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新傳第三回 借刀殺人權奸定計 當堂逐客儒吏喪生

  這小相公府裏,雖是院落重重,但聖駕光臨的所在,自必緊鄰着內室。

  時遷由那壁廂天棚上順溜過來,只隔得一重大院落,當然還是內室。他在樹頂上向下溜着,直落到一座芍藥花臺上。定晴看時,平面一排繡閣,雕花窗格,深綠的窗紗,映照着一片幽深的燈光。有兩個黑越越的人影子,正貼了走廊上的柱子,到那繡閣檐前。有一人低聲問道:“什麼東西響?”

  時遷將身子隱藏在芍藥花底下。有個女子的聲音低低答道:“這裏沒有人來,定是娘餵養的那花狸貓。”時遷便喵喵地作了兩聲貓叫。由花莖縫裏向上張望時,閣子門悄悄的拉開,有一牛角燈,在門縫裏一閃,是個女子出來開門。外面去的正是一男一女。在那一片小小的紅光中,見着門裏那個女子滿臉含春的笑着。那男子一踅,先進門去了,隨後兩個女子喜笑着,掩上了門。

  時遷看這情形,十分尷尬。聽到先那個女子說過,這院落裏沒有人來,便大着膽子伸直腰寒。側耳聽前面那重院落裏,又在吹彈歌唱着。便溜下花臺,順了走廊出去,有個月亮門。已是閂槓得結實,悄悄的開了門,外面又是所小院落。在星光下,看到挨牆有兩個小廂房,屋子裏息了燈燭。時遷走着挨近了,見那房門卻是虛掩着的。捱了門聽時,裏面鼾聲大作,還有一陣熱烈的酒香衝撲鼻子。時遷將身上藏帶的火筒裏紙卷取出,迎風只一晃,火光裏見屋子裏兩個老年人醉豬也似睡着。

  時遷先把桌上一隻燭臺取出,將大半枝殘燭先來點了,大大方方的手裏捧了走進去,那兩個老人,一個倒在牀上,一個伏在桌上,動也不動。時遷把燭放在桌上,見屋子裏牆上,掛着佩刀,燈籠、傘、笠等類。桌上擺有半桶酒和幾碗菜,想必是那門裏女子將他們灌醉了。

  時遷看睡在牀上的那個老人戴了豬嘴頭巾,身穿一領青布衫,料是內院僕役。於是將衣帶解了,向他袖籠,吹口冷氣,他一轉動,便脫了一隻袖子。只兩次將青布衫脫下了,自穿在身上。他頭上豬嘴頭巾,也取來戴了。見桌上有兩塊銅牌,正和胡老所藏的相同,也都拿過來了。取下牆上的一盞短腳燈籠,將裏面燭點了,吹熄桌上的燭,便撐着燈籠出來。

  時遷記得相府坐北朝南,看着天上的北斗星,認定丁方向,便取路向南走。轉了兩幢院落,順了迥廊卻把自己轉昏了。迎面一座大閣子,燈燭通明,閣門通開,遠遠看到上面正中列了公案,兩旁列了金瓜斧鉞,武器架子八字對排,直達階下。

  時遷雖未敢前去,卻看到閣子兩側便道上,來往人特多。於是故意將燈籠碰熄了,站在巷子口上不動。見一個小書僮,手裏提了一盞牛角白皮燈向外走,便迎向前笑道:“小哥,惜個火亮。”那書僮便站住了,伸過燈來。

  時遷且不揭燈罩接火,卻問道:“小哥,你往門外去嗎?不用點我這燈了,一同走罷。”

  時遷說話時,在燈光下,見他鬢下斜抽一枝桃花,身穿墨綠綢襖,白綢領上,兀自滴了兩點胭脂,香噴噴地。固接着笑道:“我自帶你到一個好耍子地方去。”

  那書僮笑道:“今天聖駕在此,相公時時要使喚我,不得功夫。我又不認識你是誰。”

  時遷笑道:“好小哥,過去讓我作過東,你都忘了?”書童道:“你正是兀誰?”

  時遷便在身上掏出一塊銅牌來讓他看了一看。他笑道:“啊!你是五夫人院裏的,那邊我去得少些個,你其不是張……”

  時遷笑道:“小哥認識我時,還不趁此和我吃兩碗去。我們院裏,有個人兒,每日至少念你三百遍。”書僮笑道:“青蚨那丫環,她背地也念我?”時遷道:“你且把我選出大門口,我有好事對你說。”

  那書僮一時高興,提着燈便引了時遷由大堂邊出去。一路燈火照耀得鬚眉畢現,時遷卻在侍衛森嚴中淡笑了出去。到了門外,時遷對那書僮低聲道:“我那院門是虛掩的,五夫人花狸貓跑了,青蚨定要出來尋它。小哥,你快些去,莫錯了機會。”說畢,哈哈大笑走了。

  出得巷口,將燈籠點了,燭光上映出字來,一面紅黑相間寫着開封府儀同三司,一方硃筆大寫一個蔡字。路上沒有一些子阻攔。

  到了客店,店小二認爲是小相府裏來的人,喏喏連聲,時遷大笑。燕青從屋裏出來埋怨道:“不見了你,叫我好焦急。聖駕正在相府,你若犯了警衛,卻不是耍處。”

  時遷到了屋子裏,掩上房門,卻把在相府看着的事都說了。燕青笑道:“你的膽子忒大些個。休闖出禍來,壞了山寨大事。”柴進道:“時遷兄弟能把蔡攸家裏門戶路徑看熟了也好,遲早有用處,明天你益發帶了他去。”

  時遷道:“正是,不曾問得小乙哥見了二衙內也無?”燕青道:“自然見了,讓我當面耍了兩套棍棒。我看他手下沒有高明的教師,也只是耍了兩套好看花棒,那廝不省得,胡亂評論了幾句。他聽說我會蹴球,便點起幾十盞燈火在庭院裏耍子。他手下有幾個幫閹,都不十分高明,敗在我手上,二衙內卻喜的不得了,讓我明日便住到相府裏去。我想,要在他們那裏做些手腳,必定和那些門客廝混得熟了,纔有道路。時遷兄弟把門徑認孰了,又有那門官遇事講個便利,好歹我們要在蔡攸家裏尋方便。”

  柴進道:“你自大膽地去,在外我自處處關照着你。”當晚議到更深。

  次日巳牌時分,燕青、時遷又向蔡攸家來,門官通報了進去,伍虞侯笑了出來,使來引着他二人到內堂見二衙內。燕青隔了簾子躬身唱喏。二衙內道:“你且進來。”

  燕青進去看時,見二衙內穿着一件月白綢緊身,披散了滿頭黑髮,有三個俊俏丫環圍繞了一把交椅和他篦頭。有的託了梳妝盒,有的捧了銅鏡子,有的捧着巾幘。燕青未敢擡頭,遠遠地躬身站住。

  二衙內笑道:“周佳,昨夜裏球蹴的甚好,燈亮下恐怕你還不能把解數使得盡,今日且看你再耍子一場,你先出去將息了。”燕青道:“小人有一隨身僕人,自幼一向跟隨,如今若把他放在客店裏,只恐他吃酒誤事。可否讓跟隨小人入府?他也有幾種絕技,可供衙內一笑。”二衙內聽說有絕技,便道:“他能甚的?且叫來耍給我看。”

  燕青道:“此人叫張二,自幼會摔跤,翻觔斗,豎倒頂,又能仿效百種鳥獸叫,現在門首。”

  二衙內一迭連聲,着將入來。燕青自出去引了時遷到堂口滴水檐前,隔簾站住。向裏便拜。二衙內笑道:“你能甚口技,且當面學來。”

  時遷唱了喏:“請原諒放肆。”便背轉身去,立刻階沿下有幾聲狗叫,簾子裏幾隻小哈吧兒,直奔將出來。這是大金國特送蔡府的珍物,二衙內先笑了。時遷看到檐前銀條架上,立着一隻白鸚鵡,便學了兩聲貓叫,引得鸚鵡撲打着翅子,大叫貓來了。二衙內散了頭髮,奔出簾子來。一面撫弄鸚鵡,一面笑向時遷道:“你且學鳥叫。”

  時遷退到院子裏薔薇架下,將身子隱藏了,學了百靈、畫眉鳥叫,引得檐下各籠子裏鳥,先後相和。二衙內大笑,便叫人取了一大錠銀子賞了時遷。

  自此燕、時二人,便在蔡攸相府裏廝混。每到更深,時遷便潛入內室,在蔡攸室外偷聽他們動作,其中也打聽了不少消息。

  約其半月光景,戴宗已回到山寨報過信,二次來到東京。吳用有口信傳給柴進:當今方臘在江南興兵,聲勢益發浩大。務須時刻打聽朝廷動靜。白勝來告訴了燕青、時遷,二人更自留意。

  這一日二更時分,太宰王黼、太尉高俅同到小相府來拜訪蔡攸。他二人都是輕車簡從,頗可疑惑。時遷找個僻靜地方,爬上了屋脊,繞着好幾道樓閣,到了內室。時遷已知蔡攸有密事與同黨磋商,必在一座小閣上屏去隨從,低聲商談,那閣子附近,都沒有人去得。

  時遷看到月落星稀,已是三更天氣。爬上了相府中最高的一棵樹。人藏在樹葉叢中,四處張望,看到東閣有一角小樓,撐出了屋頂。在花石扶疏中,射出了燈光。料定蔡攸、王黼、高俅便在那裏。於是在屋頂上蛇行雀步走去。到了那閣子附近屋頂上,向那邊看去,只朝南的窗戶洞開着,其餘三方,全都掩上了窗扇放下了簾子,看不到裏面。

  時遷在屋脊上大寬轉地繞到聞子的北面。這裏是一堵白粉牆,牆裏有兩棵垂柳樹,正是幹條萬縷的垂着綠葉,遮掩了大半個閣於的屋頂。時遷選擇了半天,尋覓得一枝橫幹,兩手緊抓着枝梢,由牆頭吊了上去。然後把身子翻轉來,兩腳勾定了樹幹,緩緩向樹中間移了過來。當自己移着靠近了樹身,便正過身子來坐在樹幹上。向樹外閣子的屋檐端詳得準了,又順了一枝橫出去的樹幹,向下一溜,溜到了屋上。然後倒伏了身子,蛇行到屋檐上,伸頭向屋子裏看去,果是三人坐在錦墩上,圍了一張方几細談。

  上首那個人便是蔡攸,正拿了一疊文書,向袖子裏塞了去。他道:“除了河東、河北,現在無可用之兵,方臘賊勢坐大了,實不當穩便。王太宰、高太尉二公所說,與不才所見卻有不同,用宋訌這班人去打方臘,雖可讓他們彼此殺傷死亡,但總有一勝一敗。宋江那賊敗了,自是滅了一股憚賊。朝廷不妨再調大兵去撲滅方臘。若是宋江勝了,他落得將功折罪。萬一聖上見喜,不削減他們兵權,卻不是添了我們心腹之息?”

  高俅那廝作了幾年大官頗自矜持,手撫髭鬚,側坐沉思,一手按住膝上的錦袍,默然無語。王黼便道:“我也顧慮到此。只是梁山賊勢近來甚爲囂張。老相公也曾在近畿屢次調兵調將,都損折不回。若朝廷用兵江南,山東之寇乘中原空虛,窺視畿輔,卻不是耍處。”

  高俅道:“梁山賊勢雖盛,大舉作亂,尚不敢爲。不熱,中原雖近空虛,一紙之詔,十萬大兵可調。宋賊極是狡猾,若無十分準備,不敢作此大不韙之事,以激天下之怒。所怕者,方賊北窺金陵,宋賊南竄徐、海,二股合流,剿滅便是不易。那個亳州知州侯蒙,上書請招安宋江去平方臘,未嘗不是替自己打算。他想着兩賊要在徐、淮合流,必犯中原,他現在所處的地位,卻是首當其衝。依小可之見,不如就依了侯蒙所請,招安宋江,讓他去平方臘。只朝廷少給他糧秣兵器,等方臘吞併了他們。方臘是個無知之徒,雖有數萬烏合之衆,將來調一枝勁旅,不難將他撲滅了。”

  蔡攸笑道:“計倒是條好計。高太尉,你不想到了方臘勝了宋江時,把粱山賊衆合併起來,正是如虎添翼?”

  高俅笑道:“此層豈有不知之理?梁山這夥賊寇,頗有點古遊俠風。除非宋江親自投降方臘,那些賊首纔會跟過去。所以方臘勝了他們時,也只能合併他們的嘍羅,合併不了他們的賊首。借刀殺人倒是我們剪除梁山的一個好機會。糧秣兵器,都在我們手裏。只要宋賊着了我們的道兒,他後面遠離了巢穴,前面正對了大敵,我們再暗暗的知會了地方官吏,相機行事,不怕這夥賊不落在我手心裏。”他說着,在袖裏伸出右手,捏了幾捏。

  王黼拍了桌沿道:“高太尉之言甚是!這條計不但是借刀殺人,而且是調虎離山。”

  蔡攸沉吟道:“二公既恁地說了,明日早朝,便向聖上保奏侯蒙一本,調他去作東平知府,就近招安梁山。此人既上書替宋訌說話,想必認得宋江。他辦得好時,等把粱山賊夥滅盡了再作計較。辦得不好時,不愁沒有罪名辦他。”

  時遷在屋檐上將這些話聽了個備細,直等王黼、高俅告辭,才順了原路,回到相府差撥房安歇。

  次日一早,將話暗暗告訴了燕青。燕青向二衙內請了一日假,同時遷奔回客店,向柴進告知一切。

  此時,張橫,張順、花榮,石秀四人,也到了東京。花榮正假扮了一位關西來的武弁,住在附近客店內,託爲柴進故交,時來拜訪。這時,適也在座,便道:“這侯蒙是個滿腹經綸之士,屈在下位,現作個毫州知州。但他和風塵人物向無往來。恁地上書要招安我們山寨?”

  柴進道:“聽時遷所說,高俅兀自要奈何他,自不是有意傷害我等。此事應當即刻通知山寨,莫着了道兒。”

  花榮道:“大官人最好向竇緝察那裏探些消息。”柴進道:“他只緝察汴京,如何會知道侯蒙上書的事?”

  燕青道:“不然,他常在王黼、高俅兩家走動,王高的舉動,他總有些知道。”

  柴進便依了大家計議,暗地將石秀拽來,詳細寫了一封書信向宋江告知,着石秀不分星夜上山。當晚便輕衣小帽來拜訪竇監。他恰是巡街來歸,未曾會得。次日晚間再要去拜訪時,只見石秀一身行裝,手拿木橇,身揹包裹,掀簾進屋來。

  柴進道:“石兄弟,你還未走?”石秀道:“小弟昨日下午趁城門未閉,就出城趕了兩小站路。今日巳牌時分,在路上遇到戴宗哥哥,彼此把消息說了。他走得快,小弟作主,將書信請他送回山了。現在他將來的軍師書信……”

  柴進搶着掀開簾子,朝外張望了一番,然後迴轉身來,向石秀取過來書,揹着燈光看了。書上說的燕青走通蔡府這條路子,十分是好。竇監也是極用得着的人物,帶來金銀,儘管花費,山寨中隨後便會深入將金銀陸續送來。柴進又看了一遍,其中並沒有什麼須牢記的字句,就在燈火上焚化了。時己二更,石秀向外另找店家投宿。

  次早。柴進起牀未久,簾外有人間道,“周殿試在寓嗎?”柴進喚進屋來時,是竇監家差撥,他躬身唱喏道:“我家主人拜上殿試,現有喜信相報,就請前去一行。”

  柴進聽到喜訊兩字,卻是吃上一驚。轉念一想,他恁地會向我說梁山招安的事?必定和我在王黼那裏關說外放官吏有了線索,且去看上一遭。於是吩咐嘍甲備馬,隨了整撥徑向竇府來。

  竇監將他引到客室,先便拱手賀喜道:“殿試所囑,幸不辱命。昨日王太宰問我,願作山東都緝捕使不?我卻未敢答言。太宰又說,現今有個知亳州侯蒙,上書朝廷,請朝廷招安宋江,用梁山人馬去平方臘。昨日早朝,高太尉保奏一本,調侯蒙作東平知府,專一去招安宋江。又因侯蒙是個文吏,卻恐梁山宋江輕視於他,再着派一個武將前去。”

  柴進笑道:“此係緝察喜訊,怎地例轉來,向小可道喜?”竇監道:“殿試有所不知,這侯蒙升調東平知府,他那知州原任,卻還未曾定好繼任的人,殿試若是願去時,小可便在太宰面前一力保薦。”他原和柴進同坐木榻上,中間隔了一隻矮兒,這就伸過半截身體來,向柴進耳旁低聲道:“假使周殿試捨得出二萬貫金珠,便可走馬上任。”

  柴進在他這幾句話裏,知道了侯蒙調升東平府這件事,已是千真萬真。因道:“兩萬貫,小可總可以籌劃。若是能讓小可隨心所欲,便是五萬貫亦所不惜。”竇監聽他這話,卻是不願到毫州去,抹煞了他的人情,自不高興。不過他又說了若可如意五萬貫亦所不惜,心裏又是一喜,因道:“殿試意思只是想去高唐、青州一帶。現在梁山有了招安的形勢,殿試是更想衣錦榮歸。”

  柴進又道:“只緝察便省得小可之意。”竇監道:“每地說時,且作理會。”柴進怕冷了竇監的心,又說了許多圖報的話,方始告別。回到客店,又寫了一封書信,即日着石秀回山報告。

  石秀在路上行了三日,遇到戴宗下山來。石秀告知侯蒙要來東平。戴宗道:“軍師正要我打聽此事。益發同路上山,聽候軍師從新調遣。”於是二人並作一路,同回了山寨。石秀見了宋江,呈上柴進書信。

  宋江看畢了書信,便請吳用軍師前來商議。吳用笑道:“據信中所言,時遷聽到的,確是高俅的言語。那廝設計最狡,用心最毒,他借刀殺人,教我們死無葬處。兄長有何主見?”

  宋江取過書信,又看了一遭,沉吟着道:“愚兄屢次以大義宣告內外,靜待朝廷招安。不但山寨數萬兒郎知道,便是上至朝廷,下至江湖豪傑,兀誰不知?這位侯知州也就爲了知道我等有歸順朝廷之意,才肯上書爲我等請命。而且柴進兄弟打聽出他書中所言,明說宋江之才,必有大過人者。也算我們兄弟一個知己。無論幹公於私,斷不能當地前來招安,我們反而抗命之理。縱熱我們可以把高俅借刀殺人的話,告訴衆兄弟,天下人卻不能相諒。”

  吳用道:“兄長既如此說,等侯蒙到了東平,且作理會。”

  宋江道:“愚兄也曾思量多時。這侯知州有此見解,想不是個書呆。將來怕來招安時,我們便告知就裏。若要我等前去平方臘,須是朝廷和我們籌足兵器與糧草。用人行軍,我們都得便宜行事。只是怕高俅見我們識破了他的計,老羞成怒,卻又另來奈何我們?”

  吳用道:“兄長所言,正是面面都想到。目前山寨中糧草充足,財帛豐富,且讓兒郎們休息幾時,免得侯知州來到東平,要招安我們反是棘手。”

  宋江道:“軍師言之極是,我等既要受招安,山寨裏毋須再添糧草財帛,樂得省事。”宋、吳這一番言語,自是減了河朔十郡無限干戈。

  相過一月上下,那調任東平知府的侯蒙,得了朝廷詔書,也就到東京來陛見。此時蔡、王兩姓掌權,來京官吏,不先見過蔡京父子以及王黼、童貫、高俅等人,那就在京候召一年,也無陛見之期。侯蒙知道東平府這個職守是蔡攸、高俅保的。到京定了客館,出於無奈,便先來小相府見蔡攸。

  此時皇帝聞說方臘猖獗得很,便立想招安梁山這支兵馬去平賊。也曾向蔡攸說過,要侯蒙早日到任。此時來相府求見,蔡攸立刻坐在大堂公案裏傳見。當侯蒙到了階前拜見時,蔡攸見他儀態持重,很有幾分書生氣,便不甚高興。因道:“侯蒙,你且入來談話,你知道我保舉你的意思麼?”

  侯蒙入到堂內,蔡攸大刺刺地坐着,毫不謙讓。他只得恭立一旁道:“恩相挺拔微職,自是以蒙曾上書招安宋江,去剿方臘贖罪,就以蒙去東平招安他們。管窺之見,未知當否?”

  蔡攸手摸髭鬚道:“你道得個外面,卻不知就裏,宋江這班賊寇,狡猾兇猛,勝方臘十倍。他們所以還沒有大舉,一來沒有機會,二來水泊鄰近畿輔,三來沒有方臘那般烏合之衆。就方,宋兩股盜寇來看,我們卻道不得個分別的。權衡利害,倒是方臘一勇之夫易擒,宋江多詐之賊難伏。方臘烏合之衆,可以勁旅破之。宋江方張之寇,就是招安了,也怕他狼子野心,中途有變。”

  侯蒙以爲朝廷容納了他的獻策,調他去招安梁山,作爲國用。今聽蔡攸這番言語,分明他卻是特地不放心梁山,那還招安宋江則甚?心裏有着疑惑,便不敢多出主張,因進前半步,躬身道:“卑職願請恩相明教。”

  蔡攸笑道:“侯蒙你想你前程遠大時,你須聽我的話。你到了東平,你可以差一個舌辯的人,先去通知宋江,只說朝廷大兵,要用去伐遼。方臘那股盜賊,無甚能爲,有梁山一半兵力,便可把方臘擒了。且勸他留些兵力守看梁山。”

  侯蒙聽了這話,大吃一驚,但臉上卻不敢表示出來,躬身道:“朝廷招安宋江,討剿方臘,方法不同,要將這兩處不法之徒一齊消滅,用意卻是一般。恁地時,梁山還留下餘孽。宋江只得一半力量去江南,不但未必能勝方臘,或者倒是讓方臘打敗了。那時,方臘之勢坐大,梁山又沒有斬草除根”。

  蔡攸不等他說完,臉色一沉道:“侯蒙你是真不解朝廷用意,還是故作癡聾?朝廷豈真要起用宋江去平方臘,無非以賊殺賊,讓他們自相敗滅。不然,朝廷何至如此無人?”

  侯蒙聽他這番話,覺得與自己上書的竟思,竟是個反面。便又進前一步,再拱一揖道:“恩相指教,卑職已理會得。唯是宋江一百軍八名寇首,文武人才全備。他果有向善之心,朝廷落得用他的力量去平方臘。方臘雖是烏合之衆,也未可輕敵,官軍若有力撲滅他時,何至連陷郡縣,猾撅日甚?再則果用以賊殺賊之計,若被宋江看破丁,倒是爲淵驅魚。”

  蔡攸將桌案一拍,喝道:“好大膽的侯蒙!你說此話,不但觸犯上憲,而且藐視朝廷,你戴了幾顆頭顱來到東京?”

  侯蒙拜倒在地,連稱死罪。蔡攸喝道:“我這裏豈容你嘮叨?左右將他叉了出去!”這一聲喝,兩廊下出來十幾個如狼似虎的家丁,拿了鞭子,便向侯蒙抽來。侯蒙身在虎穴,怎敢抗拒,只得踉蹌走出了蔡府。

  這一羣家丁中正有一個時遷在內。他知道侯蒙是爲了招安梁山被打,怎地不心裏火燒呢。他見侯蒙兩手捧了腰間玉帶,頭上紗帽斜歪倒着,搶着向相府門首走。便由裏到外,擋住了衆家丁的鞭子,緊跟了侯蒙。眼見離開大堂遠了,便迴轉身來向衆人道:“各位,這位知州是個好官,雖然言詞觸犯了相公,卻又無甚大錯。我們伺必侮辱斯文?”

  這些家丁,日夜由時遷供奉着金帛酒肉,閒時,便一同到花街柳巷耍子,也是的遷花費着銀兩。大家喜歡時遷慷慨,把他當個首領也似看待。因之他說了一聲何必時,各人拿了鞭子的手,便不向下打了。

  侯蒙雖是在許多鞭棒下朝前奔走着,本也知道身後有個人在暗暗護衛。這時見時遷一番話攔住了衆人,便迴轉身來向他一揖道:“不想你這漢子卻懂得公道。只是我也該打,未曾陛見聖上,卻怎地先到此地來?”說畢,長嘆一聲,竟自走了。

  時遷見他面如死灰,帽側衣斜,一步高一步低的走出去。望了他那後影,卻替他不堪。當日悄悄的把事旨訴了燕青,燕青又來告訴柴進。柴進訪得了侯輩寓所,次日,便扮着一個殿試秀才前去拜訪。

  到那處時,是城東永濟寺的西院。那院門半敞着,裏面有口棺材,放在屋檐下,棺材蓋放在一邊。一個團頭和幾個夥家,忙着進進出出,階檐上,又堆了些經幡錢垛金銀紙錠之屬。柴進卻是一驚,見有個穿皁衣的老人,哭喪着臉,是個僕人模樣,便問道:“這可是侯知府寓所?”

  那老僕向柴進周身打量一番,垂淚道:“回稟官人,敝主人昨晚病故了。”柴進又是一驚。因問道:“昨日下午,曾見來,如何便歸天去了?”

  老僕搖搖頭道:“一言難盡。”柴進道:“端的爲何得了暑病?我與侯知府是幼年八拜之交,一別多年,現今方來東京圖個相會。”

  老僕道:“主人停靈正屋,末便請官人裏面拜茶。”柴進道:“昨日侯知府到相府去,受些委屈,我正耍來安慰他。”

  老僕道:“唉!官人昨晚來便好了,敝主人回來時,長吁短嘆,吃了一夜的酒。今早小人進屋去看時,敝主人便僵直着在牀上了。”柴進道:“且引我進去一拜。”老僕道:“官人尊姓?”

  柴進道:“我姓周。我且先拜過靈,客中想是盤纏不多,回頭我即着人送辦理喪事的花費來。”

  老僕先道着謝,引了柴進到正屋。見右蹙廂掛了千秋幅。地面停着靈牀,侯蒙穿了朝服,直挺挺躺在那裏。柴進在牀前拜了四拜,起來一揖,灑了幾點知己之淚。裏屋有婦人嗚嗚咽咽哭着,老僕卻引了一個四五歲孝服兒童出來謝孝。

  柴進着實感慨。回得高升店,將出十錠大銀,交與白勝,送到侯寓,作爲奠禮。不想他這一番好意,卻幾乎引出一場大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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