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升的冬日,帶了些金黃色,路邊的枯草,原來塗了濃霜,經太陽一曬,霜化了,倒有些滋潤的顏色。這很像在路上趕進城的鄉下小販,頗是吃力,頭上也冒出些汗珠。吳用和燕青同在茶座上坐了。向外面路上看去,兀自出神。他捧了茶碗,緩緩啜着茶,不覺讚了一聲道:“海州卻是一個繁盛地面,我們來這一趟,怕不好做幾千貫錢生意?”說話時,望了旁坐的燕青,倒不理那老人。燕青道:“正是如此。你看太陽一出山,向城裏趕早市的人便恁地擁擠。我們到了城裏,卻須多多打聽。”吳用道:“看恁般情形,海州城裏市面,必十分繁華,我等兩個生人,卻向那裏衝掩?”說時,故意作個沉吟樣子。那老人也是兩手捧了茶碗,待喝不喝地,聽他兩人說話。見吳用有個沉吟模樣,便道:“動問上下,來海州作何生理?”吳用道:“我等是山東客商,販賣山東乾貨。”老人道:“這卻不難,進這座東門,便是東門大街,裏面自有雜貨份行,可向那裏落腳。若要自己去找尋主顧,這裏商家在知州張相公治下,都不欺人。”吳用道:“正是讓我等放心的一椿事,一路都聽說張相公爲官清正,是個文武全材,本地想十分太平?”老人道:“太平是太平,將來難說。海州地面現兀自天天操練軍馬。”吳用道:“這卻是爲何?”老人道:“現今山東宋江、江南方臘,都號召了上十萬人馬,要攻城掠地。趙官家把這張相公十分看得重,無論南北有事,少不得要把張相公調用出去。便是不調出去,把人馬操練好了,就是南北強盜要來犯境,也可以抵擋一陣。”吳用道:“這張相公不愧是四海聞名,卻預備着南征北討。但不知道練就多少軍馬?”老人道:“就是在本州,操練好了的人馬,怕不有兩三萬。平常在州衙內小校場裏操練,每逢三八便在南門外大校場校閱。”說着將手指掄掐着,笑道:“今天正是十三,這時候,恐怕校閱未了呢。”燕青向吳用道:“二哥。這等大規模的操兵,必是很熱鬧,我等見識見識也好。”吳用沉吟着道:“若論我們落行,卻不爭這半日的時間。只是怕校場裏操演人馬,我們卻向前不得。”老人笑道:“這卻是把話顛倒來說,這裏知州張相公恨不得全海州老老少少,都去學習本領。若去看校場操練軍馬,知州正道着你是他一個知己,怎地不準去看!”燕青向吳用看着,吳用手摸髭鬚微笑,點點頭道:“恁地說時,我們就拚了荒疏半日工夫,到校場去看看。”那老人道:“二位要去時甚是方便,無須穿城,便在這東門外,繞過半個城角便是。”吳用聽說,益發歡喜,又坐了半盞茶時,吃了兩個炊餅,會過茶資,向老人道了謝,便出店,繞了城垣,向南門走去。
這裏自有一條通南門外的道路。順了路走,不多遠時,便看到一片廣場。在日光下,浮起一陣輕薄的塵頭,隨着也就看到旌旗影子,在空中飄蕩。走到近處看,靠西一帶參天大柳樹,下面一帶營壘,檔了去路。朝北正面,是四角飛檐的演武廳。兩排盔甲鮮明的武官武弁,八字分排,由臺階上站下來。東南兩方是野田,間或有幾叢樹,樹下便歇有賣零食擔子,圍着許多人向校場上張望。這校場端的寬大,約莫有裏來路長,半里路寬。約莫有三五千人馬,在演武廳下,排着陣式,鴉雀無聲地站着。外緣上一路擺了幾個箭垛。正有流星般的騎兵,一個跟隨一個,繞了外場飛跑。到了箭垛前,馬上早彎着弓的人,就一箭射去。去箭垛不遠,列着得勝鑼鼓,箭中了,鑼鼓便同響起來。此外沒有聲息,只是那馬蹄撥土聲,和步兵陣頭上的旗幟撥風聲,互相唱和。吳用和燕青先在校場東南角閒看。後來吳用卻想看看張叔夜是怎地一表人物,便順了校場東邊,走近演武廳前面來,這樣又看了些時,正是步兵在演武廳階石下,成對的廝殺,操練着刀槍。廳角上兩面鼓,擂着轟雷也似助威。有些熱衷本領的百姓,益發站到武廳牆角,在階石上層,由排班武棄的頭上看了下去。這裏相隔排班所在有丈來遠,武弁也不理睬。吳用也擠了過去,燕青跟着。這演武廳屋檐下,有一排木柵欄,隔了內外。在柵外看到廳正中排了一座公案。公案裏坐着一人,約莫四十上下年紀,長圓臉上,垂下三絡黑鬚,一雙鳳尾眼,精光射人。身穿藍色軟甲,頭扎藍綢襆頭,腰掛一柄三尺綠魚皮鞘長劍。不坐而立,緊靠了虎皮椅子,向演武廳下面看了去。端的又是一種英雄氣魄。吳用由牆角順了屋角扶着柵欄走過來。
那在演武廳裏看操的張叔夜,有時也看看兩旁的老百姓,卻是什麼情形。他忽然看到欄柵外兩個人向校場上上下下、四周探望,卻並不怎的看操,卻有些奇怪。約莫有半個時辰,那兩人兀自未去。其中年輕些的,看到校場裏對比的步兵,有時點頭,有時微笑,有時又和同來的一個三綹髭鬚白淨面皮的人輕輕說話,張叔夜益發瞧科了幾分。看完了幾對人廝殺,他忽然向兩旁站的武弁道:“給我備馬,本州要親自騎射一趟。”說着,他起身由演武廳側門出去。旗牌由廳上傳令下去,暫時停止操練,站班武弁一陣紛攘。張叔夜走出了演武廳,見隨身武弁李保在側,便低聲道:“那演武廳正面右邊欄柵外,站有穿青穿皁兩個生理人,揹着包裹,好生可疑。你改了便裝悄悄的跟在後面,且聽他們說些什麼。”李保應諾去了。張叔夜由家丁取過來弓箭,騎着坐馬,在跑道上繞了一匝,射出三支箭去,都中了箭垛。校場內外人,齊齊喝了幾回彩。他依然騎馬回到演武廳後下了馬,卻緩緩地向演武廳走去。李保迎着低聲報道:“回稟相公,這兩人端的可疑。一個說的山東口音,一個說的河北口音,都不是此地人。相公射箭中把時,那個揹包裹的人說,端的名不虛傳,不可小看了。”張叔夜道:“你且緊緊跟了他,我另派人來幫助,一切小心,不要露出痕跡。”李保去了,張叔夜將旗牌叫來,因道:“本州剛纔騎馬閃撞得心口疼發作了,傳令停操。”旗牌傳令去了,回頭看到押司趙峯在側,便笑道:“你來的正好,剛纔你到了演武廳上也無?”趙峯稟道:“小人適才由衙裏來。”叔張夜道:“更好。”因附耳對他說了一遍,趙峯躬身道:“小人理會得。”
張叔夜只吩咐了這兩人,自騎馬回衙去,吃過午飯,到了未牌時分,卻是李保滿臉帶了惶急的樣子,匆匆走向簽押房來回話。因道:“上稟相公,此兩人行蹤越查越可疑。在城裏一味衝撞,摸不着路徑。現今在門東客店裏落腳。小人一路跟隨,幸是未被他們識破。路上遇到趙押司,暗暗把人交給他了,他現時帶有幾個人在客店對門茶館裏吃茶,自看守了他。看他那般,既不落行,又不我親友,滿城張望,生理人打扮,卻不作生理。”張叔夜道:“你且暗下通知那店家,多多和他閒話,他說甚言語,都來回報我。”李保去了,又到薄暮纔回衙來。張叔夜見着他,先便問了。因道:“恁般時候回來,想必你們又看了他一些情形。”李保道:“小人探得店家說,那兩人是由海船上來的。昨夜住在胡家集,今早進城。小人尋思,那條路不是到港口去的,可疑一。既要進城,爲何卻又在路上投宿。趙押司卻會同了雜貨仔行的一個伢子,由店家引進,向那廝談生理。小人特意騎了快馬到胡家集去,將幾家客店的行旅投宿簿都查看了。不錯,這兩人是在那裏投宿的。但他寫的姓名籍貫和在城裏寫的,很有出入。小人各抄了一紙,請相公臺察。”說着,彎腰在靴統子裏掏出掖的兩張抄單,呈給張叔夜看。果然,這上面顯然有許多不同。一張單子上寫的是張忠、李德,一張上卻又寫的張德、李忠。一張上面寫的海州人,一張上面卻又寫的青州人。正猶豫斟酌着,那押司趙峯便在門外求見。張叔夜喚入簽押房來,問道:“教你看守的人,益發是可疑,你爲何拋卻他們回來了?”趙峯躬身道:“小人裝着商家,和伢子尋那兩人談生理,談到行情時,那個後生不作聲,那個白淨面皮,三綹長鬚的人,卻笑而不言,只說貨運到了,再作理會,只是聽那伢子的話,隨聲附和。據小人看來,顯然他是外行,卻不肯說話,免露了破綻。那個有髭鬚的,十分狡猾,小人也未敢多言,怕將那廝驚動了。但他看小人和那伢子都盤問得緊,似乎有些省悟。依小人看來,這兩人十分之七八是海賊派來城裏的眼線。休吃他走了,便將他捕捉來了,拷問個水落石出來,卻不是省事?”張叔夜道:“這兩人越是可疑,卻越不能捕他。你把他捕了,餘黨倒驚散了。你快去通知看守着的人,若這兩人要出城時,且自由他,休得攔阻。只要在他走後,來報一信便可。”趙峯遵命去了。張叔夜便向李保道:“你隨帶兩名精細兵丁,連夜出城,到胡家集去等候,看這兩人經過時,只管讓他們過去。定要跟定了他,看他們到那裏去。”李保也遵命去了。
二更以後,張叔夜派人密傳兵馬都監衛華,到簽押房敘談,把左右都屏退了。衛華見恁般情形,叉手恭立在燈下。張叔夜坐在案前,手摸髭鬚,微笑道:“衛都監,你覺得有異嗎?”衛華道:“想是相公有甚機要命令?”張叔夜道:“說你不相信,梁山賊寇,敢到我海州。現有兩名寇首藏在城內。”衛華臉色勃變,不免一驚,因道:“請相公下一鈞旨,卑職使去捉拿。但不知此兩人是兀誰?”張叔夜笑道:“休要驚荒。其中一個是智多星吳用,他是梁山軍師,武藝平常。其餘一個是保護他的,本領必然了得。我自有安排。衛都監可以暗暗地下令,前後五營兵馬,立刻戒備,聽候命令。”衛華沉吟着道:“賊人恁膽大,卻敢來到我海州城內!”張叔夜道:“若不是我親眼得見,人也不敢相信。那梁山爲首一百餘名人物,朝廷曾畫影圖形,分發各處關卡捉拿。畫的圖形,雖不能十分相像,也不能毫不相干。今天我在校場閱操,見兩個揹包裹漢子只是在演武廳外張望,情形好生可疑。暗下派人跟蹤採探,果然行蹤詭祕。昨晚住在胡家集,今天住在城裏,兩次落客店,所報姓名籍貫,並不相符。他道是海客,卻又不向城裏商家兜攬生意,只是滿城張望。我把梁山賊首圖形一看,其中一個,端的和吳用相像。據李保來說,這個與吳用相像的漢子,說的是濟州口音,益發相符。我接着軍報,知道梁山賊人有五七千兵馬,襲了沂州,在城多日,忽然棄城而遁,不知去向。我想賊人忽來忽去,不能無因,正自狐疑着。現見這兩個可疑的人來到我海州,那必是賊人來窺我海州富足。順便擄掠軍械糧草來了。卻是奇怪,此去沂州幾百里路程,卻不見一點賊人行軍消息。這五七千軍馬,不是繞了海岸而來,便是繞了海岸而去。到了海州境地,我也能知道他們消息。所以我想着必是隱藏在海舶裏來的。且休打草驚蛇,只捉得兩個人卻把他們軍馬驚動了。我只悄悄地按下個牢籠,把他們引進來,都給捕捉了。”衛華微帶了笑容,義手答道:“卑職理會得。”於是告辭出了州府,回到營房,連夜傳令五營兵馬備戰。
那吳用、燕青安睡在客店裏,那裏會想到太平無事的海州城裏,會突的安排了軍馬廝殺。天色剛亮,吳用卻把燕青暗地裏喚醒。因道:“昨天雜貨店裏那個相幫,卻盤問得我們緊,萬一這廝今天再來,看出了我們一些破綻,報與了官家,卻誤了大事。我們休拿包裹,只說吃早茶去,快快混出了城,且上海船去作計較。”說畢,二人草草整理過衣巾,在太陽未起山時,便出了東門。吳用爲了走熟路起見,依然由原路回海邊來。經過胡家集時,在那茶酒店裏稍坐片刻,吃了兩盞茶。那預先在這裏隱藏的李保,等個正着。等吳用、燕青去了,扮個行路人,背了包裹,遙遙跟隨下去。到了小港汊裏,見海邊停了十幾只海舶,甲板上人來來往往,都著了短裝,十分忙碌,卻不像是海客商船。李保退後裏來路,在一座村子裏歇了腳,找了一位年老百姓,告訴他自己是州衙裏來的,讓他且在村子外面多把人向海裏張望,看有甚動作。在這午牌時分,忽然兒聲連珠炮響,金鼓之聲大震。百姓紛紛跑進村子來報道,有了大批海賊上岸,桅杆上懸着旗子,岸上隊伍前面豎着大纛,煞是威風。李保且不驚慌,爬上屋脊,向村子外看去。果然半空裏旌旗飄蕩,十幾只大海舶上的人,像蚊羣也似,擁上了岸來。太陽照着那隊伍戰甲鮮明,各人肩上扛着槍刀劍戟,都一閃閃地發着銀光。只看那旗幟分着五色,下面人擺着陣式,在海灘上品字列開。卻不是尋常海賊家數。那旗影裏的鼓聲,震天震地敲打着,便含着不少殺氣。李保遙遙的看去,還認不出那旗幟上是什麼字號。但看到有幾個零落百姓,由外面跑進村子裏來,口裏大喊着,梁山好漢到了,梁山好漢到了。李保也來不及再去分辨旗號,跳下屋來,在村子裏奪得無鞍馬,就飛奔入城來。到了知州衙門,兀自喘着氣。便下馬,在堂前定了定神,然後到上房來見知州。
張叔夜見他面紅耳赤,額上汗珠兀自向外冒着,便笑道:“怎地,你看到賊兵了?”李保躬身將看到情形都說了。因道:“上賴相公英明,預先看破了賊人行藏。不時,這城池毫不提防,卻不吃從人暗襲了。依小人之見,先下令來把城閉了。免得臨時慌張。”張叔夜笑道:“你跟隨本州有年,你甚時見我慌張過?我自有計,梁山賊人來了,教他休想一個人回去。你自去將息,晚上再隨我廝殺去。”李保退去了,張叔夜先調兵馬都監衛華入衙,吩咐了一遍。又調緝捕使雷震來吩咐了一遍。冬日天短,一輪紅日早已沉入西郊枯樹林內,散作半邊天的霞光。張叔夜帶了十幾名親隨,在城上巡視了一週。這海州城自張叔夜到任後,不時修繕督察。所以知州上城去巡視,卻也沒甚麼人理會。
到了晚上,城裏依然萬家燈火,照常過活。梁山軍馬登岸,曾派十幾名探子張望城裏情形,回去報道,都說是城裏並無動作。盧俊義得此消息,益發放膽催動三軍,兼程前進,約莫二更天氣已到了胡家集,距城二十里。探子回報,城裏依然按時關城,並無別樣情形。這是月之下弦,四野沉沉,星點滿天,黑空風勁,遙聞犬吠。這裏一片平原,農人收割過了莊稼,正好安營挖竈。
吳用陪了盧俊義,在集子上茶酒店裏駐兵。先下令告知山寨兵將,海州張知州城下,都是善良百姓,休得驚擾,違令者斬。一面下令埋鍋造飯。這集子裏百姓,作夢不曾想到梁山兵馬會到了家門,大家藏在家裏,閉門不敢出來。燕青出來找了店家,再三用好言安慰,這才預備燈火酒飯,款待各位頭領。在桌上用着酒飯時,吳用拿了一雙竹著,在桌角上燭光下點划着,因道:“小可在城看察了一週,張叔夜雖說知兵,卻疏忽了一點。他的人馬,都駐在城東南角大營裏,城裏很少的一些緝捕士兵。諒是因地方太平日久,不曾提防到外事。小可這番佈置,只是把一兩千兵去打城東南角,牽制他大營人馬。我們就用大軍,由西北角攻入城裏。任他張叔夜通身是本領,這樣打他一個措手不及,他也無法防備。”盧俊義道:“軍師妙算,自是萬全。小弟也要會會這張知州,是甚等人物?”他如此說了,其他各位頭領一來憑着攻無不克的經驗,二來又是軍師親自到城裏察看了來的,當然調動得宜。也靜等侯五鼓天明殺進海州去。
到了三更以後,盧俊義親自領大部軍馬向海州東北角進玫。公孫勝、呼延灼、黃信三位頭領帶領一千五百名馬步軍搖旗吶喊,向城南撲去。四更將近,半彎殘月,像一把銀梳斜掛在東邊天腳,昏昏的月亮,照見平原夜色朦朧,只有隱隱約約的一廈黑樹影子,在目力所不及的地方,擋住了天腳。這大批人馬腳步聲、馬蹄聲造成嘩啦啦一片嘈雜的響聲,把海州東郊的百姓一齊由睡夢中驚醒,個個村莊里人跳犬吠,就像海潮涌來一般。一呼延灼這批人馬在先,到了東門外簇擁燈籠火把,如一條火龍繞過城角,直奔城南大營。真個如入無人之境,毫無阻攔。盧俊義這大部軍隊卻熄了燈火,向北門殺去。隊伍前面,一隊衝鋒快馬,有三百餘人,帶了饒鉤雲梯,向城邊猛撲過去。卻是到了城邊,一齊把燈火亮着,卻叫得一聲苦,滿濠大水,吊橋高高在隔岸吊起,只有駐馬觀看。不多時,大隊人馬趕到,也只好隔水佈陣。盧俊義和吳用策馬到了濠邊,見對面城上,靜悄悄地不見一點動靜。盧俊義在馬上向吳用道:“莫非城裏有戒?”吳用向吊橋邊細觀看,見棍子粗細索纜吊了,決非匆忙所爲,便知中計,立刻下令,將後隊改爲前隊,向後撤退。這個命令,傳令嘍囉還不曾傳遍,只聽城牆上梆子剝剝亂響,突然火光沖天,千百處燈火在城上飛舞,照見旗幟飄飄,刀槍林林,在城諜上露出。箭樓前一叢燈光上,飄出一面張字大旗。那裏衆兵士大聲喊道:“知州張相公在此,叫梁山頭領答話。”盧俊義見呼喚尚有禮貌,便躍馬出了隊伍,直到濠邊,見城上大旗下,一人全副披掛衆兵擁護,料是張知州,便兩手橫槍,大聲答道:“梁山副總頭領河北玉麒麟盧俊義在此。”張叔夜手扶城堞,大聲道:“盧俊義你好大膽,張某所守城池,你也敢來窺犯?”盧俊義道:“素知治下糧草充足,兵刃精利,特來借些。知州若是豪傑,開城放兵出來,見個高下。”張叔夜笑道:“無知匹夫,已入死地,尚敢誇口。諒你不見本州本領,也不死心。你趕快撤退,我城外伏兵,已經殺來了。”隨了這話,城上向天空飛出幾枝火箭,又是幾聲號炮。城東角喊聲大起,黑暗中不辨人多少,向梁山軍馬反撲了來。這時,梁山軍馬後隊改了前隊,已經向東撤退,殺來兵馬,並不向前攔截,只在大路,四周將箭對了火光亂射。梁山軍馬尋不着對方廝殺,只好棄了燈籠,匆匆忙忙奔走。盧俊義帶了各位頭領,在後鎮壓陣腳,以免城裏軍馬出來夾攻。城裏軍馬,先也是將亂箭對火光射了一陣,等這裏棄了燈火,卻也不來追趕。
盧俊義兵馬自相踐踏,退出了七八里路。喘息方定,月光下又見一支兵馬,由斜刺裏殺來。各頭領正要策馬迎殺向前,見來的隊伍,陣形散亂,倒荷旗幟,分明是敗兵。尚幸吳用機警,教大家吶喊是梁山人馬,那邊來人,才止住陣頭。正是黃信爲首,領了攻打大營的一隊兵馬來到。呼延灼,公孫勝在隊伍後面押陣。聽到前面系自己人吶喊,便躍馬趕上前來,月下會着盧俊義。呼延灼在馬上報道:“小弟殺到那營前,見營門大開,散落的四處有幾點燈火,疑着營中何以毫無防備,猶豫了一陣,我只在營堡外逼住了陣腳。卻不料一聲梆子響,四處向我們隊伍上放箭,不知多少人馬埋伏着。小弟想着孤軍深入,原是要引官兵出來交戰。官兵既不出面,倒藏在暗地裏來射我,我們原來聲東擊西之計,已是無用,只有轉過來和大軍會合。”吳用道:“張叔夜果然是位名將,是我小覷了他。我們快快逃上海邊,莫吃他再斷了後路。”說着,便下令再調前隊人馬駐定,讓後隊先行,前隊不曾被箭陣擾亂,依然殿後。這時,天色已經大亮,盧俊義在馬上查點軍馬,幾乎折損了三停的一停。頭領裏面,阮小二、黃信、韓滔,各中一箭,幸是都在不重要處,由小嘍囉用椅子將三人擡了走。盧俊義見未曾交戰,士氣大減,也只好撤隊回海上去。恐怕官兵追趕,便讓士兵嚼着乾糧,喝着冷水,路上未曾埋鍋造飯。卻幸撤退迅速。沿路未見攔阻。當日落西岸時,大隊已到了港口。馬隊先到海灘上,向海岸一看,又叫起苦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