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新傳第九回 明火劫舟英雄渡海 喬裝登岸雙傑探城

  在這晚上,吳用將海口的形勢,都看在眼裏了。就在燈下,對三阮叮囑了一遍。次日早起,卻同着戴宗趕回大營去。三阮起牀,盥洗剛畢,卻看到富同在客店院落裏踅來踅去。阮小五向兄弟們丟了一個眼色,便迎將出來,拱手道:“富兄甚早?請屋裏坐地。”富同一掀簾子進來,向阮氏兄弟連唱幾個諾。笑道:“昨天蒙賜珍品,已轉交到敝親錢知寨,他十分欣喜。只爲了他是本衛的長官,不便出衙拜謝,仍命小可出面,相邀兒位到望海樓吃幾碗酒,以答盛情。還有兩位客官何在?”阮小二道:“知寨賜酒,當得拜領,愚兄弟也有事奉商。還有兩位同夥,因有幾輛車子落後,路上迎接去了。”富同道:“恁地時,便是三位,午後再來奉邀,請勿外出。”他約定走了。阮小五道:“富同這廝說話,眉飛眼動,端的不像好人。莫非還要向我等求取些什麼?”阮小二道:“只要不向我們借頭顱時,都可與了他,遲早我等便要取了回來。”說畢,三人相視哈哈大笑。

  在這日午後,富同又換得衣冠齊整、前來邀請,三阮便同他一路向酒店裏來。到了酒店裏。酒保見是富同作東,便引到樓上小閣子裏坐地,捲起三面窗帷,看着近處海灣子裏帆檣林立,遠處海天一色,空洞着不着邊際,眼界十分空闊。酒保將酒菜搬到桌上,富同先篩了一遍酒,笑道:“小可在這海邊上經商幾十年,卻不見賢昆仲恁般爽直的人,今日得見,平生之幸,卻望三位……”阮小五搶着道:“我兄弟遇到有酒吃,總是吃醉了方休,不時便是酒沒了。足下今日恁般說了,我兄弟不醉,卻也拚上一醉。”說着,拍了兩拍胸脯子。富同笑道:“吾兄一味爽快,我先陪着吃一碗。”酒保正在閣子裏張羅,聽說時,便向桌子上篩酒。原來富同雖知道三阮是兄弟輩,卻只知道他姓張,在運河裏販運土貨。他想:這般海外經營,這三人定是不省得。中原來的人,端的只好排場,卻不曉得海道上虛浮。不時恁地三言兩語,便送人一個翡翠扳指。既是好排場,益發耗些小費,讓他快活了,好弄他大批金銀到手。因此,他便叫酒館裏將豐盛的酒餚來款待。酒吃到半酣,富同見阮小二隔了窗戶,在席上只是瞧看海灣子裏船舶,因問道:“張大郎兀自張望着灣子裏大海船,好像看得很有興致?”阮小二笑道:“我兄弟吃了一生水上的茶飯,卻不曾飄過海。幾時能在海上走兩趟也好。”富同道:“貴同夥那位李學究,曾說到各位要到海州一趟。”阮小二道:“他自是斯文人不慣風浪。我等雖恁地計劃了,他心裏實不願去。我想趁他不在當面就煩閣下,促成這事。他來了,我等上了船,付過了船錢,他卻也不好阻攔。”富同聽說,放下杯著,走到窗檻前,推開窗戶。向灣子裏一指,因道:“你看,那四根桅杆的大船,第二根桅杆上,飄了一面蜈蚣旗。”三阮自是全站起身來,向了他指的所在看去。阮小二道:“哦!便是這隻大海船,可以搭客?”富同道:“象這般大小的海船,錢知寨共有三隻,兩隻出海未回,這隻正要裝運了山東貨南去。現在還只得十停上了兩三停貨。三位客官,若要去海州時,小可和船上當事人知會一聲,隨時便可上去。”阮小七道:“懲地就十分好了。除了我兄弟三人,還有十多個夥伴,益發搬到船上去住。我們在船上生長的人,總覺得在船上住,比在岸上清靜。”富同道:“這大海船,可以住下幾百客人,不爭上下一二十人。只是船上沒有酒吃,恐各位不慣。”阮小二道:“不開船時,我們買些酒船上去吃。等到開船,我等自也把酒戒了。江上規矩,我們自省得。船錢多少,一聽吩咐,我等並不還價。”說着,四人重複入座。富同道:“船錢多少,伢行裏也自有定價,便是錢知寨的船,也不能多要。三位應當知道,在海上航行的船隻,作的是運貨生理,搭客原是附載,自不會多討價。”阮小五道:“富兄恁地說了,我等益發放心,回店去,就將銀兩送到伢行裏去,請代付了船價,我們明日上船,可以嗎?”富同聽着,手端酒杯且不飲,沉吟了一會。阮小七道:“富兄還有甚爲難處?”富同道:“並無別事,只是這事是船上舵公以下幾個私人的外水,必得先和私人說定。”阮小二道:“我兄弟明白了。小可此刻就回店去拿銀子,就煩富兄寫個字條,將舵工請來,小可先送些人事與他。這裏酒錢,益發由小可付了,轉請足下和那舵工。”富同微笑道:“卻是不當。舵工我也能打發,卻不爭在會鈔。”阮小五輕輕拍了桌沿道:“大郎便去取銀子來,另送一錠給富兄。”富同聽說,推杯起立,深深一揖,笑道:“怎又好三位破費。若三位要請那舵工來吃幾碗酒,這酒又只好叨擾了。只是賞賜小可的銀兩,切莫在舵工當面。”阮小二笑道:“這事我早理會得。”富同道:“這舵工曹二終日在賭局子裏廝混,小可當自去邀來。”說着向阮小二道:“那位回客店去?卻不須多給曹二那廝,有五兩一錠的,便很是豐盛了。”阮小五道:“若只須五兩時,我等身上現有。”富同見他兄弟一味慷慨,十分歡喜。便下樓去找尋曹二。

  不一會,引着一個黑漢來閣子裏相見。他道:“這三位張姓客人,是知寨熟人,要附搭我們大船到海州去。船上花費,都願照伢行裏規矩付了。另外送老兄五兩銀子茶敬。”曹二聽見,伸手搔着耳朵,找不着癢處,笑道:“卻是承受不起!”說着,向三阮又唱了一個肥喏。阮小二笑道:“不成敬意,老兄將去碰碰賭運也好,且請坐下吃酒。”說時,一面在首席上篩酒,一面在懷裏取出銀子放在桌角上。曹二滿臉是笑,坐下來吃酒。酒後,曹二收了銀子,因道:“小可今日上船,便會通知船夥兒打掃一間艙房安排各位行李。卻不知貴伴當有多少人,小人好吩咐船上廚房裏預備下飯食。”阮小二道:“約莫二十個人。不開船時,我等都上岸來買酒吃。”曹二笑道:“我們船家怕吃酒誤事,客官自在船上吃酒不妨。”這句話三阮正中下懷。當時大家酒醉飯飽,出了酒樓,富同相隨他們到了店家,取得三阮許他的那錠銀子,十分歡喜。次日在伢行裏,和三阮寫下搭船的契約,三阮又付過三成船價,便回到客店裏督率嘍囉們收拾了行囊齊向海船上去。那富同十分義氣,親自送了一行人物上船。三阮看時,那曹二爲他們打掃清潔了一座中艙,艙底下放了不多的貨物。三阮便由着富同引導,和船上幾個船伙頭腦廝會,加倍的周旋着。富同道是走江湖行商,自有恁般做作,未曾介意。

  當日黃昏時候,曹二垂頭喪氣,一溜歪斜回到船上,見着三阮等人來了,卻只打個照面,自去睡覺。小五悄悄向小二道:“二哥見麼?那廝定是把銀子輸光了。”小二笑道:“恁地便好。”次日早起,阮小二故意在船舷上張望,等曹二出來子,便笑道:“老兄昨日財喜好?”曹二嘆了氣道:“不知恁地,這一個月來,賭運總是不濟,昨日又輸得赤條條地。”阮小二笑道:“我兄弟都喜歡賭,今日下午無事時,便與老兄同走一遭,我自借些銀子老兄翻本。”曹二聽了,眉毛飛舞,臉色繃緊,伸了頭笑道:“張大郎,你真個幫我翻本?”阮小二笑道:“我們這番前去,同船共命,怎地能戲耍我兄?”曹二向前兩步,拱手又唱了一個喏,笑道:“張大官人,你是東京來的客商,不愧了是中原人,我也聽得富二叔說,大官人兄弟十分慷慨,人生在世,結交你這般朋友,不虛一生。”阮小二笑道:“船家誇獎。走江湖人自當重義輕財。拿幾兩銀子去耍子,不算甚的,且請船艙裏坐地。”阮小五推開旁邊艙壁板放二人進去。四人閒談了一些賭經,曹二實在忍不住了,便站在艙外道:“張大官人去也不?不去時,請先借小可五兩銀子,小可獨自去翻本。贏了時,卻來請三位官人登岸,吃碗酒去。”阮小二見他已是性急了,便拿了大小几錠銀子,和他一路登岸去。阮小五,阮小七卻和船上的夥友都廝混得熟了,與了小嘍囉幾兩銀子,在街上買來三大甕好酒,又是幾籮筐果子,葷菜下酒,卻請了全船夥在甲板上聚會。船夥們聽到相請,本自願意,只恐曹二回來,有言語發作,卻勉強道謝。阮小七吩咐小嘍囉先擡一甕酒到甲板上來,開了泥封,果餚作四五處分別陳列了,二人便站在甲板上向周圍拱手唱喏道:“我兄弟買的這些酒餚,實在也不成敬意。一路同船,都要仰仗各位照應,自當表表寸心。若是各位怕吃多了酒,曹舵工回船來說話,便請吃些果子,胡亂吃一半碗酒。終不成酒沾脣就醉了。”說着就來拉人,有幾個人站在下風,聞到開過泥封后的上等酒香,早是口角里流出涎來。經二阮一拉扯,便有幾個人走上前來。甲板上,已是擺好了碗碟,三阮把勺子伸到酒甕子裏去,只一攪,早是酒香芬烈,騰繞半空,然後舀了大勺子酒,向碗裏滿斟了去,向大家點頭道:“賞我兄弟一點金面,各位吃半碗。”恁地說時,船夥兒倒彼此勸着,不要太拂逆了這二位客人好意,就都分圍着杯碗作幾處在甲板上團團圍坐。二阮笑吟吟地向各處斟酒。各人吃得口滑,兀誰省吃了半碗便休?阮小五看到這甕酒將盡完了,便又叫小嘍囉把其餘兩甕擡出來開。幾個船夥兒頭子,口裏盡道不消,卻不曾起身攔阻。酒甕搬出來,照舊開了泥封。三阮又把下酒採辦得豐盛,雖有四五十人圍了吃,卻兀自整盤堆了。有了下酒,怎能不吃酒?太陽落到海面時,三隻酒甕都敲打了作銅磐響,有幾個船夥兒,簡直就醉得躺在艙板上。阮小五見有兒個不醉的,海風一吹,也都七顛八倒。便笑着叫小嘍囉們收拾了碗盞去,向散在甲板上的船夥兒說了一聲不恭,也自回到艙裏去。

  不多時,天色昏黑下來,看到岸上衛城子裏燈火像千萬盞星光,撒在天腳,約莫己是初更時分。有個人影,俏悄由海灘上走向船頭邊來,阮小五立刻跳上岸去迎接着,間道:“二郎回來了?”黑暗裏阮小二問道:“船上的人都醉了也未?”阮小五道:“都醉了。”阮小二道:“我在老客店裏,遇到了戴宗。道是今晚三更時分動手,盧員外已親自帶着兒郎們到了衛外十里遠近。”說着,手拿了三盞紅紙燈籠交給阮小五道:“你且將這個拿到船上,點了燭,掛到船前桅杆上。軍師有令,我們船上掛三盞成串的紅燈爲號。船上的事,都交給你和七郎,我還要上街去看看。”阮小五道:“船上這幾個人我們足夠應付,有事你自去。”說畢,阮小五回到船上,和阮小七說了。讓嘍囉們扎束停當,在艙裏靜坐了等候。看看到了三更時分,只見衛城裏西南角上一把火起,烈焰升入半空。二阮立刻從箱子裏取出兵刃,分別散給了嘍囉們。點着三盞紅燈籠,由繩索扯上了桅杆掛起。不多時,衛裏二叢火起,擂鼓聲,吶喊聲,突然大作。二阮便和十幾個嘍囉,手拿兵刃,把守艙口。船夥兒有幾個不十分醉的,推開艙門出來張望,嘍囉們都把他推進去了。那些人看到各人明晃晃地手裏拿了兵刃,那裏還敢多說話。那海灘上一陣鼓譟,百十支火把,在空中照耀着。早有一隊嘍囉,隨在韓滔、彭玘、呼延灼三籌好漢後面,直撲將來。前面是阮小二引路,毫無攔阻,直奔上船來,大家會合一處。阮小二站到舵樓上高聲喊道:“四周船戶聽着,梁山泊好漢在此。現因有事,要借幾隻海船一用,並不傷害善良商民,你們知事的,只管睡在船艙裏。”那周圍大小船隻,看到明火執杖,許多強盜來到,已是慌了。現在聽到是梁山泊好僅,更自害怕,各各藏躲起來不敢動。隨了呼延灼來的,三停有二停是水寨嘍囉,放下兵刃,各各整理篙櫓,拔起鐵錨,立刻將船向海灣口上開去。揀了一段港身狹窄處所,將船在水面上橫過來。火光中,升起兩面大旗,在桅杆上飄蕩。一面上寫梁山泊水軍先鋒阮氏三雄,一面上寫梁山泊副總頭領盧。那些在港灣口裏停舶的大小船隻,有的看到衛城裏火光燭天,人聲鼎沸,也就各各想拔錨逃走。及至看到港口上燈火通明,一隻船把路攔住,便覺不好。及至這兩面大旗飄出,大家只管在暗地裏叫苦。只好把船離開了岸,舶在水中心。

  那岸上梁山泊的軍馬,還未曾理會到海灘上,大隊人馬衝破了衛城,便分向文武兩衙門去捉人。那個武衙門的緝捕使,聽到外面喊聲大起,棄了眷屬,跳牆逃走。他手下雖也有些緝捕官兵,每到晚上,他們都各回家歇息。衙門裏雖也留下二三十人,濟得甚事?梁山人馬趕到,和緝捕使眷屬,一齊捉住了。另一股人馬殺到知寨衙門時,那錢知寨嚇慌了,他向後花園裏逃走,大家將他家細軟財物搜索到一處堆積起來,計點數目,卻有四五百件,僅是箱櫃,便也一百來只。盧俊義隨後趕到,將擒縛的男女查點一番,只差了知寨。盧俊義把婦孺都放了,查出知寨兩個親信,在衙前斬首,其餘衙役割去兩耳。待得天明,出示安民,說明梁山泊人馬出海,經過此地,代誅貪官污吏,並不傷害百姓。有巡查衙內外的小嘍囉,報告後園枯井裏有人藏着,現在勾了起來,縛在庭前柱上,是個斯文人。盧俊義道:“也不過衙中一個書吏,放他去休。”吳用正在一處坐地,便起身道:“既是斯文人,小弟有話問他,且親自去看看。”說着兩人走到庭前,果然繩子拴了一人,反背二手,虛系在柱上。看他四十上下年紀,肥頭胖耳,渾身錦繡。他見人來,便跪在地上,哭號着大王僥命。吳用道:“你是錢知寨何人?”那人道:“我是錢知寨同鄉,路過此地,特來探望。”吳用道:“你平常作何生理?”那人道:“在下是青州一個秀才。”吳用便向盧俊義道:“既是讀書人,放他去了也罷。”便吩咐小嘍囉解了他的繩索。吳用在一旁看覷,見他左手大拇指上帶了個翡翠扳指,不由哈哈大笑道:“錢知寨,你是智音千慮,必有一失。這枚扳指,是富同在我那裏討得來,不想你跳枯井時,兀自帶着。”立刻叫小嘍囉取下扳指,重新縛了,送到街上斬首示衆。望海衛人驚惶了一夜,到了天明,才知道是梁山泊好漢來了。雖然見得安民告示,兀誰敢太歲頭上來動土,都把大門關了,藏躲在家裏。

  梁山泊人馬找得了駐紮的所在,殺牛宰羊,休息吃喝了一日。吳用隨同盧俊義帶了幾百名精壯嘍囉,到海灣裏去看定了十艘海舶,便到伢行裏去,找了幾個船伢子來,把話告訴了他,要租用十艘海船運載山寨人馬到海州去。船上船夥,不許短少一個,到了海州,自有重賞。若有一個人脫逃,除了捉住那人,便以軍法從事之外,全船的船夥都有罪。吳用又打聽的富同畏罪己跳海了。便又向衆船伢子道:“你等眼睛是看事的,便知我山寨裏軍法森嚴,要不富同卻怎地肯舍了性命?”衆伢子喏喏連聲,哪敢說出甚的。吳用就在海灘上,將四五百名嘍囉,分作若干股,由船伢子先引到船上去彈壓。這些船上人曉得梁山人馬在衛城裏,不敢登岸。灣口被梁山軍駕一隻大海舶橫攔了,又出去不得,大家也只有聽了船伢子的勸說,起運貨物,整理帆櫓來裝載人馬。勾當了兩日,諸事都已就緒,梁山三千多兵馬,帶足了糧草淡水,連同先前佔用的那一隻大舶,分着十一隻船乘坐。擇了一個天氣睛和、風勢,順利的日子金鼓齊鳴,開出了海港。這十一艘船,一字拖長,揚帆魚貫南行。盧俊義、阮小二和兩位軍師,同乘那艘最大的海舶,在前面引導。其餘各頭領,或一人或兩人,各押乘着一艘船。那些船夥,都得着頭領的賞銀,又懼怯梁山威風,駕駛得十分小心。一路平安無事。

  一日來到海州境界,在一個小港口裏停舶了船。各頭領都到盧俊義坐船上來聚議。大家在中艙裏坐了,盧俊義先道:“這海州情形,我等頗是生疏,我們是由海上來的,連海州四境都不甚清楚。衆兄弟且慢出發,應當先多派探子,上岸打聽情形。”吳用微笑道:“此卻是末節。張叔夜在此傳說很有軍威,我等卻是要先探看他一番兵力虛實。這事恐探報不精,小弟擬親自到海州城裏去走一遭。”盧俊義道:“恁地雖十分是好,卻須派幾位頭領保護纔是。”吳用道:“人多了,轉恐彼此照顧不周。小乙哥爲人精細,本領亦是了得,相煩同行便好。戴宗兄弟可單獨行走相隨在後,也好傳遞消息。在小可未回船之先,船上仍是裝扮了海客模樣,不必扯出梁山旗號。”盧俊義道:“船上有我鎮守,軍師可以放心前去。”計議已畢,那吳用扮着一個海客模樣,燕青扮着一個夥伴,在船上取了一些乾棗、糖梨、繭綢、蓍草各種山東貨樣,一個包袱捆了,上岸而去。

  這港口到海州城約莫有七八十里路。這天走了大半天,到海州城約尚有二十里路,天色已近黃昏。趕到一所小鎮市,見路旁有爿茶飯店,便同燕青進去。這店堂一帶欄干隔住內外,擺了幾副座頭。吳用揀一副靠外的座頭與燕青對面坐了。過賣走過來,抽下搭在肩頭的抹布,擦抹桌面,問道:“二位客官,還是打尖,還是歇店?”吳用指着門外打麥場道:“你不看太陽已經沉列屋頂下去了,我們歇店。”過賣笑道:“客官有所不知,這海州地面,在知州張相公治下,真是夜不閉戶,晚間照常行路,我怕客官要趕進城住宿,所以恁地動向。”吳用道:“原來恁地,我們肚裏飢餓,等着要些酒飯吃,不忙進城。你先和我們打兩角酒來,有甚下酒?”過賣道:“有豬肉、雞蛋、鹹魚。”燕青道:“鹹魚也好,豬肉罷了,和我們切一大盤牛肉來。”過賣陪笑道:“容官休怪,牛肉卻無。下街頭今天有人宰羊,客官要吃羊肉時,可以去買些來。”吳用道:“豬羊肉都有,怎地卻無牛肉?”過賣道:“此地原先也有牛肉的。自從張相公來到本州,禁止宰殺耕牛,所以獨沒有牛肉。並非小人不賣與客官。”吳用笑道:“我們初到貴地,不省得這些,既無牛肉,豬肉也好。”過賣說是。上廚要酒菜去了。卻見一羣少年,都是緊衣露臂,捆着腰帶。各人肩上,有的扛着槍刀,有的拿着弓箭,嘻嘻哈哈走了過去。過賣正送了酒菜上來,燕青問道:“這村莊上有人練武藝嗎?”過賣站在桌子外篩着酒,因道:“這也是本州張相公的鈞旨。道是現在江南方臘作亂,山東梁山兵馬四處劫掠。海州地面,雖甚太平,卻也難保將來無事。現在冬季,正是農閒時候,讓百姓青年子弟自己請了教師,在村莊裏練習。”吳用道:“百姓若不練武時,他也奈何不得。”過賣道:“知州相公先通諭了各鄉里正,按了花戶冊子,派定百姓學習。州城裏又三五天一次不斷的派了緝捕官兵,下鄉查考,兀誰敢不遵?查出不遵,除了戴枷受棒,還要受罰。冬季無事,練練本領,也是各人自己好處,老百姓樂得遵了官府命令。”燕青向吳用笑道:“這知州也忒煞喜歡管些閒事個。”過賣道:“雖然知州到任以後,地方上多了許多事,但一來地方上沒有盜賊,二來他一清如水,手下沒有一個胥吏敢向老百姓訛索錢財。三來他肯和百姓分憂。”吳用道:“你且說他第三件事,怎地肯向百姓分憂?”過賣道:“譬如裝運花石綱的供奉船,經過海州地面時,敬奉使官照例要向地方訛索錢財。張相公卻親自去見了那押解花石綱的官,把供奉免了,怎地不是和老百姓分忱?因此,全州老百姓都敬愛他。”吳用一壁廂吃酒,一壁廂聽那酒保說話,心裏自計劃着。

  酒飯後,店家引了他二人到客屋裏安砍。店小二才送到燈火進來,便聽到街上更鑼響了,初更過去,雖是個小村鎮卻也有個更次報告。正揣度着,鄰有一個小目兵,帶了兩個拿長槍的士兵,推門進來。那目兵先唱了個無禮喏。因笑道:“小可是海州緝浦巡檢治下,四鄉鎮巡查旅店的兵弁。須動問客官一番,休怪則個。”吳用指着桌上貨樣包袱道:“請看。我夥伴兩個,是送貨樣進城的。”因隨便報了一番姓名。那目兵見他說話流利,不怎的再盤問,又唱個無禮喏走了。吳用卻暗暗告訴燕青道:“這張叔夜治下,果然非同其他郡縣,明日進城,更小心些個。”燕青見吳用也恁般說了,自也下着戒心。

  到了次晨,二人算清店帳,背了包裹,衝了宿霧,踏着殘霜進城。走不多時,紅日東昇,一片霞光,照在一片枯林上,擁出了一角海州城樓。到得城門口,鄉間挑柴挑菜的正魚貫向城裏走去。迎着城壕橋頭,有兩排店鋪夾道而立。其間有三五間茶館,竈上蒸屜裏熱氣騰騰,裏廂正自鬧轟轟地,坐着吃早茶的人。吳用益發仔細,不敢造次進城,且走進茶館去,張望了一番。見靠牆一副座頭,只有一個長鬚老人,佔了一方,就着屋檐下太陽,兩手圍了一碗熱茶取暖。面前擺了一碟糖饅首,兀自不曾吃動。因向前唱喏道:“驚動老丈,小可是走長路人,口渴些個。想並一併座位,吃碗熱茶,可以嗎?”老人拱手道:“老漢只有一人,客官自便。”這正中吳用下懷,便使個眼色,讓燕青同坐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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