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秀正在對着月光回首前塵,心中感慨。猛聽海水響動,月光下照見前面港灣轉側處,海水忽然裂了個丈許寬的巨縫,浪向兩旁分開。當中一股黑影高出水面約有丈許,直向離身不遠的海岸邊衝來,嘩嘩連聲大響,海波分處,那股黑影業已衝上岸來。等到全身畢現,方看出那東西長有十丈,形狀似龍非龍,與那年所見虎面龍身之物相似,但要長大些。只是沒有看清,晃眼工夫,躥入椰林之內。方在吃驚,浪花涌處,又躥起兩條白影,持刀定晴一看,正是二鳳姊妹。一見面,便同聲齊問:“冬秀見着那東西麼?”冬秀見二女同來,心中大喜,便將適才所見說了。二鳳姊妹聞言,更不答話,急匆匆各持兵刃往林內追去。冬秀也隨後追趕,追了半里多路,人獸都沒有追上。恐有獅羣在暗中潛襲,獨個兒有些害怕,只得仍回水邊等候。過了半個時辰,二鳳姊妹方纔迴轉。三鳳急得直跺腳道:“都怪我不好。我們已合力將它擒住,偏生我這隻手臂前年爲獅所傷,使不上勁。就在二姊伸手取海藻的工夫,被它掙脫逃走。又不該顧拾這把牢什子刀,沒有追上。這東西先前不知怕人,好捉。如今吃了苦頭,想必見人就躲,一上岸就跑得沒了影子。知道哪年哪月才擒得到呢?”說時甚是惶急。冬秀不明二女要生擒那東西則甚,正要想問,又聽二鳳道:“三妹總是性急。這東西既以海藻爲糧,這島不大,一面有污泥阻路,只要肯費工夫,總擒得到。好在我們無心中已發現它的短處,有了制它之法。此時空愁有甚用處?”說罷,便將採來的幾片海藻大家分吃,三人坐在石上,邊吃邊說海中遇怪之事。
原來二鳳姊妹到了水底,遊向前年取海藻之處一看,哪裏還有。暗想:“前年這地方海藻甚多,並且這東西生長極繁,就算被海底魚類吞食,像這方圓約有十里的一大片,也不會被它們吃盡。”算計不是事隔三年記憶不真,看錯了地方,便是前面還有。想着想着,不覺游出老遠。問或遇上一些,也都不甚肥嫩,還不如安樂島海濱所產,不值一取,便丟了不採。又往前走有數裏,忽見前面翠帶飄動,游魚往來上下,如同穿梭一般。心中高興,便將腰中所佩的刀拔在手內,準備上前割取。二女天生異稟,幼服老蚌靈液,兩目在水中視物如同白日之下,觀察甚是敏銳。剛往前穿行沒有幾十步,忽見海藻叢中直打水漩,漩起兩三丈大小的圓圈。四外和上下的水,依舊靜沉沉地停着。漩圈以內,卻是空的。二鳳因這種海底空漩,平生從未見過,先疑是那裏有甚海眼。但漩圈上的水卻又不往下壓,好似有甚麼無形無質的東西將海水憑空托住,心中奇怪。那一片地方的海藻又是格外長大肥多,目光被藻帶阻住,看不甚清。翠影披拂中,彷彿裏面伏着一個帶角有鱗的東西,卻沒見它行動。二鳳比三鳳來得機警,猜是海中蛟龍海怪之類,不敢輕易涉險。正想拉着三鳳同走,不去生事,偏巧三鳳看上當中兩片極肥嫩的海藻,頭往前一低,兩手一分,早平着身子,冒冒失失地往漩圈之內衝了進去。
水中只能以手示意,不能說話。二鳳一個未拉住,見三鳳已經衝進,恐防有失,連忙跟蹤而入。眼看三鳳在前,一手提刀正往那當中的兩片肥大海藻上砍去。就在這一晃眼的工夫,忽從三鳳身旁海藻叢中躥起一條龍形怪物,也沒傷人,徑往側面穿去,連頭帶尾,長有十丈開外,形體甚是長大得駭人。二鳳姊妹常在海中游行,怪魚如虎鯊鯨、鱷象之類的厲害東西也常遇着,似這樣似龍非龍的東西卻是罕見。先時不敢輕易招惹。後見那東西經行之處,水漩也在跟着移動,離那東西的頭部四外十來丈左近,水竟自然避開。等到緩緩遊向側面海藻叢中,纔想起似在哪裏見過。細一尋思,正與前年在荒島上趕走獅羣,給姊妹三人解圍的虎面龍身怪獸相似。如不虧它,那些惡獅何止百數,姊妹三人豈不膏了獅吻?當時因爲忙着尋報父仇,也沒再尋那怪獸的下落。後來連問島人,俱說從未見過,日久也就不再提起。不想這東西還有分水之能。因這怪物以前曾給自己解過圍,又未見它有傷人之意,不由把恐懼之心減了一半。再往它伏處一看,四外海水依然空漩着。姊妹二人同時想起這東西既有分水之能,看上去又頗馴善,倘能將它制伏,駕馭着迴轉紫雲宮,豈非一樁妙事?
當時因爲求歸海底心切,也不暇計及危險。互相一打手勢,仗着那東西行得緩慢,自己天賦本能未曾喪盡,水底遊行比魚還快,決計跟蹤過去,試探行事。誰知行近漩圈之內,那東西本似在翹首閉目假寐,偶一睜眼,見有人來,又復警覺避向別處。一連多次,俱是如此。二女見它遊得較快,有時遇見片肥大的海藻,便順嘴咬去嚼吃。雖說避人,並不見有甚惡意,不由膽子越來越大。追逐了好些時候,漸漸越追越近。末一次,三鳳見那東西愛吃海藻,又覺察它轉折時姿態,只須避開它後面,不致被長尾掃着,便無妨礙。即使惹翻了它,也有法躲。便和二鳳打了個手勢,仍由二鳳從側面去驚它,決計衝入空圈之內試試。自己找了幾片肥大海藻,繞出它的前面,猛地迎頭堵去。右手急握劍柄戒備,左手便準備那兩片大海藻向怪物嘴上遞去。這時三鳳因爲身臨切近,身在空處,腳已踏實在海沙上面,看清那怪物後半身仍在水內,只頭部前半身周圍沒水。三鳳身子離水,便不能和在水中一般自在起落。那怪物卻又生得高大,昂起頭來,離地足有兩三丈高下。三鳳見兩下相差太甚,雖說怪物不傷人,面對面地看了那般獰惡兇猛的形態,未免也有些膽怯,再加身子不在水中,不敢過於大意。就這遲疑之間,那怪物已低頭張開大嘴來咬。三鳳一害怕,忙把身子往後一退。不料一腳正踏在海底淤泥裏面,將一條玉腳陷進半截,急切間拔不出來。那怪物已經張開血盆大口,緩緩遊了過來。三鳳無法,正帶刀準備抵敵,覺着左手一動,怪物的頭忽然停住,不往下落。定睛一看,漂來那兩片海藻比手中刀要長出好幾倍。三鳳因是情急用力,無心中左手也舉了起來。那怪物本不傷人,只是奔了三鳳手中的海藻而來,恰好迎個正着。那怪物竟和養馴了的家畜一般,就在三鳳手裏嚼吃。吃到一半,三鳳將手一鬆,被它銜了就轉身。同時二鳳也從側面衝入空圈以內。三鳳忙叫道:“二姊留神!這裏盡是極粘膩淤泥,我已被陷在此。這東西很馴善,你快將它轟開,放水進來,我好脫身。”
原來海底那一灘並非淤泥,乃是鯨魚的糞,日久年深,沉積海底,又粘又膩。三鳳正踏在上面,所以急切間無法脫身。二鳳一聽三鳳之言,忙繞到怪物身後,舉手中刀背朝怪物腰間打去。怪物正吃三鳳手中海藻,猛然身痛一回頭,便朝二鳳拱去,來勢甚疾。二鳳恐它野性發作,身子又站在無水之處,逃遁不速。見怪物血口張開,朝自己衝來,不及躲閃,一着急,順勢橫着刀背朝怪物面部打去,正打在怪物鼻尖上面。二鳳才悔下手匆忙,沒用刀斫,用了刀背,這一下怎能將怪物斫傷?勢必益發將它觸怒,更難抵敵。想到這裏,猛地靈機一動,順着刀背在怪物鼻間一按之間,就勢騰身一縱,跨上怪物頸間,騎了上去。說也奇怪,那樣長大,生相兇惡的東西,吃二鳳一刀背打在鼻上,竟然將頭一低,乖乖地全身俯伏下來。二鳳先不知這一刀背正打在怪物的癢處,見它如此馴善,心中正在奇怪。百忙中舉目朝前一望,三鳳仍在淤泥中掙扎不出。心想將怪物轟開,好使三鳳脫身。好在自己騎上怪物頸間,不怕它反咬。又舉刀背往怪物頸側拍去,原想將它趕走。誰知怪物因鼻間受了一刀,竟然伏身地上,動也不動。二鳳連連喝拍,過有一會,怪物才自行起去,往側面海藻叢中游去,好似不知身上還騎着人一般,照舊吃它的海藻。怪物一離開,海水依然涌至。
三鳳一得了水,拼命用力一掙,便將兩腿拔出。見二鳳已騎在怪物身上,將它制伏,這一喜真是非同小可,連忙奔了過去。二鳳知那怪物水陸兩棲,適才赤身下海,沒有帶着繩索,想把怪物趕到海岸上去。見那怪物一任自己用刀背在身上亂拍亂打,它只顧低頭吃那海藻,不做理會;全不似頭一下,一打下去便貼伏不動。正在無計可施,猛地一使勁,刀背斜了一些,也不知斫在怪物甚麼地方,那怪物一護痛,登時野性發作,便在水裏亂轉亂旋起來。這時正值三鳳趕到,怪物又將頭一昂一低,便要作勢往三鳳身上撞去。二鳳猛地想起剛纔,身子騎在怪物頸間,本夠不着怪物的頭面,怪物這次將頭一昂,正好夠着。便將身往前一伏,舉起手中刀背,朝怪物頭面部連打。偏巧頭一下就打中怪物癢處,立時全身癱軟,臥伏下來。
二鳳這纔看出那怪物的鼻子是它短處。等怪物停了一會,就擡手照樣又給它一下,果然依舊貼伏。心中大喜,連喊:“三鳳,你莫上來,只用你手中兵器按着它的鼻子,它便不動。”三鳳聞言,便用刀背去按緊怪物的鼻子。怪物睜着一雙怪眼望着三鳳,一些也不動,似有乞憐之容。三鳳因它以前有救命之恩,心中老大不忍,手剛鬆了一會,怪物便將頭昂起。刀背一按,重又跪倒。二鳳說道:“你只隨我到岸上,將你練習熟了,送我姊妹到紫雲宮去,我們決不傷你。”說罷,因怪物喜吃海藻,便命三鳳:“按緊這怪物的鼻尖,不要移動。我去給它取點海藻來。”一面說,跳下身,奔往海藻叢中,挑那又肥又大的海藻,割了好些游回。正要騎將上去,三鳳見怪物鼻尖爲刀背所壓,酸得眼淚長流,不由又動憐惜之心,便叫二鳳給它些海藻吃,自己並將手鬆開。這次因爲按的時間稍長,待了好一會,怪物纔將頭昂起,緩緩伸將過來。二鳳姊妹見它比先前益發馴善,不由疏了防範。二鳳將手中刀夾脅下,兩手分持海藻,一片一片地遞去餵它。怪物先就二鳳左手中零的慢慢嚼吃了兩片,猛地張開血盆大口,竟往二鳳右手中那一束多的咬去。二鳳不及躲閃,被它全數咬住。以爲它貪吃多的,本就是餵給它的,也沒怎樣在意。怪物咬住整束海藻一甩,便脫了二鳳的手,大口一張一張,落了滿地。
二鳳哪知它的用意,一面低頭去拾,口中還罵道:“我把你這貪多嚼不爛的畜生,沒的糟踐好東西!”一言未了,誰知那怪物竟使下心計,趁二鳳去拾海藻,三鳳看它吃得出神之際,猛一伸頭,張開大口直撲三鳳。三鳳見勢不佳,忙橫刀背去按它鼻子時,已是不及,被怪物將頭一偏,嘴張處,恰好將三鳳的刀咬住。人力哪裏敵得住神獸,被怪物咬着只一甩,便已脫手飛去。接着扭轉身,分水逃走。三鳳方喊:“二姊快來!”怪物已逃出老遠。回身時節,差點沒被長尾掃上。三鳳忙就地下將刀拾起,同了二鳳,緊緊追趕。二女水行雖比怪物迅速,無奈怪物這次有了機心,邊走邊擺動那條長尾,水浪排蕩如山,不能近前。加上頭昂水外,即使追上,人也夠不着它的鼻子。繞來繞去,追逐到了二女下水之處,一不小心,被怪物轉身時節一尾掃到。幸虧二女在水中比魚還要靈活,忙將身往下一沉,緊貼海底,沒被打中。等到起身,怪物已逃到岸上。連忙追上岸去,已經躥入椰林深處,沒有追上。
三女在海岸邊上,算計怎樣才能將那怪物擒住。因這東西身軀龐大,下手不易,商量了一陣,終無善法。最後由二鳳迴轉大船,攜了繩索用具酒菜之類,準備就在海邊露宿,不將怪物擒住不休。去時二鳳一同船上人等,因適才與怪物是在海中爭鬥,除浪大一些,並無別的動靜。二鳳暗喜,便命大家不許上岸,只在船上候命,便即迴轉。二鳳、三鳳除飲一點酒外,已決計不再進食煙火之物。冬秀多吃海藻不慣,便做了飯菜,一人獨吃。二鳳姊妹不時前往椰林之內窺探,盼那怪物出現,不覺到了半夜。這時海岸上月白風清,美景如畫,上下天光,一碧無際。椰樹高達二三十丈,碧蓋亭亭,影爲月光照射地上,隨着微風交舞。再加上獅吼虎嘯之聲,時遠時近,越覺添了許多野趣。三女面向海岸,且談且飲,言笑方酣。冬秀一眼望見適才所見來路上那片烏雲,忽然越散越大,變成一個長條,像烏龍一般,一頭直垂海面,又密又厚。映着雲旁邊的月光,幻成無數五色雲層,不時更見千萬條金光紅線,在密雲中電閃一般亂竄,美觀已極。海濱的雲變幻無常,本多奇觀,尤以颶風將起以前爲最。像今晚這般奇景,卻是自來安樂島三年之中從未見過,不禁看出了神。三鳳見她停杯不飲,面向着天凝望,笑問道:“一年四季好月色多着呢。我們商量事,你卻這般呆望則甚?”冬秀指道:“你看這雲映着月光,卻成了烏金色,有多好看!”
一言未畢,便聽呼呼風起,海潮如嘯,似有千軍萬馬遠遠殺來。岸上椰林飛舞擺盪,起伏如潮。晃眼之間,月光忽然隱蔽,立時大地烏黑,伸手不辨五指。猛覺腳底地皮有些搖晃。二鳳姊妹和冬秀俱都年輕,閱歷甚少,從沒見過甚麼大陣仗。方在驚疑慌張之際,猛地又聽驚天動地一聲大震,腳底地皮連連晃動。冬秀首先跌倒。二鳳聞聲,方將她勉強扶起,尚未站定,一股海浪已像山一般劈面打來。三女支持不住,同又跌倒。勉強掙扎起來,高一腳低一腳地往後退去。那一片轟隆爆炸之音,已是連響不絕,震耳欲聾。三女退還沒有幾步,適才坐談之處,忽然平地崩裂,椰樹紛紛倒斷,滿空飛舞。電閃照處,時見野獸蟲蛇之影,在斷林內紛紛亂竄。這時雷雨交作,加上山崩地裂之聲,更聽不見野獸的吼嘯,只見許多目光或藍或紅,一雙雙,一羣羣,在遠近出沒飛逝罷了。海岸上斷木石塊被風捲着,起落飛舞,打在頭上,立時便要腦漿迸裂。還算是二鳳妹妹天生着一雙神眼,看得甚真,善於趨避,沒有被它打中。除身上被驚砂碎石打了不少外,尚未受着大傷。
驚慌逃竄了一會,二鳳猛想起這般地震狂風,岸上飽受驚駭,爲何不到水底趨避,就便保全三條生命?想到這裏,連喊數聲,俱爲風號地裂之聲所亂,三鳳、冬秀對面無聞。二鳳一着急,只得一手一個,拉了便往前躥。這一來,三鳳、冬秀也都恍然大悟,一同趕到海邊,冒着浪頭跳下海去。游出港灣,到了前海,探頭出去四下一找,哪裏還有大船影子。三人在水的深處,雖然水力大出幾倍,還不怎樣難支。身一露出海面,那如山如嶽的海浪,便都一個跟一個當頭打到,人力怎生禁受?最苦的還是冬秀,頭剛出海,見大船不知去向,再回頭一看,一股絕大火焰像火塔一般直衝霄漢。算計海中只有安樂島一片陸地,這場地震,定是火山爆發,全島縱不陸沉,島上生命財產怕不成爲灰燼?自己費盡心血,末了仍是一場空。苦海茫茫,置身無地,心中好不痠痛。正自難過流淚,就這定睛注視的工夫,一片百十丈高的海浪忽又當頭飛來。若非二鳳姊妹知她水性體力相差太遠,隨時護持,就這一浪頭,已經送了性命。二鳳眼快,見浪頭打來,忙抱着她往下一沉,僥倖避過。同時二鳳也看出安樂島火山崩炸神氣,便將冬秀交給三鳳,比了比手勢,叫她們休要妄動,打算遊往回路,看個動靜。
二鳳前行不及十里,海水漸熱,越往前越熱得厲害。探頭出去一看,遠遠望去,哪裏還有島影,純然一個火峯,上燭重霄。海面上如開了鍋的水一般,不時有許多屍首飄過。那爆炸之聲加大風之聲、海嘯之聲,紛然交響,鬧得正歡。除火光沸浪外,甚麼也觀察不清。漸覺身子浸在熱水中,燙得連氣都透不出來。不敢再事逗留,只得往回遊走,直沉到了海底。身子雖覺涼些,那海底的沙泥也不似素常平靜,如漿糊一般昏濁。直到游回原處,才覺好些。三女聚到一處,先時倒不怎樣。只冬秀一人不能在水底久延時刻,過一陣,便須由二鳳姊妹扶持到海面上換一換氣。冬秀浮沉洪波,眼望島國,火焰沖霄,驚濤山立。耳邊風鳴浪吼,奔騰澎湃,轟轟交匯成了巨響。宛如天塌地陷,震得頭昏目眩,六神無主。傷心到了極處,反而欲哭無淚,只呆呆地隨着二鳳姊妹扶持上下,一點思慮都無。
過了半個時辰,島上火山忽然衝起一股綠煙,升到空際,似花炮一般,幻成無量數碧熒熒的火星,爆散開來。接着便聽風浪中起了海嘯,聲音越發洪厲。這時二鳳姊妹剛扶着冬秀泅升海面,換了口氣,往下降落。降離海底還有裏許深淺,見那素來平靜的深水中泥漿涌起,如開了鍋灰湯一般,捲起無邊黑花,逆行翻滾,方覺有異,水又忽然燙了起來。二鳳猜是海底受了火山震盪所及,同時溜塌,倘如被熱浪困住,怕不活活燙死。水裏又講不得活,暗恨眼看島國地震崩裂,如何不早打主意,還在左近逗留?靈機一動,忙打手勢與三鳳,一人一邊夾了冬秀,便往與火山相背之路急行逃走。果然那水越來越熱,海水奇鹹,夾以奇臭,只可屏息疾行,哪能隨便呼吸。逃出去還沒有百里,休說冬秀支持不住,早已暈死過去,就連二鳳姊妹自幼生息海底,視洪濤爲坦途的異質,在這變出非常,驚急駭竄之中,與無邊熱浪拼命搏鬥,奪路求生,經了這一大段的途程,也是累得筋疲力竭,危殆萬分。
好容易又勉強掙扎了百多里路,看見前面沉沉一碧,周圍海水由熱轉涼,漸漸逃出了熱浪地獄。才趕緊泅升海面,想找一着陸之處,援救冬秀回生,就便歇息,緩一口氣。誰知距離火山雖繞出有二三百里,只是海嘯山鳴之聲比較小些,海水受了震波衝擊,一樣風狂浪大。上下茫茫,海天相接,惡浪洶涌,更無邊際,哪有陸地影子。二鳳姊妹情切友生,雖然累得難支,仍然不捨死友。總想縱不能將冬秀救轉還陽,也須給她擇一好好地方埋骨,不能由她屍骨在海里漂流,葬身魚介腹內。姊妹二人都是同一心理,雖然受盡辛苦,誰都不肯撒手。所幸脫了熱浪層中,無須奮力逃生。上面水浪雖大,深水中倒還平靜,不甚費力。二女在水中一面遊行,一面不時升出海面探看前途有無島嶼。又將冬秀衣服撕了一塊,塞在她的口內。每出海面一次,便給她吐一次水。先時見冬秀雖然斷氣,胸際猶有餘溫。隨後胸際逐漸冰涼,手足僵硬,兩拳緊握,指甲深掐掌心,面色由白轉成灰綠,腹中灌了許多海水也鼓脹起來,知道回生之望已絕,好不傷心流淚。
水中游了好一會,始終不見陸地影子。只好改變念頭,打算在海底暗礁之中擇一洞穴,將她埋藏在內,萬一異日能迴轉紫雲宮,再作計較。二女在海面上商量停當,便直往海底潛去,尋找冬秀埋骨之所。誰知自從海嘯起了熱浪逃出之後,因水底泥沙翻起,俱在海水中心行走,始終沒有見底。越往前,海水越深,二女通未覺得。及至往下沉有數裏深淺,漸覺壓力甚大,潛不下去,後退既不能,前進又水勢越深。爲難了一會,猛想起這裏水勢這般深法,莫非已到了紫雲宮的上面?正在沉思,忽見前面有許多白影閃動。定睛一看,乃是一羣虎鯊,大的長有數丈,小的也有丈許,正由對面游來。這種鯊魚性最殘忍兇暴,無論人、魚,遇上皆無幸理。海里頭的魚介遇見它,都沒有命。專門弱肉強食,飢餓起來,便是它的同類,也是一樣相殘。海中航行的舟船,走近出產鯊魚地帶,人不敢在海沿行走,一不小心,便會被它吞吃了去。二女以前也時常遇到,知道它的厲害,故此偶然出行,帶着海蝦前爪,以備遇上厲害魚介之用。一則天生神力,遇上可以抵禦;即或遇上成羣惡魚,仗着遊行迅速,也可逃避。偏巧這時二女力已用盡,睏乏到了極處;再加了島居三年,多食煙火,本來異質喪耗太多,迥非昔比,手上還添了個累贅,哪禁得起遇上這麼多又這麼兇惡的東西,不禁驚慌失色。
就這轉眼工夫,那鯊羣何止百十條,業已揚鰭鼓翅,噴沫如雲,巨口張開,銳牙森列,飛也似衝將過來,離身只有十丈遠近了。二女見勢不佳,連忙轉身便逃。就口之食,鯊魚如何肯舍,也在後面緊緊迫趕。二女本就力乏難支,泅行不速,加上手夾冬秀礙手,不消頃刻,業已首尾相銜,最近的一尾大虎鯊相去二女身後僅止二三尺光景。在這危機一發之際,三鳳心想:“事在緊迫,除了將冬秀屍體丟將出去爲餌,姊妹兩個再往斜刺裏拼命逃走,或者還有一線之望外,別無生理。”想到這裏,更不尋思,左手朝二鳳一打手勢,右手一鬆,徑自兩手分波,身子一屈伸之際,用足平生力量,直往左側水底斜躥下去。二鳳姊妹本是一人一邊夾着冬秀屍體,並肩相聯而行,二鳳正在忘命而逃,見三鳳把手一揚,左側冬秀身體便往下面一沉。再看三鳳也自往斜下面逃走,二鳳知道她是打算棄了冬秀屍體逃生。暗忖:“冬秀與自己共過患難,情逾骨肉,漫說臨難相棄,於心不忍,而且這些虎鯊非常兇狠,除了像昔年相遇,用蝦爪將它二目刺瞎外,無論遇上人、魚,向來不得不止。與其將冬秀棄去,仍免不了葬身魚腹,何如大家死活都在一起?”二鳳想頭甚好,卻不料三鳳一去,冬秀屍體失了平衡,更覺泅行起來遲緩費事。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二鳳尋思一瞬之間,後面那尾大虎鯊業已越追越近,前脣長刺須有一次已挨着二鳳的腳。二鳳覺得腳底微痛,百忙中偶一回顧,身後虎鯊脣上刺須高翹,闊口開張,露出上下兩排又尖銳又長的白牙,正向自己咬來。同時身子受了魚口吸力,也已有些後退。稍遲絲毫,便要被它吞噬了去。手中兵刃早已失去,更是無法抵禦,不由嚇得亡魂皆冒。手中拉着的冬秀受了鯊魚口裏呼吸衝動,又往側面沉去,拉行更覺費勁。奇危絕險中,猛地靈機一動,情知再回頭轉身逃走已是無及,忙就冬秀屍體下沉之勢,一個金鯉撥浪姿勢,往下一躥。那虎鯊追了好一會,俱是平行,眼看美食就可到口,鼓鰭揚翼,疾如穿梭般躥近二鳳身前,剛張口想咬,卻不料二鳳急中生智,竟然整個翻滾,恰巧將魚頭讓過。二鳳原是死中求活,也不知自己究竟脫險了沒有,斜肩單手拉着冬秀屍身往下一衝,兩腳一躇,用盡平生之力,雙足踹水,往上登去。這一下正登在魚項上面,二鳳覺得腳底踹處堅硬如鐵,以爲身離魚身已近,暗道一聲:“不妙!”情急逃命,也無暇再作尋思,兩手一分水,不由將手中冬秀也脫了手。兩腳越發用力,拼命往下一衝,疾如電閃,往海心深處逃去。鯊魚來勢太猛,身子又非常長大,雖遊行迅速,轉側究竟不便,等到折身追尋,二鳳逃走已遠。
後面許多兇惡同類,見前面美食快到爲首大魚口中,個個情急。大魚再一翻身,海面上浪花激盪,高涌如山,水心也如雲起霧騰,聲勢浩大。後面羣魚在波濤洶涌中,沒有看清美食已經逃走,以爲落在大魚口中,俱都憤怒,本有奪食之心,蜂擁一般趕到。內中另有兩條長大不相上下的,恰被爲首這條大的突然回頭,一魚尾打中,彼此情急,各懷忿恨。後兩條不肯甘伏,朝爲首那條張口便咬,無心中又將後面幾條撞動,彼此圍擁上來,撞在一起。此衝彼突,口尾並用,咬打不休,反倒舍了美食不追,竟然同類相殘起來。
這些惡魚個個牙齒犀利,勝如刀劍。無論魚大魚小,咬上便連鱗帶肉去掉一大塊。這一場惡戰,由海面直打到海心,由海心又打到海面。只見血浪山飛,銀鱗光閃,附近裏許周圍海水都變成了紅色。這些惡魚拼命爭噬,強傷弱亡,不死不休,這且不去管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