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深來到菜園子里正是閒着發慌,聽到了法通這番言語,益發煩悶,在菜園子裏閒住了兩天,實在忍耐不住,身上揣了些散碎銀子,便到曹正酒店裏來敘話。這時,金兵退去多日,雖說河北兀自有戰事,東京人士,卻都忘了前幾日的戰局,過着往常的太平年月。曹正的小蓬萊酒店裏,也照常生理,自午至酉,酒客紛紛擁上門來。魯智深掀簾子入來見曹正穿了一身素服,正在櫥房打發一羣人的錢鈔。他看到智深來了,便相迎道:“師兄且請到帳房裏坐。小弟打發了這批人走了,便來敘話。”智深聽說,到帳房只見孫二孃將布帶捆了那隻受傷手臂,吊在肩上,面如黃蠟,迎將出來。智深哎呀了一聲道:“大嫂卻喜無恙!”孫二孃道:“那天分手後,奴一人在那民房裏將息了。合該不死,並無金兵再來。在民家尋得些糧食度了幾日命。後來廝殺停了。奴不忍拋了大郎屍體,益發在那裏等候了。前幾日開了城,奴見路過百姓,託他和家中帶來一個口信。曹家兄弟出城去,將大郎棺殮埋葬了。尋了乘轎子,將奴擡回。至今奴兀自動彈不得,好教各位兄長惦念。奴回家那日,正是各位兄長,離開馬忠統制軍營那日,所以不曾通知得。是我和曹家兄弟商量,又乘了轎出城,和大郎建築新墳,立幢墓碑,今日方得了事,土工要錢,纔打發清楚。”魯智深道:“原來恁地。酒家須是到墳前祭弔一番,也不枉結義一場。”曹正料理完畢,進來道:“師兄說得是,小弟明日也當抽空到城外一行,看看那墳墓修建得如何。”說着,便自提了一壺酒來與智深吃。智深提過酒壺道:“只是自己兄弟,便知道灑家來意。灑家正因爲心裏十分煩悶,特地到你這裏來討些酒吃。有甚好下酒,益發將來。待灑家吃了兩三碗酒,和你商量事情。”曹正笑道:“師兄又到相國寺裏去了,必是吃素。這裏竈上竈下,無一不是葷腥沾染了的,沒奈何,向街頭豆腐店裏回些素面筋師兄來吃。”說畢,轉身待去吩咐店小二。魯智深放下酒壺,跳向前去,一把將曹正衣袖抓住。叫道:“曹賢弟,你是真道我吃素,還是與灑家作耍?”曹正道:“師兄既不忌葷,那自十分便當。”魯智深道:“你儘管大盤子肉切了來吃。不時,我怎地由酸棗門外來到此地?”曹正道:“有五香醬羊肉,有雞鵝,師兄吃也不?”智深道:“我不吃時,你益發將酒來罰我。”曹正笑着去了,一會子便端了大盤子菜餚進來,放在桌上,由魯智深自在地吃。他吃得有三四碗酒了,方纔坐下來,舉了箸夾肉吃,一面端了酒碗,慢慢地呷着,然後把智圓串通了董蓋、陸管家要陷害自己的事,說了一遍。曹正道:“於今東京貴人,有幾個不是當年蔡京父子私黨?蔡家父子雖然失了勢,這些朝貴,兀自想上皇復辟,好來再造個當年的繁華世界,如何會放鬆了我們兄弟,去得罪他們故舊?”智深道:“便是恁地,賢弟看來,卻不教灑家着火?我本待到相國寺裏去和智圓理論,無奈那法通和尚拼死將我留住,我只得罷休。”曹正道:“師兄只是爲了孫宏那班弟兄,尚沒有安置,所以在東京城裏停留下了。這事由不得師兄作主,留在這裏,也無益處。這是是非之地,師兄遠離爲是。如尚有甚事須待商洽,交給小弟便是。”智深道:“料他們不敢明白奈何我,且在東京再停留三五日。明日先去祭了張青賢弟墳,再去見見李兵部相公,看李相公如何發付灑家?”曹正道:“明日早上,小弟把祭品預備好了,在店裏恭候師兄,師兄不須採辦甚的,免得攜帶累贅。”魯智深道:“多少我也須備些物事,聊表我心。”曹正知他性直,自不能埋沒他那好意,且自由他。智深將酒肉吃得醉飽了,和曹正告別,走上街來。擡頭看看日影,約莫是申牌時分,心裏自忖思,回到酸棗門外去,卻不是睡覺?青天白日,倒恁地耗過了,且去大街上散散步,看看戰後東京。他走了幾條街巷,不曾遇見個熟人,獨來獨去,又覺無甚意思,只好踅轉身來,向城外走。路邊見有香燭神紙店,便進去先買了兩串紙錠,因向櫃內店家道:“灑家要買一疊黃表印的《婆羅意多心經》,有也無?”櫃檯內有三個人,有一位店家道:“是祭弔焚化用的?”智深說:“是。”店家道:“也有印的《枉生咒》紙,師傅要時,益發將來。”智深說:“也好。”店家取出方圓兩疊黃表經咒,向智深笑道:“師傅在哪個寶剎裏打座?下次如有需用香燭之處,多多照顧小號則個。”智深道:“酒家在大相國寺裏出家。”智深不道大相國寺時,卻也罷休,他道出相國寺來,卻教那店家好生疑惑,他心想相國寺裏如何會有恁般酒肉和尚?看着和尚相貌粗魯,說話時酒氣薰人,哪是守得住清規的人?便笑道:“原來是大相國寺裏師傅,且拜了茶去,未知法號怎樣稱呼?”智深道:“灑家魯智深便是。灑家還須到酸棗門外去,改日卻來領教。”那店家聽到說了魯智深這法號,大吃一驚,喏喏連聲,卻道不出甚的。智深想着,恰是作怪,道出我的名姓時,他恁地惶恐,難道怕我吃醉了酒,會毀壞了店屋?倆家今日煩悶。酒吃得多些個,去休,買賣人家,休得與人只是羅唣。於是付了物價,唱個喏告別。不想走得匆忙些,把那兩串紙錠,遺放櫃上,未曾取得,卻又轉回來攜取。店家省悟過來了,便笑問道:“聽說師傅正爲了國家出力。不想幾天時間,師傅又來和人誦經拜懺。”智深向他笑道:“你倒認識灑家?你必定知道我們結義兄弟張青,不幸他們在城外作戰陣亡了。另有個結義兄弟曹正將他們屍首尋出來,收殮了,便葬在金兵大敗的地帶仰天坡。灑家明日自去弔祭他一番,買這些紙馬,並非去誦經拜懺。”說畢,攜了紙錠自去。
到了次日早間,他重到曹正酒店裏來,曹正已收拾了一擔祭品,着個店夥擔了,見智深來了,便笑道:“師兄畢竟實心!仍得帶了些紙錠來了。”智深道:“說起來好笑,昨日灑家去向紙榪店裏買紙錠時道出姓名,將那個店家嚇慌了手腳。”曹正道:“這卻是奇怪。小弟在東京多年,往常與人說話,若提到粱山泊好漢時,無人不會敬仰,卻沒人害怕的。此理甚明,無人不知我兄弟早已受了招安,已是爲國出力。便不時,這天子腳下,王法森嚴,兀誰敢作下打家劫舍勾當不成?此人聽說師兄法號,便慌了手腳,莫非懷着什麼鬼胎?”智深笑道:“怕甚鳥?至多也不過是個董蓋和陸管家。”曹正想想也是,並未把此事放在心頭,兩人押解那挑祭品,便出城門來到仰天坡。這裏是塊高地,正因戰後收葬了許多血戰疆場的無名英雄屍骨,高高低低,大大小小,有百十個黃土冢。有些冢頭上插了白木標記,寫了冢中人的姓名。三人在古冢堆裏逡巡了一陣,到了兩棵白楊樹下停住,這裏有一座新築的黃土墳頭,周圍墳圈子上,栽種了許多小柏樹秧子。土堆光滑,未曾長得一片青草,在那墳頭上,堆了一叢紙錢灰。白日下,風吹得零星的紙灰,在空中飄蕩着。在那紙灰裏面,樹起了一塊長可四尺的石碑,上面寫着“大宋故壯士張青之墓”。曹正將擔子裏物品,一樣樣搬出來放了,將一隻大木托盤盛着一個大豬頭,一隻煮熟了的雞,一尾魚。又搬出兩隻大酒碗,放在墳頭邊。魯智深提出了籃子裏大酒壺,便向碗裏篩着酒。一面向墳中禱告了道:“賢弟,英靈不遠,灑家現在來奠祭你了。於今雖是金兵已經退去,朝中依然是權奸當道。關勝兄長,已帶十七位賢弟前去河北。灑家現今一祭,明後日也要離開東京。今生今世卻不知再來墳頭祭奠也不,就此告別賢弟了!”說着,放下酒壺,便在土地上對墳頭大拜了四拜。曹正蹲在垃前新草地上,焚化着紙錢經咒,不住落淚。智深又向墳頭禱告了道:“待灑家有了好廟宇落腳,當請僧人唸經超度陣亡弟兄。那時,一併超度賢弟。人生遲早一死,賢弟爲國盡忠,雖然早走一步,卻是流芳百世。朝廷便沒甚恩典,也無須怨恨。”曹正焚化了紙榪,嘆過兩口氣,也來拜了兩拜。智深道:“曹賢弟,此去牟駝崗,不到十里路。聽說斡離不將白勝、鬱保四、張三、李四的屍骨,就埋在大路邊。祭品現成,就此前去擺上一祭,可好?”曹正說:“小弟正有此意,所以香紙都備了雙份。”於是收拾了祭品,着店夥挑着,同向牟駝崗來。這裏數十戶人家,雖是三停毀壞了二停,卻還有幾戶商家賣着雜貨茶酒。遠遠看到一所矮屋檐下,挑出一竿酒望子來。智深道:“也不知白勝墳墓何在,且到酒店裏吃兩碗酒,順便打聽打聽也好。”曹正依了他,便在路口小酒店裏門口找了一副座頭坐下。魯智深一早便走出門來,正未曾吃得酒。這時又走得口渴,坐下來便吃了兩角酒。他們在攔門一副座頭坐了,擡頭看那郊外,遙遠有些青青之色,正是新草初生。街頭幾棵柳樹,冒着黃綠色的葉條,東風吹來,暢氣迎人。但是看這柳樹之外,房屋倒塌,莊稼踐踏成了氈毯,新築的墳土,隨處都是。智深添着不少感觸,又吃了兩角酒。曹正打聽到金人築的烈士墓,就在酒店隔壁大路口上,便扯了智深一路前去祭奠。智深擲了一塊銀子在桌上,向酒保約了再來結帳。二人走到大路上,見路邊麥田裏,擁出一塊大碑,果然寫着宋國四烈士之墓。大字旁邊,刻有白,鬱、張、李四人的姓名。這墓雖在戰時草草築成,還有個模樣,碑前鋪了兩收大石板,作爲祭臺。三人踏了麥苗,走到墳前,將擔子歇了。曹正列下了祭品,自去奠酒。智深瞪了大眼,向墳頭望着,且不下拜。曹正奠過了酒,扯着智深同拜了一拜,又去焚化紙餞。智謀依舊站在墳前出神。曹正向墳前卻是禱祝了一陣,然後向智深道:“你想他們怎地?他們引得敵國元帥也十分佩服,不強似碌碌偷生的人?”智深點點頭道:“你說的也是。”曹正收了祭品,離開墳墓。路經酒店時,店小二迎了出來,將酒帳多餘的錢找補了來。智深將幾十個錢握在手心裏顛了兩顛,問酒保道:“還能吃兩角酒的嗎?”店小二道:“兀自多着哩。”智深向曹正道:“帶了銅錢在身上,特累贅些個,益發把這錢吃了酒去罷。”曹正也覺心裏煩悶,便依了他在門前座頭上再坐下來吃酒,並將那隻當祭品的熟雞,交給店小二切了,用盤子裝來下酒。智深右手端了酒碗,左手拿雞腿子在嘴裏咀嚼。眼在四處瞧看着,忽然看到帳桌上紙筆,便突然站起,左手拿了硯石,右手拿了筆,站在白粉牆壁上,寫下杯口大字幾行。那字是:
十萬金兵滾滾來,
粱山兄弟把兵排,
相公述是相公做,
殺賊英雄路上埋。
騾馬金銀送不清,
又捐三鎮去和金,
和金送得江山盡,
枉教英雄把命拼。
大宋靖康元年二月魯智深題。
他把這字寫完了,擲下筆硯到帳桌上哈哈大笑一陣,曹正也兀自把酒吃多了,也不曾理會到智深寫些甚的。向屋檐外看看日影,因道:“師兄回城去罷。”說着,扯了他押着挑子走去。他二人走後,卻有一個漢子在另一副座頭上走過來取了筆硯,向店家討了紙,把壁上題的字句抄了。店家見這人戴了抓角頭巾,穿着皁羅袍,不是文人,也不是個平常百姓。只看他紫棠麪皮上生了好些小酒泡,三綹掩嘴短髭頒,年紀又不甚大,在那金魚眼睛的閃動上,活帶三分狡詐。心裏有些疑惑,便笑問道:“這和尚寫的兩行詩句,粗野不通,小可兀自要洗擦了去,上下抄寫來則甚?”那人笑答道:“你不認得我?我是老太師府裏陳虞侯,外號夜鷹子陳明的便是。我和童衙內老管家有翁婿之誼。我岳丈在東門城外,被梁山賊辱沒了一場,我便睜了眼看他們在東京要怎地?王網恢恢,他們犯法的事,碰在我手上。這賊禿在你牆壁上題下反詩,我自到開封府尹衙裏告他一狀,一來爲國家除害,二來也報了我私仇。你這店家是老大見證。你留下這反詩便罷,你若磨擦了,我便告你與粱山賊人同黨。”店家雖不再怕蔡京家奴了,但是他說到題反詩這話,卻不能不憂懼三分,因對牆壁上望了出神道:“這也不像反詩。”陳明瞪了眼道:“怎地不像反詩?和金送得江山盡,枉教英雄把命拼。他兀自毀謗官家,不該議和,犯了大不敬的大罪。你敢說這不是反詩?”說畢,將抄的詩稿,塞在襪統子裏,抽身便走了。
他來到城裏,逕到童貫舊王府裏來。這裏童家人,雖走個乾淨,卻是還有成羣奴僕看了這所王府與未曾移走的財產,都由陸管家看守。童、蔡、高,王幾家奴僕,和他主子一般,各有來往。陳明來到童府,逕自來到陸管家居住的院落裏,高聲問陸管家在嗎?陸管家在簾子裏應聲請進。陳明掀簾入去,陸管家起身笑道:“賢弟滿面風塵之色,卻不是出門方回?”於是吩咐廝役看茶,一面舀了一盆熱湯,與他洗擦手臉。陳明坐下笑道:“管家猜得是。但未曾出遠門,只到牟駝崗一行而已。”陸管家點頭道:“清明快到了,陳賢弟必是到墳上去插柳。弁駝崗正是金人紮營所在,尊先人墳墓,想未受蹂躪?”陳明笑道:“小可並非掃墓去了。卻有一件稱心之事,可以告訴管家。是我昨日下午到敝親一座紙榪店裏去買香燭,恰好撞到粱山賊人魯智深,也在那裏買紙錠,要去祭掃張青的墳墓,小弟總疑心他們幹不得好事,便立意也到城外去走走,看他們作些甚的。若是童衙內仇人戴宗、史進在東京未走時,必定也會前擊祭墓。訪得了他們行蹤,也好慢慢來擺佈他們。”陸管家道:“賢弟必是看到戴宗、史進了。”陳明道:“卻不是尋着了他們,小弟今天一早,便在仰天坡等候了,見他們先祭了張青墳墓,然後又到牟駝崗去祭四烈士墓。呸!”說着,向地面噴了一口吐沫,接着道:“什麼烈士?兩個強盜,兩個潑皮罷了。去祭的是魯智深那灑肉和尚和曹正兩個人,卻是押了一挑祭物。那魯智深一路嘮叨着口出怨言。顯然是說朝廷不曾將大官給他粱山泊賊人作,後來到酒店裏吃醉了酒,益發在牆壁上題下反詩來。”陸管家吃了一驚。由椅子上站起來,瞪了眼向他望着道:“魯智深他也題反詩?當年枕宋江在潯陽樓上題反詩,幾乎砍了他的首級。魯智深這賊禿,敢在東京城天子腳下題反詩?”陳明道:“管家如不相信,小弟已將那詩句抄寫在此。”說着,由襪統子裏取出那篇抄稿,交與陸管家看。陸管家接了那字稿,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因沉吟着道:“這也不像反詩。”陳明笑道:“管家卻恁地忠厚。只要這字面上牽涉得上,咱們自可隨意牽涉上去,等他分辯清楚時,怕他不老大吃了虧?何況他這詩句,明明白白,寫着相公還是相公做,不正道着現在的太宰、太輔?把這兩首詩出首到樞密院去,決不會輕輕饒恕了他。”陸管家又把字句斟酌了一番。因道:“雖是可以牽涉到反詩上去,我們的對頭仇人,並不是魯智深。”陳明笑道:“小可早己思忖得在這裏了。那史進在粱山黨羽裏面,與魯智深最是要好,他若聽得這禿驢爲了他吃官司時,必然前來援救。史進來了,他們講着那假仁假義,戴宗也必定前來。我們設下這個陷阱,靜等了他來便是。”陸管家笑道:“老弟臺,你卻把梁山上人還當了往日那般情形看待。於今他們大小是朝廷一員將官,他們屬兵部李綱管轄。李綱正是寵護着他們,卻肯爲小事辦他們罪犯不成?南道鄧州,兀自有個張叔夜帶了宋江幾萬人和他撐腰呢。”陳明倒並不將陸管家這顧慮看重,伸着兩個指頭,又說出一條計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