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林沖一劍,將高衙內刺死,旁邊站立的小廝,那裏看見過這事,嚇得暈了過去,倒在地上。林沖在屋子裏,站了一站,心想,我怎麼在天子腳下,殺死舊太尉的兒子?雖是高俅落魄了,朝裏自還有他的黨羽,他如何肯輕放了我?於是手上握了劍,且不捕進劍鞘去。一掀簾子出來,尚幸那虞候已經走去,四顧這層層深入的庭院,卻無人來往。於是插劍入鞘,手握了劍柄,向門口走來。迴廊上曾遇到兩個高邸侍役,林沖卻故意舉起袖子擦臉,將半邊面孔掩了。出得門來,回頭看了一看,心中暗自私忖,沒想到高衙內這畜牲,到底死在我手上。又沒想到太尉第裏變作了一座荒庵,卻是任我這般自由自便的出入。一壁廂想着,一壁廂低頭疾走,到了曹正酒店。關勝已經先回,見林沖神色不定,便問道:“林兄遇着甚事?面色頗不好看。”林沖拱手道:“於今想來,頗是後悔,小可探聽得高俅那廝,已經免了官職隨上皇南下。東京城裏,空落落的剩下一座府第。我那仇人高衙內,卻回京來搬運不曾搬空的金銀財帛。”關勝道:“想是林兄闖進他家,把他殺了?”林沖道:“正是如此。他家是一個老虞侯引我進去,一個小廝,當面見我把高衙內刺死,此外卻無人得知。我想明人不作暗事,要自向開封府尹出首,卻又怕連累了衆兄弟。我卻不解,當時我怎地忍耐不得一下?”關勝聽了,撫須昂頭微想了一想,因道:“報仇本是人情,自首也是漢子的擔當。但是我們現在一條性命,都要拼了他千百個金兵,如何能去對抵高俅兒子那條狗命?”林沖道:“小可也是恁地想,若讓開封府尹將我關在死囚牢裏時,我何不出城到牟駝崗去,和金人再拼一場。”關勝道:“這事且放在一邊,我等且到天津門去謁見李兵部相公,看金兵今日攻打如何?我兄弟千里奔來,只是來尋廝殺,如何能長久勾留在圍城裏。”說着,於是約了曹正、白勝、林沖,再來見李綱。李綱笑道:“好教各位將軍得知,种師道經略、姚平仲都統制的兩路大兵,現已到了京師西路。聖上雖然爲主和官吏所圍困,然而此項大兵一到,我們可以和金兵旗鼓相當。而況主客異勢,我們處處佔着便宜,想聖上也就可以赫然震怒,答應一戰了。各位原是在馬都統制那裏效力的,且請還到他那營裏去。若有借重之時,我自向馬都統制那裏調遣。”四人聽了,聲喏而退。
當日申牌時分,來到順天門外馬忠行營裏。卻見魯智深、史進兩人穿了行裝,掛着腰刀,正牽了兩騎馬,待要走動。林沖便問那裏去?史進道:“聽說老種相公兵馬這早晚可到。我師傅王進,在那裏作了一員步兵總監,我想迎上一程,在那裏見我師傅。向馬統制討了一件公文送去。”林沖點頭道:“這自是正理,師兄何以也去?”魯智深道:“灑家向來知道這王總監是個忠孝漢子,自願結識他。於今史賢弟一人向西路去,灑家怕他遇到金兵遊騎,我陪伴他走一程。”林沖道:“師兄快人,此言甚是,但願見那王總監時,轉達老種相公星夜來京,晚時,恐怕要戰不得。”因將康王率領張邦昌已往金營爲質的話告知。魯,史二人道聲省得,上馬飛奔西去。其行兩日,來到鄭州地面,早見前面平原上,塵頭大起。魯智深攬住繮繩道:“大郎,這前面好象是來了大隊人馬,是西路援軍也不?卻說不定。依我之見,且在路旁樹林稍避。”史進道:“但憑師兄。”於是二人帶轉馬頭,由野地裏鑽入一叢樹林子裏去。回顧張望時,見有一小隊先遣騎兵,飛奔了過來。看那盔甲旗號,果是西路經略使隊伍,馬上開路旗子,紅底白字,斗大的一個種字。史進道:“果然是老種相公來了,這形勢便是不同。”正說着,便聽到震天震地的鼓聲,順風吹來。看那塵頭象黃霧一般,遮了西邊一片天地。黃霧之中,飄蕩了五彩的旌旗影子,接連了幾里路寬闊。魯智深道:“究竟老種相公的聲勢非同等閒,大郎,還說甚的,我們自隨了這大隊人馬去,怕不有一場痛快廝殺。”兩人並馬立在林子裏看覷多時,卻見那黃霧裏招展的影子,慢慢行了近來。史進向大路上前面看時,大隊人馬,排成一條長龍也似,只管風涌向前進行。雖然那人馬是風起雲涌前來的,但除了鼓聲和步伐聲而外,正不見有一息喧譁聲息,史進迴轉頭來向魯智深道:“究是老種相公軍法謹嚴,你看隊伍走出來,卻是恁地整齊,這多人馬,卻不知我師傅在那裏?”魯智深道:“你師傅既是個總監,他必定在其中押解了隊伍走,我們且等隊伍過去了,覓着後隨人員,道個底細,請他代尋你師傅。這般嚴肅隊伍,卻是莽撞不得。”史進看了這般軍威,自也呆住了不敢行動。二人益發下了馬,在樹林子裏坐了,約莫等了一個時辰,那全般隊伍,方纔過去。
魯、史二人出了樹林,騎馬奔上大路,緩緩隨在大隊後面走。凡路頭的風雨亭以及細小村落,在牆壁上,都張貼有西路經略使榜文,大意說是統率四方勤王兵馬一百萬,驅逐胡兒出境,大軍經過之處,對人民秋毫無犯。史進道:“果然這老種相公的軍威又是一樣,我師傅在這種人手下效力,卻不枉了這生。”二人在馬上讚歎着,趕了一程,達到一座小村鎮上,街兩頭插了種字大旗,沿路都停了些輜重車輛和馱馬。押解糧秣兵士,都坐在人家屋檐下。街旁有爿酒店,正有幾個軍官,坐在攔門一副座頭上打尖。魯智深道:“大郎,我們便在這裏打聽罷。”兩人下了馬,將繮繩拴在廊柱上,然後走進店來,同向在座的一位上座軍官唱了個喏。那軍官見一位軍官和一個胖大和尚走向前來,不覺吃了一驚。便回禮問道:“動問上下,有何見教?”史進道:“小可原在南道都總管張相公部下當一名裨將,近日在東京西門外馬都統制名下投效,曾和金人巷戰多次。”那軍官便唱喏道:“上下辛苦了,卻未敢動問尊姓?”魯智深道:“灑家當年未出家時,曾在小種相公麾下當一名提轄,名叫魯達。這位兄弟史進。”那軍官啊喲一聲笑道:“原來是兩籌好漢,在江湖上曾聞大名。小可崔成,在老種相公大營當一名押糧官。有幸這裏廝見,且請坐地吃酒。”便和在座的各軍官引見了,正是他的同營。各人讓坐畢,崔成便大碗酒來篩了,分敬魯、史二人。問起東京情形,史進都說了。崔成道:“前站不遠,便是王總監隊伍,我自引二位前去相見便是。那王總監正是相念史將軍,常常提到。”二人聽了大喜,陪着匆匆打過尖。崔成着他手下軍官看押了車馬,自己騎了一匹馬,引着魯,史二人趕路前進。不到兩三里路,追上了大隊人馬,崔成便引導在隊伍旁邊走。遠看到人頭上旌旗影裏,有一騎紫騮馬,上面挺坐着一位軍官。崔成便在馬上叫道:“王總監請緩行一步,東京來人要見你。”那人迴轉頭來,雖是髭鬚長些,史進認得,正是王進。便高叫道:“師傅久違!史進特來拜見。”說着,三騎馬一路上前。王進將馬繮一抖,走出了隊伍,在路邊野地裏迎着三人。
史進立刻跳下馬來,向王進拜了兩拜。王進在鞍上欠身道:“行軍之時,不便離鞍。賢弟原諒則個。賢弟在鄧州張相公那裏時,帶給我書信,我也曾回書,賢弟收到也無?於今怎地來到這裏?”史進在地面將來意說了幾句,並引見了魯智深。王進唱喏道:“久聞師兄大名。行軍在路,怠慢些個,卻是休怪。”魯智深也唱喏道:“灑家早聽史賢弟說王總監是個忠孝人物,所以特地陪了大郎來走一遭。二來小種相公是我舊日上憲,正也想見得一面。”王進道:“小種相公人馬,恐怕還須十天八天才能來到。正是讓我想起一事,二位既是由東京來明言要投老種相公,必有公文憑證。”史進道:“小弟現帶有馬統制親筆致老種相公書信。”王進笑道:“賢弟,這是你來第一件天大公事,倒如何要我先問?你且將來我看。”史進在懷裏掏出書信,兩手呈給王進。王進驗看了書信封皮,依然將書信交還史進。因道:“前站便是經略相公車輛,二位且隨我來稟謁。”又向崔成唱喏道:“我兄自有公務,請便則個。”崔成告別去了。史進上馬,請魯智深一路,隨在王進之後,奔了一程。只見隊伍之中,兵校簇擁了一輛青帳雙馬車子。王進大聲喊道:“後營步兵總監王進有事,啓稟相公。”那車旁的護騎,又向車裏轉告了。回頭道:“王總監,相公着你下馬參謁。”王進在路旁跳下馬來,走到車前,躬身稟報了。然後迴轉身來,向史,魯二人道:“相公聽說二位前來,非常喜悅。相公在延安,本就政躬欠安。聽說金兵南下,帶病登程,不能上得鞍馬,一路坐車而來。”史進掏出書信,和魯智深一同下馬,隨在王進後面。那車輛停在路心,已掀起車簾,只見這西路經略种師道鬚髮斑白,穿了軟甲,斜靠在車廂裏。魯、史兩人各拜了兩拜,呈上馬忠書信,种師道接着看了,因點頭道:“京師情形恁地緊急,我自星夜進京。二位既是與金兵接仗過多次,必知那贓兵力量大小,便可在我車邊,細細地走着說。二位是步兵出身,諒是行走得動,老伕力疾入京,不能乘騎,又急於要知道賊兵虛實,不能停車,等候你等報道,只好如此見屈。”魯、史二人還未曾答言,王進卻躬身道:“謹稟經略相公,這二人是王進引來,容他護隨相公車邊說話,末將不敢擔當。”史進唱喏道:“請相公饒恕,小人呈書匆忙,不曾解下佩刀。”說着,目視魯智深,便雙手伸了衣襟底來解開佩刀繩索。种師道哈哈一笑,搖手道:“無須無須!你等爲人,我十分明白。你等須知道是自身遭逢不好,以致遇識者不多。天下認識英雄好漢的眼睛,卻不是宋江一人獨有。”魯智深唱喏道:“相公這一句話,教酒家賣了這腔熱血也值。”种師道又哈哈一笑。王進見主帥恁地器重魯、史二人,心裏也十分歡喜。只得棄馬步行,與魯、史兩人,手扶車轅前進。
行了約莫七八里路,史、魯二人已是把東京情形詳細說盡了。种師道手敲了車板,嘆口氣道:“不想爲國都先流着一灘鮮血的,卻是這一些宰輔欲得而甘心的草莽之民。”又向魯智深道:“你一個出家人,卻也不肯忘懷國家,不枉你當年在我兄弟部下一番陶鑄。”魯智深揚起兩道濃眉,面有喜色,因道:“老相公政躬違和,卻不知小種相公何日得到東京?”种師道笑道:“老夫雖然身有小病,一定要我衝鋒陷陣時,一般的我也不會放過了這機會。”說着,吩咐停車。駕車的兵校,不知何意,便把繮繩兜着,將車子停住了,种師道手掀軟甲,走下車來。站在路上,四面觀看,見百十步之外,有一羣羊在枯草地上散漫了吃草。因向王進笑道:“不但這兩位壯士遠道而來,疑心我既老且病,不會作得甚事。便是本部官兵,也不免私下忖度,相公老了。現到東京,只有一日之程,不能不教大家知道相公不老。與我取過了弓箭來。”車旁護從,自有弓箭手,便將隨身背的弓箭呈上。种師道說:“你們看,那羣白羊之內,有一隻帶黑毛的花羊,我一箭要射在頭上。不中時,算我老了。”說着,彎臂將弓抱起,將箭搭在弦上,颼的一聲,放了出去,附近千百隻眼睛,早向那羣羊看去。那些白羊,並未受着若何驚動,那花羊卻倒在地上了。大家齊齊的喝了一聲彩。种師道手裏拖了弓,笑道:“且那羊取來看,射中了那裏?”說時,早有人跑步向前,把那羊抱了回來。看時,那枝箭正插在羊頭上兩角之間。种師道這才哈哈一笑,將弓擲在地上。手撫髭鬚道:“本帥不老。”於是着兵校拿一串錢去,尋着這羊的主人,賠償了他這羊本。令史進退下,隨軍前行。那王進這時才引了史進、魯智深跟了本隊同走。師弟二人在馬上談些別後情況,甚是歡喜。
師行次日,到了東京西門外。那馬忠得了探報,親自迎到郊外。种師道卻也勉強下了乘車,騎着馬與馬忠相見。問起金兵情形,知道他們只是放縱遊騎,在東北兩郊搶擄,卻不曾攻打城池,也沒有來騷擾西門,城裏人倒因之人心稍定。种師道聽說,心裏也稍微安定。當時且在馬忠行轅裏駐節,就下令全軍在東郊安營。一面派將官進城,飛遞表章,奏報援軍已到。那欽宗得了奏章,甚爲喜悅,立刻命李綱帶了酒肉金帛,出城勞軍。約莫是黃昏時分,李綱才率帶了一羣兵校來到馬忠行轅。事先有快差通知,种師道也走出門來迎接欽使。李綱見种師道雖是老病,但他的隨從,或站或行都秩序井然,這附近臨時駐了兩三萬大軍,卻一點聲息沒有,更休說是看到甚騷動情事,心中便是一喜。賓主相見如儀之後,种師道引着李綱到密室裏坐地。李綱將朝廷主和意思說了,种師道道:“老夫明日見了聖上,自當力請聖上許我等一戰。老夫有三萬餘人,李相公守城,也有三萬餘人,馬忠都統制有一萬餘人,姚平仲都統制有兩三萬人,今晚可到,合之已有十萬人。舍弟師中,師行在道,十日內外可到,也有三四萬人。諒這早晚,定有他處兵馬可到,二十萬人,不難集合。我們以逸待勞,以多擊少,金兵不過十萬,懼他則甚?目前只望朝廷拖延時日,少送些金帛牛馬到金營去,河北三鎮!雖是答應割讓了,只須打一個勝仗,金兵自會逃出塞外,那裏還敬索我三鎮?現在所可惜的,便是康王已入金營,我若與金兵交手,那斡離不豈不加害殿下?便不加害,恐怕也要將殿下帶到塞外去,這卻是個失著。昨日半路途上,見着馬統制差去兩個送信差員,魯智深、史進,問起他們時,是舊日梁山泊人物,一路倒教我想起一椿心事。他們兄弟中,各項人物都有,若找兩三個能手混入金營,將康壬殿下乘機救護出來,卻是莫大功勞。”李綱道:“小可未曾不想到援救康王殿下出來。但是金兵不見了康王,他又必定要第二個親王去爲質。”种師道道:“我等既是預備和金人一戰,他第二次要親王爲質,只休睬他便是。”李綱聽了這番言語,心想也是,便請了馬忠來一同坐地,告訴這般意思。馬忠道:“現今關勝等二十餘人都在小可帳下聽候調遣,着關勝來一問便知有無可遣之人。”於是便着軍官,將關勝傳來詢話。關勝參謁了,馬忠便告之知种師道計劃。關勝道:“兄弟們生長北地,懂得番語的卻有,只是都不在面前。隊裏只有兩個小弟兄,勉強可使。一個叫險道神鬱保四,此人身體魁梧,早年曾向北路販馬,略懂番語。一個叫白日鼠白勝,十分靈巧,常充細作。可傳他等入來,由相公面試他們才技。”种師道說:“此等事,卻是虎口捋須動作,關將軍看他們都能勝任也不?”關勝道:“彼等雖出身細民,與末將曾共生死多年。縱是天下興亡大義,不曾十分理解,卻是遇一知己,肝腦塗地,在所不辭,量材使器,鈞相明察,關勝不敢阿私所好,也不願埋沒他們長處。”种師道對李綱望了微笑道:“李相公想是明白關將軍此意。”李綱手撫髭鬚,連連點頭。於是便着關勝出去,傳鬱保四、白勝入來。
兩人來到內室,見案上燃了兩枝手臂粗也似紅燭,明晃晃地,照見种師道、李綱、馬忠三人,品字般坐在當面交椅上。案上大盤子盛着肉,大碗盛了酒,卻象是要吃晚飯。二人蔘謁已畢,种師道笑着讓二人坐下。二人堅辭不肯落坐。种師道指着下首兩把交椅道:“特地設下這兩把交椅等候壯士。這裏不是中軍帳,也不是白虎節堂,有事商談,盡坐不妨。你等當年弟兄一堂,不都是分坐一把交椅嗎?”白勝道:“當年我等行爲,怎敢煩勞相公掛齒。”种師道笑說:“你們當年所爲,雖是得罪了官家,卻也是自有忠義,這番好心不可埋沒。那些小忠小義,不但難把一個人養成大丈夫好男子,甚至還會把人變成一個壞人。現今各位壯士,報效國家,這才走上了正路,作個大忠大義的漢子。忠義之士,鬼神也當起敬,我們豈能拿官階來分個高下?而且人有所能有所不能,自然象本帥可擔當的大事,於今兩位壯士,年紀功位未到,便是有些忠義之事,正好只有二位壯士做得,象老夫卻是自嘆不及。可是做起來,一般的干係天下興亡,流芳千古。”白勝和鬱保四都起身一拱道:“鈞相誇獎,末將何以克當?”种師道道:“不然!譬如眼前就有一件事,說起來卻是微小,然而做起來,也是驚天動地,卻非二位壯士,不能做到。”白勝見老種如此婉轉了說,便瞧科八九分了。因躬身道:“末將少年之時闖蕩江湖,蒙國家恩典,赦了我等無法無天之罪,這條性命,便是白拾得的。於今隨了衆哥弟來東京,正是來贖罪補過。若鈞相有何差遣,末將火裏去,水裏去,上報國家,下報鈞相知遇。”鬱保四也欠身道:“末將等本來不解得甚興亡大義,一來是蒙都總管張相公晝夜勸導,二個是經朱公明長兄多年訓練,也知道人生必有一死。死得個值,決不皺皺眉頭,更何說是能流芳千古。”种師道點頭道:“二位如此說時,老夫便十分喜歡了。要差二位去勾當的,卻不是衝鋒陷陣。現今康王九殿下,被質金營。一天我軍和金人交手,那金人必加害於他。願勞二位壯士,混入金營,設法將康王救出,便不能教出時,給他通個消息也好,只說西路援軍到了。明知二位能北國言語,懂得金人性格,有路可以混去。只是萬一不測,卻是兇險萬分。”白勝道:“鈞相果肯差末將前去,末將當盡力而爲,若有差錯,末將便把這腔熱血報了國家,決不泄漏一毫軍機。”种師道且不言語,站起來將桌上兩碗酒,分前後親遞給白勝、鬱保四。因道:“老夫老眼不花,果然看得二位將軍豪俠,請吃了這碗酒。”李綱、馬忠各捧了一盤肉,盤上放了一雙箸,進到二人面前。李綱笑道:“請吃兩塊肉。”鬱、白兩人連道不敢當。种師道笑道:“爲二位聊壯行色,卻是辭不得。”白勝向鬱保四道:“鬱哥,恁地時,你我拜領了。”於是舉起手上酒碗一飲而盡。又各舉起箸來,夾了兩塊大肉咀嚼。因向种師道請命,何時出發。种師道道:“這兩日未曾交鋒,城北正好廝混過去,便是今晚起程。那九殿下自認得李相公筆跡,由李相公寫張不相干字條,藏了暗語在內,二位藏在身上遞給九殿下,他自省得。至於如何裝扮了去,卻一聽自便。二位需用些甚等裝扮物件,可在帳下支取,只圖事成,卻不必吝惜費用。”說時,李綱便在案上草書了一張字條,交給白勝。因道:“九殿下若見此紙,必然相信。雖不見能逃出虎口,也教他氣壯些,免一味吃斡離不那廝欺壓。二位此行,干係甚大,珍重則個。”
白、鬱兩人應喏拜辭而出,白勝道:“鬱哥見嗎?那老種相公要我們建這場奇功,又不嫌我兩人是小兄弟出身,便再三鼓勵了。這又不是千軍萬馬裏要取上將首級,怕我兩人本領低微,作不出來。這等細作勾當,只要我們將性命看輕些,有甚前去不得。我兩人必是咬了牙向金營闖去,大不了,是個死,休教人家笑話我小弟兄不濟事。”鬱保四拍了胸脯道:“罷罷罷,我拼了性命爭這口氣。”二人在街上說話時,路邊呀的一聲,閃出一道燈光,開了店鋪門,有人迎了出來笑道:“有建功地方,也攜帶小人一二。”白勝回頭看時,正是張三。這卻是一家糟房,店主人不見。店堂裏亮晃晃的明着燈火,是另有李四,和一羣潑皮亂轟轟地圍了酒缸將碗舀酒吃。屋角里燒着炭火,兩三個潑皮,用火鉗叉了雞鴨在火上炙烤。酒櫃上已烤熟了兩隻鴨,大盤盛了蔥醬。潑皮撕了鴨,夾着蔥醬咀嚼。白勝走進店去笑道:“你等弟兄好快活,兵臨城下還恁地享用!”李四道:“老百姓跑了,這全是無主之物,小人們不吃,也白糟踏了。兵臨城下怎地?小人們多半無家室,今日吃得醉飽了,明日也好痛快地死。”只這句話,卻又讓白勝想起一番心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