瑤仙幼得乃母鐘愛,從未受過斥責,聞言嚇了一大跳。連忙強忍痛淚,把頭擡起。見乃母面上獰容越發可怖,嗚咽着答道:“媽,你適才所說的話,我都……”底下話未出口,畹秋恐被門外來人聽去,忙伸手把她嘴捂住。回顧絳雪已經進房,把手一招,也喚至榻前,然後說道:“媽一時不忿,氣蕭逸騙我,鬧得如今身敗名裂。最傷心的是雪中鬼迷,誤傷你爹,使我死猶抱恨,如今悔已不及。本心等你爹今年落葬之後再行自盡,不想事情泄露,早隨他去也好。你們盡哭有什用處?這是我自作自受,不能怪人。我死之後,村中請位尊長必定憐你孤苦,決不因我而對你不好。還有絳雪,分雖主僕,情若母女。你二人可在我死前,當着我結爲姊妹。好在我兒婚事已成定局,日後絳雪如願與你同事一夫最好,否則你夫妻可給她物色一個佳婿。你兩個都是無父無母的孤兒,以後務要和好,千萬以母爲鑑,好好爲人,不可忌恨別人,勿蹈媽的覆轍。媽此時靜等他們傳去,或是活埋,或是燒死,真說不定。話已說完,可乘此時近前來,由媽抱着你們親熱一陣吧。”
外面諸人聞言,俱以爲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畹秋臨命愧悔,還替室中二女可憐。誰想她這些話多半言不由衷,是想給女兒留地步,使人只憐她身世孤苦,不加防備,又藉以洗刷暗殺親夫的罪名。話一說完,便借親熱爲名,把二人的頭摟在胸前,又附耳低聲向瑤仙說了許多機密的話。捱過一會,見外面尚無動靜,估量死期將到,想再向來人說自己雖死,決不落於人手的話。忽想起門外人既未退,也未拍門吵鬧,這事如奉長老、村主之命,決不會幾句話就能喝住的。難道並非奉命,自己前來不成?因而又想起問絳雪的話,匆匆一問。絳雪把前事一說,才知自己畢竟受傷太重,爲情勢所懾,一時情急心慌,服毒太快,坐令母女二人這最終三五日的聚首,都因心粗葬送。眼看片刻工夫便要毒發身死,還有許多活不及細說。死時依舊粒米未沾,即便強吃,也咽不下。肚腸絞痛越來越烈,臨死頭上不禁又悔又恨,又惜命又傷心,百感交集,忍不住流下淚來。正在萬分難過之際,忽聽門外又有數人滑雪馳至,一到便高喊道:“此事已有諸位長老和村主主持,自會按照村規辦理。適才傳示全村,因你們路遠,未曾走到。今天新年初一,要取全村吉利,百事暫時不究。她們滿門孤弱,即便治罪,也有兩分法外之仁,以示矜恤。你們不奉村主之命,行動躁妄,私自來此吵鬧,成何體統?如今村主已經發怒,命我們前來傳令快快回去,不可胡來。”說罷,衆人略問來人幾句,便邊說邊走,紛紛踏雪而散。
原來這些來人相離最爲僻遠,蕭逸先時命衆門人曉諭村衆時,去這一路的兩個門人新年有事,以爲這十幾家雪深路遠不會聞知,便沒有去。誰知內中恰有二人與郝家父子至好,天一亮就往拜年,目睹魏氏自吐陰私,得信最早,回去便對衆人一說,偏巧又有幾個性情剛暴,疾惡如仇的人在內,當時憤怒。因魏氏人已瘋狂,那裏已有不少人知道,想必不肯甘休。崔家相離較近,又是首惡,十幾個少年好事的聚在一起,略微商量,一面着人去向各長老、村主告發,一面糾集衆人趕往崔家來拿元兇,押往村主那裏,請照村規除此害馬,爲死者伸冤吐氣。也知崔家一門孤寡,家無男丁,畹秋母女又是會家,萬一倔強動手,男女不便,還特意帶來十來個婦女。有幾個年老寬和的勸阻不住,只得罷了。事屬創舉,去時各人氣憤填胸,未暇深思,到後拍門辱罵,吃畹秋拿活問住。雖然無言可答,仍想等告發人的下落,不肯即散。也是畹秋惡貫滿盈,不能苟延。所行所爲一時傳遍全村,激動公憤。這夥人路上雖遇村人,因知尚未奉到村主傳諭,樂得讓他們前去擾鬧辱罵,好出胸中這口惡氣。儘管設詞推謝,不曾同來,誰也不肯說出村主適才已有傳諭:此事須等過了破五,再行舉發,治以應得之罪,所以這夥人依舊冒失前來。村中規令素嚴,來人雖被斥退,但是先前令未傳到,事出無知,只不過掃興忿忿而返,並無干係。
畹秋倖免凌辱。衆人散後,藥得烈酒之力,毒已大發,一個支持不住,往後一仰,跌倒牀裏。疼得滿牀亂滾,面色成了鐵灰,兩眼突出如鈴,血絲四布,滿口銀牙連同那嫩馥馥的舌尖一齊自己咬碎。先還口裏不住咒罵蕭逸全家,要二女給她報仇雪恨。後來舌頭一碎,連血帶殘牙碎肉滿口亂噴,聲便含混不清。二女知道藥毒無救,目睹這等慘狀,替又替她不了,急得互相摟抱,撞頭頓足,心已痛麻,哭都哭不出來。實則藥性甚快,真正藥毒發透不過半盞茶時,便可了帳。畹秋因是一半乘機忍痛做作,好使二女刻骨銘心,永記她死時之慘,所以鬧得時候長些,勢子也格外顯得奇慘怕人。到了後來,畹秋心火燒乾,肺腸寸斷,無法延挨,慘叫一聲:“我還有話沒說完呀!”猛地兩手握緊,把口一張,噴出大口鮮血和半段香舌,身體從牀上跳起。二女連忙按住一看,眼珠暴凸眶外,七孔盡是鮮血,人已斷氣,雙手尤自緊握不放。掰開一看,手指烏黑,平日水蔥也似寸許長的十根指甲全數翻折,多半深嵌肉裏,紫血淋漓,滿手都是。二女出生以來,幾曾見過這等慘狀。瑤仙尤其是她親生愛女,哪得不肝腸寸斷,痛徹肺腑。“媽呀”一聲悲號,立即暈死過去。
絳雪顧念主恩,雖未痛暈死去,卻也悲傷腸斷,心如油煎。一面還要顧全瑤仙,好容易強忍悲痛,揉搓急喊,將瑤仙救醒,她也幾乎暈倒。瑤仙醒來,望着死母呆了一呆,倏地頓足戟指,朝蕭逸所居那一面罵道:“我不殺你全家,決非人類!”又回身哭道:“媽放心隨我爹爹去吧,你說的話,女兒一句也忘不了呀!”說完,一着急,“哇”的一聲,吐出一口血來。絳雪抱住瑤仙肩膀,位勸道:“小姐,如今大娘已被仇人逼死,身後還有多少事要辦不說,你這樣哭喊,被人聽去,莫說大仇難報,我們還難在此立足呢。既打算報仇,第一保重身子,快些把大娘安葬,照她話去做纔是。你盡傷心,人急壞了,白叫仇人稱心看笑話,有什麼用呢?”瑤仙聞言警覺,忙道:“妹妹,你我現在已奉母命,成了患難姊妹,快莫如此稱呼。你說得話對,但是媽一時失算,鬧得全村都是仇敵。如今人死牀上,叫我有什麼臉面去聽人家閒話?我此時方寸已亂。你雖是我妹妹,論年紀不過比我小了幾天,請你設法作主吧。”絳雪道:“既是媽和姊擡愛,妹子也不必再說虛話。按說死了死了,媽已自盡,他們決不會再和我們這苦命女兒成仇,也不會那麼刻薄,還說閒話。媽做的事,平心而論,實在也難怪犯了衆怒,只是他們不該逼人太狠。尤其蕭逸該死,此仇不報,媽在九泉決難瞑目。姊姊出面找人安葬,村中照例應辦的事,他們原無話說。不過姊姊此時人受大傷,心念母仇,難免詞色太露。就此安葬也不易和仇人親近。這事妹子義不容辭,姊姊就無病也裝病,何況真地傷心過度,體力不濟呢。姊姊可裝作重病,睡在媽的身旁,見有人來,只管叩頭痛哭,什話不說,一切由妹子出頭去辦。我看蕭逸雖是大仇,一則此事少他不得;二則他自知行事對不起人,聽他口氣,如非蕭家大娘發瘋一鬧,難保沒有委屈求全之心,聽媽慘死,必定可憐我們。樂得將計就計,乘虛而入。此時只尋他一人報喪,任他安排處置,立時可以辦好了。玉哥兄弟,母病瘋狂,泄露真情,媽今死去,蕭家大娘病死不說,不病死也是要受全村欺凌,一樣難免受害。他們雖與姓蕭的是本家兄弟,但是情義不及崔、黃兩家深厚,又是個起禍根苗,必更容他們不得。目前正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的時候。適才前去探看,已有多人出入辱罵。這半天不來,可知情勢危急。他和姊姊那麼好法,在此處境,送信去徒使爲難。而我們除了村主,只向他家報喪,豈不越顯我們形跡親密,老少兩輩都是一黨?徒自使人疑心,爲異日之害,幹事無補。當這憂疑危懼之際,不但現在不可現出和他弟兄親密,便是將來合力報仇以前,當着衆人面前,也是越疏遠才越好呢。”
瑤仙此時孤苦萬狀,舉目無親,除了絳雪,只有蕭玉是她心目中的親人。先還怪他一去不來,正想着絳雪與他報喪,就便略致幽怨,聞絳雪之言,方始醒悟。自知受傷過甚,心智迷惘,舉措皆非,不如全由絳雪作主,還妥善些。便位道:“好妹妹,我人已昏亂,該怎麼辦,你自作主好了。”絳雪自從主人在她難中救回之後,幾與小主人同樣看待,讀書習武,俱在一起。見主人慘死,少主視同骨肉,越發感奮,早已立志銳身急難。聞言便道:“姊姊既然信我,你只伏在媽的身上,見了人來,悲哭不起好了。別的姊姊都不用管,切莫真個傷心,留得人在,纔好成事。妹子去了。”瑤仙人已失魂落魄,一味悲急,不知如何是好。聞言甚覺有理,位道:“好妹妹,我此時也只好靠你了,快去快回吧。”絳雪又勸道:“趁這時候,就着桌上現成吃食,勉強吃些。既知人最要緊,便須保重。少時舉辦喪葬,當着外人,尚須做作,不到夜來人散,再肚餓想吃也吃不成了。妹子還不是一樣傷心,比姊姊就想得開。事已想定,不必忙在一時,看姊姊吃點東西,我再走才放心呢。”隨說隨把桌上現成過年點心拿起吃了些。瑤仙此時立志報仇,雖然勉抑悲懷,不曾哀毀過度,終是創鉅痛深,五中如結,哪還吞吃得下。因見絳雪殷勤相勸,吃得甚是自然,不願拂她好意,又在用人之際,怕她多心,勉強掙起,用筷子夾了一塊八珍糕。還沒進口,一眼望見上面有前兩晚自己和乃母同剝的瓜仁果肉,忍不住撲簌簌又流下淚來。絳雪見狀,嘆了口氣道:“我走後,姊姊要細想想。打算報仇,單是傷心無用,第一精力身體是要強壯才行的咧。我見姊姊這樣,我也要勾起傷心,吃不下了,我還是拿些路上吃吧。反正村中都是仇人,我一個當丫頭的照例饞嘴,也不怕他們笑話。”瑤仙也怕她難過,連忙擦乾眼淚,將糕咬了一口。絳雪果把桌上點心拿了幾件,起身出屋,穿上雪具,將口中食物吐出,連手中點心一齊丟掉,輕輕慨嘆道:“我又何曾真餓想吃呢!”說罷,把滿嘴銀牙一錯,朝雪中啐了一口,踏雪往蕭逸家中馳去。
行近峯前,便見峯上三三五五下來許多村人,知道又是爲了畹秋和魏氏的事。暗忖:“她三人做的事也真狠毒陰險,莫怪衆人痛恨不肯甘休。無奈自己出死入生,受她大恩卵翼,死前又認了母女姊妹,這有什麼法呢?也罷,命該如此,譬如從前不遇她夫妻,早被惡人虐待磨折而死罷了。按說,連這些年舒服日子都算白撿。此時只有恩將恩報,哪還能再計其他的是非與將來自己和瑤仙的成敗?且看事行事,到時再說吧。”邊想邊走,因畹秋已死,無庸再見人迴避,見衆村人迎面走過,也不閃避,依舊低頭向前急行。村人俱都相識,衆人因請處治二奸,蕭逸不允急辦,中有幾人還吃了一頓搶白,路上紛紛議論,俱覺村主過於寬厚。見她跑往蕭逸家中,料是畹秋派來請求寬宥解危的信使,雖未阻止喝問,語氣都甚難聽。絳雪聞人指摘,裝沒聽見。
行抵峯下,恰好村人業已過完。絳雪一夜未睡,終日未食,氣虛火旺,跑了一段急路,頗覺吃力。剛打算一定神,略緩口氣再上,腳上雪具方脫了一隻,便聽峯上喊道:“絳雪來了,她是我媽仇人家的丫頭,定是狗婆娘叫她向爹爹搗鬼。哥哥快來打她,不許她上!”絳雪擡頭一看,正是蕭璇、蕭璉兩小兄妹,各穿一件風披緊身,趴伏在平臺石欄上。蕭璉連聲亂喊,蕭璇一按石欄,身子前探,覷定下面。絳雪知道蕭家這幾個小孩都甚難惹,說得出做得到,連畹秋都吃了那樣大虧。危難求助之中,哪敢招惹,忙裝笑臉。方欲婉達來意,剛一面開口說了“崔家”兩字,底下話未出口,猛見蕭璇把兩隻小手先後往下一揚,立時白乎乎打下兩團暗器。絳雪因聽蕭璉高聲亂喊,恐乃兄蕭珍聞信由坡上趕來,吃了暗虧,臉朝上說話,眼睛卻留神側面的石級。不想蕭璇更壞,悄沒聲地忽將暗器當頭打來。等到發覺想躲,頭一下已噗的一聲打在頭上,打了個滿臉開花。幸尚是一大團雪,不是真暗器,未受大傷。但那雪團團得甚緊,由高下擲頗有力量,也把絳雪打個鼻青臉腫,頭面冰涼刺痛,滿嘴殘雪,冷氣攻心,第二下雪團更大,總算躲過,略掃着一點肩膀,未被打中。絳雪又疼又恨,恐防她再打,急得亂躲亂吐,又不敢絲毫髮作,神情甚是狼狽。耳聽兩小兄妹在上面拍手歡呼,哈哈大笑。同時蕭珍也在說話。一會蕭璇又在上面喝罵:“崔家丫頭,快滾回去,我們就不打你。告訴我媽的仇人,叫她等着活埋。過了破五,全村的伯伯哥哥們要她給崔表叔和雷二孃抵命呢。”絳雪暗罵:“小狗種們莫狂,早晚不要你父子給我娘抵命纔怪。”有此三小作梗,決上不去。方想用什麼方法去見蕭逸,正在爲難,還算好,蕭逸見村人散後,不見三小兄妹,知他們又往平臺上滑雪撲逐爲戲,出來喚他們進去,聞聲往下探看。絳雪見蕭逸在柵欄上探頭,慌不迭叫道:“村主,我家主母已服毒死了。”蕭逸聞言,雖在意中,卻不料畹秋會死得這麼快。想起村中長老蕭澤長所囑之言,不禁把足一跺,一面喝住兩小兄妹不許胡鬧,一面命絳雪快上來。
絳雪到了上面,按照想就言語,說道:“我家大娘今早受傷回去,萬分愧悔。小姐先不知情,大娘一說詳情,吃小姐一埋怨,覺得此後不可爲人,遂萌死志。復接四老大爺一信,跟着村人圍門辱罵凌逼,當時正在吃飯,不知何時被她用烈酒吞下一包毒藥,就送了終。毒發了時,痛得滿牀亂滾,牙齒舌尖一齊咬碎,兩隻眼睛突出眶來通紅。事前還在叮囑小姐說:‘爲娘一時負氣,鑄此大錯。我一生好勝,不願身落人手。事已至此,你蕭表叔雖看在崔、黃兩家至親至好情分,百計維護,也難保我不受村人凌踐。即得幸免,這等外慚清議,內疚神明,含悲茹痛的苦日子也沒法過,逼得我不能不走死路。這事情實在是自己不好,不能絲毫怨人。不過我當年苦愛你蕭表叔,後來許多亂子俱由這一念情癡而起。雖然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可是我何以今日落到這樣悲慘結果,你蕭表叔不會不知道。即便因我行事狠辣懷恨,追源窮本,也必有幾分憐憫之心,死了死了,罪人不孥。何況你一個孤弱少女,身世遭遇如此悲苦,他那樣寬厚多情的人,此後對你必然另眼看待。這毒藥沒有解救,媽是不行的了。媽這些話,千萬莫對人說。乖兒總要記住,親的還是親的。村中諸伯叔雖也非親即友,能原諒我,不遷怒於你,又能扶助你長大成人,盡心照看的,除了你蕭表叔,還沒第二個。媽少時毒發即死,死後只向蕭表叔一人報喪,他自會助你料理喪葬。別家誰都不要去,免得受人閒話,再說別人也未必憐借我們。’正說之間,毒已發作。可憐她孃兒兩個你抱我,我抱你,擠作一團。她更是疼得滿頭是汗,有黃豆大,話哪還說得出口,一個字一個字地掙着命哭叫。後來舌頭、牙齒一碎,更聽不清說些什麼。想是毒發太快,話未說完,心裏頭明白,乾着急,說不出話,待了一會,兩腳一蹬,就死了,直到如今眼還沒閉。小姐眼睛都哭流了血,當時傷心過度,暈死過去。好容易灌救回生,抱住大娘屍骨哭叫,死去活來兩三次。屋裏又沒第三個人,真把人急死。我和小姐從昨晚等大娘回去,一直沒閤眼,水米不沾牙。我還勉強能支持,小姐簡直連站都站不起來。她先想自來,怎麼也走不動。是我再三勸說,大年初一,新死孃的人不能到人家去報死信。不像我是丫頭,不是你們家人,倒不要緊。她也實在不能走動,我這才連忙滑雪跑來,路上連跌了兩回才得跑到。請村主看在崔、黃兩家已死老主人分上,趕緊派人前去,看是如何安殮。我說這些話,大娘再三叫我和小姐莫對人說,日後村主千萬不要對小姐說,免她怪我。小姐正倒在大娘屍首旁邊,人已一息奄奄,我還要趕緊回去服侍她呢。”
蕭逸壓住村人,不使妄動,固然是念在至親世好分上,給畹秋少留餘地。一半也因蕭澤長曾說:“除夕推斷,全村快有災禍降臨,元旦這日不宜再有喪亡,否則大凶。”那封手諭,明是死符一道。實則早上得知魏氏瘋狂自吐供狀,因畹秋昨晚今朝連遭挫辱,恐知事敗求死,故示以破五限期,好躲過元旦這一天的凶日。原料畹秋死志已決,但她憂憐愛女,必把這有限未日苟延過去,她爲瑤仙熟計深思,一一叮囑部署,務使完善,然後在全村公決之前從容就死。想不到那夥村人一鬧,一時惶急,沒有細想,誤以爲當日便要落於人手,受那奇恥大辱,匆匆服毒,連這區區三五日的殘生都活不過去。雖是她孽滿數盡,但是元旦有人橫死,恰巧這日犯了六十甲子中最厲害的兇星,關係全村安危。聞報先自心驚,暗中叫不迭的糟。嗣又聽絳雪繪影繪聲說到畹秋死時那等奇慘,所遺孤女如此悲苦。蕭逸本是多情種子,不由想起畹秋以前款款深情,相待之厚。只爲求凰未遂,反愛成仇,轉癡爲恨,致鬧出許多離合悲歡,生仇死恨。固屬一念之差,仍由愛己而起,不禁生了憐惜之心,掉下兩行淚來。當時只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哪知畹秋仇深恨重,臨死仍伏禍機。加上這一女一婢都是機智深沉,念切薪膽,來日殷憂,尚猶未艾呢。蕭逸聽完絳雪之言,人死不能復生,空自悼憐,無可如何。便命絳雪先回照看瑤仙,免其悲深又尋短見。一面命人傳話,去喚本月應值辦理婚喪執事人等,前往崔家代爲料理,先設靈篩停靈,明早再擇吉備棺入殮。
當時絳雪業己拜辭走去,還未走到峯腳,忽見一個童子披頭散髮,淚流滿面,號陶痛哭而來。立定一看,原是自己心目中殷殷屬望,思欲異日委身以重的蕭玉之弟蕭清。情知魏氏又步了畹秋的後塵,見狀又是傷心,又是憐惜。一時情不自禁,不但沒讓路,反伸手一攔道:“清少爺,你怎這樣傷心,莫非蕭大娘病重了麼?你不知我……”底下話未說出,蕭清一向沒把她看在眼裏,此時正當傷心悲痛,急於求見蕭逸之際,急匆匆哭喊着由石級往上飛跑,三五級做一步跨,恨不能一步便到了上面。忽然有人阻路,一見是她,因恨其主並及其婢,哪還有心腸和她答話。啞着聲音急喝一聲:“快些躲開!”話到手到,左手往旁一撥,人隨着擦肩而過,接連幾縱到了上面。絳雪因他素來情性溫和,驟出不意,又當飢疲交加之際,如非崖欄擋住,幾乎滑跌下去。心剛一冷,耳聽上面蕭清已向蕭逸哭訴起來。忍不住又往上踅了幾步,伏身崖畔,側耳去聽。
原來魏氏自從服藥之後,本來已較早晨安靜了些。蕭玉、蕭清隨侍在側,因乃母陰謀敗露,村規厲害,聽蕭逸口氣,至多看她沒有下手殺人,得從未減,僅能免死,重罰禁囚仍是難免。正在焦急之際,魏氏忽在夢中自言自語。先說雷二孃、崔文和相繼到來,說在冥間告了蕭元;她也是主謀要犯,並且事由她向畹秋討好藏鞋而起,決難容她漏網,要拉她前去對質。說時,手足亂揮,一會哭訴,一會哀求,一會又自打自捶。蕭玉弟兄見勢不佳,連忙上前想將雙手按住。不料魏氏力大如虎,不但按她不住,蕭玉還捱了一個嘴巴,幾乎連大牙都打掉;蕭清也吃她一腳踹下牀來。沒等二次上前,魏氏已回過身來,自將雙手反折一擰,咔嚓連響,十根手指骨除拇指外一齊折斷。同時狂吼一聲:“我的報應到了!”猛地舌頭伸得老長,上下牙齒惡狠狠一合,滋出好幾股鮮血,舌頭立即落了半截。緊跟着喉嚨裏一聲悶叫,雙足一挺,平躺牀上。等到蕭氏弟兄搶上前去,身子已僵硬,鼻孔氣息全無,人已死去。蕭氏弟兄心傷欲絕,哭喊灌救了一陣,並未回醒。
蕭清妄想救轉,又往鄰家,將郝老夫妻哭求請來,一看全身冰冷僵直,斷氣已久。蕭氏弟兄聽說回生絕望,不禁號陶大哭起來。蕭玉更是頓足捶胸,悲號欲死。經郝老夫妻再三勸導:“我們不是外人,什話都可說。照你母親所作之事,至多捱過破五,必定難逃全村公判,誰也庇護不得。那時說重了,不是活埋,便是勒令自盡;說輕了,也須禁錮終身,不許再見天日。死活一樣難受,還受千人指摘。你們年紀尚輕,眼看生身父母身敗名裂,無法解救替免,怎能做人?這時不過早死三五日,免卻多少羞辱罪孽,這正是你母子三人不幸之幸。你母新死,你父靈棺未葬。事已至此,不打算辦理兩老身後喪葬大事,日後好好爲人,贖父母之罪,爲祖宗爭氣,你們就哭死又有什用處?還落個不孝的惡名,永斬你家血食,豈非糊塗已極?”蕭氏兄弟聞言,才勉強抑止悲懷,跪謝教訓。郝老又道:“如照平時,你家有事,我們原可代爲主持。但你父母俱犯村中大禁,雖說人死不究既往,但你父母以前並非同隱之人,情分本就稍差,平日又不會爲人,更鬧出這等亂子,村中人等必動衆怒。恐村主要爲懲一儆百之計,以戒將來,事尚難說。爲今之計,我看村主素來器重清侄,人前背後時常誇讚,此時求他必有幾分情面。玉侄爲長子,可由我們相助,先將你母斷舌納入口中,揩淨血跡,料理一切應辦之事,以備人來即可停靈設主。清侄速去村主家中報喪,痛哭哀求,務請他代爲主持。你母死時情景,都照直說,他一憐念你,必命執事之人好好治喪,順理成章,照例做去。村人中縱有幾個餘忿不已,心中不服,只要他一出頭,決無人敢違抗。此後你二人便力學好人,依傍着他,不特免了當時之禍,連你們異日都不致遭人皆議了。”
蕭氏兄弟聞言,心中醒悟,又急又怕又傷心,重又跪地磕頭,謝教謝助之後,蕭清忙即起身。行時,郝老又故意喚住說:“你此去只往村主家中報喪,衆惡所歸,又是新春元旦,別家不可前往。尤以崔家是罪魁禍首,不問畹秋是死是活,以後不可再有來往,免受牢籠利用,與之同敗。”說時,看了蕭玉一眼。蕭玉傷心死母之餘,仍未忘卻畹秋母女。哪知郝老知人曉事,早看出和瑤仙相愛,深知畹秋陰毒險狠,奸謀敗露,必不忍辱求生,死時難保不責令乃女代爲報仇。此女聰明不在乃母之下,蕭元夫婦當初急難來投,假使不遇畹秋,村中事事公平,人人循分,焉知不爲善良之士?算來這兩人也是害在畹秋手裏,何苦子蹈父轍,再饒上一輩?明知蕭清決不會去,故意指東說西,原對他含有警惕深心。蕭玉此時已落情網之中,非但沒有省悟,反覺郝老言之過甚,其母有罪,其女何辜?自己弟兄既可免人訾議,瑤仙一個孤弱幼女,更該得人憐憫纔是,怎倒親近不得?好生不平,益發加了相思關切。只當時母喪在堂,身遭慘變,不便抽空前去探望罷了。郝老暗中察其神色,料他未曾覺悟,蕭清去後,又拿話點了兩下。蕭玉只是低頭悲泣,不發一言。郝老本只看得蕭清一人重,對他原無什麼,因憐遭際大苦,加以勸誡,既不受命,也就不去理他,只把應辦之事相助料理。不提。
蕭清滿腹悲苦,如飛馳往蕭逸家中,見面之後,跪倒哭訴大概情形。說完已是號哭失聲,淚眥欲裂。蕭逸見他遭遇如此,甚是可憐。問知村人早散,乃母死時只有郝老夫妻在側,便寬慰道:“人死不能復生。實則這樣倒好,既免我執法,又免你兄弟難爲人子。郝老前輩素來隱惡揚善,我更不會對人提起。急速回去將形跡收拾乾淨。少時就命執事人去,今日設靈成主,明日再與崔家表嬸分別人殮。我先到崔家,一會就到。”蕭清聽了畹秋已死,也沒心腸細問,匆匆拜謝辭別。
絳雪隱身壁腳,聽知經過,早把滿腔幽怨去個乾淨,反覺蕭清可憐,流下淚來。聽完就走,先飛步往下跑去。二人前半截本是同道,原打算蕭清腳程和自己差不多快,在前先跑,趕到離峯較遠的無人之處,再假託瑤仙之言,將他喚住,訴說主人死況,託他帶信向乃兄報喪,就便慰問一番。誰知女子終是氣弱,加以眠食兩缺,蕭清來路較近,又因鉅變驟膺,情急腿快,跑了不到半里來路,便快追上。絳雪偷偷回頭一看,蕭清腳上穿着一雙雪橇,身左右雪塵如霧,低着個頭飛也似馳來。眼看越隔越近,如跑到半路再行喚住,必早被他追過頭去,萬來不及。一看所行之處,正是一片田疇,當中大路。路側兩行槐柳,平日綠陰如幄,這時因白雪滿樹,都變成了玉樹瓊林,銀花璀燦,耀眼生輝。那道中心的積雪,因村人連日隨下隨掃,除下層業已凍結外,上層雪較鬆散,俱被村人掃起,沿着道樹成了兩條又高又長的雪堤,蜿蜒曲折。休說新春初一,村人昨晚守歲,早晨團拜賀年,忙年積勞,又值大雪之後,除了通貫全村的兩條大路而外,多半雪深數尺。就不補睡歇乏,也都約會至親密友,或是會集全家老幼,關起門來,尋那新年樂事,誰也懶得出門走動。即便因事出來,被這牆一樣的雪堤擋住目光,不到近前,也看不見。絳雪四顧無人,暗想:“這裏喊他不是一樣,何必還要跑遠?”念頭才轉,猛想起:“他這人枉自聰明文雅,卻性情偏直,跟他哥哥不一樣。平時那麼逗他喜歡,都沒怎樣和自己親近。高興時,還有說有笑,也肯隨着他哥哥,與自己主僕做兩對兒一處同玩;稍不高興,就各走各的。尤其是在練武藝的時候,凡人不理。今天又死了娘,遭了這大禍事,更難怪他傷心。適才好心好意想問他幾句話,你看他那個氣急敗壞的樣兒,也不管雪地有多滑,把人推倒,也不扶,也不理,就往上跑,差點沒跌到峯腳下去。後來聽他上面說話,村主也曾提起崔家死人的事,他連回問一句都沒有。好像除他那個死娘,誰也不在他的心上。這時正忙着趕回,莫又來個凡人不理,挨他打一下子。”想到這裏,不知如何是好。
她這裏只管胡思亂想,蕭清忽然跑離身後不過丈許。絳雪聞得後面沙沙滑行之聲,越走越近,主意還未打定,越發心慌。連忙腳底加勁,拼命搶行,急切間雖未被蕭清追過,卻已首尾相銜,相差不過數尺遠近。似這樣跑不多遠,絳雪已力竭筋疲,不能再快。想由他自去,又覺這樣獨自相遇的良機難逢難遇,心中兀自不捨放過,已準備停步相喚。忽然急中生智,急出一條苦肉計來。這時也不細想地上凍結的冰雪有多麼堅利,竟然裝作失足滑跌,前足往前一溜,暗中用勁,後腳微虛,就着向前滑溜之勢,身子往後一仰,倒了下去。總算還怕把頭臉跌破,倒時身子一歪,手先撐地,沒有傷頭。可是情急慌亂,用得力猛,腳重身輕,失了重心,這一下,直滑跌出兩三丈遠。撲通一聲,先是手和玉股同時着地。覺着左手着地之處,直如在刀鋸上擦過一般奇痛非常。兩股雖有棉衣褲護住,一樣撞得生疼。這纔想起凍雪堅硬得厲害,想要收住勢子自然不及。身子偏又朝後仰,尚幸跌時防到,一見不好,拼命用力前掙,頭雖倖免於難,因是往前力掙,又想停住,惶急之中,不覺四肢一齊用力。滑過一半,手腳朝天,脊樑貼地,成了個元寶形,又滑出丈許方止。
絳雪身才後跌,先就急喊:“哎呀!”這一弄假成真,按說更易動人憐救。誰知蕭清此時心神俱已麻木,只知低頭拼命向前急駛,連前面是誰都未看見。道又寬廣,雖有兩行雪堤,仍有三五人並行的路。身臨切近,一發覺前面有人走,就準備繞過。雪上滑行不比行路,如欲越出前人,照例預先讓開中間,偏向一旁,等到挨近,然後蓄勢用力,雙腳一登,由前人側面急駛滑行過去,纔不致於撞上,兩下吃跌。絳雪原意,一跌倒便把身子橫轉,不容他不停步相救。然後再裝跌傷太重,要他扶抱,以便親近,略吐心曲。誰想事不遂心,跌時蕭清離身太近,也正準備越過她去,差不多兩下同時發動。蕭清連日在雪中練習滑雪之戲,又下過功夫,絳雪身子未曾沾地,蕭清已擦肩而過。這還不說,偏巧中間有一條小岔道,由此走向蕭清家中,要抄近半里,積雪甚深,已無人行。因蕭清心急圖近,仗着熟練滑雪功夫,來去都走此路。絳雪身未停止,蕭清身子一偏,早拐了彎。跑得正急,先還不知有人跌倒,身才拐入岔道,耳聽呼痛之聲。偏頭回看,緊跟身後一個女子,背貼着地,手足向上亂登,正從岔道口外大路滑過,這纔看出是上峯時遇的絳雪。心想:“這樣失足滑倒,常有的事,又非撲跌受什重傷,也值大驚小怪。到底女子無用的多,像嬸孃那樣的好本領,真找不出第二個人。”當時歸心太急,以爲無關緊要,只看了一眼,並未回救,依舊飛跑而去。
絳雪急遵中並未看出蕭清走了岔道,先是連真帶假地驚呼求救,勢停以後,便橫臥道中,裝作傷重不能起立,緊閉秀目,口中呻吟不已。心裏還以爲蕭清無論如何也要走過,萬無見死不救之理。待了一會,覺着背脊冰涼,腰股冷痛,沒聽半點聲息。心中奇怪,微微睜眼偷覷,身側哪有半條人影,不禁心裏一空。擡起上半身,定睛往來路一看,雪地上只有一條條的橇印,並無人跡。再望去路,正是全路當中最平直的一段,一眼望出老遠。兩旁瓊枝交覆,玉花稠疊,宛如銀街,只有冰雪交輝,人卻不見一個。人如打從身側越過,也萬無不覺之理。自己明明見蕭清追臨切近,才裝跌倒,怎一晃眼的工夫,又沒第二條路,人往哪裏去了?知道絕望,暗罵:“沒有良心的東西!也許並不是他追來,或是沒等追上,想起什要緊的事,返回去又找村主,慌慌張張沒見我跌倒麼?”自覺再坐無趣,站起身來一看,背股等處衣服俱被堅冰劃破;腿股受了點輕傷,隱隱痠痛;一隻右手也被冰擦破了好幾條口子,絲絲血痕業已凍木紅紫;半身都是殘冰碎雪。還算腳底雪橇因跌得還順,沒有折斷,否則連回去都大難。正沒好氣要走,就在這整束腳上雪橇的工夫,偶一眼望見前面大道邊上雪地裏,有一半圓形的新橇印不往直來,卻朝右側雪堤上彎去,心中一動。暗忖:“這條路上岔道原多,因爲積雪深厚,一連多日不消,村人忙於年事,只把幾條通行全村的大道要路每日掃開,別的都等天暖自化。一路走來,所有岔道俱被雪堤阻斷,道內的雪俱深數尺,高的竟與堤平,不細看道樹,真分不出途徑來。看這橇印甚新,又是向堤那旁彎去,堤旁還有一點崩雪,莫非這沒有良心的負心人,竟然飛越雪堤,由道上繞了回去麼?你真要這樣不管人死活,二天看我肯饒你纔怪。”越想越不是滋味,急匆匆跑向迴路一看,誰說不是,正是去蕭清家的一條岔道。道側堤尖已被雪橇衝裂出半尺深兩個缺口,道內雪松,更深深地現出一條橇印。分明自己倒地時,他裝着不聞不見,徑由這裏越堤滑去。當時氣了個透心冰涼,幾乎要哭。戟指怒罵:“小東西,你好,看我二天怎收拾你!”低頭呆立了一陣,再聽來路遠處,又有數人滑雪而來,猛想起自身還有要事,尚未回去交代,萬般無奈,只得垂頭喪氣走上歸途。
本就飢疲交加,適才拼命急馳,力已用盡,再受了點傷,又當失意之餘,意冷心酸,越發覺着勞累。好容易回到家中,把雪具一脫,跑進房去。見畹秋生前那般花容月貌,此時攥拳握掌,七孔流血,目瞪脣掀,綠森森一張臉,滿是獰厲之容,停屍牀上。瑤仙眼淚被面,秀目圓睜,抱着屍臂,僵臥於側。室中殘羹冷飯尚未撤去,甚是零亂。爐火不溫,冷冰冰若有鬼氣,情形甚是悽慘,方覺悲酸難抑。瑤仙見她去了許久纔回,便掙起身喊道:“妹妹,看你臉都凍紫了。快到這裏來,我兩個挨着說話,你暖和些。”絳雪見瑤仙雙手齊擡,情真意厚,現於詞色。想起途中之事,以彼例此,又是感激,又是內愧,不禁勾動傷心,忙撲了過去。瑤仙將她抱住,未容說話,絳雪再忍不住,“哇”的一聲哭了起來。瑤仙見狀,以爲蕭逸仇恨未消,絳雪受辱回來,禍猶未已,心中大驚。忙一把摟緊問道:“好妹妹,你怎這樣傷心?媽已慘死,莫非仇人還不肯甘休,給你氣受了麼?”絳雪知她誤解,這個時候雖有滿腹委曲心事,怎好出口。恐瑤仙優急,忙把頭連搖,抽抽噎噎地答道:“仇人倒還好,我剛把話才一說完,立即答應派人來此料理辦喪,定在明日成殮,並且叫姐姐放心保重。我正走時,那蕭家老二也趕去了……”說到這裏,眼淚又似斷線珍珠一般落下,聲音也益發哽咽起來。瑤仙見她悲傷不勝,便問:“妹妹你還勸我,這是怎麼了?”絳雪勉強把所聽的說完,只把跌倒一節以假爲真,不提蕭清坐視不救。只說因聽魏氏同日身死,途中氣苦勞累,快到時跌了一交,幾難成步。進門重睹室中慘狀,因此悲從中來,難於遏止。瑤仙傷心頭上,也沒想到她還有別的原故。想起她如此忠義,以後二人相依爲命,甚是愛憐。免不了撫問勸勉,互相悲泣了一陣。二人俱已力竭神疲,心身兩瘁,四肢虛軟,無力勞作。又想教蕭逸到來,目睹乃母死狀奇慘。只同在屍旁蓋了一張棉被,互相擁抱取暖,守候人來。絳雪因少時難免有事,又取了點現成糕點,勸着瑤仙一同強嚥了一些。
等約半個時辰,仍是蕭逸同了幾個門人子侄和兩名村婦、火房先到。絳雪早就留神,遙聽人聲,立即站起。瑤仙仍伏臥屍側,裝作奄奄一息、積毀將絕神情。俟人進房,才由絳雪將她由屍側扶起,雙淚交流,悲號投地。蕭逸見狀,已甚悽然,命人扶起瑤仙,再四寬慰,曉以大義。一面又命隨來村婦、火房幫同打掃,收拾器皿,升好火盆,煮水燒飯,以備應用,並令即日留住傭作。瑤仙乘機陳說絳雪聰明忠誠,乃母平日視若親生,自己與她衣服易着,相待也無異骨肉,乃母臨終遺命,已認了義女,如今結爲姊妹等情。蕭逸也常聽到畹秋誇絳雪聰明能幹,心想:“瑤仙孤苦無依,有此閨伴同居,也是佳事。她母女既已心願,我當然更無話說。何況瑤仙身世處境可憐,正好順她點意。”立時答應,不日傳知全村,作爲崔家收養的義女,不得再以奴婢相待。絳雪聞言,也甚感激。不提。
一會,村中治喪辦事的執事人來,蕭逸吩咐了幾句,便帶原來諸人,又往蕭玉兄弟家中趕去。那執事人等原分兩班前來,等蕭逸走到蕭玉家中,有一班已經先到相候。進去一看,魏氏雖遭鬼戮,死狀卻沒有畹秋的慘。又有郝老夫妻和郝潛夫等近鄰代爲部署,有了章法。只等村主一到,立即分別舉辦,無需細說。蕭逸又恨死人夫妻入骨,此來只看在蕭清面上,不比畹秋娘、婆兩傢俱有厚誼,本人以前也還有幾分香火情面。主謀雖說是她,如無蕭元夫妻助惡幫兇,相安無事已有多年,也許不再發難。故此對於死者只有懷恨,毫無感情可言。只略坐一坐,吩咐幾句,便別了郝老等人回去。
蕭清年幼聰明,從小親熱蕭逸。蕭逸愛他敏慧誠厚,也是獨加青眼。蕭玉近一二年苦戀瑤仙,無心用功,本就不得蕭逸歡心;加以蕭逸不喜瑤仙,不肯傳授本門心法,與衆人一般看待。瑤仙自視甚高,見蕭逸相待落寞,常懷怨望,蕭玉自然代抱委屈。見蕭逸進來略看母屍,淡淡地分派幾句;孝子叩頭哀泣,一句慰問的話都沒有,也無絲毫哀憐容色。反對郝老夫妻低聲悄說:“畹秋也在今日身死,這樣倒好,活的省去許多爲難,死人也可免卻不少羞辱苦痛。”意在言外,乃母這樣慘死,尚是便宜。後又說起畹秋死狀悽慘,瑤仙哭母血淚皆枯,適去看時人已氣息奄奄。只說此女機智深沉,饒有母風,想不到尚有如此至性。以後只盼她能安分守己,不蹈乃母前轍。看在崔、黃兩家至親僅剩這一點骨血,定當另眼相看,決不再念舊惡,因母及女。蕭清回來,本沒提說畹秋死信。蕭玉這時正墜情網之中,一聽心上人遭此慘禍,料定瑤仙模糊血淚,宛轉呼號,玉容無主,柔腸寸斷,不知怎樣哀毀凋殘,芳心痛裂,不禁又是憐借,又是傷心。當時真恨不得插翼飛到崔家,抱着瑤仙蜜愛輕憐,儘量溫存慰問一番,纔對心思。無奈母喪在堂,停屍入殮,身後一切剛在開始措辦,在自悲急苦思,心如刀絞,一步也走開不得。同時想起瑤仙近來又爲了進境甚快,一心深造,蕭逸偏不肯傳她上乘功夫,時常氣鬱。加以年前新遭父喪,氣急帶悲苦,常對自己說她成了多愁多病之身,哪再經得起這等慘禍。況且現在全村俱對她家深惡痛絕,好似比對自己父母恨得還要厲害,聽蕭逸口氣,死前還有人去鬧過。弱質憐仃,哀泣流血,連個親人都沒有。蕭逸對自家已如此涼薄,她母是個中主謀,自必更無善狀。萬一悲切亡親,再痛身世,積哀之餘尋了短見,自己獨活人間有何生趣,因爲關心過度,念頭越轉越偏。又聯想到事情難怪畹秋,都是蕭逸一念好色,棄尊就卑,不惜以村主之尊,下偶賤婢,才激出如此事變。心上人更是無辜吃了種種虧,末了雙親相繼慘死,受盡折磨。這回受創太重,還不知能否保得性命。萬一哀毀過度,或是看出蕭逸人死還要結冤,加以摧殘刻薄,自覺以後日子難過,氣不好受,尋了短見,豈不更冤?爲報她相待恩情,那就不論什麼叔侄師生,縱然粉身碎骨,也非給她報仇不可了。
蕭玉想到這裏,蕭逸已經起身作別。雖然滿腹痛恨,還得隨了兄弟出房跪謝,拜送一番。傷心愁急,淚如泉涌,衆人俱當他孝思不匱,誰知一念情癡,神志已乖。不用瑤仙再照乃母遺策加以蠱惑,已起同仇敵愾之念,把蕭逸全家視若仇敵了。人去以後,蕭玉雖隨治喪諸人設下靈堂,移靈成主,哭奠燒紙,靜候明早備棺入殮,辦那身後之事,一心仍念瑤仙安危苦痛,放心不下。只當着衆人無法分身,心憂如焚。還算村人對死人夫妻俱無什好感,再一發現惡跡,越發添增厭恨;又是新春元旦,誰不想早些回家取樂。只爲村規素嚴,令出惟行,這些人本月恰當輪值辦理喪葬之事,村主之命不能不來。村主一走,各自匆匆忙忙,把當日應辦之事七手八腳,不消個把時辰分別辦好。除郝老夫妻念在緊鄰,平日相處尚善,又憐愛蕭清,誠心相助外,餘人多是奉行故事,做到爲止。把孝子認做兇人餘孽,任他依禮哭前跪後,休說勸慰,理也未理。事畢,說聲明早再來相助盛殮,便向郝老夫妻作別,各自歸去。孝子跪地相送,衆人頭都不回。
就這短短個把時辰,蕭玉真比十天半月還要難過。好容易衆人離去,郝老夫妻偏不知趣,看出蕭玉悲哭無倫,似有別的心事,料是聞得畹秋凶信,心懸兩地所致,好生鄙薄,也不理他。只向乃弟蕭清一人叮嚀勸勉,指示身後一切。並說:“你逸叔居然還肯親臨存問,以後更禁人提說前事,不念舊惡,可見對你兄弟不差。尤其對你格外期愛,才能如此。從此務要好好爲人,遇事謹慎三思,纔不辜負他這一番德意呢。”蕭清自是垂涕受命。蕭玉只盼人早走,好偷偷前去看望心上人,一句也沒入耳。郝老夫妻直等乃子郝潛夫來請回家消夜,才行別去。人走之後,蕭玉如釋重負,匆匆把房門一關,迴轉身,急瞪着一雙淚眼,拉着蕭清的手,半晌說不出話來。蕭清驚問:“哥哥如何這樣?”連問了幾聲,蕭玉方硬嚥着說道:“哥哥該死,快急死了!弟弟救我一救。”蕭清因不知他在隔室偷聽了蕭逸的話,再三請問。蕭玉方吞吞吐吐,假說自己和瑤仙彼此十分情愛,年前已隨兩家母親說明。本定新正行聘,不想同遭禍變。今早崔家拜年,乃母又當面明說婚事。兩人情深義重,生死不渝,誰也不能獨活。如今瑤仙遭此慘禍,奄奄待斃,平日又極孝母,難免短見,非親去勸慰不能解免。無奈母喪在堂,禮制所限,不能明往。乘此雪夜無人之際,意欲前往慰看,望兄弟代爲隱瞞,不要泄露。蕭清一聽,兩家都遭母喪,熱孝在身,怎會有新春訂聘的事?分明假話。況且崔家沒有男子,彼此都遭連喪,停靈未殮。孤男寡女,昏夜相聚,不孝越禮,一旦被人發覺,終身不能做人,好生不以爲然。先是婉言痛陳利害。繼又說:“此事關係重大。如今村人對兩家父母視若仇敵,全仗逸叔大力,免去若干恥辱。我們孤臣孽子,衆惡所歸,再如不知自愛,不但爲先人增羞添垢,還要身敗名裂。瑤仙表姊人極聰明,崔、黃兩家就數她一人。稍微明白一點的人,便不會行那拙見,何況是她。如果立志殉母,你也攔她不住。此去如被人知,同負不孝無恥的惡名,以後更難在此立足,豈不愛之適反害之?既有深情於你,她有丫頭可遣,不比我們兩個孝子不能見人。儘可打發絳雪或是報喪,或是探問母親病狀;再不就作爲絳雪聞得母親去世,念平日對她恩厚,自己前來看望,代爲達意。哪一樣都可藉口。她連喪都不肯來報,不問情真情假,可知定有顧忌。哥哥一個年輕男子,熱孝頭一天,半夜三更到一個孤寡新喪家去,如何使得?”
蕭玉對弟弟從來強橫,以大壓小慣了的,適才這一番商量,乃是天良猶未全喪,自知不合,尚畏物議,不得已腆顏相商。一聽蕭清再三勸阻,不禁惱羞成怒道:“事已至此,她死我不獨生,寧可身敗名裂,也必前往。你是我兄弟,便代隱瞞,否則任便。”蕭清本有一點怯他,見狀知他陷溺已深,神昏志亂,是非利害全不審計,無可挽勸,只得說道:“哪有不代哥哥隱瞞之理?不過請哥哥諸事留心,去到那裏稍微慰問即回,千萬不可久停,免叫兄弟在家中提心吊膽。你和瑤姊恩愛,爲她不惜身敗名裂,須知父喪未葬,母親才死頭一天,屍骨未寒,靈還停在堂前木板上,沒有入殮哩。”說到末幾句,已是悲哽不能成聲,撲簌簌淚流不止。蕭玉也覺自己問心不過,尤其不孝之罪無可推倭,見狀好生惶愧。天人交戰,呆立了一會,見蕭清半睜着一雙淚眼,還在仰面望他回答,心正難受。猛又想起此時瑤仙不知如何光景,當下把心一橫,側轉臉低聲喝道:“不用你擔心,我自曉得。只見一面,說幾句要緊話,即時回來。”說罷,帶了雪具,徑由後面越房而出。到了外面穿上雪橇,四顧靜夜無人,飛步往瑤仙家趕去。
蕭清見兄長執迷不悟,崔家母女俱是禍水,將來必有後患。又怕當晚的事被人發覺,不能做人。又急又傷心,伏在靈前,止不住哀哀痛哭起來。夜靜無人,容易傳遠,不想被緊鄰郝老夫妻聽見。先聽蕭清哭聲甚哀,只當他兄弟二人思念亡親,感懷身世,情發於中,不能自己,頗爲感嘆。以爲母子天性,外人無法勸解,也就聽之,嗣聽哭聲越發悽楚,又聽出只是蕭清一人,沒有蕭玉哭聲。這等悲慟之聲,外人聞之也覺腸斷,何況同爲孤子,目睹同懷幼弟哀哭號泣,而不動心,太覺不近人情,心中奇怪。知道蕭玉性情剛愎,疑心又出什麼變故,加以自來憐愛蕭清,意欲前往慰看。郝潛夫因昨晚守歲,二老也一夜未眠,本應日裏補睡,偏生蕭家出事,過去整忙了一天,不得安歇。飯後略談,已將就枕,恐累了二老,再三勸阻,郝老便命代往。
潛夫到了蕭家門首,隔溪一看,一排房子都是黑洞洞的,只靈堂那間昏燈憧憧,略有微光,門戶關閉甚緊。那哀哭之聲,果只蕭清一人,蕭玉聲息全無。知道那房沿溪傍崖而建,前門隔靈堂太遠,打門不易聽見。仗着學會踏雪無痕的輕身功夫,將身一縱,越溪飛過,正落在靈堂窗外。積雪深厚,北風一吹,多半凍結。落時腳步稍重,踏陷下去半尺,沙地響了一聲。蕭清耳目甚靈。這時正哭得傷心,恰值一陣寒風從窗隙吹入,吹得靈前那盞長明燈殘焰搖搖,似明欲滅。因是亡人泉臺照路神燈,恐怕熄了,慌不迭含着悲聲站起,用骨棍剛把燈芯剔長一些。忽聽窗外沙的一聲雪響,有人縱落。以爲蕭玉迴轉,愁懷一放,不禁喊了一聲:“哥哥!”話纔出口,猛想起窗是南向,每年一交冬便即釘閉,要過正月纔開,不能由此出入。來人不走前門,便須繞至屋後,積雪又深,哥哥怎會由此回屋?驚弓之鳥,疑心蕭逸派人來此窺探,或是乃兄又出什事。忙把長明燈往神桌下一放,將光掩往,方問是哪一個。來人已在窗外應道:“二弟,是我,我從這邊進來好走些。”蕭清聽出是郝潛夫的口音,料是一時悲苦忘形,哭聲略高,引了前來。恐被發現乃兄夜出之事,又悔又急,慌不擇言答道:“郝大哥麼?我們睡了。前後門已上鎖,雪太深,路不好走,不敢勞動。如沒什事,明天請再過來吧。”潛夫已聽他口喚哥哥,又由窗隙中窺見靈前只他一人,以及神態張皇之狀,料定蕭玉他出。聞言答道:“家父家母因聽你哭得可憐,不放心,命我前來勸慰幾句。怎麼只你一人在此,令兄呢?”蕭清哽咽答道:“家兄近幾日來人不舒服,遭此慘變,悲傷過度,更難支持,已由我勸去睡了。外面太冷,大哥請回去吧。”
潛夫此時也是年輕好事,疾惡如仇,平日又和蕭玉面和心違,立意要看所料真假。答道:“家父一則擔心;二則還想起幾句要緊話,非叫我今夜和你說不可。令兄已睡,這話正好先不讓他知道,真是再好沒有。這窗要不能開,你可到前面開門,我仍縱過溪那邊,由正路走。這一帶已掃出路來,並不難走。”說罷,不俟答言,回身便縱。蕭清方想攔,重說前後上鎖的話,又想這話不對:“村中都是一家,不是風雪奇寒,差不多連門都不關。父親在日,每晚必鎖後門,日久村人知曉,還傳爲笑談。無緣無故,前後上鎖則甚?郝氏父子患難相助,諸多矜恤,半夜三更爲了關心己事而來,就上鎖也得打開,怎能拒絕?”又聽潛夫說完就走,知道來意堅誠,非開不可。想了想,無可奈何,只得強忍傷心,將油燈仍放桌上,燃一根油捻,往前面跑去。到時,潛夫已在叩門。開門走進,頭一句便問:“村中無一外人,就是寒天風大,略微扣搭,不使被風吹開也就罷了,如何閂閉這麼嚴?”蕭清只好說,蕭玉睡前,爲防有人闖入所爲,含糊應了。潛夫本是來熟的人,不由分說,搶步便往裏走。蕭清又不便攔阻,急得連喊:“大哥,我給你點燈,外室坐談吧。家兄有病,剛睡熟不久哩。”潛夫隨口應答:“這個無妨,我只到靈堂和你密談,不驚動他,說完就走。你家丫頭今早嚇跑,又沒回來,省得又叫你忙燈忙茶費事。”蕭清聽潛夫這等說法,以爲當真要背乃兄說話,才略放心。隨到靈堂落座,請問來意。潛夫突作失驚道:“令兄如此病重,當此含哀悲苦之際,怎能支持?叫人太不放心了。我們又是世好,又是同門師兄弟,驚動他的高臥自是不可。偷偷看望他一下,看看要緊不要緊,也放心。”
蕭玉弟兄臥室就在靈堂隔壁一間,門並未關,裏外只隔一個門簾。潛夫進時就在靠近房門椅子上坐下,室內油燈未滅,隔簾即可窺見。蕭清本在後悔出時忘了將燈吹熄,反閉房門,捏着一把冷汗。聞言暗叫一聲:“不好!”忙說:“家兄不在這屋睡。”縱身攔阻時,潛夫已掀簾闖了進去。一見室中無人,事在意料之中,果然證實。深恨蕭玉非人,不禁回身把臉一板,問道:“令兄平日睡此室內,難道因爲令堂今日在他牀上斷氣,害怕躲開了麼?”蕭清已知看出破綻,無法再隱,情急無計,撲地跪倒,忍不住傷心悲泣,哭訴道:“大哥不要怪我,家兄實是出門去了。”潛夫知他素受乃兄挾制,天性又厚,適才悲泣,定是勸阻不從,反受欺負,所以格外傷心。忙一把拉起道:“清弟快些起來。這是令兄不好,怎能怪你?實不相瞞,令兄爲人乖張狂妄,我對他素無情分。全村的人居此已歷三世,休看平日相處甚是敦睦,休看你也姓蕭與村主是一家同族,若按全村人的情分來論,還不如我們這幾家外姓。此乃習慣使然,並非有什親疏。令尊令堂在日,與村人多不大來往。只有師父爲人公正,不分異姓同族,都是一般看待。對你全家更多關注,偏又鑄此大錯。你二人身世孤弱,師父雖然不念舊惡,仍以子侄看待,可是村中素來安樂無事,近來之事出於僅見。師母爲人賢淑謙和,與師父一樣受全村愛戴。今遭此事,他們疾首痛心之下,即使潔身自愛,勉力前修,尚難免他們遷怒,有所歧視,哪可任性胡來呢?目前令尊負謗地下,窀穸未安;母喪未葬,屍骨未寒。令兄竟敢冒大不韙,半夜深更私會情人。我明知他和瑤仙早有情愫,見她母親慘死,由愛生憐,情不自禁。以爲昏夜無人知道,你又被他挾制已慣,不敢泄露,前往寬慰,就便獻點殷勤。他雖不孝不弟,到底總有幾分人性,雙方都是新遭大故,不致真個還有心腸做什醜事出來。但是崔家無一男丁,孤男寡女,深夜揹人私會,一旦被人發覺,怎得做人?照此情形,此人天良已喪,不復齒於人類,也不配做你哥哥。你的年紀甚輕,和他相處即便不受薰陶,從爲敗類,將來也難免受他的害。家父母和我對你很期愛,決不願你同他一起墮落。明日入殮之後,我便和師父去說,把你移往師父家中居住。一則朝夕相隨,可以用功;二則免得將來他有什變故,殃及池魚。你看好麼?”
蕭清從小就喜依在蕭逸時下,蕭逸又甚愛他,原恨不得日夕相隨用功,才稱心意。聞言暗想:“兄長如此行爲和那天性心地,難免身敗名裂,自以離開他的爲是。無奈終是同胞骨肉,父母一死,兄弟二人本就孤單。他行爲又不好,有自己在側,還可從中化解一些;這一離開,不特手足情疏,照他心性,弄巧還要視若仇寇。”好生委決不下。潛夫待了一會,見他雙淚交流,傷心已極,答不出話來,知道爲難,又告誡他道:“我知你因父母雙亡,不忍舍他即去。須知豺虎不可同羣。瑤仙機智深沉,因師父不喜她奸猾,本就怨望,更爲母仇,我斷定她必是將來禍水。令兄迷戀此女,至於不孝忘親,如受蠱惑,什麼事做不出來?平素犯了規條,村人尚動公憤,何況他們?倘再有甚變亂,決不相容。與其隨之同敗,何如早早打算。他如安分守己,同在一處,日常照樣聚首,並非遠別不能相見。你因年幼,爲便於用功,依傍叔父也不爲過。不幸而言中,他闖出亂子,你有此退步,免被波及,也不致使父母墳墓無人奉祀,先人血食由此而斬。此乃兩全上策,還有什麼爲難呢?”蕭清聞言,方始醒悟。哽咽着答道:“小弟方寸已亂,多蒙開導。就請姻伯和大哥代爲作主好了。不過家兄此舉雖於孝道有虧,但他去時也是徬徨反覆,欲行又止者好幾次。今晚之事,務求大哥代爲隱瞞,最好連姻伯也莫提起,免得二老聽了生氣。”潛夫冷笑道:“他天人交戰了一陣,仍被人慾戰勝,怎還說天良未喪?看你面上,我也不值向外人提起。要瞞父母,卻非人子之道,我自有處。你此後要爲亡親爭氣,向上纔是正理;徒自哀毀傷身,並無用處,不可再悲傷了。瑤仙詭詐心細,決不容他久停,快要回轉。我此時正氣頭上,見面難保不顯露。謹記我言,明早事多,早早安歇。我回去了。”
蕭清謝了厚意,仍由前門送出。同時感懷身世,又擔心兄長異日安危,惟有傷心,低了個頭,邊想邊往裏走。才進靈堂,聞得裏屋有了聲息,心中一動。趕進一看,正是乃兄蕭玉握拳切齒,滿面忿怒之容,坐在榻前椅上。見了蕭清,劈口便低聲喝問道:“我叫你不許外人進來,郝家這個背時鬼,怎麼放他進來的?快說!”蕭清疑心話都被他聽去,嚇得心裏亂跳,更不知如何答好,呆了一呆。蕭玉又怒問道:“那小鬼看我不在,說我些什麼?”蕭清聽出他剛進來,話尚沒有聽去,才略放心,定一定神,答道:“適才我打瞌睡,他拍窗戶,說郝姻伯怕我弟兄傷心,叫他前來慰問,並商明早入殮之事。我說你人不好過,已經睡熟。他說什麼也要開門進來,沒法子,只得開的。”蕭玉又厲聲低喝道:“半夜三更,誰要他父子這樣多事?小狗看我不在,又說什麼?你要說假話,看我撕你的皮。”蕭清見他聲色俱厲,知他性暴,不顧什麼兄弟情分,無奈只得說謊道:“幸虧我開門以前,早就說你因思念先母,悲傷過度,本來就帶着病,我怕你在母親嚥氣房內觸目傷心,死勸活勸,勸到後面書房安睡,現時剛剛睡熟。將他哄信,還叫我不要喊你,明早有事,多睡一會的好。”蕭玉口裏雖硬,終畏物議,一聽說潛夫不知他夜中偷出,一塊石頭便落了地。此時正在心亂如麻之際,一意盤算未來的難題,哪還再有心腸計及別的。底下更不再問,只怒答道:“他姓郝我姓蕭,我便出去,須不幹小狗什事,他就知道,有什相干?”蕭清知他欲蓋彌彰,且喜未再追問,哪敢多說惹氣。想起適才潛夫勸他之言,至親骨肉還不如外人,甚是心酸難過。天已不早,出到靈堂前,剔了剔神燈,假裝睏倦,倒在牀上想心思。蕭玉呆坐了一會,也往對榻躺倒,只管長吁短嘆,時而悲泣,時而低聲怒署。蕭清聽了,覺着乃兄今日情形大變。如真受了瑤仙堅拒不與相見,不會去得這麼久;如像往常二人口角受點悶氣,又不是這神氣。再者,兩下里平日都有情愛,並說已定婚嫁之約,患難憂危之中,更應相憐相愛才是,萬無被拒之理。猜他受了瑤仙蠱惑,有什極爲難之事,以至如此。因而想起畹秋母女爲人陰險詭詐,以及兩家不應懷有的仇恨,不禁嚇了一身冷汗。雖然暗中優急,不敢公然明問,但對乃兄和瑤仙二人都留了心。
蕭清這一猜,果然猜對。原來瑤仙自治喪人去以後,因有私語要與絳雪商量,推說明日有事,老早便把蕭逸留下的村婦打發往後房中睡了。絳雪重往廚下端整了些飲食,勸慰瑤仙同吃。二女一個苦想蕭玉,盼他夜深私來看望,述說心腹;一個仍戀着蕭清,恨不得趕往蕭家探個明白:日裏雪中跌倒坐視不救,是否成心?正是各有心事。絳雪把火盆添旺,二女並躺牀上,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望了一會。瑤仙忍不住說道:“男子真是薄倖。我這等苦難傷心,幾乎死去,就說日裏怕人知道,這靜夜無人,怎也不偷偷前來看我一看?再等他一會,不來便罷,從此以後一刀兩斷。莫說我再理他,連去他家那條路,這輩子都休想我走。”說到這裏,眼睛一陣亂轉,氣得幾乎要哭。絳雪急道:“我的好姊姊,怎麼一點不體諒人?我還覺他對你真好呢。請想啊,他父母和我們一樣都遭全村人恨,他弟兄年紀輕輕,個個都是他長輩,不比你是一個孤女,容易得人憐惜。今天才出了這大亂子,哪裏還敢再走錯一步?你說得倒容易,蕭逸在我們家既留有人,他家未必沒有。何況郝家父子又是他的緊鄰,老的爲人古怪,小的更是可惡。你沒見媽死以前,郝家小狗催他回去,那個該死挨刀的樣兒嗎?一步走錯,叫他怎麼再在這裏做人?想逃出去,村規又是不許,不是死路一條嗎?你這裏想他,只怕他還更想你呢。不信,我替你再跑一次,討個信回,就知道了。”
瑤仙方在沉吟不語,剛想說絳雪今非昔比,此去被人看見,你我同被污名。忽聞門外有人彈指叩戶之聲,瑤仙心中一動,猜定是他。剛從牀上坐起,念頭一轉,忽又拉了絳雪倒下,附耳悄聲教了些話。絳雪悄笑道:“這麼一來,不辜負人家苦心嗎?”瑤仙把眼微瞪,揮手催去。絳雪只得走向中屋,貼門低問:“是哪一個?”外面忙答道:“絳雪,是我。快開門,外邊冷得很。”絳雪一聽,果是蕭玉。想起自己的事,不禁心中一酸。再聽仍和往日一樣喊她絳雪,雖然蕭玉不知她與瑤仙認了姊妹之事,不能見怪,心中總是有點不快。便照瑤仙的意思拒絕他說:“我姊姊今天傷心過度,水米不沾牙,哭暈死過去好幾次。如今睡了,不能見你。”蕭玉在外一聽瑤仙苦狀,越發擔心憐愛,便央告道:“好絳雪,你和小姐去說,我爲她心都快碎了,只求放我進去見上一面,立刻就走。”絳雪因已點醒自己身分,聽他仍是這般丫頭稱呼,沒好氣答道:“我姊姊莫說睡了,我不能叫,就是沒睡,大家都在風飄雨打的時候,半夜三更孤男寡女相見,被人知道,明日拿甚臉面做人?你不怕,我姊妹兩個還當不起呢。”蕭玉一心求見,什麼話都沒留心細聽,只一味央告道:“好絳雪,好姑娘,莫作難我,改日好生謝你就是。哪怕她真不見我,你只替我喊醒,問上一聲,就感激不盡了呀。”絳雪只管表示她和主人是姊妹,對方仍未聽出,依舊左絳雪右絳雪地沒有改口,越發有氣。含怒答道:“你把人看得太小了,哪個希罕你甚謝意?實對你說,媽歸天時命我和姊姊拜了姊妹,一家骨肉,且比你親近得多呢。她就是我,我就是她。我說不見,一定不見。用不着問,各自請吧。”蕭玉聞言,方聽出有些見怪。忙又分辯道:“恭喜妹妹,恕我不知之罪,怪我該死。好妹子,千萬不要見怪。你既能做主,請你快點開門讓我進去吧。外邊冷還不說,你知我提心吊膽來這一回,有多麼難嗎?要不見她回去,真要我的命了。”瑤仙早就隨出在旁偷聽,聞言也是心酸感動,想教絳雪開門,又因適才已囑絳雪作難,不便改口。反正不會不開,何不忍耐片時?絳雪口雖那麼回答,臉仍回看瑤仙神色行事。見她無所表示,樂得假公濟私,話更說得堅決。蕭玉越等越心慌,一時情急,口裏不住央告,好妹子喊了無數,手在門上連推帶打,打得那門山響。打沒幾下,絳雪恐把後屋女僕驚起,忙喝:“後屋有人,你鬧什麼?這就給你開門,看我姊姊可能饒你!”瑤仙見絳雪要開門,連忙三步兩步跑進屋去,身朝裏側面臥倒。絳雪等她進屋,才緩緩將門開放。
這一耽擱,蕭玉在門外足等有半個多時辰,身子凍得瑟瑟直抖。好容易聽絳雪有了開門之意,惟恐多延時刻,慌不迭乘空先把雪具脫下。門一開便鑽了進去,迎着絳雪的面急口問道:“好妹妹,姊姊現在媽房裏麼?”絳雪沒好氣低聲喝道:“告訴你有外人在後屋睡,怎麼還這樣毛躁,大聲大氣的?”蕭玉連忙謝罪。正還要問瑤仙住處,一眼瞥見左側門簾內透出燈光,更不再問,揭簾跑進。絳雪隨將正門關好,堂屋壁燈吹滅,跟蹤走入,又將瑤仙房門上了閂。見蕭玉站在門內,連正眼也沒看他,徑直轉向後面套間去了。蕭玉和瑤仙雖然兩情愛好,彼此心許,因瑤仙頗知自重,從不許他有什麼輕薄言語舉動,蕭玉對她又怕又愛,奉若天人,連手指都未捱過。這時一到,同在患難之中,愛極生憐,恨不得加倍溫存撫慰,才稱心意。況且畹秋死前雖未明說,語氣中二人婚姻已成定局。加以室無他人,有一絳雪本是心腹,新近由主僕又結了姊妹。反正玉人終身屬我,縱然略微放肆一點,也不要緊。先在牀前喊道:“姊姊不要傷心,我看望你來了。”連喊兩聲,不見答應。自問並無開罪之處,連喚不理,也不知是傷心太過,憂急成病,還是有什麼別的不快。方在惶急,想要近前,回顧絳雪將門關好走入後房,知她主僕通氣,這等行徑分明給自己開道,膽更放大。一時情不自禁走到牀前,想扳瑤仙肩背。手剛挨近瑤仙肩上。瑤仙倏地一聲嬌叱,翻身坐起,滿面怒容,猛伸玉掌,當胸一下,將蕭玉推出好幾尺去。然後戟指低喝道:“該死的,媽今天才死,你就要上門欺負我麼?”說到“欺負”二字,兩行清淚似斷線珍珠一般,落將下來。
蕭玉見瑤仙悲酸急怒,嚇得沒口子分辯道:“好姊姊,我擔心你極了。好容易偷偷到此,因爲姊姊不理我,急得沒法,纔想拉你起來。想安慰你都來不及,怎敢欺負?”瑤仙不等他說完,便搶口怒喝道:“多謝你的好心。還說不欺負我呢,我來問你:半夜三更,孤男寡女,你縱不畏人言,也應替我想想;加以你我兩家新遭慘禍,成了衆惡,好端端的還怕人家亂造黑白,怎能昏夜揹人到此?如被人發覺,說些壞話,你就爲我死去,也洗不了的污名。急切之間擔心媽的身後和我的安危,以爲夜無人知,偷偷前來,也還情有可原。但那絳妹也是我親若骨肉的心腹近人,如今又承遺命拜了姊妹,就不能作我的主,也當得幾分家。她既那麼堅決回覆,叫你回去,自然是她明白,揣知我的心意,知道事關我一生名節,比命還重,不可任性胡爲,你就該立時回去纔是正理。苦纏不休,已經糊塗萬狀,怎倒行強打起門來?你不知道我後屋住有蕭家的人,便是欺我姊妹兩個人少力弱,難御強暴,打算破門而入,見也要見,不見也要見,不能白來;如知後屋有人,更是意存要挾,行固可惡,心尤可誅!這都不說。你因媽死,怕我傷心,纔來看望安慰,並且不畏艱險寒冷,可見愛我情深。古人愛屋及烏,何況死的是我母親,她平日又那麼愛你,果如你那癡想,便是半子。你一進門,便是靈堂壁燈已滅,靈牀下還有一盞長明神燈,決不會看不見。你眼淚未滴一滴,頭未磕一個,連正眼都未看,也不問我睡了未睡,便往房裏亂跑。稍有天良,何致如此?進門之後,我不起來理你,當然不是傷心,便是生氣。如真愛我憐我,就該想想你來得如此艱難,人非木石,怎倒不理?當然有什麼錯處,或對不起人的地方。想明白後,再用好言勸解,我就有氣也沒氣了。你不問青紅皁白,就跑過來拉拉扯扯。我平時如是輕佻,不莊重,和你隨便打鬧說笑慣的,也倒罷了。我又不是那種無恥下賤之女,你也不是不知道。偏當我悲痛哀傷之時,如此輕薄,不是看我家無大人,孤苦弱女,成心欺負,還有什麼?我命太苦,只有父母是親人,爲了蕭家歐陽賤婢,害得二老相繼慘死。見你一往情深,只說終身有托,女婿就是兒子一樣,可以存續香菸,繼她未竟之志。我非庸俗女流,不會害羞作態,也不相瞞,對你早已心許;便是母親臨終遺命,也命嫁你。但照你今晚行爲看來,心已冰涼透骨。你如此,別的男人更可想而知。我和絳妹約定終身不嫁,一了心事,便尋母親於地下了。”說完,又哽咽哭起來。
這一席活,說得蕭玉通體冷汗,面無人色。深知瑤仙性情剛強,詞意如此堅決,難以挽回。想不到一時情急心粗,竟未細想,把一樁極好的事,惹出這大誤會。慾火燒身的人,會不惜一切犧牲,明知它是火坑,也要去冒險。她雖錯怪,偏問得理對,無詞可答。又是委曲,又是愁苦,急得沒法,只好自怨自捶。連說:“我真粗心,該死該打!”瑤仙見他自己發狠捶胸,也不攔阻,只是冷笑。後來蕭玉見她心終不軟,倏地跑過前去。瑤仙鳳眼一瞪,剛怒喝一聲:“你要找死麼?”蕭玉已撲通一聲跪到面前,哭說道:“姊姊呀,我不過是粗心大意了一些,你真冤枉死我了呀!你既一定怪我,我就死在你面前,明我心跡好了。”瑤仙冷笑道:“我說你安心挾制姊姊不是?我問問你:好端端男子漢大丈夫,尋的什死?還要死在我的面前,是何居心?如若是假,便是藉此要挾,如若是真,豈非臨死還要害我負那污名?幾曾見一個孤男會死在寡女閨房中的?快些起來,這種做法,沒人來憐惜你,我見不得這種樣子。”蕭玉哭訴道:“姊姊,你今天想必因媽去世,傷心太甚,處處見我生氣。我反正一條命已付給你,要我死就死,要我活就活,我決不敢挾制你。如今心挖出來,也是無用。我不過話說得急,怎會死在這裏?不過姊姊不肯回心,百無想頭,莫說不憐惜我,就憐惜我,身已化爲異物,有什用處?望姊姊多多保重,過一兩天就知我的心了。”說罷,起身要走,臨去又回頭看了一眼,見瑤仙仍是冷若冰霜,凜然不可侵犯。不禁嘆了口氣,低聲自語道:“姊姊,你好狠心腸。”把足微頓,拔步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