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新傳第六十八回 雪國恥同死白虎堂 快人心大捷黃天蕩

  這壁廂,楊雄一人悽悽涼涼向北行走,路行半月有餘,來到燕山府。他是薊州說話口音,金人正要北人歸北,所以順利入城,並無阻礙。他自認識燕山城裏路徑,走到小東京酒樓門口,掀起簾子入去。時遷正坐帳櫃上,啊了一聲,迎將前來,唱個喏道:“晝夜盼望南中弟兄信息,幸喜哥哥來了。且請裏面敘話。”說着,代接過楊雄手上梢棒包裹,引到店後院住室裏坐地。顧大嫂、孫二孃自屋內迎出,道了萬福。王定六一個過賣模樣,肩上搭了擦抹桌椅布巾和曹正隨後跟來,同唱個喏。曹正道:“南中若再沒有人來時,我們都要回南了。各位兄弟都好嗎?”楊雄搖搖頭道:“一言難盡,且把此間各位兄弟都請來,晚間歇了生理,慢慢長談。”孫二孃道:“楊伯伯便先道個三言兩語又何妨?前幾日,全城傳說把南朝兩個官家都俘虜來了。小官家現在雲中,老官家到了燕山,兀的不是奴在東京窗裏見的、那個扮乞丐的皇帝?怎地一敗塗地到恁地?真是悶煞人也個!”楊雄道:“不必問,稍遲便知端的。”說時,孫新從外面進來,在庭院裏便叫道:“我要跟公孫先生出家了也!”顧大嫂向外叫道:“二郎快來,南方有人來也。”孫新掀簾入來,見了楊雄唱喏道:“哥哥來了,必可解兄弟之悶。於今趙老官家關在城南長春寺裏,中原人好不羞恥!”顧大嫂卻是性急,親自出店去,將楊林、湯隆、樂和、段景住叫了來。因向楊雄道:“公孫先生現在城外白鶴觀裏,今日已晚,卻是請不來。燕山城裏兄弟都在面前,伯伯,你若再不說時,奴便急煞也!”楊雄因請時遷關了院門,便把南中情形,一一說知。大家栲栳般在屋子裏坐地,怔怔地聽了一個時辰,彼此長吁短嘆。楊雄說畢,顧大嫂拍了桌子道:“罷罷,拼了這命,到長春寺把趙官家劫出來,我們先出這口氣。”孫新道:“大嫂,你道這是登州劫牢勾當?”湯隆道:“雖是作不得這事,我們卻也罷休不得。”楊雄道:“愚兄此來,原也是想和各位兄弟廝見後,商量作些事業。”時遷道:“許多兄長,都轟轟烈烈作了一番事業,我們這些低位小兄弟,也必須爭這口氣。”王定六扯了身上衣襟道:“不爭在燕京恁地當兩年過賣,便回南了?”揚雄道:“我等俱是一勇之夫,沒什麼謀略。現今有個公孫先生在此,自會和我們策劃。”大家想了也是,當日只索罷休。次日樂和陪了楊雄出城,前去白鶴觀,與公孫勝會晤。直到第三日方始回到小東京來,大家問起公孫勝曾有何策劃,楊雄道:“公孫先生說,現放着狗眼判官錢大和秦娘子這兩條腳路,早晚可借了作些事業,只是休慌。道君皇帝現在長春寺,怕不是重重兵馬圍困,料難施救。我們只劫得一個宗親王子南下,卻也與大宋有益不小。還請大嫂、二孃多向喬大娘子、秦娘子兩處,多覓些機會。遲一兩日,他自入城來,從長計較。”衆人見依然沒個良計,都悶悶不樂。

  約過了兩三日,一個絕早,那斡離不元帥府裏的秦虞侯,卻來小東京與時遷會晤。時遷迎到帳房裏坐地,笑道:“奏虞侯恁早來,必有見教。”他在懷裏,掏出一大錠銀子,放在桌上,笑道:“有些小事相央,就煩時主管預備兒樣好菜,午牌要用。若有金絲鯉魚更好。你小東京的黃河鯉,市上馳名。只是有時你們這裏鯉魚缺了供應。所以一早特來告知,你必須和我周兩尾來。”時遷道:“小人店裏,現養着幾尾鮮跳的在缸裏,一尺上下,正是黃河鯉模樣,小人照辦便是。若多要時,秦虞侯來了,小人也必親自到魚市上去對付幾尾相送,銀子何須先付。”寨虞侯道:“時主管,你聽我說。這銀子不是我的,來頭大,是我們元帥的。”時遷笑道:“元帥要吃甚口味,教小人辦理就是,何必先付銀子?”秦虞侯道:“卻不是元帥自用。是你們中原老趙官家,來到燕山,便病倒了。是他隨來幾位卿佐,向元帥講個下情,給他覓些可口飲食。元帥道他是思鄉病,想起你們小東京來了,特着小可來要幾樣菜餚送了去。”時遷道:“原來恁地,小人照辦就是。只是菜餚作好了,送到那裏?聽說那老官家在長春寺。若將菜餚送到元帥府,再送到長春寺,來往路多了,菜味卻不新鮮。”秦虞侯道:“你且作好,午牌時分,我請了元帥示自來。”說着,留下銀子走了。時遷收了銀子,便到內院,將此事告知弟兄們。孫二孃道:“這是個好機會。奴當年入宮,在御街上開酒館,這個風流官家,曾扮着花郎,到奴手上討過飯。於今我們見了他,好告訴與他一些外面消息。他若有甚言語,我們卻也好傳遞到南方去。”孫新道:“這個使得,等秦虞侯來時,且自央他,覓個機會。”於是教曹正將菜餚安頓得好,靜候秦虞侯來。午牌時分,秦虞侯帶了金藉差撥來到小東京,孫新迎出來,唱個喏道:“虞往多日不見,吃三杯去。”秦虞侯道:“有公務在身,不敢耽誤。元帥着小可帶這個金邦兄弟來挑食盒子送長春寺去。”孫新扯了他衣襟道:“時間還早,吃三杯何妨?便是這金邦差撥哥哥初來,不爭小人不盡點孝敬。”段景住站在一旁,便操了金邦言語,告知那差撥。那廝如何不想吃些口味,便笑道:“留着下午來吃也好。”時遷笑道:“酒菜都和虞侯預備了,卻不肯賞光。”那秦虞侯走到屋檐下來,看看日影。時遷笑着出櫃來,將秦虞侯扯入小閣子去。段景住纏住那個金籍差拔,也便邀入來。滿桌都是上等菜席,孫新、段景住陪秦虞侯、差投入座,只管用大碗篩着好酒。那差撥吃得口滑,一連吃了四五碗烈酒,紅光上臉。秦虞侯推杯站起來道:“吃不得了,須是誤了事。”差撥也向段景住說着番話,說是吃不得。段景住笑道:“阿哥若不嫌棄,只管吃下去,這食盒子小人和你挑了。你若將身上號衣交給小人借穿一會,小人說着上邦言語,兀誰省得我是中原人。”秦虞侯自也懂得番話,便笑道:“這卻使不得。他在這裏快活。卻教你們受累。”正說時,孫二孃入來,向秦虞侯道了個萬福道:“奴有一事相央,秦大官人,必須成全。”說着又拜下去。秦虞侯還禮不迭道:“尊嫂和舍妹極是相得,有事相商,何必如此。”孫二孃站起道:“奴有一個嫡親姨妹,幼年被選入宮,當了綵女。一向賾丁老官家左右。於今必是北來,但不知在長春寺裏也無?今幸天得其便,意欲隨了這挑食盒子前去探望一番。”秦虞侯道:“向來有煩尊嫂的事多了,你求我一遭,有甚不可。只是那趙官家所在地方,監視甚嚴,一個娘行,如何可去?”孫二孃道:“那裏卻不是關禁許多趙官家眷屬,如何就沒個婦人來往?何況小東京有女廚子,燕山城裏,也人人得知。有些菜餚須回鍋的,道奴自到那裏去安排,卻也說得過。”孫新又在懷裏取出五兩銀子,送與那差撥,笑說:“便求周全則個。”秦虞侯向來受着他們人情,這件小事,如何好回駁了。那差撥灑肉吃得夠了,又得了這一錠銀子,如何不心軟?便都依了他們。於是差撥將衣服脫下,挽給段最住穿了,孫新陪了,繼續快活吃酒。段景住挑了一擔食盒,由秦虞侯領了走。孫二孃提了一籃子刀勺鍋鏟,跟隨在後,一路來到長春寺。

  果然,這廟前後院落都有金兵把守,正不見一個閒雜人走動。秦虞侯拿了帥府號牌,先見了這裏監護官員,又把食盒子送他檢點了,詳細說明原由,那監視官便親自押了食盒子,送入內進佛殿。這裏已將僧人逐出,把僧房分住了徽宗夫妻和一些宗室。大家來到一所小跨院,門兒倒拴着。推開院子門,一裸大槐樹下,綠陰陰地罩了兩個小儲房,破紙窗戶兒,兀自粘着蜘蛛網。四月天氣,臺階縫裏,長出了一排排的綠草,這裏想是少有人到。那監視官叫道:“趙佶,咱家元帥送給你好飲食來也。”那僧房裏出來一個人,頭戴一字皁布頭巾,身穿一領青綢衫,瘦削臉兒,三綹長鬚。孫二孃認得,兀的不是宣和年間鬧元宵看鰲山的皇帝?幾乎要喊出萬歲來。見他拱了袖子道:“回稟你家元帥,多多有謝。”段景住將食盒挑到屋子裏,見那裏有一桌兩凳,窗頭土炕上,盤膝坐了箇中年婦人。屋子裏陰暗,瞧不出顏色。眼見她裙兒也沒有,只一領青衫兒披在身上,想必是鄭皇后。孫二孃隨身進來,掀開食盒子,一樣樣菜碗向桌上放。因向徽宗道:“我們小東京酒館,作得好口味。大官人,你嚐了便知。這是黃河鯉,須是熱了來吃。”說着,向徽宗丟個眼色。微宗聽她說一口這好汴粱話,早是一驚。及看了她顏色,便瞧科了。因道:“我正想吃口熱魚汁,相煩熱了將來。”孫二孃撿了幾樣菜餚,教段景住將食盒託了,自帶到僧廚裏去安排。監視官和秦虞侯便守着院門。段景住來回送了幾碗菜。徽宗會意,便向監視官道:“承貴元帥厚賜,我夫妻二人,如何吃得許多?不成敬意,便送一半貴官下酒如何?”那監視官正不曾午飯,便笑着分了幾碗菜,教段景住送到院對門小房裏來吃,並邀秦虞侯相陪,一壁廂自看守這院門。這時,孫二孃便端了一大碗魚汁,送入徽宗屋內。因把當年徽宗賞給他的金錢,在身上取出,託在手心,伸向徽宗看着。他一見大驚,低聲道:“你是兀誰?”孫二孃道:“我梁山寨母夜叉孫二孃是也。當年受過招安,在東京賣酒,萬歲大擺御街時,奴曾入宮開設酒館。萬歲扮了乞丐行乞,走入廚房討飯,曾賜奴這金錢。”微宗聽說,不覺淚如雨下。即刻擡起袖子,擦着眼淚。鄭後在旁,趕過來低聲問道:“外邊有何消息?”孫二孃道:“俺哥哥楊雄由東京來,道是宗澤元帥,恢復了大名。康王九殿下,已到濟州那裏,早晚必回東京。張邦昌沒人擁戴。靖康皇帝陛下,現在雲中。”徽宗道:“難得你冒死來看覷我,此間有你們多少人?宋江何在?”孫二孃道:“那個挑食盒子的,是段景住!此間有時遷等上十人。宋江哥哥和盧俊義哥哥八九十人!都爲大宋盡忠了,於今只有一二十人還活着。”徽宗嘆息道:“我只知張叔夜死在路上,不想你等綠林出身,倒爲朕社稷一死。朕父子若有南迴之日,傳之子子孫孫,不忘你們忠義,也愧死那些欺騙朕父子的三司宰輔。”孫二孃道:“奴不能久留此屋,萬歲、娘娘有何諭旨?臣妾也好帶回南朝。”徽宗道:“你傳諭康王,他就登了位罷。教他千千萬萬傳誡後代子孫,要用好宰相。從來亡國之君,十有八九都壞在宰相身上。作皇帝,休學我榜樣。當年不好好治理國家,富貴的不耐煩,要作乞兒,現今乞兒不如了也。你道的那個時遷,莫不是傳說會偷雞的?後來張叔夜說,他舍了性命,偷得漢奸水兆金頭顱?”孫二孃道:“正是他。”徽宗跌腳道:“我早年用童貫、蔡京,不如用這偷雞賊也!這童、蔡直偷去了我大宋萬里江山!”說着,又用袖子擦淚。孫二孃道:“陛下且忍耐一時,大宋不亡,陛下總有出頭之日。下次有便,臣妾再來探望。”徽宗道:“我一身之外,已無長物,沒個賜你的東西,卻是有愧。轉告你們兄弟,我心感而已。”再要說時,那監官在外咳嗽,孫二孃匆匆道了兩個萬福,便出來了。自後雖還進去得兩遭,卻是監觀官不斷地在後跟隨,只索罷了。

  這日孫二孃、段景住回到家去,將徽宗言語說了,時遷道:“趙官家這些話雖是說得遲了,卻也教我們這腔熱血,不曾白灑了。”顧大嫂道:“趙官家自作自受,卻也罷了,只是我們中原人氏現今行走金人面前,好沒顏色。他們總笑着說,你們中原人真沒出息,自家皇帝也成雙地被金邦擒來。這般氣消受不了,奴要回山東去。”湯隆特來探聽消息,也在這裏,便道:“那些哥弟,人人都作有聲有色,我等不作得一些事回南去,卻也無面目。”段景住道:“我看那趙官家在人前人後,兀自稱着斡離不元帥長,元帥短。中原人恁沒志氣,我死也要在燕山出口鳥氣!”大家聽說,趙官家夫妻恁地可憐,也都說多少出這口氣也好。孫新道:“只要大家有這條心,君子報仇,十年未晚。我們且等待些時。”當時大家便說了,不作出些事業來,決不到江南去見自家兄弟。這個機會,正是不須等待十年。沒有幾日,那錢大官人,身着葛布衫,露了辮髮,由賭局子裏笑嘻嘻走來,約孫新敘話。孫新將他引到內堂拜茶。錢大坐定笑道:“二郎,你屢次央我兜攪一筆帥府宴會,總不曾還這個願心,於今機會來也。我家元帥,也要學中原人過端午節,這個節日,要在府裏宴客。我便託人薦了你這小東京承辦,元帥喜歡你這個市招,便允諾了。這你可預備十席酒筵,午刻應用。”孫新大喜,站起來唱個肥喏道:“承蒙照拂,小人願將利益三停奉獻。”錢大笑道:“我自不圖你甚的,年來蒙你盛情,報答一遭而已。”說着,便將出五錠銀子,算了定金。孫新見這事決無錯誤,對錢大幹恩萬謝。

  當日黃昏時候,約了在城弟兄,分途到冉鶴觀與公孫勝會晤。深夜三更將盡,公孫勝在玉皇閣後藏經樓上,關閉了門窗,約了大家敘話。楊雄、湯隆、孫新、顧大嫂、孫二孃、樂和、曹正、時遷、段景住、王定六、楊林十一位,連着公孫勝共是十二位。公孫勝道:“斡離不兩次侵入東京,雖是粘沒喝比他更可惡,他和我們的仇恨也不小。現在既有這個機會,我們好歹把他除了,以雪中原之恥。依貧道的計劃,這般安排:曾正、顧大嫂、孫二孃三位,在廚房中烹調菜餚,孫新、段景住、王定六三位搬運菜餚,貧道帶着湯隆、時遷、樂和、楊林、楊雄扮了變戲法人,一齊混進帥府。料着這等筵席,必在白虎節堂上擺設。貧道略知幾套江湖戲法,便在階下戲耍起來。看得他們入神時,曹正可將鶴頂紅在酒裏汁裏多多浸潤,冤怨相報,我也毒他個全班。萬一有變,樂和兄弟吹叫子爲號,曹正三位,可在廚房裏放一把火,擾亂他們秩序,我等便奪了白虎堂兵刃架上武器,殺了出來。”時遷道:“此計甚好,但先生如何能進帥府去變戲法,且帥府中多認識我是小東京主管。”公孫勝道:“自是先要錢大先向斡離不說明了,那時,我自說請你們相助。便說你們都曾向杖節道人學藝,有甚使不的,我們只說孝敬元帥,並不化他錢帛。他們也知杖節道人這名聲,如何不依?”大家聽了大喜,決定依計行事。次日,留着楊雄、楊林、湯隆、樂和、時遷在自鶴觀,向公孫勝演習戲法。孫新入城後,告訴錢大道:“請求了竹節道人,那日當至帥府,在筵席之前,變幾套戲法,以助酒興。我這幾位兄弟,多是他觀外徒弟,屆時還當前去當個助手。這是小人向元帥孝敬之心,並不另求賞號。”錢大道:“那活神仙他肯來?”孫新道:“一來是元帥虎威,二來是小人情面,他推辭不得。”錢大笑道:“有這等趣事,元帥怎地不依,我自一力保薦。到端午日,你自約着他到帥府轅門外等侯便是。”孫新見大事已就,便與在城兄弟晝夜安排。

  初四日,小東京便借節期歇了生理,預約公孫勝入城等候。初五日絕早,秦虞侯帶了帥府幾名差撥前來挑酒席擔子,孫新、曹正、顧大嫂、孫二孃、王定六,段景住一同前往。午牌將近,果然在白虎節堂後進大廳上擺下十桌席面,斡離不大宴全城文武,共慶端午佳節。因是有戲法,堂後幛起幾列屏風,讓女眷們觀看。這時,斡離不端坐了正中一席上位,面看了階下,文武官員兩旁按了班次就席。幾十名衛卒穿梭般來往篩酒上菜。孫新、王定六、段景住三人,有時也雜在其中呈獻菜餚。那斡離不正是耐不得,便問左右:“那個變戲法道人,來了也未?”秦虞侯在筵前恭稟道:“已在轅門候令。”斡離不道:“一個變戲法出家人,和他講甚的軍令,着他入來便是。”秦虞侯稱是,立刻引了公孫勝一行六人人內,他們經過兵刃架子時,各各估量了一番。

  到了大廳階下,公孫勝向上躬身道:“貧遣稽首,元帥萬壽無量。”斡離不見他斑白鬚髯,身着葛布道袍,大袖飄然,十分是個出家人。旁邊幾個助手,也着了道袍,帶了道士巾,遠遠地垂頭在道人背後站定。斡離不問道:“道人,你懂得一些什麼戲法?”公孫勝道:“小自各種手彩,大至吞刀吐火,無般不會。”斡離不道:“你只管演來,好時,我自重重助你一注香火錢。”公孫勝道:“貧道斗膽,敢向哪位將軍借佩劍一用。”斡離不便着衛卒取了一柄劍給他。公孫勝右手仗劍,左手掐訣,站在當階,步罡兩匝。在地面擡起幾片樹葉,託在左手心,將劍一指,又將袍袖一拂,忽然一羣黃雀,啷啷喳喳,飛往庭前樹上而去。堂上下鬨然一聲笑着。這時,早驚動了全衙人等,兩堵牆也似,站在庭院兩旁。公孫勝向時遷招招手道:“黃雀都飛了,你上樹去,把那黃雀捉來。”時遷道聲“是”,便猴子竄跳一般,爬上庭前一株大槐樹,直鑽入樹葉叢中,人不見了,立刻樹上有了雞啼。大家仰頭看時,他卻捉下一隻大雄雞來。公孫勝喝道:“我教你捉黃雀,你如何捉了雞來。”時遷道:“上稟師傅,黃雀變了雞了。”

  公孫勝道:“便是如此,我是一羣黃雀,你如何只一隻雞?”時遷道:“其餘都飛走了。”公孫勝怒道:“如此,不是和貧道丟臉,這戲法如何可以孝敬元帥?”說着,舉劍向時遷劈去。他向旁一閃,不知怎地,兩隻雄雞,在他袍襟下飛出。公孫勝道:“原來你這廝,將雞偷了。”提劍又劈,時遷又閃。一時兩人在階前追得旋轉,羽毛亂飛,雞聲狂啼,一二十隻雄雞,在兩人之間上下紛飛,袍袖影、劍影、五色雞毛影,在大太陽裏映着一團光彩。看得堂上下眼花繚亂,大聲喝彩。公孫勝和時遷站定了腳時,滿院是雄雞跑動。斡離不舉杯喝了一大口酒,向左右笑道:“便是這雞藏在身上,這個瘦小道人衣服服裏,也藏不得許多,煞是有趣。”段景住在這般大家出神時,親自向斡離不桌上獻了一盤魚。操了金邦言語道:“上稟元帥,這道人有此手段,能將盤中魚刺,變成活魚。”斡離不以爲他是衙中自家廝役,未曾理會。段景住退去,他便敲了盤沿向公孫勝問道:“道人,你能將我盤中魚變活嗎?”公孫勝道:“請元帥用過,將魚骨賞下便可。憑着元帥貴氣,恐怕不止變魚,能變出一條龍來,也未可知。何以言之,因貧道偷覷,元帥身上,便有龍骨也。”斡離不和那粘沒喝都有帝王思念,聽了此話,心中大喜,正好驗上一驗。因笑道:“我且試試。”於是舉起一雙箸來,將那盤魚狼吞虎嚼一番,公孫勝又站立院中,與樂和變了幾套手彩,變出一對白兔,兩隻瓷缸裝滿了水,有許多金魚在水裏游泳。

  孫二孃送出一盤菜來,走到滴水檐前,見斡離不身子晃了兩晃,暗叫,倒也!倒也!只聽他大吼一聲,倒在案下。同時,其餘幾張桌上,也有人倒下。忽然有人在廳中大叫道:“酒中有毒,拿奸細。”樂和在袖中取出叫子,狂吹幾聲。曹正在廚房裏正煉紅了半鍋油,端起來向乾柴上一潑,立刻火焰飛起。他和孫二孃、顧大嫂、段景住、王定六、孫新,一齊向白虎堂前奔來。無如這座院周圍是帥府兵將,且有人帶了兵刃,見幾人拼死向外奔竄,便連連喝阻。曹正等如何肯停止,各搶了木棍火剷板凳之類,只管打出去。公孫勝手上有劍,便膽壯的多,脫了道袍,手揮單劍,在前引路。楊雄在衛卒手上奪了一把刀,也舞動向前飛奔。衆兄弟借這一刀一劍之力,便衝出了人牆,奔向白虎節堂。到了這裏時,大家只叫得一聲苦,原來兩旁兵刃架上武器,都被人搶奪一空了。公孫勝、楊雄二人手揮刀劍前行,大喊隨我來,便奔向前門。這裏元帥府守門衙將,聽說捉拿奸細,已關上了大門,一排弓箭手攔門站定,對着奔出來的人亂射。公孫勝回身向後,見路旁有個石鼓架,先一躍跳上去,再由那裏跳上了房。其餘弟兄稍緩一步,都被射倒了。公孫勝無法援救,只好越牆而逃。這裏衆金兵一擁而上,將男女十一位豪傑,一齊捉到,全用繩索捆了,直擁入白虎堂來。衆人各中了幾枝箭,都流血不止。橫直一死,卻也毫無懼怯之色。

  被擁上堂來時,見正面公案上,坐了一位金環大將,大家認得,正是那釋回金邦的喝裏色。旁邊一張橫案,有個漢籍文官陪審。他們到了堂上時,挺立不動。喝裏色就近看得清楚,大吃一驚道:“兀的不是時遷、湯隆二位將軍?”時遷笑道:“然也!”喝裏色道:“你們好大膽,混入元帥府,將我家元帥毒死,是用什麼藥品?”曹正道:“毒藥現在我懷裏。你們勾通漢奸曾將此藥毒死我弟兄不少,這是冤怨相報。”喝裏色派軍漢在曹正身上,將鶴頂紅搜出,放在案上。因道:“聽你等言語,想必都是粱山人物了?你們且把姓名說來。”楊雄道:“你老爺楊雄,你不認得我?”於是各人慨然把姓名道出來了。那漢官道:“原來只是一些偷雞盜馬的賊人。”時遷瞪了眼道:“你身爲漢人,卻在此做官,你是何人?”喝裏色笑道:“時將軍,他正是你們對頭,他是現任燕山府尉,是高俅本家哥哥。”那漢官道:“不錯,高俅是我哥哥,你們還是落在我姓高的手上。”時遷大喝一聲道:“閉了你那鳥嘴,你道我們是偷雞盜馬賊,不錯,老爺們便是偷過雞盜過馬。但老爺們比你懂得廉恥,不像你這般良心喪盡,向敵人叩頭。你弟兄不偷雞盜馬,卻把中原都盜賣了。我是個小賊,你便是個大賊!”楊雄道:“有功夫和這賊說話。”說着,跑進兩步,一腳把那橫着的小公案踢翻了個筋斗。那姓高的被桌子壓倒在地,爬起來氣紅了臉抖顫。喝裏色笑道:“高府尉,你且退下,不須陪審得。”這廝也沒言語自退了去。喝裏色站起,向大家拱了一拱手道:“前在中原,多蒙款待,我不敢忘了,但今日你們毒死我家斡離不元帥,又毒死文武官員二十餘人,罪惡彌天,我救不得你們。”顧大嫂道:“哪個要你救?要殺快快動手。你這廝說一口漢語,卻忘了是我時遷兄弟教你的。”喝裏色面色變動,沉吟了一會,問道:“你們在燕山城裏,還有同黨也無?”孫新道:“怎的沒有?燕山城裏中原百姓,都是同黨,只愁你殺不完。”喝裏色道:“念你們往日之情,且各請你們一杯酒罷。”便教左右取酒壺來。左右取了一大壺酒放在案上,喝裏色早握了鶴頂紅在手星,掀蓋看了看酒,便把來投在壺裏。因道:“各位將軍,接着你們行爲,自是個斬罪。我佩服你們是中原好漢,留你們一具全屍,且請各用一杯酒。”時遷笑道:“喝裏色,我領你情,自此以後,卻教你金邦,休看中原人民,全是張邦昌那般腳色!先拿酒來我吃。”喝裏色道:“且慢,你等各有箭傷,我自不怕你們飛了去,且和你們鬆了綁。”因喝左右道:“紿各位南朝將軍解了繩索。”軍漢們聽說,果然將繩索解了。十一人鬆開了手,依然壁直站立了。喝裏色又命人取了十一隻酒盞來,斟了十一盞酒,分遞給十一人。楊雄笑道:“各位賢弟,爲中原增光,我們同飲幹了這一盞罷。”於是十一個人栲栳般對站了,同時舉起酒盞來,一飲而盡。金兵們看得驚心動魄,暗暗喝了一聲彩。

  這一番壯舉,就只是公孫勝一人脫網。他當時奔出了城來,就避入山中,很久未曾出頭。一過三年,是南宋建炎四年。公孫勝已是須眉皓白。他覺着無人再能識他,頗想念南中幾位尚存兄弟,便依然道家裝束,來到江南太湖。在這裏雖看到許多兄弟眷屬,安道全、皇甫端已是憂傷病故。蕭讓、李雲到江準統制岳飛部下投軍去了。李俊、阮小二兩人,投在御前軍浙西置制使韓世忠部下。只因金主第四子兀朮,襲了斡離不東路元帥,興兵南下,騷擾江浙。現時殺得人困馬乏,帶了千馱萬載的擄掠之物,要帶兵北迴。韓世忠便帶了八千水軍,駕了二十餘隻大海船,停舶在鎮江一帶,攔了兀朮的歸路。公孫勝因距鎮江不遠,益發到鎮江兼探望,只是到了鎮江時,探馬報道金兀朮率了十餘萬人馬北還,已相去不遠。因之街上處處關門閉戶,投一個落腳處。轉了幾條街道,來到江邊,見一個騎馬軍官,帶了十幾名水兵,巡路過去,正是阮小二。便高聲叫道:“阮賢弟別來無恙?”阮小二回馬來看了半晌,下馬來,啊了一聲拜揖了道:“卻是公孫先生。一別十餘年,鬚髮皓白了。”公孫勝道:“貧道不遠數千裏奔波,特來探望二位賢弟。李俊賢弟何在?”阮小二道:“現在江中大海船上,便可渡江相晤。”於是兩人握手上了小船,到江心來登了大海舶。阮小二在船首便叫道:“李俊哥哥,教你快活,公孫先生來也。”李俊趕到船首,同拜了幾拜,然後挽手同入艙中。阮小二着水兵取了些果子素菜,又是兩壺酒,三人盤膝艙板上,暢談了半日,直到紅日西沉,方始罷休。晚間無事,三人又談了半夜。次晨阮小二、李俊二人,又引着公孫勝去見了韓世忠。韓世忠因他一個出家人,十分關懷祖國,也十分愛惜,便挽留在阮、李海舶上居住,共參軍事。原來韓世忠喜李、阮二人是水軍出身,任他二人爲水軍正副都統監。兩人共帶四個海舶子作戰,作了中軍左翼,將帥極是相得。

  過了六七日,金兀朮人馬果然來到南岸,遠遠看去,旌旗遮天,好不威風。這裏韓世忠將大舶子連帆十餘里,遊弋鎮江金山之間,只在江心紮了一道關寨。金兵先將擄到的百十隻小船前來挑戰,這裏大船不理。等他們近時,用箭亂射。再近些,便用粗纜縛了鐵鉤,拋入那小船上,然後着幾個健壯兵士,用力拖拉。一鉤便拖翻一船。金兵落個全軍覆沒。金兵連試幾次,都是恁地敗了。後來戰到了黃天蕩附近,兀朮下了死心,用千餘艘小船,浮鴨羣一般,要搶渡過江。韓世忠知道這是一場死戰,便親率了一艘最大船舶,約莫載着六七百人,扯起十餘道船帆,像一座山也似,只向小船多處衝撞。那小船猶如卵碰巨石,挨着便翻,撞着便沉。韓夫人梁紅玉,親自坐在船樓上擂起進軍鼓,因之三軍無不興奮,喊殺聲、鼓聲,隨了風浪,響震天地。金兀朮駕了一隻兩三丈長小船,在後督戰,見千艘小船,撞翻了七八停,只好鳴金收兵。阮小二在船首看到,指了向李俊道:“那隻大船上,紅羅傘蓋,其中有個穿紅袍的,必是金兀朮。若生擒得此人,可以掉還二帝,勝似捉得金將千員。”李俊道:“二兄,我們便駕一隻小船,前去捉來如何?”公孫勝道:“二位若去,貧道願助一臂之力。”阮小二大喜。即刻在一大海舶上,解下一隻瓜皮小艇,着十二個善識水性的水兵,兩面劃漿,公孫勝掌了舵,阮小二、李俊各拿一柄雙股叉,站立船中,吹着唿哨催槳。這船身輕槳多,飛一般直奔入金兵水軍陣裏。那金兵船隻,正在紛紛潰散,不曾有人來抵擋。金兀朮見一隻小船,不曾插得旗幟,翻着浪花,向這裏奔來,好生奇怪。及至相距不遠,看到兵士是宋軍裝束,大驚,便教滿船弓箭手將箭來射。這小船前面,立刻樹了一塊牛皮帳子,來擋住了箭,十二條槳,打得浪花紛飛,依然前進。金兀朮猛然省悟,自已身着紅袍,招人耳目。立刻脫下紅袍,跳下大船邊一隻小舟去了。只在這時,瓜皮艇子已靠近了大船。李、阮二人一躍上船,那十二個水兵,棄了槳,各拿短刀,也紛紛爬上大船。公孫勝仗劍站立瓜皮艇子船首,一手攬住大船舷,留着退路。這大船上金兵紛亂了接殺,都被阮、李搠入水裏。水兵奪得紅羅傘蓋,卻不見兀朮。阮小二四周一望,見十來丈遠,有一隻小船,上有一人穿了紫袍,耳戴金環,料是金兀朮逃在那裏。便一躍入江,向那裏搶泳了去。李俊怕他勢孤,也隨後跳入水裏,泳上前來相助。何消片刻,二人已奔到那船邊,只將身上帶的快鑿,向船底幾鑿,兩三個老大窟窿,水奔入艙,船沉下去。船上二三十人,紛紛跳入水中逃命。阮小二不費絲毫之力,在水浪裏將那個穿紫袍的活擒到手。公孫勝督率水兵,已押了那瓜皮艇前來接應。阮小二、李俊將金將擲入了船艙,兩人一躍上船,吹個唿哨,十二條漿重新划起,便如飛的回到大海舶上來了。及至問清那紫袍將時,並非金兀朮,是他女婿挖虎大王。但這番廝殺,也教金人魂飛膽落了。

  過了兩日,金兀朮想到委實無法渡江,便差人下書向韓世忠求和,願把所得金銀牛馬以及掠擄的男女,都交還南朝,容他渡江。韓元帥回書道:“不送還二帝、退回失地,無可商量。”又過了十餘日,金兀朮百計渡不過江。便差人求韓元帥江岸邊答話。韓世忠答應了,便着阮小二、李俊督率水兵五十餘人,只駕一隻快艇,來和兀朮會話。那兀朮吃了大虧,死也不敢下船,只在江岸上水邊等候。後面重重列了兵將保護。韓世忠站在船首,阮、李站立左右,到了江邊一箭之遠,將船停住。那兀朮騎在馬上,他自學得中原言語,高聲道:“韓元帥,你來書孤看過了,只是孤作不得主。你肯講他種議款時,孤家可以商量。你若放孤渡江,孤折箭爲誓,永不再犯中原。並勸說我主,南北永遠和好。”說着,連連躬身作揖。韓世忠道:“兀朮,你好不曉事!兩軍對壘,非勝即敗。你要全軍而退,除是兩國講和。兩國講和,除是送還二帝,交還中原失土。若不提這個沒的商量。”兀朮又作揖道:“韓元帥,還請你另講議款罷,不爭你把孤家十餘萬人,永留在這裏。”韓世忠笑道:“去留聽便。你若不投降時,怕不將你兵將餓死了也!”說畢,呵呵大笑。阮小二自和金兵交戰以來,不曾見金兵主將恁地狼狽。這一戰真是痛快煞人,也哈哈大笑。那金兀朮羞惱不過,策馬而去。韓世忠由軍人隔水笑罵他一番,駕船自回。阮小二想着剛纔金兀朮那情形,端的有趣,又哈哈大笑。他這一笑,過分高興,竟是中了風,倒在船首。韓世忠着實惋惜,將他屍體送到江北岸上埋葬了。又過了幾日,金忑術一夜鑿秦淮河三十里,夜遁而去。事後,韓世忠奏明高宗,在黃天蕩建立一座昭忠祠,享祀黃天蕩戰役陣亡將士,併爲阮小二之故,將宋江等配享。李俊因受傷太多,回太湖養病。公孫勝便在這昭忠祠旁,蓋一座茅庵,料理香火。他每日站立江岸,看到青蓼長洲,江天白水,想起梁山泊裏當年之事,便覺恍如一夢。但這是他道家看法,其實後來黃河改道北行,粱山泊斷了水源,慢慢乾枯,變成一片葦地,又慢慢變成一片平原,作了農民莊稼之地,已沒一點遺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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