妙術起死回生,使其作證吐實,以免與自己相見不成?越想越對,仍舊照直追去。
那地方相隔墓林處有二三里路遠近。在路中估量,二孃必已出棺待救。如若早到,或者還能乘愛妻人未救轉,或是話未說完,不能離開之際,闖進屋去,見上一面。當時腳底加勁,在數尺深的積雪上狠命奔馳,真恨不能脅生雙翼,一下飛到纔好。心急路自遠,好容易趕人林內,便見塋墓停靈屋內,燈光掩映,有人泣訴之聲,隱隱透出戶外。定晴一看,正是二孃停靈之所。知道守墓輪值人所宿小屋尚在前面,晏歲深宵,靈屋內雖有長明燈,俱都放在靈棺底下,外觀不能見光,尤其不會有人半夜來此。料定愛妻正在救人,尚未離去,不禁心頭怦怦亂跳,一個縱步,便往門前縱去。腳才落地,門戶虛掩,目光到處,果見門隙內有一女人影子。情急神奮之下,更不及留神細看,大喊一聲:“霜妹!”聲到人到,手推處,早已衝門而入。室內一男一女,正在收拾供菜,深更半夜,忽聽怪叫一聲,跟着一條黑影破門飛進,驟出不意,地當叢墓之中,又有三個新死的人停在這一排房子以內,無不疑心厲鬼來此顯魂,俱都嚇得狂喊一聲,幾乎跌倒在地。
蕭逸立定一看,哪有歐陽霜的影子。並且屋內靈棺,乃是畹秋之夫崔文和與蕭元的,共是兩口棺木,並非二孃,二孃棺木,尚在隔室。那一男一女,乃是當晚值墓之人,隨文和祖父同隱的崔家世僕金福夫婦。驚魂乍定,見進來的竟是村主,不是什麼鬼怪,連忙上前行禮不迭。蕭逸見他夫妻二人俱嚇得聲容皆顫,問他們除夕深夜,怎會在此?經金福一說,才知就裏。原來文和死時,畹秋本欲守靈待葬。一則文和死前遺囑,不許停靈在家,力促早葬;二則村中房皆就勢散置,沒有整院,一切俱有公衆設備,按着村規,死人非經全村議定,不能在家裏停過七天,一想這事又得求教蕭逸,心不甘願;再加上瑤仙從旁力阻。只得停入靈舍,每日自做供菜,前往守靈哭奠。值年的恰是崔家世僕。雪深地僻,畹秋喪夫以後,推病謝客,村人多不知此事。當晚除夕,畹秋設筵,往靈前祭奠,由清早起,直哭守了一天。供菜添飯,泣話家常,默述心事,痛致悔恨,一如平日,殆有過之。端的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只恨七尺靈棺,斯人長臥,寒風蕭瑟,音咳不聞。想起當初閨房促膝,有影皆雙,秋月春花,盡情樂事。不想十餘年恩愛夫妻,一旦變爲咫尺蓬山,只贏得蠟淚成堆,爐香空嫋。眼望着酒冷香凝,依舊原封未動。一板之隔,天上人間。漫道音容無覓處,一滴何曾到九泉。偶然回首前塵,以今視昔,相與比照,因有眼前之極哀,倍覺昔日之口角觸忤,皆成不可復得之至樂。又想到禍事已肇,孽由己作,恩深義重的丈夫,無殊自己手刃。尤其是個郎已經臨命將絕,猶復執手殷殷,軟語溫慰,力囑善撫愛女,事由孽災,死生命定,千萬不可以泉下人爲念,致損玉軀,並無一毫怨恨詞色。雖事發之初,頗爲激怒,但惟其疑妒,越見相愛之深。後來見己暈死在地,立即怒解情生,疑雖未消,轉復見諒,認做受人挾制,迫不得已,不再以片言相責;反囑愛女,勿以凱風之痛,遂輕乃母。看蕭逸平日對乃妻何等恩愛,忽中自己讒間,立時反目,不容分說,定欲置她死地。照此看來,世上哪有文和這樣恩深義重的丈夫?若照那晚見鬼的事,死必有知,受污一節,生前解說,不問信否,必已分曉。只是弒夫之罪,百身莫贖。縱能逃得鬼誅,偷生亦有何趣味?越想越是痛心,真個人間奇冤慘酷,莫過於斯。似這般苟延性命,日受良心斥責,外恐事犯,內疚神明,還不如了此殘生,殉夫以死,舊愛重溫,同尋鬼趣,來得痛快。無奈愛女割捨不下。丈夫生前又有“姊姊將女兒撫大,配個佳婿,接我崔氏香菸,否則便做鬼也不理你”的話。弄得生死兩難。當時只好含哀忍痛,切齒偷生。想到傷心之處,不由痛暈在地。經瑤仙哭着救轉,同金福夫妻再三泣勸,纔想起丈夫既以香菸爲念,家中祖先供祭,萬不能缺。母女二人,這才收淚回去。歸途和乃女談起此事因果,更把蕭逸痛恨到了極點。
金福從小隨定主人,文和御下極厚,念他三世隨隱,見面均按平輩兄弟相待,金福夫妻甚是感激。畹秋走後,天已入夜,曾囑他多在靈前守候些時,再行撤去供品。金福果然聽話,直守到半夜,方始撤供。想起故主恩深,方在泣下,不想蕭逸闖來,倒嚇了一大跳。略說畹秋每日設祭悲哭之事,回問村主,緣何深夜來此?蕭逸不便明言,早探頭看過隔室二孃停靈之所,冷清清的,並無跡兆。聞言方要用話遮飾,猛想到愛妻既非解救二孃,將我引來遠地則甚?念頭一轉,陡觸靈機,不及多言,只說得兩句:“莫對人說我到此,詳情年後見面再說。”說到未句,人已縱向門外,飛也似往回路趕去。
歸途無須繞行,雖然較快,可是幾十裏的途程,任是身輕,也走了好一會,才行到達。剛剛飛步上峯,走向平臺,遙聞室中兒女歡笑之聲,情知所料不差。暗付:“她既是將我調開那麼遠,可見銜恨已深,決不容我相見。冒冒失失闖進,反倒將她驚走,連兒女們也不能和她多見些時了;不進去,又捨不得。”思量無計,只得屏着氣息,輕腳輕手,掩近窗前,見適才破窗,已用一牀被褥遮上。就着窗隙往裏一看,多年夢想的愛妻歐陽霜在室內,雙膝蓋上坐定兩小兒女。蕭珍貼胸仰面而立。母子四人擠作一堆,正在又哭又笑,述說前事。愛妻身穿道裝,背插單劍,英姿颯爽,飄然有出塵之概,比起當年的丰神,還要秀美得多。不禁心頭怦怦亂跳,酸酸的,也說不出是驚是喜是傷心。方想掩到房門,乘她抱着兒女,冷不防衝門而入,將她抱住不放,再由子女跪求,感以至情,或有萬一之望。忽聽歐陽霜道:“我和你爹,已是恩斷義絕的了。他一回來,我立刻就走,今生今世,決不與這無情無義的薄倖人見面了。乖兒們莫傷心,媽隔些時,必來看望你們。少時對他去說,他如知趣,死了和我相見的妄念,我還可常來傳授你們道法劍術;他要是糾纏不清,惹急了我,連你三個一齊往大熊嶺去,叫他連兒女也見不到,莫怪我心狠。”說罷,恨恨不已。
蕭逸聞言大驚。心想:“愛妻已成劍仙,飛行絕跡,人力豈能攔阻?聽她口氣如此決絕,衝進屋去,一個抱她不住,萬一連子女帶走,更無相逢之日。還不如隔窗窺聽,一則讓她母子多團聚一會,二則還可查探她的心意和被屈真情。”想到這裏,不敢妄動,仍從窗隙偷看,靜心諦聽下去。只聽蕭珍問道:“媽既說這事是受了奸人詭計中傷,可見爹爹也是上了人當。因爲平日和媽太好,所以氣得要瘋。當時雖恨不能和媽拼命,可知爹爹自媽走後,當晚連急帶傷心,先害了一場大病,睡夢中都喊出媽的名字,幾乎想死。後來疑死疑活,一直熬了這幾年,爹和我們幾兄妹,差不多哪天都要流兩回眼淚水。媽不許我們報害母之仇,卻這樣痛恨爹爹,豈不是便宜了仇人,反恨自己人麼?”
歐陽霜嘆道:“我兒讀書甚多,可知哀莫大於心死。殺人可恕,情理難容。你媽被屈含冤前好些天,你爹爹已經中讒改了樣子,老是愁眉怒眼,氣鼓鼓的。可笑我還把惡婆娘當作好姊妹,全在夢裏。你爹既然疑心我不端,就該明說明問,哪還會有這場禍事?因事關重大,恐有差池,傷了夫妻情愛,暗中觀察虛實,隱而不露,未始不可。他又不是糊塗人,難道人家佈下陷阱,俱看不出一點馬腳?你不說他因聽兩個婆娘揹人私語起的疑心麼?他和崔家婆娘是老相知,哥哥妹妹的,什話不好盤問?再說人家已經明說他妻有了外遇,怎還隱忍不發作呢?既忍就該忍下去,索性分清真假,再行處治。就憑翻出一雙舊鞋子,不問青紅皁白,便要置我和你舅舅死地,全不想平日夫妻有什情分。末了他雖不曾親下毒手,那還是看在兒女分上。他天性剛愎自用,不容分說。仇人羅網周密,你舅舅一走,更是死無對證。我縱忍恥偷生,以後日子怎樣過法?只有一死,還可明心。可恨畹秋賤婆娘已把我夫妻姊弟害得死散逃亡,心猶不足,計成以後,還來屋外窺探。恐雷二孃奔出呼救,威嚇利誘,藏起我的遺書,將她點倒。你爹這糊塗蟲只知着急,平日枉自聰明,始終鬼蒙了心,看不出一毫破綻。直到這婆娘恐二孃泄機,又和蕭元賊夫妻將她害死,還不明白。你說氣人不氣人?二孃終是好人,當時被人利誘,尚在其次,實是惜命怕死,此乃人之常情,不能怪她。聽你說她那些情景,想必悔恨無及。可惜命數已絕,該這三個狗男女未遭報應,我晚回來了幾天,纔有此事。你哪知媽彼時奇冤慘酷,含冤悲天的苦楚。我對你爹,心已傷透,何況我已拜了仙師學習道法,世緣早斷,決無重圓之理了。像我還好,共總不過受了一日夜的冤苦。到竹園去,剛一上吊,便被仙師空中路過,聞得哭聲下來,救往大熊嶺,立時平步登仙,轉禍爲福。你爹爹薄倖,反而成全了我。最可憐是你舅舅糊里糊塗,含冤逃命,未走出山,便爲大雪所阻,凍倒雪中,被一妖人救去,強逼爲徒,受盡苦楚。一日正要給他披毛戴角,化人爲獸,仗他機智,假意應允,乘隙逃出。妖人酒醒,行法搜山,必欲捉回制死。他藏在一個大樹洞裏,餓了三天,不敢走出。最後也是遇見一位峨眉派的前輩劍仙萬里飛虹佟元奇打那裏經過,看出妖人禁制,將他尋到救走。偏又不肯收徒,再三苦求,才寫一信,命他走至大雪山拜師。中間不知又經多少險阻艱危,僥倖收留,上月才得與我相見。這都是三狗男女害的。此時我報他們的仇,不過舉手之勞,並非難報。只因老狗已死,崔家賊婆害人夫妻離散,結局自己也爲丈夫所疑,並受冤鬼愚弄,鬧了個手刃親夫。她平日又是恩愛夫妻,當然又悔又恨,又愧又傷心。更怕冤魂索命,事情發作,外招物議,內疚神明,終日如同萬箭穿心,芒刺在背,又捨不得死去。反正她和老狗婆同樣是難逃冥誅鬼戮,我正好讓她們自己活受個夠,看個笑話,豈不更妙麼?”
蕭珍兄妹又是跪請道:“爹爹當初乃是一時氣憤。這些年來,哪一天不悔恨痛哭,眼巴巴望媽回來,要不是爹爹這一鬧氣,媽又何會成仙呢?媽就不和爹和好,也不要不見面呀!千不看,萬不看,看在兒女面上,容爹見個面吧!”歐陽霜明知蕭逸已回,這一番話,原是使其聞之,自己何嘗不知丈夫相思之苦。一則恨他薄情,不查明虛實,便狠心腸;二則身已入道,不能再有世緣牽引,妨礙修爲。話已說完,假意發怒道:“我志已決,再如多言,下次我也不再回來了。”小兄妹三人嚇得眼淚汪汪,不敢則聲。歐陽霜看着可憐,又安慰他們道:“乖兒們莫怕,你們只要聽我的話,我仍時常回來看望你們。少時對你們那糊塗爹去說,如知我來,從速躲開,免害你們學不到本事,連媽都見不到。我那仇恨,也無庸他報,自有天理昭彰,自作自受的時候。我本還想再留些時候,他適才被我引遠,算計這時也該回來了。明年正月十五前後,必來看望你們。也真粗心,這樣風雪寒天,把窗子撞破,也不整好,就往外跑,丟下你們,點點年紀,如何禁受?就這點都對不起人,還說什別的?懶得給他遇上,徒然叫人厭惡,我要走了。”
三小兄妹聞言,忍不住傷心,又不敢哭,知留不住,各把頭擡起,眼淚汪汪說道:“媽媽,你可不可早些回來,和師祖說好,在家住幾天呀?”歐陽霜見愛子至性孺慕,依戀膝前,更是心酸,忍不住眼圈一紅,把三小兄妹一同摟緊,說道:“你媽如今已是出世之人,按理萬念皆空,只因放不下你們,不能證那上乘功果,將來還須轉過一劫,怎好再爲世情荒廢道業?我已稟明師祖,隔些時日,前來傳授你們心法。暫時雖難朝夕相見,異日把劍術學成,有了道基,隨我同往大熊嶺苦竹庵參拜師祖以後,便可自由飛行,隨意來往兩地,時常見面了,還傷心怎的?”三小兄妹還欲挽留片刻,等父親迴轉再走。實則歐陽霜早知丈夫迴轉,這一番話,全是取瑟而歌之意。話一說完,急於回山,哪裏還肯停留。便把三小兄妹個個親了一下,各自放開,說道:“我這裏還要辦一點小事,或者還要順道看看,我去這些年,村子成了什麼樣子。師祖只允了半日的假,明早必須回山領訓,不能再留了。”說罷,喊聲:“乖兒們,乖些,用心練功,媽去了!”立時一道光華,穿窗而出。三小急喊一聲:“媽呀!”掀開破窗上的被褥,見乃父正立窗下,不顧招呼,跟蹤追去。跑上平臺,上下一望,哪有白光影子。
蕭逸先聽愛妻之言,知她爲人外和內剛,性甚固執。聽說要走,雖然不捨,爲了顧全兒女,盼她再來,不但沒敢從窗裏硬闖,反而避向一旁。因這次白光飛走,是平穿出去,好似往峯下飛投;又聽愛妻說,在村裏尚有事辦,疑她瞞過兒女,自尋仇人算賬。暗忖:“只要你肯常回來,婦人心軟,既有母子之恩,便有夫妻之義,早晚之間,總可以至誠感動。操之過急,激怒生變,反而不美。此時休說不便跟去礙事,似此飛行絕跡,也追她不上。”見兒女們追去,忙即趕去,勸抱進屋,先把破窗理好。一面勸說:“乖兒們莫要悲哭,你媽是仙人,既說常來,不會假的,何況還要傳授你們道法,以後你母子相見日長呢。”說罷,又問了歐陽霜來時情景和所說的話,果然因爲恨深怨重,不願與已相見,又不捨三個兒女,特地將自己引向遠處,仗着飛行迅速,再飛回來,與兒女相見,細述前事。並說途中還看見畹秋正受報應,向天跪禱,悲悔自捶,看去傷心已極。於是真相大白,蕭逸空自悔恨,已經無及。想起絕好的一個快樂美滿家庭,幾乎被畹秋害得人亡家敗,奇冤至慘,不禁咬牙切齒,痛恨入骨。本心想去尋她理論,借爲二孃伸冤,明正其罪。一則愛妻再三叮囑兒女,此仇不可妄報,只得任其自斃。二則自己雖爲村主,掌着生殺大權,畢竟入山以來已歷三世,村中未曾重責過一人。畹秋多不好,終是至親,況且門衰祚薄,只有一女,又誤殺親夫,身遭慘禍,良心上日受痛苦,已經受報;倘再當衆宣揚其罪,畹秋性情高做,必不求生;乃女瑤仙頗有母風,去之則此女無罪,留之則必招報仇,災難更無已時。想來想去,還是從了愛妻之言,隱忍不發,最爲上策。蕭元已死不說,連魏氏都因投鼠忌器而止。
盤算一會,半夜往後面打盹歇息的傭人俱都起身,端了洗漱水和兩碗新年吃食,來請蕭逸用罷更衣,好去宗祠祭祖團拜。蕭逸哪有心腸進食,只洗漱了一番,便去更衣。倒是三小兄妹,母子相逢,有了指望,別時雖然落淚,過後全都收拾起了傷心,興高采烈,屈指計算母親再來之日和自己將來修仙學道的事。見早點端來,正值腹飢,一人端了一碗蓮子羹吃罷,又喊要吃煮米粉,拿水豆鼓、兜兜滷萊來下米粉。蕭逸匆匆換好衣帽走出,蕭珍忙喊:“爸爸,天氣冷,爸不吃甜的,這米粉蒸得光滑,是拿肥母雞湯煮的,有筍炒肉絲做臊子,放些菠菜,又用新開壇的水豆鼓、兜兜滷菜來下,真比哪回都好吃,爹怎不趁熱吃一大碗再走?”
蕭逸還未答言,忽聽峯下有人急行踏雪,上了平臺。接着一陣女人腳步細碎之音,走近房外,門簾啓處,縱進一人,指着蕭逸說得兩個“你”字,就門側春凳上一坐,喘息不已。蕭逸一看,正是畹秋,不由怒從心起,想了想,權且忍住。一看傭人尚在房內,忙藉故將她支出,問道:“崔表嫂,怎會這時來此?什事這樣急法?”畹秋匆匆走進,沒看出蕭逸臉色業已大變,見他正穿祭神衣服,在扣紐絆,鎮靜如常,事出意外。心想:“還好遮飾。”不禁又想了一種說法,答道:“大哥,你可知道表嫂尚在人間麼?”蕭逸只搖了搖頭,嘆了口氣,一言不發。小兄妹三個,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俱都停了筷子,暗中握拳咬牙,作勢待發。畹秋連日悲悔過度,神志已昏,也是死催的,該當自取其辱。蕭逸的心意既未猜透,又因他小兄妹懷抱中看他們長大,仍當作小孩看待,忘了他家傳本領,仍接着往下說道:“不但表嫂健在,連她那位過繼的表弟,也同在一起呢。”蕭逸父子聞言,怒已不可遏止。畹秋全神卻只貫注一人,仍然未覺,見他面有怒容,錯認作勾起前恨,又信了歐陽霜決不與丈夫相見的話,不知機密盡泄,暗幸得計,仍冷笑道:“我先也不知她回來。只因我家使女見你從我門外亡命跑過,我知你有病,不甚放心,想來看看。走近峯前,忽想起大除夕裏,怎好往人家去?回身走不幾步,便見林內兩條人影一閃,一個好似她那姓吳的兄弟。當時還沒看清,便被他躲去。我想他怎會回來的?想追去看時,女的業已現身,正是表嫂,將我攔住,不許入林。我說你想她得很,好好請她回來。誰知她倒生了氣,說是與你恩斷義絕,永無重圓之日。我問她:‘那樣你又回來則甚?’幾句話一不投機,便動了手。可憐我喪病餘生,哪打得過她這樣在外苦煉多年,回來找事的人啊!還算饒我,已經被她打倒,未下毒手,只痛罵了幾句,便追她兄弟去了。他們既然一同回來,又這樣隱隱藏藏,不肯和你見面,這是什麼心思呢?天下事難說,我既知道,也不管你新年忌諱不忌諱,特地來說一聲,好叫你留點神。”
蕭逸怒火內蘊,聽畹秋語無倫次,心想:“人既歸來,事已敗露,不比當初一死一走,無法對證,仍用這等巧語中傷,有何用處?”方怪她這人愚不至此,旁邊三小兄妹早已按捺不住。蕭珍剛纔立起,蕭璉、蕭璇早先從座上悄悄溜下,一齊喝道:“打死你這個不要臉的翻精婆!你害我娘跟舅舅和雷二孃的命,今天也要你的命!”聲到人到,蕭珍人大手快,手起一掌,打向畹秋臉上。同時蕭璉平地縱起,雙手緊勒畹秋頭頸,兩膝蓋連腳尖用足全力,照定背上,亂打亂踢。蕭璇更狠,見畹秋捱了哥哥一巴掌,起身用右手抵擋,頭頸又吃妹妹束住,恐她回左手去抓,伸手照準畹秋脈門,用力一斫。跟着縱身,一頭向胸前猛頂上去,嘭的一聲,頂個正準。三人年紀雖小,個個力大,手疾眼快。畹秋驟不及防,身剛站起,猛覺頸間似受鐵箍,氣閉不出。接着腰背連中幾下,奇痛,手被打麻,胸前再受一頂,休說招架不及,哪裏還存身得住,立被撞倒。身方一歪,蕭珍惡狠狠上去,照準腿彎,又是一腳。氣透不過,連“哎呀”一聲也未喊出,橫倒地上。蕭逸見狀大驚,連聲喝止。蕭珍雖然忿忿而住,兩個小的卻報仇心切,竟立志拼命,置若罔聞,拉解不開。
蕭逸見畹秋被束住要害,兩眼翻白,無力抗拒,小孩心狠,久必斃命,又恐傷愛子,不忍強解,喝道:“不聽我話,也不聽你媽話麼?再如這樣,看你媽肯再回來纔怪!”這幾句話,真比聖旨還靈,兩小立時縱開,同了蕭珍,齊指畹秋大罵。蕭逸連喝了好幾聲,方行停止。畹秋忿怒已極,略住喘息,指着蕭逸罵道:“你縱子行兇,少時祠堂碰頭,再憑諸位長老,和你評理!”蕭逸冷笑一聲道:“你莫忙走,我還有話問呢。”
蕭珍兄妹母仇在念,恨不能生裂畹秋,才稱心意,雖被父親喝住,兀自憤怒填膺,不能自己。一聽不讓她走,早一同搶上前去,擺開招勢,把門一攔。蕭珍首先喝道:“我爹爹不准你走,敢動一步,今天替我媽報仇,要你的命!”畹秋捱打時,雖然有些驚疑,因蕭逸沒有露出口風,打她的又是三個小孩,怒火頭上,竟忘了東窗事發。耳聽蕭逸喚住,並未答理,只冷笑了一聲,還欲反脣相譏,仍自走去。及被蕭珍兄妹一攔,方聽出口氣不對。又見三個小孩都在摩拳擦掌,怒眼圓睜,似欲拼命之狀,不禁機伶伶打了個冷戰。適才吃過苦頭,哪裏還敢逞強,當時氣餒心虛,剛往後退幾步,又聽蕭珍戟指怒喝道:“爹爹快問她爲何要害媽媽和雷二孃?到底與她有何仇恨,要下那樣狠心毒手?”這兩句話一出口,畹秋心裏叫苦不迭。暗忖:“以前之事,算是歐陽霜這賤婢自己回來說的。二孃之死,人不知,鬼不覺,況又過了好些天,他父子如何知曉?”自從文和死後,畹秋終日悔恨哀痛,精神體力受創太重,人已失常,再一着這樣大的急,猛覺頭暈眼花,立腳不住。還算爲人機智,瞥見身側有一春凳,連忙裝作氣忿,就勢坐下。知道這事非同小可,今日如若辯白不清,蕭逸的地位爲人,和他平日夫妻恩愛之厚,不特自己轉眼身敗名裂,連那年紀輕輕的愛女,也難在此立足。念頭轉罷,偷眼一看,蕭逸目閃威光,怒容滿面,正在注視自己。忙把心神勉強鎮靜,臉上仍裝出忿怒的神氣,向蕭逸道:“你縱子行兇,全不管教。我從來沒有做過錯事,有什話問,只管請說。”
蕭逸見她仍裝作無事人一般,越發氣忿,忍怒說道:“珍兒的話,你沒聽見麼?”畹秋也怒道:“我又不是聾子,怎會聽不見?你問的也是這幾句無知乳臭小兒話麼?她死與我什麼相干,問我則甚?有什麼話,少時祠堂憑衆位長老尊親再談好了,此時恕不奉答。”蕭珍兄妹聞言,怒衝衝又要上前動手。蕭逸再三喝止,指着畹秋道:“你休以爲陰險狡詐,詭計縝密,你做的事,又是支使黨羽出面,自己只在暗中運籌,連句壞話都沒向我說過,可以強辯。須知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害人適以福人,結果反倒害了自己。前些日剛把二孃害死,報應便已臨頭。你以爲死無對證,殊不知做你對證的,就是那已死的人。事到如今,還在欺我。我一時中你奸計,傷了夫妻情愛,霜妹不肯和我相見。你又再使陰謀離間,血口噴人。霜妹不論是否真與鴻弟同來,你既見着她,可知她在被屈含冤,寫下遺書,交於二孃,前往竹園自盡之時,得遇仙人垂救,帶往仙山,如今精通道法,事盡前知,飛行絕跡,無異真仙了麼?適才她歸視兒女,雖記前嫌,不允我與她相見,但她所受奇冤及你與蕭元夫妻三人種種倒行逆施,陰謀詭計,俱已完全敗露。”
“我們原是至親,素無冤仇。就說婚姻之事,各有前緣。霜妹彼時寄人籬下,她自認身世寒微孤苦,日受你的磨折欺凌。她雖然真心相許,一往情深,見面時始終發情止禮。因怕受你閒氣,獨存世俗門第之見,不敢期望,從沒對我吐露情愫。我因敬她愛她,執意非她不娶,事由我主,與她何干?誰知你破壞不成,轉而匿怨相交,陽奉陰違,多年處心積慮,誓欲置之死地。她爲人忠厚,遂陷入羅網。如非仙師憐救,幾乎害得她夫子離散,身遭屈死,猶含不白之奇冤。這些話,在你飾詞強辯,必道是她歸來巧語,我聽了她一面之詞。須知我糊塗中計,也只一時。雷二孃因受你挾制,被你騙去遺書,作了虧心之事,近年來日受天良責備,望空咄咄,神魂顛倒,死前已在神前自吐供狀,道出陰謀,被我親耳聽去。彼時不知霜妹存亡,正待晚來設祭之後,揹人細詢詳情,便被你趕來將她勒死。在你以爲裝作鬼迷,死後高吊,設計巧毒,卻忘了作賊心虛。二孃殮時,左足襪子已脫,所穿之鞋也不知去向。我那晚爲了子女日後無人照料,心情煩躁,又因男女之嫌,更兼死狀甚慘,不曾近前加細查看,幾乎又被你的奸謀瞞過。文和、蕭元相次一死,你我這樣至親,村中盡有良醫,蕭元不說,你夫妻往日何等恩愛,竟會事前毫無聞知,隨後探問,也沒有延醫診治,突然病終。你又是那等悔恨,現於詞色,諸多可疑。因事太巧,無意中詢問安殮二孃的女婢,說起前事。如今舊鞋尚在,落的一隻,曾往園內吊屍一帶發掘未見。我估量必是你們勒死她時,匆匆拖往大竹之下,遺落雪地,後來雪大蓋沒。等過幾日,天晴雪化,鞋一發現,便可斷定八九。彼時再集村衆,我自作原告,推出長老拷問魏氏。那賤人雖然兇狠刁毒,卻不如你機智性做,決易吐實。昔日霜妹舊鞋,本命她棄入江中,她夫婦恩將仇報,承你意旨,卻藉以爲謀害栽贓之計。只可恨我當日眼睛心昏,忘卻你平日既稱和霜妹情如手足,她如有甚過失,縱不明加規勸,也應代爲隱瞞。”
“況且你和魏氏氣味迥異,人品懸差,同是婦女,如有揹人的話,儘可室內密談,何須跑到林內挨近人行路旁,鬼鬼祟祟,交頭接耳?再者,那天又是你的生日,客未散盡,別人家事,卻要主人如此着急,背客出外私談。分明有心陷害,知我歸途必由之路,故露身形,引我生疑,好來上套。等我疑念已深,再把舊鞋之事發作,我又鬼蒙了心,爲愛之過深,遂操之太切。只顧發怒,全沒想到鴻弟所居,是我過去的書房,連他峯上舊居,均我夫妻親手佈置。來時身無長物,衣被均屬新置,幾曾見那口箱子,到底先存何處,有無轉手,何人送還,打開也未?如真是個私情表記,怎敢放在開箱即見的明顯入目之處,取時也不留意?被我發現,他還如未覺,還在房中相助牽紙磨墨?還有你既然索他的窗課,開時勢必目注箱內,纔是常理。你和元賊都把眼看別處,到手又只匆匆一看,便即放下。你已知他作那禽獸之事,還執意要看他的窗課則甚?在在均是疑竇。可恨我身同鬼迷,均未思索考查,反幸你二人沒有覺察此事,勉強代寫完春聯。等你二人功成歸去,便去房中,與霜妹拼命。可憐她姊弟做夢也不知道有狗男女日夕伺側陷害。平日人又愛好高,只爲回來時一念之差,誤中奸計,不和村人招呼,便把鴻弟帶來,恐外姓人入村,違了村規,不能收容,假說同宗骨肉。事後怕我埋怨,又未明說,日久不好意思改口,我問時又一次比一次負氣。她雖如此,萬想不到我會上了人家圈套,以爲夫妻恩愛,似此小事,不肯輸口。這一倔強,致我疑念更深,正在怒火頭上,適逢鴻弟進來,她更不合救護情切,只顧防我毒手傷害,卻忘了增加自己不利。這固是她有此仙緣,纔有這場幾乎身死名辱的無妄之災,否則豈不被你們這三個狼心狗肺的狗男女害得冤沉海底?”
“她失蹤之日,我原算計必有遺言遺書。又因平日二孃爲人忠厚善良,過於信任,不知她受了你的挾制。照我所說,哪一樣都是你們破綻,我竟該死,糊塗已極,遲至二孃死的那天起,才行逐漸省悟。照你三人這等行爲,本應會集村人,當衆審訊,明正其罪,一一用酷刑處死,始足蔽辜。我因霜妹再三告誡珍兒,令轉告我,說你三人害之適以福之,不有當初,哪有今日。況你三人,一個身爲鬼戮,中途暴斃;一個也終於不膺顯戮,必受冥誅;你係主謀,遭報更重,不特害人未成,反倒成全了人家,尤其是誤殺親夫,躬被弒夫之惡。當你所害對頭成仙歸來,夫妻子女完聚之日,正是你離鸞寡鵠,奸謀敗露之日。你又平素好強,從未受人褒貶,輕爲人下,一旦內疚神明,外慚清議,日受良心責備,冤魂牽纏,人間大惡至慘,集於一身。兩兩相形,情何以堪?這等使你自作自受,長年消受人間生不如死的苦痛,不報之報,豈不比報還強?”
“我又念在文和表哥是忠厚好人,至情所鍾,卻娶了你這樣一個奸惡之婦,方在盛年,竟遭橫死;姑母又門衰祚薄,崔、黃兩家,只有瑤仙一女。我如將你正了村規,瑤仙必難在此立足。她小小年紀出山,前途何堪設想?因此留你一命,自受活罪。我不往祠堂憑諸長老向你理論,你還敢大言不慚。休說人證齊全,你賴不掉;單把文和開棺驗屍,治你弒夫之罪,試問還有路無有?趁早回去,從此休來見我,安安分分,靜候冤魂索命,以待冥誅,免得把你女兒也帶累得同遭慘報。那魏氏賤婦,我原也饒她不得,因遵霜妹之語,又念她那兩子尚屬美質,覆巢之下,難得完卵,爲存二房宗嗣,她又沒親手殺人,受害者業已獲福,天理雖所難容,我這裏卻從未減。你只告訴她,莫再見我好了。話已說完,從此情斷義絕。我命珍兒們手下留情,不來傷你,急速去吧。”
蕭逸蓄憤太深,悔恨切骨,這一席話,說得絲毫不留餘地。說到中間,雖見畹秋面容慘變,體戰身搖,仍一口氣把話說完。畹秋自持機智,敢於隱惡。當晚原因守墓僕人見村主突去突來,言語失次,又聽他思妻成病,以爲兩家至戚至好,連夜前往報信討好。畹秋心中有病,老大不安,趕來探看。行至中途,忽想起天光過子,已交新正元日,喪服未除,怎好到人家去?正要回轉,恰好歐陽霜爲奉師命,在村中訪查一事,見畹秋雪中急行,故意老遠按落劍光,步行上前相見。歐陽霜被仙人救去一節,連蕭逸都是疑信參半,畹秋自更不知就裏。但因歐陽霜死後,村人曾遍搜全村,連全村數十里周圍深山窮谷之中,無一處不搜索到,直到雪晴多日,並未發現屍首和半點痕跡。那幾日雪勢雖大,歐陽姊弟俱有一身好武功,難保不在臨死以前借命,想起兄弟出走未久,或者沒有走遠,忽然變計,回到廚房內取些吃食,連夜追蹤歐陽鴻逃出山去。姊弟二人途中巧遇,一同逃往他鄉,等到子女長大,再行回村報復前仇。村人儘管窮搜,一則村外山深險僻,未必能真搜索到,沒有遺漏之處。二則二人成心逃亡,若被人在一處尋回,豈不更爲自己坐實了姦情?即使遇上,也是望影而逃,見人先躲,如何能尋得到?心總料她尚在人間,沒有葬身雪裏。復令蕭元夫妻又借採辦爲名,順便前往她的故鄉,加細查訪,雖然她姊弟二人依然一個未歸,毫無音信,始終疑念未釋。只恨出事那晚,略微疏忽,只顧叮囑雷二孃,詐出遺書,料她此去必死,防被看出生變,沒有暗地跟蹤探看。後來幾次想要向二孃盤問底細:歐陽霜走前除託孤外,可有什別的言語舉動?帶什東西在身上無有?走的那晚,可曾索要食物?廚房內又曾少什麼吃食?誰知雷二孃當時雖受了挾制,面上常帶着後悔神氣,不容發問,見面至多假意寒暄兩句,即行避去,後來更是避若蛇蠍,至死未得盤問,心裏老是一塊病,一見歐陽霜跑來,便知平日所料一點不差,並沒疑她鬼魂出現。忙把心神鎮靜,不等開口,故作失驚,問道:“霜妹,你這些年到哪裏去了?你真狠心,沒的把我們幾個人想死。可曾見過蕭表哥麼?”
歐陽霜畢竟心直計快,雖然安心要戲弄她一翻,一聽提到蕭逸,不由觸動舊恨,忿然作色道:“我自回來看我那三個苦命兒女,可曾被一些狗男女謀害死,見這狠心狠腸的薄倖人則甚?不遇見你,我已走去,他是今生今世休想和我對面的了。”畹秋聽她不肯再和丈夫見面,正中心意,念頭一轉,又生詭計,假裝笑勸道:“想當初也是表哥一時多疑誤會,霜妹走後,他先向我說起許多不中聽的話。只我一人信得過你,知道決無此理,再三替你辯白。偏生你和令弟又忒心急,這等關係一生名節的大事,就是負氣,也該弄清白了再說;不該夫妻略一口解,立即先後出走。我又是不知一點信息,等到得信,已無法挽救了。這一走,更添了表哥的疑念。但經我再三分說,如今疑雖未釋,他夫妻感情仍還是重的,平日談起來,還是真想念你呢!不是我說,彼時教鴻弟走,已是大錯;自己再跟着一走,更鬧得有口難分。真是糊塗冒失已極。我和你至親姊妹,情逾骨肉,無話不說,你現在何處安身?鴻弟可在一處?表哥既不肯見,又作何打算呢?難道自己丈夫,還想報仇雪憤麼?”
歐陽霜聽出她還要乘機離間,依然行所無事,分明自恃陰謀周密,把人視若木偶,可以任意擺佈,由不得氣往上撞,再也忍耐不任,把起初想下許多明知故潔的話全數忘掉,劈口答道:“我那對頭處心積慮,千方百計要害死我不算,還要玷辱我的名節,性命都是白撿的,能有今日,更是因禍得福,出於天佑了。幾個狗男女害人不成,反倒福人,並且已經各有報應,照樣身被惡名,早晚誰也難逃人誅鬼戮,也不屑污我寶劍。那薄倖人本是受了奸人愚弄,這些年來身心交瘁,悲悔交集,我又終身不再與他相見,也夠他受的了,我何犯着要報復誰來?常言道:‘暗室虧心,神目如電。’自恃奸巧,害人終於害己。今日見你,不過多謝你用盡心機,成全了我,遞個招呼,奉勸幾句,並討還我一件東西罷了。”
畹秋哪知歐陽霜厲害,今非昔比。聽她豬男狗女不住亂罵,所說的話又句句刺耳刺心,實也忍耐不住。猛想起昔日所留遺書,雖未明說出自己,卻說那繡鞋是魏氏拿去投入江中,如何會在兄弟箱中發現?仇人羅網周密,教蕭逸等他死後,連日夜半,往蕭元夫妻窗下偷聽,必能聽出破綻。又說主謀害她的,是當年想嫁蕭逸之人,多年來匿怨相交,自己不察,中了暗算等語。當時還笑她人已死了,還不明說主謀人的姓名,打這啞謎則甚?可是看她信中之意,分明已料定自己害她。因爲蕭逸剛愎自恃,受惑已深,口說無用,才拼卻一死,堅其信心。今既生還回來,想必不假。難得雪夜無人,正好出其不意,將她打死,拖往後崖隱僻之處,再喚女兒相助,縋向村外,永除後患。想到這裏,耳聽歐陽霜口風逐漸露骨,益發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冷笑道:“我好心好意念在姊妹情分,爲你設想,你怎不知好歹?我拿過你什麼東西?誰是狗男女?”隨說,暗將潛力運足,裝作質問,身往前湊。歐陽霜也不理她,冷笑答道:“我討還的,便是那狗男女強迫雷二孃騙去的那一封信。這個狗男女便是那寡廉鮮恥,奪夫不成,暗用毒計,主謀害人,生就一副狼心狗肺的賤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