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郝思文聽了他那番言語,也十分興奮,拱了手道:“時兄有這番胸襟,強似那北道都總管趙野十倍有餘。卻不知我兄怎混進城去?”時遷笑道:“這廟外野地裏你搠倒恁多金兵,怕我在他們身上尋找不得兩件衣服?我自裝扮了金兵模樣,沿了進城大路,步步向前捱了去。若在路上遇到巡邏金兵,益發是好,我便裝了個受傷士卒,讓他扶了我進城去,我自能說一口韃子話,卻不怕他不相信。”郝思文道:“若是如此,時兄便應今晚改裝,明早向前廝混了去。趁此大名城內還是兵馬倉皇時,他自不能仔細盤查你的來路。”時遷笑道:“這等裝假勾當,兄臺自休得爲我擔心,我十分應手。”郝思文談着話,將兩塊幹牛肉羓子都撕着吃了,又喝了兩葫蘆瓢水。因站起來拍着肚皮道:“現在已是十分飽暖了,我那些弟兄們,還在廟外風雪裏,須是引了他們到一個村莊裏去投宿。”時遷道:“郝兄帶了兄弟們走開便是。這荒野孤廟,毫無遮掩,卻是不大穩便。小弟不到天亮,便也離開這裏。”說着,將馬牽了出來,將行囊刀棒,都交付過了。郝思文執了時遷手道:“時兄這是入龍譚闖虎穴的勾當,凡事都慎重了。”說畢,兩人對拜了兩拜。
郝思文章馬走出廟來,天色己十分昏黑,缺月繁星,照見平原殘雪,卻也模糊着可辨方向。郝思文帶了三四十騎,寒夜裏摸索得一座無人村莊,胡亂住了一宿。爲了怕大隊金兵追來,不免要吃他捉住,天色不亮,就帶了原來隨從,直奔冀州。大名雖是失陷了,金兵是由西路抄襲了來,北路金兵,被盧俊義軍馬攔住,正不曾竄犯這條大路,郝思文一路無阻,兩個日腳,便快馬加鞭趕到了盧俊義大營。早有巡哨兵士向盧俊艾稟報。他聽說在蒲關的郝思文來到了這裏,不由得跌了腳道:“河東休矣!”心裏思忖着,或者不是郝思文親自來到這裏,便未曾下令開寨門,且登了寨牆向外張望。見郝思文帶了三四十騎隨從,各各滿身塵土,行列不整,雜亂地站在寨外空地裏。盧伍義在寨牆上叫道:“賢弟何以來到這裏。”郝思文馬上躬身道:“兄長別來無恙?小弟由大名轉道前來,有緊急軍情奉告。”盧俊義也不再猶豫了,立刻下令開莊門,自己下了寨子,親自迎到莊門邊來。郝思文看到盧俊義前來,便滾鞍下馬,拜倒在地,盧俊義將他攙扶起來,因道:“一路飽受風霜,卻幸賢弟身體健康。”郝思文道:“失土之人,死有餘辜!願在兄長帳下出些血汗,一雪此恥。”盧俊義道:“昨今兩日,已經得了探馬報信,大名四門緊閉,消息隔絕,金兵由西道而來,正絡繹不斷。今賢弟又說到失土,必是金兵已到了蒲東,轉趨大名。黃河以北,非吾有矣!”說着,不住地頓腳。郝思文道:“且請兄長到帳內敘話。”
盧俊義回到帳內,一壁廂下令安頓郝思文隨從,一壁廂召請各將領來帳內叔話。不一時各兄弟到齊,郝思文把此來經過都敘述了。盧俊義聽到,自是十分悲慟,便着小校們在中軍帳內設下了酒肉,圍案共餐,以便大家敘話。因是胸中煩惱,便將大斗盛了酒放在面前。郝思文坐在席上,又把河東大名情形敘述了一遍。他見盧俊義、柴進都端了酒碗,慢慢呷着,靜聽談話。便拱了拱手道:“小弟一路行來,見附近州郡,都是四面受敵之地。金兵在我北方,我們還可以多守村寨,牽制他南下。現在大名失陷了,我們駐在這平原上,卻是前後受敵,小弟之意,以爲要趁金兵在大名立腳不穩,趕快想個自全之策。所以晝夜不敢停蹄,奔來拜見各位兄弟。”盧俊義道:“我心裏自是思忖多時了,果然這裏久駐不得。但是如此退了,卻讓我不甘心。二來歸路斷了,又教我等去向那裏?”說着,手扶酒杯,昂頭長嘆。柴進道:“兄長何必煩惱,我們人馬合計還有一萬六七千人,而且都是忠義之士,只要兄長髮下將令,三軍還可死戰一場,殺出一條血路。雖然我們駐守這裏,不免腹背受敵。但是此處向滄州一條道路,金兵不多,蕕們乘其不備襲回了滄州,且在那裏駐足也好。”盧俊義道:“大官人,你聽我說,滄州孤懸東北角,何嘗不是四戰之地,雖然可得青州接濟,一來路遠,二來還是隔了條黃河。那裏既無山河之險可守,又無鄰郡應援,卻是去不得。”楊雄道:“小弟有一愚計,不知使得麼?此去山東鄆城,路還不多,我們殺回當年水泊子裏去,且謀安身。諒金兵不會進迫山東,便是到那裏,他那騎兵也殺不進水泊子裏去。”盧俊義笑道:“賢弟,你怎出此言?既然我們作了朝廷職官,就不能再回當年嘯聚之處。便是不願自身譭譽。於今大批兄弟跟隨張叔夜相公,朝裏蔡京、高俅這班贓官,到了那時,他並不說我避開金人,留下這萬餘兵馬的力量,卻說我們性情反覆,又去落草,那豈不連累張相公和大批兄弟?這未曾不是一條去路,卻千萬使不得。”楊雄聽他反駁了,並無言語,只是低了頭端起酒碗來吃,燕青坐在下方,手扶桌沿,突然站起來道:“北上不得,東去不能,也沒個在這裏困死的道理。依了小乙意見,便帶了這萬餘兵馬,殺回大名去,便死也死在故鄉。”盧俊義手撫髭鬚,點了兩點頭,微笑道:“此言正合我意。小乙哥,你且坐下。”說着,迴轉臉來望了柴進、郝思文道:“兩兄胸中素有韜略,看這條路子如何?”柴進道:“事已至此,小弟願和金人決一死戰。”郝思文道:“小弟從大名來,略知金人虛實,西來之兵雖不甚多,總也不下萬人。城池失陷以後,無人抵抗,金兵必是源源而來,便是毫無牽掛,我們去襲大名,也要費些手腳。於今斡離不十萬大軍,正和我們對壘,我們南撤,他必緊躡我後。他不用步兵和我接仗,便是用幾千輕騎在我大隊後面騷擾,我也走不得個痛快。這並非逞意氣的事,盧兄看小弟顧慮得是嗎?”盧俊義連番的點頭道:“郝兄所言甚是,我自當籌個良策。”陳達吃了酒道:“小弟是個粗人,不省得定計。既是東南北三方都去不得時,我們跨過了邯鄲大路,在太行山腳下,佔了兩個小縣城也好。料得金人是騎兵爲主,爬山越嶺不得。”湯隆也接嘴道:“小弟在那一帶卻是熟識地形。”戴宗道:“若是恁地,倒不如去滄州了。”在席上的幾籌好漢,各各議論,都不曾拿出個好主意。盧俊義便道:“聽各兄弟言語,自是都不願與金兵干休,小可也想了,我各兄弟由鄧州北上,都望在河北建些功業,不想朝廷忽略了邊務,只靠我們幾個草莽之臣出來撐持,如何挽回得了大勢?這正是項羽說的,此天亡我,非戰之罪也!但雖是恁般說了,我們大小都是守土之官。現在土地既失,有何面目見得中原人士。我現在有三個策略,說與大家計定,我們能在河北佔領兩三個州縣,收集流亡,徐圖恢復,這是上策。帶領現有人馬東走山東,等候機會,再北來殺賊,這是中策。將這萬人去搶大名,與金人決一死戰,殺到一騎一卒方纔罷休,這是下策。”柴進道:“下策是把這兩萬人馬,自趨死地,自是使不得。上策雖好,但河北各州縣早經盜匪騷擾,又受了金兵一次洗劫,已是十室十空。便能招集流亡,如何能驅饑民作戰?現避往山東,倒是進可以戰,退可以守。雖是朝廷不免見罪,爲了替國家留些兵力,卻也說得過去。”盧俊義手捻髭鬚,久久思量,忽然拍了桌沿道:“柴大官人說的是,少康一旅,可以中興。難道我這一兩萬兒郎,卻作不得一番事業?與其把這兩萬人和金人廝拚掉了,卻不如留以有待。恁般說了,不能遲延,只是明日晚間,便可撤營東走。”郝思文道:“斡離不那廝卻十分陰險,他既知道得了大名,也必料定我軍必向東走。小弟願領一支兵馬,向金營搦戰,探個虛實。”盧俊義道:“郝兄轉戰千里,來到這裏,且將息一日。要作一番打算,我須親自出馬。”
議論既定,大家也用飽了酒飯。盧俊義帶了燕青,戴宗二人,攜了弓箭兵刃,各騎一匹快馬,悄悄開了城門,偷近金營來觀察動靜。這已正是黃昏時候,十丈路遠近,已不見人影,盧俊義下得馬來,將馬項頸上的鈴子,都摘落了。回頭向燕青,戴宗道:“我們擔些危險,再近前去看看。”戴宗和燕青都也摘落馬鈴。但戴宗抖了一抖繮繩,將馬趕得和盧俊義並排了。因道:“此處去金營不遠,萬一讓他們知道,只派二三百騎來攔了我們歸路,我等就無法回營。兄長爲三軍之主,不可大意。”盧俊義道:“我萬餘人馬,想找條活路出去,不把敵情看得透澈,路徑看得爛熟,如何行得去?”戴宗道:“便是恁地,小弟可和小乙哥前去。”盧俊義道:“我正是要親自看看金兵動作,卻是他人代勞不得。盧某要爲三軍決定大計,卻顧不得生死,憑這身武藝,我也不怕金兵出來攔劫。”戴宗見他堅持要去,只好和燕青在馬前後緊緊跟隨。那平原上起着不大的西北風,時時捲了殘雪碎土,向人撲面打來。曠野寂寥,遠遠的刁斗聲裏,雜着胡馬嗚嗚地叫。遠處的繁星由天幕上垂下來,正和地面相接。在星光下,看到幾十點大小火星,在地面上移動閃爍。估量那火光前後位置,總有一二里路長,正是由西向東,只去不回。盧俊義低聲道:“二位賢弟見麼?那一行零落燈火,必是金兵在移動。若說他是運糧草,何必向東道去?依兄看來,這裏面必有些蹊蹺,找們且再向前去看看好麼?”燕青道:“金營附近,都掘了陷井,夜黑風緊,馬蹄高下不齊,休得着了人家道兒。”盧俊義道:“便是落下陷井去,憑我這身武藝也縱跳得起來,怕些甚的?”二人料是勸阻不得,沒甚言語,只是在後跟隨,遠遠聽到金營的更鼓聲,由黑暗的上風頭吹來,咚咚轉過二更三點。
向那聲音所在看去,也有些燈火橫空移動。燕青道:“金人營寨一般的在人家大莊子裏。便是張着燈火,也有寨牆抵擋。於今那裏有三五十點燈光閃動,必是金兵在寨外行動。”盧俊義道:“小乙,你也省得了。我們如何能活捉兩個金兵過來盤問盤問纔好。”燕青道:“統制不可再冒昧,小乙和戴兄便可……”盧俊義在馬背上笑道:“你道我只能長槍大戟廝殺,作不得這般精細勾當?”燕青道:“只是主將應當珍重。”盧俊義道:“我已來到這裏,便是不和你們向前,單騎先回營去,又何嘗不是險着?你不省得古人說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說話時,三騎馬繼續在黑暗裏前進。馬頭改了向東,背對了金營燈火,卻追向那一條東移的燈火線去。黑夜分不出路徑,只是看定了那一條零落閃動的燈火,橫跨了荒野,只管向前逼進,他們只是三騎人馬,又在收割過了的莊稼荒地裏跑,卻很少聲音發出。追得那叢火光近了,便看到有燈籠火把,在火光搖晃裏,看到大批金兵,一串地沿了大路東去。盧俊義勒住繮繩,不敢前進,在馬背上看那移動的金兵,行列扯得很長,約莫相隔百十騎,纔有一盞燈火照耀,鼓角不響,旗子也卷着扛了走,他們正是要隱藏了怕宋軍發現。燕青低聲道:“恁般情形,不用揣測,正是他要先搶了我東向去路。”盧俊義挺坐在馬背上,對那火光注目望了,忽然將槍尖向亮光的空當裏指道:“你看,這地方前後隊伍不聯接,定是兩個將領統率,這空當約莫有大半里路,天賜其便,讓我們在這裏下手。我們且走近些埋伏了,只突然衝出去,把最後兩個人捉過來就是。”說着,他一馬當先,反轉手來,向戴、燕二人招了兩招。三騎馬橫截了大路,奔向前去。
正好這裏有一帶棗子林,雖是冬天裏葉兒都枯萎,但枝丫低密,在這黑夜裏,也可以藏些形跡。三騎馬都閃在樹下,卻也半避了風。向那一箭遠的人行大路上看去,正如盧俊義所料,前後隊伍斷了聯接。後隊隱約着在遠處搖撼了火光,還不看見人影,這前面隊伍,正是在這裏透出了陣尾,三四個火把,照見一個頂盔穿甲的金將,周嗣簇擁了十幾騎馬兵,在馬鞍上顛動了身子向前。這雖不是有了倦意,他們正是不曾提妨得這裏有甚廝殺。暗處張望明亮處,十分清楚。燕青取下背上弩弓,搭上弩箭,對火把叢中看得清切,便向那金將面上射去一箭。這裏聽得弓弦響,那邊火叢裏卻看到有人落馬。盧俊義和戴宗這兩騎馬,正是八蹄待起,四耳高聳,準備了隨時奔跑。那裏金將落馬,這兩騎馬正象兩枝箭,飛奔向金兵陣尾。那些殿後的將校,看到主將落馬,正不知天禍從何處飛來,大家下馬攙扶,慌亂着一團。便是黑暗中奔來兩騎馬,他們也沒想到是宋軍來到,盧俊義在馬鞍上,正如燕子掠水也似,奔到人叢中,挑了一位身材矮小些的金兵,先把槍柄一攔,把他身體橫攔到,然後等馬跑得逼近,伸手一扯他衣襟,便牽過馬來。那人身離馬鞍,兵刃也落了地,盧俊義輕輕便便將他夾在肋下,掉轉馬頭便走。戴宗隨後一步殺進人叢,趁大家忙亂裏搠翻了幾個,恰是不曾捉得活的。他見盧俊義已是得手回去,不敢戀戰,也隨後跑同棗林。盧俊義將擒來的人擲在地上,燕青便解下鸞帶將他草草捆縛了,扣在自己馬上。回看大路上,火光照耀得發紅,後軍趕到,前軍也有人回頭探視,益發嘈雜。盧俊義道:“小乙哥,這番真可以走了,休讓金人看出了我們。”於是三騎馬加上一鞭,飛奔回營。到了營帳外,將捆縛的那金兵解下鞍來,已是顛頓得半個死活。盧俊義叫小校們扛擡了到後帳去,且讓他將息半夜。到了次日黎明,盧俊義便將這人叫到帳內,先和他說了些安慰言語,着懂得韃子話的小校,翻譯給他聽了。隨着讓他席地在草蓆上坐了,又賜給他酒肉。那金兵也省得盧俊義將他活捉了來,無非是要討些口供,便把他所曉得的盡情告訴了。道是斡離不元帥說過,這裏統兵大將,都是往日梁山好漢,本就恨着南朝豢養了些貪官污吏,若是把這些話着他聽了,定是樂得降了金邦,去攻打汴梁。又道:“你們這大營南北都有大兵,只是東西兩路空着,在昨天晚上,便派了五萬人圍困你們這裏。又知道你們多半是會向東走,所以這東壁廂派的人馬更多。盧元帥,你們早打點主意纔好,金兵若是把你們圍困得住了,你廝殺也罷,不撕殺也罷,只是斷缺了你糧食柴水,久了,你不投降怎地?”當通事的小校,把那人言語翻譯轉告了。盧俊義笑道:“斡離不雖是陰險,卻小看了梁山志士。我們雖是恨着貪官污吏,卻也不如恨着金人那般厲害。兩害相權取其輕,我們也只有投降了貪官污點來打金人,休勞他恁般妄想,我等卻會作了金人鷹犬來咬自己人。”通事把言語告訴了那金人,他拜倒連連稱是。盧俊義賞了那金人一些灑肉,留在後帳。便吩咐鳴鼓升帳。
三座營寨將領,聽了鼓聲,都到中軍帳內來聽候將令。盧俊義升帳,便向在帳前的各將領道:“現在金人看了我們這支勁旅,是他在河北的心腹之患,想把我們毀除了。我們要爲國留下這支勁旅,恰不讓斡離不那賊逞了毒計。所望大家兄弟戮力同心,衝出重圍,永久讓金人在河北有後顧之憂,牽制他南下。我已探得明白,金人又在我東西路設伏,想和南北大軍應合,把我們困死。趁他佈置未周,我們便衝出去。現派郝思文、戴宗帶領三千軍馬向東廝殺。所有金兵佔領村鎮城池,都不必攻打,一直衝殺金兵後面。然後紮了陣腳。我這裏大軍東去時,你們再回兵夾擊。這部兵馬,全用我大名騎兵,我已安排好了,你們點齊,午刻動身便是。第二撥派陳達、湯隆帶領本部人馬,在今日午刻,向西路攻打。不必深進,聽我這裏吹着角號,便佯敗回來。第三撥派楊雄帶領本部人馬,多打旗幟,向南撤退。在十里之外,也向東進兵,接應郝思文、戴宗,幫助衝過金兵陣地。笫四撥派柴進帶本部人馬向金營挑戰。那賊既是志在圈我,必不應戰。我軍也只佯攻便可。金兵若出營應戰,我這裏自會鳴金收兵。”安排已定,盧俊義卻自和燕青帶了中軍大兵,見機東撤,以便居中聯合四路。已牌以後,兀自靜悄悄的,三營各無動作。到了午牌時分,中軍三聲號炮響起,金鼓齊鳴,營門大開,四路人馬,同時殺出。柴進這支兵馬,約有五千人左右,對了冀州南郊金兵先鋒營寨,便衝殺過去。
那斡離不自喝裏色被擒後,已經另換了先鋒,和盧俊義對壘。他早安下襲取大名的毒計,卻教先鋒不必輕易出戰。這日午牌,正是天淨無雲,紅日臨空,平原雪凍,塵土不揚,在營寨牆上可以看到甚遠地方。這金兵先鋒乜的邁,聽了宋營大軍殺出,便登了碉樓觀看。見宋營黃塵滾滾裏,五彩繽紛,旌旗橫空,人影遍野,分四路衝殺,來勢洶涌,正不知是何用意,益發閉了寨門,不來應戰。柴進人馬衝到金營附近,那裏將石子飛箭射出,柴進也就裝了不敢向前,只是命陣裏擂鼓吶喊。在東路的郝思文、戴宗,帶了三千馬兵,在戰鼓擂得震天也響聲中,便向東飛奔。一口氣走了二十里路上下,並未遇到金兵,前臨分叉路口,正是南向濟州北向滄州分路之處。另有一條小路,卻是斜趨大名。戴宗在馬上叫住郝思文道:“郝兄見嗎?此地正是東南向的咽喉路徑,金兵如何肯放鬆了?前面一帶青隱隱的樹林的影子,金兵若是要圍困我們,必在那裏設有埋伏。”郝思文在馬背上擡頭看去,前面的青藍天腳下蓋着平原,正是密密的樹影子,有如一堵寨牆。那樹影上百十個黑點子飛動,正是下面有人驚動了樹上鴉鵲。便道,“不錯!那樹林定有幾個村莊,金兵必是在那裏駐守了。我們一路鼓譟了來,他怎地不防備了?我們要爲全軍殺開一條血路,正顧慮不得許多。且讓弟兄們喘息片刻,再來進攻。”說着,在身邊行囊裏抽出一面白旗,臨風招展一番。全軍便都勒住繮繩,停馬不前。
這裏在平原上,恰好是個微窪所在,三面土地隆起,擋住了風沙,也掩藏了形跡。郝思文與戴宗在高地逡巡並馬商談。約莫有頓飯時,郝思文抽出紅旗招動,三千馬兵,變了一字長蛇陣。郝思文領了陣頭,戴宗壓了陣腳,向前便放箭一般的衝了去。這冬野收割了莊稼,褐色地面,一望無際,忽然滾起一股黃塵,涌着幾丈高,象一條巨龍,向對陣舞躍了來。果然,到了樹林子裏,發現兩座村莊,寨牆遍插了金兵旗幟。這裏騎兵到了,大路在兩村之間穿過,十分危險。郝思文手舉大刀,在馬鞍上飛舞,一人引隊向前。早聽到梆子聲發動,兩面村莊,向路中夾擊着射出箭來,象暴雨也似,宋軍各各鞍裏藏身,依然向前直衝,衝出了這個咽喉路徑,雖折損了一二百騎,卻也無礙大事,郝思文益發不敢停蹄,只管奔跑。回頭看看兩個村寨遠了,樹林也稀疏了,或斷或續。在馬上正喘過一口氣,卻見對面一帶樹林裏,旗幟搖動,在胡笳聲裏,有幾千金軍步兵涌出,日光裏照耀着兵刃上的白光。正要等馬兵向前去截殺。郝思文看那金兵陣式,林子外列着兩排人都使了長槍大刀,林子里人影搖閃,塵土飛騰,必還有弓箭手,校刀手,馬入樹林,必是死局。便捨棄了大路,斜刺裏向樹林子東北角奔去。他將大刀插在馬鞍旁,兩手揮了兩面紅旗。戴宗引了陣尾,屈曲了向前,卻變成了個蠍子形。郝思文把自己的前鋒,交給了副將帶領,與戴宗轉來前方的陣頭,作了兩個鉗子,齊頭並進,原來陣的中段,變成了蠍尾,他策馬回去殿後。這些家數,都是粱山當年訓練得來,盧俊義本部兵馬,自也是這般操練。所以郝思文指揮陣式,十分得心應手。這個蠍子陣,可以免了金兵攔腰截殺,便衝繞過了樹林。不想金兵處心積慮要把這支精兵困死,那裏肯讓他們突圍。但聽到胡笳聲起,北方有騎兵約兩三千人,對了這蠍尾,直撲將來。他們排的是亂鴉陣,平原上三五十騎一叢,亂轟轟地,鋪展開了,圍繞攏來。猛然看去,倒覺遍地都是金兵。郝思文如何不省得,他在馬上下令,教身邊的旗牌鼓手,發了個後隊變爲前隊的鼓角聲,全軍便都掉過馬頭來,由東向西。他這時又成爲前鋒,在馬上揮動兩面黑旗,陣式又第三變,變成了大鵬展翅。蠍尾變了大鵬頭,兩鉗變了兩個翅兒,向外伸張,正對了那亂轟轟三五十一羣的散騎兵掃蕩着。不消片刻,兩下里便廝殺到了一處。金兵雖是一隊隊的撲擊過來,郝思文自在隊伍前面橫衝直撞,緊緊帶住了陣腳,不讓他混亂。宋軍這三千馬兵,拚湊在一處,正像一隻大鷹,在大地上盤旋,幾萬只馬蹄,踏踐的塵土,飛騰了幾里路橫闊的地面,半空裏如起了一重濃霧,真個日色無光。馬蹄聲,喊殺聲,海潮般涌起。兩下騎兵,都使用着槍矛,塵霧裏幾千支飛舞,本就讓人眼花繚亂。這宋軍馬兵,陣式是一團的,三千枝槍矛,都在馬頭上像倒了的排竹,聯繫了朝外,更教人看着是一條活的鹿角,氣勢奪人。金兵用錯了散兵撲殺,一時又集合不得,零落的撲來宋軍陣腳,都教這一萬多馬蹄,三千枝長矛,衝殺散了。金兵撲殺到三次,已讓宋軍衝散了三停的一停。那陣后土丘上,有一杆大旗招展,嗚嗚吹着海角,金兵竟自撤退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