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新傳第十三回 衣冠異趣僧道同歸 兒女牽情屠沽偕隱

  淮海氣候,比山東氣候暖和,梁山人馬由北向南進行,越走便越發暖和,到了淮岸平原上,麥苗長到五大寸長,大地青青,一望無際。平原中間的村莊,楊柳榆樹,長滿了綠葉,都簇擁了村屋堡寨。有時在路邊村角,夾雜了紅白的桃李,春光也更比山東來得絢爛。各位頭領督率人馬走着,無不歡天喜地。因爲這次出征非同經常。往常出門,住在那裏,前面都擺着一場大廝殺,行色匆匆,不能賞玩風景。這次卻是一切相反,從從容容到海州城裏去作正式軍官,善良百姓。他們緩緩地走,經過了各州縣。海州張叔夜早已得知消息,一璧廂在郊外佈置營房,一壁廂騰讓房屋,以便安頓各頭領家小。到了這日,梁山人馬入了州境,在三十里外安下營寨。宋江親自護送本人眷屬以及各頭領眷屬共約五百餘名口,先行向州城去。盧俊義一馬在先引路。

  張叔夜聞信,依然帶同在城各頭領,迎接到十里長亭。宋江一行都是老弱,並無武器。宋江在後,上戴青紗凹面巾,身穿藍緞春衫。未備鞍馬,騎了青色小驢。身無寸鐵,只有一枝絲條馬鞭。張叔夜事先得了報告,也就免除甲胃,青衣小帽,輕車簡從,在長亭等候。吳用等一行人陪伴着,遠遠見大路上黃塵涌起,差阮小七前去迎着,告知張相公在此等候。宋江便加上一鞭,與盧俊義離開眷屬隊伍,先奔長亭。驢背上望見吳用,公孫勝及各兄弟和幾個面生的人站在亭子裏外,心下便是一陣愉快。即在一叢楊柳陰下,下了驢子,與盧俊義搶步向長亭奔來。張叔夜笑嘻嘻地出亭迎到大路邊。盧俊義道:“此便是張知州相公。”宋江撲地便拜。張叔夜搶向前攙着。宋江起來一揖道:“宋江風塵小吏,避罪水泊。四海之內,只有相公曲加矜全,予以提攜。宋江應當首趨州府,叩謝大德,卻又勞相公遠迎。”張叔夜道:“足下當今義士,富貴有所不淫,威武有所不屈。今因本州一函之邀,便棄卻多年經營,與衆豪傑相率來歸,知己之情,非言可表。待得將部伍安頓,再來歡宴各頭頌。因恐民間傳揚出去,轉多是非,所以未列儀仗迎迓。”宋江打躬,連說惶恐惶恐。於是在亭子裏等候的公孫勝、吳用等一齊向前相見。各人冬初告別,今日相逢,已是春深,都是悲喜交集,有一番說不出的情緒。正敘談時,後方大隊眷屬,已經夾雜車馱過來。宋江便向張叔夜請示,那裏安頓?張叔夜道:“聞得貴處有許多眷屬同來,早己囑咐城裏人民,騰讓房屋。只是部伍尚未安頓妥當,先就把眷屬搬運進城,彷彿本州要各位眷屬作質,未免示人以不廣。”宋江道:“非是錯度相公德意,只因梁山泊三字,人民聽到,總不能無動於中。宋江率領三萬餘人來此,城裏百姓,豈能人人放心。現今把家眷先送到城裏,人馬遠屯在城外,自可讓人民相信。便是此事傳到東京,相公也多一番申辨處。”張叔夜聽他恁地說了,便依了他主張,差人將家眷們先引進城去。然後與各位頭領並騎回衙。那海州百性,聽說宋江到了,不但毫無畏懼,而且填街塞巷都出來看他是恁生一般人物。張叔夜料得本州人民可與梁山人馬平安相處,自是更外歡喜。當日在衙改筵和宋江洗塵,次日便和他一路出城,點明軍馬錢糧,星夜趕造了清單,將招安梁山詳細情形,申奏朝廷。

  這時,童貫帶領十萬大軍,在江南征討方臘。樞密院三司,對着梁山這股人馬正還躊躇着如何應付纔好,張叔夜這一道奏摺到了,蔡攸、王黼、高俅雖都老大不願意,無奈當時种師道,姚古、張叔夜幾個將才,卻是皇帝看得起的人,那奏摺自是抑壓不得。而且在沒有看到趙官家意旨之先,也不敢預先陳奏意見。那臨朝的宋徽宗終日遊宴歡樂,或者談談神仙,謀個長生不老。談到軍事,就覺得頭痛。連日接到童貫奏本,都說連戰皆捷,方臘可以蕩平,心裏十分高興。美中不足的,便是梁山泊這夥人物,兀自在四處衝撞。現今朝廷不發一兵,張叔夜悄悄地把他們招降了。而且又由東京附近的鄆城,把這夥人調到了遠處的海邊,益發可喜。徽宗竟不徵求樞密院有何意見呈奏,親自殊批了那奏摺,赦免宋江百零八人之罪,撥在知海州張叔夜部下,斟酌任用。所有梁山軍馬,亦著張叔夜點驗,分別去留。那蔡攸、高俅見徽宗乾綱獨斷,知是違拗不得,益發私下修書給張叔夜,道是在聖上前一力保奏,已蒙允准,著宋江等以後努力王室,以答聖恩。

  樞密院的文書和朝廷聖旨,先後達到海州,張叔夜和宋江等人都大喜過望。謝罷聖恩,就商量這些軍馬處置的法子。張叔夜因梁山各頭領都不願分離,便把這三萬人馬改爲海州忠勇軍三十營。保奏宋江爲統制,盧俊義爲副統制,各頭領分任各營同統制總監、提轄、先鋒、副將、參軍。少不得海州城裏,還有個統制衙署。候得東京迴文到達,已是五月天氣。這時天下太平,海州城裏家家懸蒲掛艾,過着熱鬧端午。海州城外小淮河裏,一連賽龍舟三日。宋江也就擇了五月初九,在統制衙裏拜印上任。衆家兄弟都衣冠整齊,前來道賀。只有公孫勝、魯智深二人,卻依然是僧衣道袍,方外裝束。宋江在衙署後花園裏大擺筵席,款待衆兄弟。這花園外面接近城東一片菜圃。菜園外兩門大草塘,周圍正長着堆翠山似的鉚林。水面上飄蕩了零落的荷錢,水浪微微顛簸着,風由水木清華之所吹來,卻正涼爽。宋江在花園樹木叢中,張着席宴,下面張列了十餘席酒筵,大家開懷暢飲。那花園牆邊,一排長了六七棵石榴樹,石榴花像一點點的紅火分散在綠葉裏面。吳用正和三阮坐在一席,便笑道:“記得當年到石碣湖裏去遊說三位時,也正是五月天氣。不想我等兄弟作出驚天動地一番大事業,到了今日,總也算落個正果。”三阮聽說,其是高興,阮小五大步走向牆根去,摘了幾朵石榴花來。先向鬢邊斜插了兩朵。然後分給阮小二、小七兩朵,笑道:“從今以後,我兄弟是個官,要講個官體,卻是不能隨便穿着。像我們當年赤膊穿一領棋子布背心,鬢下隨插了幾朵石榴花,撐了小漁船滿湖去打魚吃酒,卻也有趣。於今有了官,倒是恁地自在不得。”

  這一遍話卻引動了隔席枯坐的公孫勝、站起來向宋江作個稽首樣子道:“今逢兄長喜期,小弟不才,有一言奉告。小弟前在梁山興旺之時,曾告辭回家養母。後因兄長見召,不得不辭別白髮高堂、重回山寨。現今衆家兄弟都有了歸根落腳之地。貧道方外之人,未便拜領朝廷爵祿。相將一年,未得老母信息,也十分懸念。意欲就此同盟兄弟共聚一堂的時候,說明下忱,即日告別回薊州去。將來兄弟們有需用貧道之處,一函見召,貧道無有不來。”衆家兄弟聽說,都在沉吟,宋江卻也被情理拘住,雖是難於分舍,卻駁不得他的言語。因道:“公孫先生權且請坐,看來日再作理會。”在下面席上坐的魯智深,酒吃得滿臉紅光,額頭上的汗珠如豆大一粒,突然站了起來道:“灑家也要走。”宋江道:“師兄只此一身,並無親眷。我等兄弟相處一處,卻不甚好?師兄要走,卻向哪裏去?”魯智深道:“哥哥,恁地不省得。道人不能作官,我和尚難道能作官?灑家雖沒有親眷,天下的廟,都是我的家。我怕甚鳥?灑家漂泊江湖,卻有兩處人總放在心上。第一是五臺山智真長老,他把灑家當了親生子女看待。第二是東京相國寺菜園裏那羣潑皮。倒很敬重灑家,骨肉相似。灑家都想去看覷他們。”宋江道:“師兄孑然一身,只是不宜走。萬一要參禪拜佛時,這海州地面,也有僧寺,師兄便在此處靜修。”魯智深笑道:“公明哥哥,你不省得作和尚道理,衆位哥弟於今得了一個歸根落腳之所,灑家也應當尋個歸根地方去。若在此地廟宇裏住下,終日裏和衆家兄弟廝混,還說得甚靜修?灑家去心已決,哥哥休攔阻則個!”宋江看看他和公孫勝,又看看衆家兄弟,黯然不語。盧俊義道:“公孫先生既提到要省視太夫人,白未便挽留。師兄又是個性直人,強留無益。但願將來聲氣相遇,再有個相會便好。”魯智深道:“員外這話倒是。好在衆兄弟跟隨了張知州相公,這海州是個水陸交通地帶,灑家來尋找也自容易。”宋江道:“我們聚首多年,今日作別,非比尋常,明日卻與二位餞行。”魯智深道:“今日衆兄弟在此,一個不缺,借了哥哥這喜酒,就算餞行。明日一早,灑家便走,免得煩瑣。”公孫勝也道:“今天此會便好,何必再又來聚會?趁着明早五更動身,也圖個涼爽。”宋江越說越覺得這兩人去心堅決,心裏十分難受,只是大碗篩酒讓這僧道兩人。紅日西下,各頭領有了軍職,各各回營。宋江因公孫勝、魯智深一早便要登程,就留在指揮使衙裏住宿,說了大半夜的話。五鼓天明,宋江備下了酒飯,請二人吃過登程早飯,又和兩人各備下了一騎鞍韂均全的快馬,算作兩人長途代步。兩人雖只帶了小小包裹,宋江早已代盛足了盤纏銀兩。公孫勝道了一番別情,方纔下堂去牽馬。魯智深背了包裹,提過禪杖,向宋江唱了個喏道:“哥哥保重。”宋江兩眼含着淚珠,直送到衙門口。一手執着公孫勝的袖子,一手握着魯智深的禪杖,因道:“從此一別,未知再會何年?”魯智深道:“阿哥且候再見。”公孫勝道:“兄長昨日履新,今朝必多事務,就請回衙。”宋江道:“公孫先生修道有德之人,無須多說。只是師兄此去,小可實不放心。以後少飲酒,休管閒事,作個出家人打算。如想宋江時,便來看覷我。”說着,落下淚來。魯智深又唱諾道:“灑家一切省得。”早有小校們牽馬後隨。僧道們各跨上馬,未敢回頭,策馬便走。迎頭遇到兩騎馬,正是盧俊義、吳用。盧俊義在馬上拱手道:“二位去得恁地快。來遲一步,幾乎相送不得。”公孫勝道:“正恐驚動各位兄弟,故爾天明便行。”吳用道:“既是二位已啓程了,我等且送到城門口。”於是四匹馬緩緩行走,到了城門口,方纔告別。

  僧道在馬上行過西門外一截街道,將近野外,大路邊七八株高低柳樹,在麥隴中間,簇擁了三座茅屋。在柳樹裏直挑出一個酒望子來。魯智深向公孫勝道:“早上起來匆忙,包裹不曾捆縛得緊,且下馬吃兩碗酒,緊緊包裹。”公孫勝道聲使得。兩人便下了馬,方纔揀了一副座頭,未曾坐定,只聽見得得一片馬蹄聲由遠而近。看時,武松騎着一匹馬飛奔而來。那馬跑得快,閃電也似此過去。不多時,又緩步迴轉來。在路邊,武松一跳下了馬,向魯智深道:“師兄直恁性急?說行便行,不教念煞武二。”又向公孫勝道:“先生怎地也和師兄一般性急?”說着,進得店來,嗝一個喏道:“恕武二送行來遲則個。”魯智深道:“二郎,你又來送行怎地?戀戀不捨,卻讓我和尚心都動了。”武松道:“非是武二兒女心長,委實有幾句活,要和師兄一說。朝中蔡太師、高太尉一班人,兀自放我們不一下。我們在張知州這裏,他奈何不得。聽說師兄要到東京去,千萬小心。師兄酒儘管吃,卻是休再性急。五臺山能落腳時,便在五臺山住下去也罷,那裏是佛地。”魯智深道:“兄弟,多謝你良言,灑家都記下了。”武松道:“公孫先生想是還要和師兄同行幾天路。”公孫勝道:“我和他到徐州分手,說不定我和他多行一程,卻到滑州再行北走。”武松道:“恁地便好,我卻怕師兄一興發,順路卻先撞上東京去。”於是叫着酒保過來,要了兩角酒,天氣早,一些一下酒也無,三人便對喝了寡酒。酒後出店牽馬,武松先向公孫勝拜了兩拜,又向魯智深拜道:“就此拜別師兄,不能遠送了。”魯智深攙起他來道:“兄弟請起,三兩年內,灑家再來看覷你。”於是各各上馬,一拱而別。

  武松在馬背上,望着他兩騎馬走到大路盡頭,塵影不見,方纔緩緩回城。行在大街上見曹正趕着一輛太平車子,前面有一道健腳騾子拖着。便問道:“兄弟恁早要了車輛則甚?”曹正點頭道:“兄長來得好,且請到張青家裏拜茶。我現住在他那裏。”武松於是下鞍牽着馬,向張青家來。那裏門前簾兒高卷着,院子裏堆着行李。菜園子張青叉手站在廊下眼看孫二孃收拾細軟。武松大驚道:“兄嫂哪裏去?”孫二孃笑着相迎道:“叔叔來的正好,且請屋裏坐。”武松進得正屋看時,他夫妻新安的家室都凌亂了。孫二孃在屋角端過一把椅子,讓武松坐地。武松道:“端的爲何兄嫂要走?”張青道:“兄弟有所不知,我是孟州人,你嫂嫂卻是洛陽人。我岳父有個哥哥,爲了岳父早年剪徑,斷絕了來往。但他兄弟二人,只有我渾家一條後,岳父去世了,伯岳父曾兩次三番來信山寨,勸我夫妻歸正養老。我們怕連累老人,不敢回去。昨日公孫先生回去探母,打動了她心事,便想回洛陽去看看。曹正兄弟也是洛陽人,多年飄泊在外,不得家鄉消息。家有雙親在堂,是務農的兄弟奉養,他也思回去看看。我們說着一道兒,悄悄的稟了知州張相公。蒙張相公厚恩,說是我們孝思,許了我們半年假期,又給了過關卡的符剳。等我們去稟明公明哥哥,今日下午便要登程。”武松道:“兄嫂去了,半年內真個回來?”張青道:“我自捨不得離開衆兄弟,有甚不來?”武松聽說,雖覺他們走得匆促些,只是請假省親,卻與魯智深、公孫勝離別不同,卻也無可說的。於是上街去買了些酒餚,便在張青家裏同用早餐。飯後同去見了宋江告知別意。宋江一因他等孝思,二因只有半年假期,三因張叔夜知州都允許了,自沒得甚說的,只催早回。當日挽留他們吃了一天酒,張青夫妻和曹正改爲次日登程。孫二孃坐着太平車子,張青、曹正各騎了一頭長腳騾子,行程甚快。

  這一日來到毫州,天色甚早,還是午牌時分。孫二孃在車上向二人道:“兩天未歇大站,飲食都差些個。今日便歇在毫州,吃些酒肉也好,天氣太熱,人和牲口都要將息。你看街上這些人來往,怕是有甚集會,也未可知。”張青在馬上擡頭看着日影,因道:“進城再作理會。”說着,走近城關,這街上人更是擁擠。張青下馬,向一個路人打聽時,是這裏藥王廟會。廟裏有龍虎山天師府裏派來法官,鋪壇祭神,四鄉人便來趕會作生理,因此十分熱鬧。幾個趕腳的落伕,都說這是難逢難遇的機會,只管慫恿孫二孃在這裏住下。張青自己不急於趕路,便笑着在城裏投了客店。安頓了行李,沐浴過了,又用罷了酒飯,張青夫婦、曹正三人,也便到藥王廟裏張望了一陣。廟外一片空場,在槐柳樹陰下,支起了大小不等的蓆棚,出賣茶酒零食。曹正向張青道:“走得口喝些個,我們且到茶棚裏吃盞茶去。”張青聽說,正徘徊着,張望那處有好座頭。身後忽然有人叫道:“兀的不是二姊與姊丈?”張青回頭看時,卻是孫二孃堂弟孫開義。孫二孃道:“多年不見,兄弟一向卻好?”孫開義道:“小弟依然作藥材生理,且請到茶棚裏敘話。”一行人到了茶棚裏,另找角落裏較僻靜的一副座頭坐了。便引着曹正與孫開義相見。曹正見他青衣皁巾,倒是誠實商人模樣,卻也不怎地避嫌。天氣尚熱,大家要了幾碗青梅湯喝。孫開義悄悄問道:“聽得姊丈姊姊已上了梁山。現今又聽得朝廷招安了你們,都在海州作官。卻怎地來到此處?”張青道:“你姊姊懸念伯父,往日是回去不得。於今得了朝廷恩典,五湖四海,任意來去,第一件大事,便是來看伯父。”孫開義道:“原來恁地。姊丈卻幸得是遇着我,要不,卻枉奔了洛陽去。伯父醫道,年來益發高明瞭,兩年前便來到東京行醫,十分興旺。小弟上面,又無老人,便迎奉在藥棧後面。姊姊要探望伯父就此改道向北。小弟來此,系與同行定貨,早已齊備,只是在這裏候過會期。且請等候一日,同上東京如何?”孫二孃笑道:“卻幸伯父健在,真是天賜其便,在這裏遇到兄弟。大郎,我們便上東京去好嗎?”張青沉吟道:“論理我們受了招安,沒甚去不得。究竟東京城裏,是富貴人家的地方。他們要奈何我們時,卻是抗逆不得。大嫂你要探看伯父,也是正事,我不能違拗。只有我們改了排行姓名。你道是伯父的小女,我也改叫着李彩。不說由海州去的,只說原在毫州開酒飯館,歇了業,到東京尋生理。恁地說時,行色稱呼,都不勉強。”孫二孃道:“這一切,我都依你。只是又要和曹家兄弟分手。”曹正道:“半年後回海州時,我自到東京來約會兄嫂。”張青道:“也只得如此。”當日計議一番,便在毫州住宿。次日曹正依然向西取道往洛陽去。張青夫婦隨了孫開義同往東京。

  這孫二孃伯父孫太公在東京行醫,專治跌打損傷,頗有聲名,常走往公卿士大夫之家。這孫開義有了名醫攜帶,藥棧之外,另開了一爿生藥鋪,生理也十分發旺。一路都照應得張青夫婦妥當。到了東京,向藥棧後堂拜見孫太公。這孫太公科頭穿一領皁色葛布袍,白鬚尺來長飄在胸前,真個道貌岸然。先聽到孫開義到後堂稟報,張青夫婦來了,孫太公麪皮兀自紅着,哼道:“今天他們纔有臉來見我,且叫他們入來。”及至張青夫婦到了堂上,雙雙拜倒時,老人卻閃動着壽星眉毛。孫二孃拜罷道:“孩兒飄蕩在外,無日不記掛阿伯。孩兒恰是不得奉養膝下。卻喜天相吉人,阿伯恁般健康,望阿伯恕兒以往之罪。”孫太公道:“往日阿爹行爲,已是玷污了傳家清白。今幸你等回頭,我又親眼得見,我偌大年紀,孫家只你一條後,不是你等作得過分時,我怎地忍和你們斷了往來?”說着,流下淚來。孫二孃笑道:“阿伯休傷心,孩兒和大郎都作了官。”孫太公道:“我憑了這點外科醫道,在公卿人家出入得慣了,我卻看不起官。你等在我身邊,待奉我終了天年便好。”孫二孃向張青看看微笑了。從此夫婦兩人便在孫開義藥棧後堂,奉養老人。因孫太公不願女兒遠離,讓他們在街對門開了一座小蓬萊酒館,遮掩人耳目了人家知道是孫醫生女婿開的,多來照顧,生意卻十分興旺。

  一過三四個月,已是深秋天氣。這日張青在帳櫃上看帳。一位客人身穿青羅短襖行裝,頭戴范陽氈笠,掀簾入來,唱個喏道:“大哥卻好。”張青看時,正是操刀鬼曹正。便笑道:“兄弟真是信人,且會見你嫂嫂。”於是喚過賣看着櫃檯,引了曹正到對過藥棧裏來見他渾家。曹正到了內堂,掀下氈笠,取下肩上包裹,隔了向裏屏風叫聲嫂嫂。孫二孃隨聲出來。後而卻相隨了一位長裙垂髫少女,翩然一閃,踅向旁邊廂房裏去了。孫二孃笑道:“兄弟,你真個來了,我正盼望你。這裏棧房甚多,且在我這裏住下十天半月,再作理會。”於是張青夫婦,在對門酒館裏,要來酒餚,陪曹正在內堂吃酒閒話。曹正得知張青不能回海州去,便道:“兄嫂在京侍奉太公也好。人生有個衣食豐足,又得敘天倫之樂,何必作官、小弟現在卻沒有主張。”孫二孃道:“此話怎講?”曹正道:“小弟回得洛陽去,才知父母都沒了。兄嫂雖都待我好,我卻不能閒住在家裏。當年小弟投奔二龍山時,內人便去世了。妻弟王四,不願落草,向東京來謀生理,至今無下落。爲了亡妻,我也想尋找他一番。有個伴當時,回海州去,也免得孤寂。”孫二孃聽說,向張青微笑,張青也笑了。曹正道:“兄嫂爲何發笑?”張青笑道:“兄弟在此住兩三日,再和你說知。”曹正摸不着奧妙,卻也不恁理會。下午孫太公、孫開義回來,曹正見過了,彼此都甚相投。

  曹正一連住三日。這日晚間,張青邀了他在酒館裏小閣子內吃酒,並無第三人。張青向碗裏篩滿了酒,因問道:“賢弟,你說在海州作官快樂?還是愚兄這般賣酒快樂?”妙曹正道:“就兄長說,骨肉聞聚,自由自便,自是恁般快活。”張青道:“賢弟有此言,愚兄有個下懷,便對你說了。我這裏生理十分好,若得賢弟指點店裏夥家宰殺雞鴨,烹調菜餚,一定益發好,你嫂嫂甚欲留你在此。也是見賢弟已過中年,尚未續絃,究竟孤單漂泊到幾時?後堂那位少女,你曾見過,是你嫂嫂堂妹,人品自不消我說,意欲和賢弟作伐,我等聯爲姻親,你意下如何?”曹正捧了酒碗,不由得嘻嘻笑起來。因道:“怪得兄嫂和我發笑。”說着,吃了幾口酒又笑了。常言道:英雄難逃美人關,曹正自此便留住東京。這是大宋宣和五年間事,東京卻漸漸受了邊患的風浪。燕處危樑,且看張青、曹正能照常賣酒也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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