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叔夜回到陣裏,便鳴金收兵。到了過午申牌時分,盧俊義帶領着梁山頭領吳用、公孫勝、呼延灼,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燕青、戴宗、黃信、韓滔、彭玘,一行共十二籌好漢,步行到營溝求見。張叔夜聽報大喜,大開營門,親自迎到帳外。吳用拜倒在地道:“盧員外回到莊上,傳知相公盛德。真是仁至義盡,衆兄弟都願投在相公靡下,改邪歸正。”自公孫勝以下,都拜了。一張叔夜笑着還禮道:“待得宋公明來了,本州一力申奏朝廷,爲各位洗冤。樞密院那裏,但有半個字是非,本州當以去就相爭。”盧俊義在一邊,又替大家謝了。張叔夜派員點收梁山軍馬。休息了一日,收兵回城。把梁山人馬,安頓在大營裏,各位頭領,都讓在州衙裏寄住。過了兩日,張叔夜在客廳裏設宴款待,便在宴上計議,如何招撫梁山。吳用道:“深感張相公錯愛,我等極願宋公明以下各位兄弟共同擁戴,以謀進身之階。只是這等大事,非褚墨所能形容於萬一,必須我等兄弟有一人回去一一說知。衆兄弟方得相信。但相公恁般寬待,已是天高地厚,若又要抽人回到山寨,似覺未便。”張叔夜坐在主席,目視團團圍坐園案的羣雄,左手扶杯,右手撫須,哈哈大笑道:“吳學究,你到現今,還未知叔夜也!”盧俊義在座便略一欠身,正色道:“相公卻休錯怪了學究。我等爲此,也曾私下計議多次。覺得受相公厚恩,無可再加。人貴知足,若再有幹請,自己也覺慚愧。”張叔夜道:“各位要抽人回去,正是要報答我,又不是別有所圖。恁地說時,就請吳學究一行。”吳用道:“小可不能回去。”張叔夜問道:“何以學究倒不能回去?”吳用道:“非是小可自誇。山寨中以不才與公孫兄爲全軍耳目,一切計劃,都以不才二人是賴。此外還有一位朱武兄弟,雖也略貢軍計,但是次一班弟兄,才幹少絀。現我等勸山寨投降,料得公明哥哥,深明大義,未有不來。只是其他兄弟,多爲一勇之夫、或者不肯一招便服。現盧員外山上副總頭領在此,兩位軍師,又一個不歸,衆兄弟自不免折減幾分銳氣,招之較易。小可若回山寨,全軍卻又添了耳目,倒增他們幾分自信。所以不去爲妙,小可此言,只是深感相公盛德,欲成全了相公這番擡舉,並無半點虛僞。”說着推杯而起,向張叔夜一揖。張叔夜點頭道:“請坐請坐,足感諸位以誠相見。但此事必須盧員外一行,其一,本州微意,非其他兄弟所能詳敘,其二,由此也略見本州甚少猜嫌。員外幸勿再謙。”說着一舉酒杯。盧俊義道:“如此,盧某當偕同戴宗兄弟一行。只是還請相公差兩位將校同去,從旁作證。”張叔夜道:“此事可以從命。”
當日大衆盡歡而散。連夜張叔夜修下招降書信一封,派樑志忠、樑志孝二人,帶同海州十名小校,次晨隨了盧俊義,戴宗前往梁山。此時樑志忠升了提轄,志孝也在營裏當教頭。因他二人和盧俊義相投,便差他二人同行。除了那封書信外,又另有幾色禮物,帶去犒勞梁山人馬。臨行之前張叔夜又在大營裏提出廿名歸順的嘍囉,各各贈送十兩紋銀,一頓酒肉,着與盧俊義同回山寨。盧俊義出城時,張叔夜和各位頭領,一直郊送十里。長亭上事先有海州官吏,備下祖餞酒席。到了那裏,張叔夜先趕上一程,在亭子口上下了馬,鵠立檐下等候。預先來此的文武官吏,分班站着。遙見各頭領由大道楊柳叢中策出馬來。長亭邊佈置了的小校打鼓吹角相迎。盧俊義老遠滾鞍下馬,搶到長亭邊,向張叔夜躬身謝道:“相公如此錯愛,盧某何以克當?”張叔夜道:“且請到亭內暢飲三杯,以壯行色!”盧俊義道:“蒙相公德意,盧某恨不插翅飛回山寨,宣揚威德,讓衆弟兄早日來歸。在城內已蒙賜飲,此席轉讓各位送行將校,免得耽誤路程。”張叔夜道:“雖然如此,敬意不可不盡。”於是攜着盧俊義的手,同步入長亭。各弟兄都已來到,在亭外站着。早有小校們斟上一大斗酒過來,張叔夜接到,雙手遞給盧俊義道:“一來爲天下愛惜英才,二來爲英才尋謀出路,三來表自本州與各位這番道義接交,但願員外此去功成早回。”盧俊義兩手接過酒鬥道:“盧某盡忠竭力,必使梁山弟兄不負相公期望。”說着,將酒一飲而盡。隨後張叔夜又和戴宗把過盞,再勉勵幾句。又教小校們和回寨的嘍囉們也各斟了一杯酒。大家歡天喜地,帶了滿懷的感激上馬而去。
在路行了上十日,已到梁山泊邊,便在朱富客店前下馬安歇。這時大名、濟州兩路官兵,都已不戰而去,梁山泊早已平靖無事。朱富由店裏出來,早是大吃一驚。因道:“聽得探馬回報,員外在望海衛奪得大批海舶,渡海南下。至今未接音信。公明哥哥正派人四處探聽消息,不想員外卻先回來。”盧俊義道:“在外各位頭領都平安,言之甚長,待見了公明哥哥,再詳細說明。”說着,引了梁氏兄弟進店和朱富相見了。就吩咐朱富好好款待。朱富見嘮嚼裏面,雜有海州士兵,這又是兩位海州武宮,卻甚是疑惑。當日盧俊義且留二樑在酒店裏。自與戴宗渡過水泊子去。山寨裏宋江得信,率領一班頭領,接出三關來。盧俊義看到,遠遠下拜道:“待罪之人,尚勞哥哥迎接。”宋江攙起他來,執着手向他臉色看道:“員外身體無恙?又聽說各位頭領都好,員外何言待罪?”盧俊義道:“仰仗哥哥威名,軍師妙算,雖兵士少有損害,卻未折一將。”宋江聽了,心下便安慰甚多。喜道:“恁地便好,縱軍事未盡如意,容再商議。”說着,攜手一同回寨。
盧俊義私心忖度,招安之事,未便對衆兄弟一口說出,在忠義堂上,只說軍隊現留駐海州,回來求援。待得晚間,卻來宋江屋裏敘談。宋江已知來意,屏退左右,兩人平座,抵幾而談。盧俊義道:“當日不才歸順山寨之時,哥哥曾言,暫避水泊,等候朝廷招安。數月來,屢遭權奸阻礙,兄長意思有變更否?”這時,几榻上,明晃晃點了手膀一枝巨燭,插在銅燭臺上,有兩三尺高,照見盧俊義兩目注視,臉上帶了幾分惶恐。宋江手按幾沿,挺胸正色道:“據水泊決非我輩終身事業。雖蔡、高嫉妒我們,我們並不舍卻招安這條路子。員外此問,必有所謂。”盧俊義道:“兄長此言,可謂我兄弟一百零八人之福。小弟和軍師,亦是知得兄長尊意。纔敢冒死辦得一件大事。”因就把在海州作戰,以及自己被擒各位頭領投降的事,從頭至尾,備細說了。宋江在燭影搖紅下垂頭拈鬚,靜靜聽着,並不置一詞。盧俊義說罷,站起來,又向宋江拜下去。宋江立刻起身,將他攙起來,因道:“員外放心。宋江有言在先,等待朝廷招安,皇天后士,實鑑此心。衆兄弟聚義山寨,都是四方豪傑,料宋江何人,敢狡詐欺騙,自誤誤人。久聞張知州是一位文武全才的英雄人物,有這種人招安我們,也正是我們一條好出路。員外與宋江誼同骨肉,必然詳審利害,才肯投降,宋某決無二意。明日在忠義堂上大會,便當各頭領宣佈此事。”盧僅義道:“吳軍師是山寨首義之人,他與盧某之意相同。有書託盧某帶來。”於是在袖裏取出張叔夜的招降書,並吳用的來書,一併交給宋江。宋江先拆開吳用書信,看時,只管點頭,再將張叔夜來信拆看,那信道:
大宋知海州張叔夜致書義士宋江足下:聞及時雨之名久矣,顧以朝野相隔,無由得達音問,瞥以爲憾。秋夏之交,東京相傳叔夜將以一旅之衆與足下相周旋者,未知其所自來。然竊慶幸,果有此事,當左桴鼓,右麾旗,於兩陣之間,得見顏色,而一陳忠義之說。幸而足下能知所標榜之忠義,與天地間真正之忠義有異,幡然來歸,則大宋天下,不致地有化外,玷污梁山泊一塊土,更不以梁山泊一塊土玷污天下一百零八名豪傑,寧非人間快事生後其說未見諸事實,又增太息,蓋不僅以未見顏色爲憾而已。邇者,盧俊義員外,忽率五千之衆,航海來遊敝邑。叔夜奉王命守茲土,苟有侵犯,生死以之。故私衷有下榻之心,而正誼又不得不爲師旅之陣。陣間得失,未足稱道,所幸盧員外傾蓋成交,恍然於忠義之說未可曲解爲遊俠,英俊之才,不容老死於草莽,乃首招吳、阮諸英,釋甲來歸。並言足下權居水泊,實非得已,正待朝廷招安,努力王室。叔夜聞之,鼓舞而起,加額稱慶。蓋事君之道,莫重於爲國薦賢,愛友之道,莫貴於成人之美。今足下有向善之心,而其道莫由。朝廷有寬厚之澤,而未能普施。使假手於我而兩全之,其樂何似?以是不嫌好事,特請盧員外回山向足下詳道鄙意。並請樑志忠、志孝兩人,攜來牛脯百斤,美酒四甕,錦緞十匹,玉石十方,搞勞衆兄弟。微物不足道,然系叔夜官俸所購,亦即國家之恩澤也,與山中平常所得物,大有異同,足下亦笑而會其意乎?太史之才,悟道只在數言,於此書中,不欲詞費,略有陳者,俠以武犯禁,實非無故。遊俠之士,周漢以來,泛稱豪傑。屈指人物,可得而數。竊以爲此中錚錚,在野爲墨翟爲魯仲連,在朝爲張良爲蕭何。荊柯、聶政行爲未嘗不烈,然何益於家國大事,況自鄶以下乎?人生固求富貴,然不以其道得之,身家子孫,均來足保。如朱溫、石敬塘亦貴不可言矣,朱不自悔悟,爲其子口呼老賊而手刃之;石認夷作父,千古譏爲笑談,二世而全族入於夷廷。足下嘯聚山寨,榜其堂曰忠義,忠寧有過於愛國?義寧有出乎愛民?顧名思義,足下日坐此堂,當終有省悟之時也。若以歸順本爲夙願,釋甲又恐遭不測。則叔夜願指天日爲誓,於衆兄弟受招安之時,申奏朝廷,一力保全。各兄弟於朝中權貴,或亦有私人恩怨,然在叔夜部伍間,爲國盡力,人亦不得以私嫌而礙公事。於盧員外及吳學究諸人前,叔夜曾再三言之,當可取信。叔夜從戎南北,薄有時譽,決不相欺。且相欺無補於叔夜之爲政,徒失天下豪傑之心,人非至愚,當亦不爲也。天下方多事,叔夜所期望於羣英之來歸,其意蓋有所在。非僅惺惺相惜已耳。雲山在望,臨穎神馳,諸維朗察不宣。
宋江將來書看了兩遍,拍着桌案道:“吾計決矣,明早在忠義堂上昭告全寨兄弟。”盧俊義道:“兄長明斷,救了我全山兄弟清白身體。若各位兄弟有不明白就裏的,兄長只管推在盧某身上,盧某自能對答。”宋江在燭下執着盧俊義的手道:“我等兄弟,皆是被逼山聚義的人,宇宙之內,無法安身。雖說藏在水泊子裏,時刻提防到官兵來圍剿。以一窪之水,敵天下之兵,雖說不曾失敗過,總未能高枕而臥。於今下得山去,且不說甚出身,一身無罪,四海可行,日裏吃的太平飯,晚上睡的是太平覺,愚兄多年來的愁苦,一掃而空,尚有甚不樂?”盧俊義道:“小弟在海州,也曾和吳學究說起,覺得兄長爲人,深明大義,決無他虞。只是各位兄弟出身不一,合了張知州書信上的話,將忠義之說,曲解爲限於遊俠。”宋江道:“員外也顧慮得是,不才自有主張。”盧俊義見宋江並不牽強,心中十分喜悅。
次日五鼓天明,忠義堂上的司儀頭目,接得宋江命令,早已撞鐘擂鼓,宣召大小頭領來集合議事。自從盧俊義、戴宗回來,山上各頭領,也就得了些招安的消息。那二十名跟隨回山的嘍囉,向着知己兄弟,述說海州張相公的恩德,不到半日,這話已傳遍了山寨。這時忠義堂上鐘鼓齊鳴,大家便已料到今天有場大會。各各整齊衣冠,就向忠義堂來,堂前那枝大旗竿上,迎風飄蕩了替天行道的杏黃旗。鼓過三通,頭領各各在自己交椅上坐下。噹噹噹,三聲點響,大家鴉雀無聲。只見一輪旭日臨空,金黃色的陽光,照在堂前白石階上。宋江、盧俊義分別在第一第二把交椅上坐了。宋江舉目四觀,見百來把交倚上,高低胖瘦坐着各種人物,心裏也就忖度着,這些英俊人物,兀誰不能發奮有爲,卻都讓他們躲到梁山泊來作強盜?因正色道:“今天邀集各位兄弟來聚議,是到山寨來第一件大事。小可也曾再三說過,暫時避罪水泊,只待朝廷招安。無奈朝中權奸嫉妒我等,屢次作梗。現幸海州知州張叔夜是天下一等英雄,愛惜我一百零八名兄弟都是英才,不忍讓我們埋沒了,讓我們棄了山寨同到海州去,他自會申奏朝廷,力保我們無事。吳用軍師現在海州來書,也勸我兄弟,趁此機會,回頭是岸。盧員外爲了此事,特由海州回來,向大家說明此事。各位且聽盧員外道些什麼?”盧俊義接着,就把自己在望海衛奪得海舶說起,直到張叔夜在長亭踐行爲止,詳細說了一遍。各頭領靜靜聽了,莫不點頭諮嗟讚歎。宋江看到,便又道:“一來我們趁此千載一時機會了卻生平心願。二來顧全了我兄弟同生同死的誓言,和兩位軍師幾位頭領同居一處。三來難得張知州這番義氣,我等不可辜負了他。就此落下替天行道的旗子,收拾兵器糧草,大家都向海州去。大小頭目和嘍囉們願意到海州去的,自是一路同行。有不願去的,由山寨支給一分財帛,各人下山自尋職業,不可再去落草。卻是爲何?當今天下,恐怕找不出第二個梁山泊可以藏身,也不會遇着第二個張叔夜,肯來和埋沒的英雄尋出路。”一言未了,李逵聽說,早由椅子上跳起來,叫道:“這顆黑頭,只要賣給識貨的,去去,我們都去。”衆頭領都隨聲附和情願前去。宋江見衆兄弟並無異言,心下大喜。便取出張叔夜招降的書信,交給蕭讓,宣讀一遍,又逐句解釋了給大家聽。各頭領聽到張叔夜信中,一再以豪傑相許,益發歡喜。於是宋、盧二人,各走下忠義堂來,便將庭前旗竿上那面替天行道旗子首先落下。一面着曹正、宋清在忠義堂後雁臺晃天王神位前,設下祭禮。到了正午,宋、盧率領在寨頭領參拜恭祭一番,就把木主在臺前焚化了。當日便點定寨內專司軍用的各位頭領收拾一切,將同去和遣散的頭目註冊安排。一面派盧俊義下山過湖迎接二樑入山。宋江接到三關,拜領犒勞物品。二樑見宋江及各位頭領深明大義,毫無留難,心中十分歡喜,便修下八百里加緊急馬文書,向張叔夜去稟報。
宋江在寨中一連擺下三日酒宴,慶賀招安成功。造冊點名,頭領也把分遣頭目嘍囉姓名數目,計劃清楚。老弱者三千餘名。不願從戎者亦三千餘名、屬於河朔籍貫不願南行者千餘名。共計可分遣萬餘名。除盧俊義已帶領五千軍馬前往海州而外,山寨中尚有三萬強壯人馬可以同行。宋江怕分遣嘍囉再在外生事,每日只放行千名,由數路下山。除了多給盤纏之外,並用好言安慰一番。各人無不揮淚拜謝而去。料理半月,諸事各已安排清楚。宋江遍出文告、通知附近州縣人民,道是梁山泊人馬現往海州投誠反正。所有寨山中物件,無非取之民間。除兵仗車馬,隨軍攜帶外,尚有糧食牲畜,器具船隻,不能搬運,四方百姓,可於本文張貼以後三日內,來寨隨意攜取。附近窮苦鄉民,知道梁山泊好漢向來不難爲他們,都如期到山寨裏來取物。一來感着山寨義氣,二來兀誰敢在強盜巢裏強橫爭奪。所以梁山放賑三日,卻也彼此相讓,平安無事。這有個故事相傳,叫做梁山泊三朝大施捨。施捨已畢,宋江、盧俊義二位都頭領和在山九十六員頭領,共九十八名,統率三萬二千餘人馬,打了海州軍馬旗號,分作五批,渡過金沙灘,向海州進發。在山各頭領家小,在第四隊人馬之後,在第五隊人馬之前,隨軍前進。
這日是大宋宣和三年二月下句,東風解凍,草木萌芽。新雨之後,一輪白日,照耀得青天如洗,滿地無塵、一片紅光。宋江在後壓陣,出得三關,只見沙灘上一排楊柳樹,在青蘆綠水之上,排成了一片綠霧。隔水朱富酒店前後,幾十株杏花,開得像一叢火雲,不啻架起一座彩牌坊來恭送宋江。這時,忽然幾陣烈焰,高低不一,由三關以內,衝上半空。接着又是震天震地的幾下響。原來是宋江在山寨裏藏下火種與地雷火炮,出得三關,將火線引着,到了金沙灘上,一齊就發作了。從此梁山泊只剩下四周湖泊,一片丘陵,作了漁翁農夫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