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新傳第三十五回 半夜縋城同決死志 終朝巷戰痛剿頑敵

  這是正月下旬將盡之時,彤雲密佈,星斗無光,站在城牆上,向遠處張望,黑越越地目中無物。倒是附郊東西北三面,都有火光照耀。暗空裏,紅光透出了城外街巷人家的影子,紅光下鼓鳴馬嘶牽連不斷。

  二更將近,李綱卻着旗牌來傳何灌到中軍帳敘話,並着魯智深弟兄六人,一同前去。七人進得箭樓,見站班將弁,手持兵刃,挺胸直立,毫無倦容。正中公案上,燃着手臂粗也似兩隻紅燭。李綱端正的坐了,執筆批閱文卷。見七人分排站了參謁,便放下筆來,略起了一起身。因問何灌道:“城下火光人聲,終夜紛擾,將軍知道是何意思嗎?”何灌道:“必是金兵連夜調度,預備明日攻城。”李綱顏色正了一正道:“金人將傲兵驕,目中無人。他到了郊外,本可立刻攻城,只是斡離不那廝多少還有三分戒心,見我在城垣上佈下了守備,就在牟駝崗先駐一日,看我城中動靜。到了晚上,他必已探得明白,四處勤王之師未到,又知道本部堂是個文人,不省得軍事,所以到了這時,反大意起來,趁此他們驕氣正盛,部署未周之際,應當先殺他個措手不及。我想就着將軍自率本部一千五百人即刻下城,然後我再調三千禁衛軍接濟你。”何灌躬身道:“末將早已想之爛熟,此次縋城出去殺賊,勝則打通西南兩門,以待援兵到來,在城外找個立腳點,和城內先立一點犄角之勢。不勝,這一千五百人,只有全部殉國,決不望城內開門,放我等回來。相公明鑑,那金乒若看見城門開了,如何不跟在後面殺進來。相公意旨,只是要末將和這一千五百人挫折金人銳氣,至多是牽制他兵力,並不能靠這一千五百的區區步兵,殺退十萬胡騎。恁地時,再着三千禁衛軍下去,也無非如此。假使城外立腳不住,卻不又白白葬送了三千兵力?城中精銳之師不多,在援兵未到以前,卻是應當愛惜這點兵力。”李綱道:“本部堂恁不省得,只是讓你一千五百人縋城出去孤軍奮戰,益發危險得緊。”魯智深便向前一步,躬身道:“上稟相公。這一千五百人有了縋城殺賊的意思之後,就沒一個打算生還。好比用香餌去釣魚,要釣到魚,就休想拿回香餌。恁地時,自是越把香餌撒少些越好。何況這一千五百名步兵之外,今晚上又來了五百市民,他們除了引導官兵穿街過巷之外,也可以幫同官兵作戰。金兵來此,人地生疏,我等出城之後,出擊就分路廝殺,退守就分藏在街巷人家裏,有了兩千軍民,也是夠騷擾得賊兵頭暈目眩。城中守城兵力,卻是削弱不得。”李綱手摸髭鬚點頭道:“如此自然是好,這卻難爲了你們。本部堂倒想起一輩古人來了。以前漢朝李陵提步卒五千人,深入沙漠,與十萬匈奴之師作戰,其始未嘗不是一條漢子,到了後來矢盡援絕,卻降了胡人。”何灌高聲道:“末將不才,縱然有始無終,這南道總管下六位將軍,或已出家,或已經商,他們自願從新入伍殺賊,怎肯作個半截漢子,怕死時,他等不來投效,又誰去勒逼他?何況末將背城作戰,那和遠入異域,全般不同,休道城中還可以接濟,便接濟不得時,末將出城突襲金人,是短兵相接作巷戰,用不着弓矢。就無所謂矢盡。若說糧食,這城外人民匆促逃走,只攜帶了少許細軟去,食物絕無法搬運,這二千人的飲食,隨時可在街巷民家採辦,卻也不會困頓到李陵進退不能那般地步。”李綱聽了,不住微微點首。因道:“雖是你等忠勇過分,本部堂在這城上,也不能讓你們孤軍力戰。但須你們明天與金兵廝拼一日不得放鬆,到了明日晚上,或者縋兵增援,或者將你等調守南郊,那時我再作處置。我自隨時派人縋城出去,傳達命令。若阻礙得金兵遲一兩日攻城,等勤王兵馬到了,你們便是捍衛社稷第一大功。”何灌道:“相公如此期望,末將不戰到日落西天,死也不敢死。”李綱向史進等道:“你等都聽明白了這言語?”大家齊聲道:“聽明白了。”李綱道:“好!你等皆是百戰勇士,一定不負我的期望。現今已到亥初,你等可以退去,稍事休歇,子初用飯,醜末縋城,那時,我自來相送。”何灌等唱喏告退,李綱又站起身來,以示敬重他們的忠勇。何灌到了外面,就在燈籠下,取出一幅東京地圖,掛在箭亭子牆上,孫宏、張三、李四和魯智深等,齊站在牆根下,向地圖張望,就向着地圖,講解了作戰之法。便約定了將一千五百步兵,分作四股,左右中三路,各配派三百步兵,配合一百名市民。步兵作戰,市民只須在前引路,在後擂鼓吶喊助威。其餘二百步兵,二百市民,放在後面,隨時接濟,並傳遞城上放下來將令。九個投效首領,魯智深、史進派在中路,張青、孫二孃、張三派在右路,戴宗、曹正、李四派在左路,孫宏着在後路,計劃立腳地點,採集糧食。分派定了,時交三鼓,二千軍民,便在城牆上,風霜之下,用過戰飯。大家結束停當,拿了武器在手,預備縋城。箭樓外一簇燈光涌出,李綱帶了隨從,便又親來勞軍。這二千人挨排兒站在城垛邊,李綱命面前隨從多人,高舉燈火,便捱了人一一道勞。到了那五百市民面前,又着實獎慰了一番。大家見他偌大官職,晝夜操勞,衆百姓也紛紛向他唱喏。

  這時城外幾處火光,略覺低弱些,喧囂的聲音,也漸漸沉下去。料得金人紛擾了半夜,這時卻也該少歇。他回頭看到,何灌站在身邊,便道:“這已到了時候,便可縋城。”他躬聲稱是,着侍從吹了兩聲忽哨,立刻城上燈火,一齊熄滅。牆垛上預備好了的千百條繩索,都由垛口上垂下。二千名軍民,各在暗中抓了一條繩子,沿着城牆溜了下去。人都下來之後,城上又將繩索吊下來十餘架木料編扎的木筏,兵士們將筏擡到城濠裏,配有現成的竹竿,將人陸續渡過濠那邊。待得軍民登岸之後,何灌令人留下一架木筏,藏在岸沿下,其餘的都扯上岸來,架空在一處支起,下面塞些引火之物,點着一把火?將木筏都燒了,恁地時,正是告訴了衆人,除了還有一架木筏,還可渡幾個人探候城中消息外,大家都無回城之望了。這正是項羽破釜沉舟之意。這己到了四鼓之後,天空益發昏黑,夜風拂面,冷氣砭骨。大家離開城濠,順了街道,向北進行。那東京城外百姓,本是逃避一空。到這一夜,一些火光也無,街巷中雞犬,多被金兵殘殺,也不聽到一息響動。衆人雖是魚貫摸索了走,自有孫宏等指導路逕,卻也不憂錯誤。到了預先擇好的地帶,便將全隊分開。魯智深依然穿了他的僧衣,手握鑌鐵禪杖,雜在中路軍隊前進。約莫半里路光景,卻見前面火光照耀,映出了街道輪廊,仔細探望,有十幾具燈籠,掛在人家屋檐下。另外一叢火光,卻隔了屋脊。何灌着兩個市民來問,知道前面是白馬寺,必是金兵前哨,在這廟裏盤踞。何灌將這廟前後地形問得詳細了,便將四百人再分着兩批,魯智深、史進帶一百五十名步兵,五十名市民,由附近小巷抄到廟後,攻打後門。到後門時,敲起號炮,這裏便攻廟前門,殺到廟後殿塔前會合。

  魯、史兩人引了二百軍民悄悄走到廟後,這裏並無燈火,卻是那前殿火焰射入暗空,一片紅色,倒映出了這廟後一道矮院牆。擁出了一些冬枯的樹木。牆旁有一耳門,已是關閉了。早有幾個市民相疊着搭起人牌坊,送兩個人跳進牆去。開了後門,步兵在身上掏出火炮,點了引信,向天空拋出。立刻聽到廟前哄咚咚鼓聲大作。潮涌般的大衆吶喊。魯智深手揮禪杖,搶先打進廟去。史進領了衆人緊緊在後跟隨,這裏盤踞的金兵。聽到前後門殺聲同起,料是宋軍夾攻,他們路逕不熟,卻只有向大門外出迎接着廝殺。魯智深逕直奔到後殿,也不見個金兵影子。火光之下,見殿院落裏凌空立着個塔影,正是何灌約着會師的地方,又不便違背了將令,再向前追去,立在殿前臺階上,持禪杖頓着石板,大吼起來。史進手使鑌鐵棍,奔到面前,問道:“金兵卻怎不向後接殺?你聽,這喊殺聲,只在廟門口,我等益發再追上去。”魯智未曾答言,那金兵卻如打碎了蜂窠也似,突然分散了滿廟,向裏回奔。魯智深揮起禪杖,跳進人叢,指東打西,金兵滿地瓜滾。史進率領二百名軍民,列陣在殿前大院落裏,攔着金兵退路,撞上前來的,自使着各人手上武器,挨排的砍殺。這金兵裏面雖也有率領着的將官。他們在這圍城外騷擾了一日夜,實在不曾想到這般時候,城裏會派兵出戰,紛亂中應戰,先吃了幾分虧,加之這隊進襲軍民,都是奮勇捨命殺來的,銳不可當。轉眼何灌由大門口殺了進來,兩下里夾擊,甕中捉鱉也似,片刻工夫,就把金乒斬盡殺絕。魯智深手扶了禪杖站在大院中心,回頭向四邊看看,看七橫八豎,滿地都是金兵屍體,呼喝着道:“這些胡狗,太不經廝殺,只這片時工夫,都殺個乾淨。”那何灌手使了狼牙棒扛在肩上,緩步踱到魯智深面前,笑道:“師兄你休焦急,天色方是朦朦發亮,今日還有一天的廝殺呢。”魯智深擡頭看看,天上只剩着三兩顆星點,青天成了魚肚色,霜寒撲面,風過有聲。隨了這風尾,帶來一陣角聲,史進在旁插言道:“必是金兵大營,聽了這裏廝殺聲,開了援兵前來。”魯智深道:“天色不曾大亮,他們來了,正好中我埋伏。”一語提醒了何灌,便道:“破衆我寡,這裏寬敞,如何可以和他廝殺,剛纔經過的那丁字街頭,四周巷道很多,正好和左右兩路相接。”說着,吹起一陣忽哨,向大衆打了個暗號,於是領起這四百軍民,立刻回到丁字路口,在兩旁巷道里民家隱伏了。

  離此約十里路的金兵大營,聽了這裏喊殺聲起,便疑宋軍出城迎戰。也立刻戒備起來,及之繼續得着探馬飛報,先鋒隊一部己被宋軍圍困。那金兵元帥斡離不,本打算午刻攻城,這時趕緊發動全體人馬不及,卻只急調了三千騎兵,派兩員大將,先擋住頭陣。在金兵鼓角聲裏,三千騎一陣風似到了白馬寺看時,街上除橫倒些金兵死屍而外,卻不見到宋軍。這時,天色己可分出空中樓閣。遠遠看看東京城牆上,遍插旌旗,並不像有大軍出城模樣。這兩員金將,爲了要看虛實,便打算領了隊伍,直到城濠邊去。那馬蹄成萬,踏着街面,如何不響?埋伏在丁宇街上的軍馬,早派人爬上房屋,隱藏在椽瓦下,向街上探望。只看到金兵有一半人過,便在屋上放起信炮。伏兵聽到,每二三十人一股,由民家四處八方搶殺出來。那百名市民,有的擂鼓吶喊,有的隱伏在街屋上,將瓦石砸打金兵。金兵在大街上,也只可以數騎並行,已是兜轉不得,若殺進窄巷裏,便是一騎馬也不如步戰方便。因之他們只在大街上接殺,卻不向旁邊窄巷裏追趕。宋軍勝了,短兵器砍搠馬腹馬腳,只管排次的將金兵斬殺在馬下。宋軍支持不住時,退入僻巷裏,卻好喘息。那何灌首先殺出來,將三千金騎截成兩段,見過去的金兵,搶着回頭,十分紛亂,於是一手拿了鋼鞭,一手拿了砍刀,大吼一聲。站在自率的一批軍民前頭,躍入金兵叢裏,刀砍馬腿,鞭打金兵。一道黃光,一道白光,上下飛舞。軍民看到何制使也這般奮勇,便緊隨在後面,也殺入金兵隊裏去。魯智深、史進兩人各帶三五十個步兵,在金兵叢裏,殺進殺出。約莫廝殺了一頓飯時,金兵馬隊已衝到一處,一個耳帶大金環的金將,自揮了長矛,押住陣腳,向北搶路。街道狹窄,馬擁擠在一堆,一馬被刀砍倒,衆馬就互相踐踏,那陣勢越發紛亂。那金將在後,退不出去,見何灌穿了紫甲,一刀一鞭,四處砍殺,料是一員大將,益發掉轉馬頭來,挺矛直刺何灌。何灌見馬已到面前,料躲不過。將身向地一滾,滾到馬腹下,飛起一鞭,將金將打落馬下,又是一刀,砍了那金將首級。魯智深在左,揮起禪杖,史進在右,揮起鐵棍,將金騎隊裏來搶屍體的,又打翻幾十個。金兵羣龍無首,呼嘯着像決堤一般的潰走。何灌挽了那金將首級的頭髮,向魯、史兩人道:“不知此賊叫甚名字,你看這耳朵上,戴了這大金環,決是一員大將。這些騎兵總有一半潰退回去,料得必來報仇,我們益發怒惱他一下。”於是着人把自己旗號扯出,將這首級懸在旗杆上,把旗子插在白馬廟門前。一面派人通知左右兩路埋伏軍隊,依計行事。自己帶了百餘名步兵,由大街東邊,打通人家門壁前進。

  史進帶百餘名步兵,由大街西邊打通人家門壁,逢街穿街,逢巷穿巷。魯智深依然守住丁字街口,只數十人搬運木料石塊填塞了街路。部署完畢,金兵鼓角齊鳴,一路放箭,射將前來。魯智深帶了衆人,閃藏在木石堆下,見金兵換了戰法,全是輕裝步兵在前,馬隊弓箭手在後,步馬夾雜,且戰且進。看來,後路路繹不斷,料是來人不少。便帶了衆人,悄悄後退。看到迫近城濠,那在後接應的孫宏,早已得了將令。在街左右放出了兩把火頭。這裏火起,只是兩叢青煙。金兵之後,卻有無數火頭,借了西北風勢,向下風頭的金兵燒將來。金兵見後路有火,只好二次回奔,這邊無數信炮放上天去,左右兩路埋伏的步兵,一齊向丁字街口殺出。魯智深回頭殺來,首先帶過戴宗,曹正。戴宗叫道:“師兄,不可窮追,我們那路,也有金兵。”魯智深手握了禪杖。正待說話,只見孫二孃手使兩把日月刀,髮髻也散了,有一綹披在肩上,喘着氣跑了來。魯智深吃驚道:“大嫂卻怎憑地狼狽?”孫二孃道:“今天早上,那路有幾股金賊散兵,無非是擄卻財物的,我等一趕就跑了。適才接得何制使將令,讓我們策應中路,向北衝殺,繞過這裏街口。那知金兵也是分了無數小股,由各街各巷衝來。我和大郎殺出七八條巷口,剛纔被一大股金兵馬隊將我們衝散。待要殺回去,又怕這裏得不着消息。”魯智深道:“離這裏約莫多少路?”孫二孃道:“不過三四條巷子。”魯智深道:“戴兄且在這街口守侯些時,我去接了張青出來。”李四由人叢裏迎出來道:“引導路逕,須是小人一路前去。”魯智深道:“也好。”便帶了三十名步兵,與孫二孃奔向右路。只穿過兩條巷子,便聽到喊殺聲。李四端詳了一會,在一所大戶人家門首,撞開門前去。穿過這戶人家便聽到喊聲在院牆外。魯智深將禪杖在地面微點一下,縱身一躍上了牆頭。見張青、張三守在一條巷子中心,東頭一羣金兵,挺了槍刀,攔着去路。於是大喝一聲,奔到金兵面前,將禪杖舞動得雨點也似,把金兵打出巷口。正待追出巷口時,後面喊殺之聲又起。回頭看時,又有二三百金兵,峯擁了進來,直逼到張青夫妻面前去。張青手扶了一柄彎刀,正喘息着轉不過氣來,見金兵進了巷子,兩腳一頓,手挺起刀來向前砍去,早有兩個金兵應手倒下。孫二孃舞動雙刀也前去助戰,誰知這批金兵,競不像他股,兩下一交手,回身使走。張青夫婦同時追去,金兵早已逃出巷口。他們走後,卻有十幾張弓,在巷口上擁出,嗖嗖的發出了十幾條箭。張青不曾提防,早中兩箭,翻身倒地。孫二孃肩上,雖也中了一箭,卻不理會,飛步奔到巷口,把那十幾個放箭的金兵,一齊砍倒。其中有個耳戴銀環的金將,見孫二孃一隻手垂下不能動,兀自一隻提刀廝殺,卻由巷外端了長矛,向孫二孃胸膛直刺過來。矛頭不曾沾人,半空裏一條禪杖飛到,將那金將打落一邊。魯智深見頃刻之間,傷了兩位兄弟,對那股金兵,又狂搠一陣。戰剩的三百餘軍民,也齊齊的吶喊,奔出巷來追殺。魯智深惦記了丁字街口的守軍,不敢窮追,只好收了禪杖,回到巷子裏來,再看張青,卻已流着他最後那灘血了。孫二孃滿身血跡,坐在地下,斜靠了牆,動彈不得。望了張青屍體,不覺灑下幾點淚來。因道:“大郎英靈不遠,等奴一等。”說時,便拿起手上刀來要自刎。魯智深伸出禪杖,只一挑,將刀挑開丈來遠。因道:“你忙甚的!有口氣還留着這條身子多殺幾個金狗,你且隨了張兄遺體,在這民房裏將息片時。我着幾個百姓,留在這裏,擡了你走。”孫二孃扶了牆,慢慢站起來,因道:“師兄,這番巷戰,敵多我少,各人自顧不得,如何擡了我這重傷人滿街巷廝殺。奴有兩口刀在手邊,隨時可了,你自去接應廝殺,我把大郎屍體,在這民間院落裏暫時掩蓋了。將息得身體好些,我再怍理會。”智深道:“也好。”於是就着李四和幾個民兵,在破牆洞裏,將張青擡進人家院落。孫二孃也扶牆走入來。因道:“師兄,你自去,休管奴,奴不死定可逃出重圍。”智深道:“大嫂,灑家真個能丟下你在這裏?”孫二孃道:“兀的不是喊殺聲來也?”智深一聽,果然喊殺之聲,又風捲了來。他想着丁字街情形要緊,未能兩處兼顧。只得向孫二孃道了聲:“大嫂保重,灑瘃再來看你。”言畢,二次領了民兵,向外殺回。

  那時,煙焰瀰漫,上風頭幾處火勢正大。何灌、史進帶了四五百人,在街塵煙塵裏迴轉來。魯智深見所有軍民,都衣甲歪斜,鼻息緊促,諒是苦戰了來,便問何灌道:“正路還有金兵也無?”何灌道:“剛纔來的那撥金兵,我們在焰火裏幾次截殺,十停倒了結他七八停。叵耐斡離不這賊,要以多取勝,現在又陸續派了騎兵,分着許多路來尋找我們廝殺。我想,我們是牽制之兵,廝殺得越久越好,我在前面和金兵匆匆交戰了兩次,便由小路旁過這裏來。金兵大股,被火頭攔住了,大家尚幸無恙。”魯智深道:“張青殉難了。他渾家受着重傷在民家將息。”何灌點頭嘆息。這時,孫宏帶了後路接應市民,挑了十幾桶粟米粥,又是幾擔碗勺,由煙叢中匆匆跑了來。見了何灌唱喏道:“制使相公和各位將軍苦戰了半日,必是飢渴。小人在民家搜了些粟米……”何灌連聲道好。便將面前軍民分作兩撥。一撥警戒在三處街口,一撥站在街上風煙下吃粥。一撥吃過,換了第二撥來吃。

  還不到一半時,前面角聲突起,金兵又己衝來。何灌將鞭插在地上,將刀懸在腰間,用葫蘆瓢滔了大半瓢粥站着吃。聽得角聲,將瓢一丟,拔刀揮鞭,向前迎殺出去。這次金兵又換了個陣勢,每一員金將,率領二三十人作一撥,一撥後面跟着一撥。何灌初時未看到這是何種戰法,跳到那金將面前,只一鞭便將他打在地上。緊隨在他後面的軍民,搶上去將金兵一陣砍殺,那一撥恰不曾逃走一個。但是金兵第二三撥,由兩員金將率領,共約五六十人,又蜂擁而上。魯智深在陣後,那裏忍耐得住?飛起禪杖,直奔到隊伍前面,旋風也似,將那員金將圍在鐵杖影裏。只聽他大聲喝一個着字,已把那金將打落在地。不過這時中外兩軍,混殺在一團,金兵第四五撥生力軍又當魯智深逼住那員金將,卻讓旁邊的金兵刺了一槍。他見流血沾溼了鞋襪,只好跳出圈子去,退後幾十步。立刻撕了一片衣襟將腿傷裹住。只在這時,金兵折損了幾十人,他第六撥又搶了上前。魯智深正待揮動禪仗,史進挺起鐵棒,喝道:“師兄少歇。”說着,已跳入了人叢。何灌被一羣金兵圍着,正殺得吃力。史進就地半滾半跳,自斜刺裏直撲向前。看到和何灌對陣的,又是一員金環大將,這如何肯放鬆了這人。那鐵棍作了個大壁柴式,向他頭上劈下去。他雖將身子閃躲起來,卻已中在肩上。因來勢過猛,那人不得不身子一偏,何灌趁此機會。手起刀落,將金將斜砍地上。金兵見又傷了一員大將,這才向後退了百十步。何灌戰得周身汗如雨下,看看隨戰步兵,已折了一半有餘,便不敢追趕,也向後略退幾步。擡頭看看天上日影,還不過將到午牌時分。便招招手將魯智深等引到一處。因低聲道:“金兵現在倚恃他的人多,用車輪戰來困我。我等久守此地,必同歸於盡。便請魯師傅,曹將軍轉向西路,戴、史兩將軍轉向東路。只管遠處放火,近處吶喊,讓金兵四處顧慮,不敢攻城。我還死守在這裏,各位休爲我擔憂。快去快去!”所言未了,那正面退後一武的金兵,又鼓譟進攻,同時,丁字街東西兩頭,也喊聲大作,戴宗、魯智深也怕被圍困在這小地方,將來脫走不得。便依何灌將令,仍帶着東西路軍民兩頭迎殺出去。百忙中,便無法再去看孫二孃。這裏何灌督率戰剩的二百名兵校,又加上後路二百名兵校,共四百餘人,只在丁字街前死守。孫宏見這裏兵力單薄了,怕抵敵不住,率領着二百市民,搬運磚石、木料,沿街堵塞。又帶着市民爬上屋去,將瓦石向下拋砸,給何灌助陣。何灌帶領三四百名步兵?只藏在木石臨時架的牆堡裏,將奪得金兵的弓箭,和搬來的石塊,攔着金兵向前。直等金兵逼近了,卻跳出短牆去斫殺一陣。那金兵怕自己塞了後路,依然是兩三撥人攻一次,戰到申牌時分,何灌卻已大小三十餘戰了。這丁字街口,依然屹立未動。忽然孫宏由後路跑來,向何灌道:“城濠這岸,到有金兵數千,卻是由西城順了城壕衝過來的。”何灌道:“在日落以前,我決不能讓金兵從容攻城,我立刻去擾亂他們陣腳,你們百姓各自散去,可隱藏在民間,也好逃出性命。”孫宏道:“制使弟兄現只剩二百餘人了,便是擾亂金兵,也嫌力弱。小人願和自己弟兄們和制使一處廝殺,便是戰死了。不強似躲在民家,眼巴巴等候金兵砍殺。小人們都有力氣,雖不懂得兵法,難道只是擾亂金兵陣勢卻也不會?”何灌提刀捉鞭在手,對屋上街上的市民看看,因點頭道:“也好!現在卻不是說謙遜話時候,要來的,便都隨了我來。”孫宏大喜,昂着頭向四處吹了唿哨,市民都搶到何灌附近來了,何灌便扯出自己裏面白羅衣袖,割下一塊,撕成兩半,將來鋪在街邊臺階石上,咬破右手食指尖,伏在階前,將血寫道:

寇已臨濠,困守無益,我制寇進,死而後畢。可速西向,兩路合一,等待援軍,繼續遊擊。何灌。


  兩片白羅上,都同樣寫了,挑了兩個精靈市民,着持去交東西路將軍。說着,提刀捉鞭,回顧周圍的軍民道:“好漢子都跟我來。”說畢,飛步向前奔走。不到兩百步路,正好那金兵聽得身後有喊殺聲,分了幾撥人逆襲轉來。何灌選擇了大街一條巷口,將軍民分佈在巷子通外面的各個口上,自己守住對大街口的一個巷口先隱藏了,靜等金兵圍攏,便帶了一二十個精壯兵校,砍殺一陣。後來金兵來得多,攻得猛時,便棄了這個巷口,退進裏面,另找一個巷口殺了出去。那金兵雖然追進巷子來,窄狹的所在有時兩三個人並行不得。何灌這隊裏又有二百餘名熱悉街巷的市民,自有法四處閃動。有時爲進出便利,益發由民家房屋裏穿通了走。金兵枉自人多,無法追尋。有時走入民家,都讓東京軍民隨處殺了。由申牌時分,戰到天色黃昏,何灌用這個戰法在東京北郊和金人戰了十餘次,只在大小巷子裏進出。那金兵正不知這附郭街上有多少宋軍,只是四下裏尋着廝殺,以除後顧之憂。

  看看天色將晚,金人尚未能拿出全力去攻城。何灌將隨徵軍民,帶到一個曲折巷子裏靠了人家土牆站定,喘息一會,目注同人,已死傷過半,只有百餘人了。提起手上那把刀看看,見血跡染了刀柄,便笑道:“今天不辜負你,教你吃飽了胡人的血。”於是將刀插入腰下刀鞘裏,孫宏向前道:“幸是天色昏黑,金兵益發不能尋找我們,小人當引制使相公繞出重圍去。”何灌喘了氣道:“難得你等義氣,尚有這般餘勇。但本使由寅初殺到酉初,出生入死,身上已受傷幾十處,我早是不能廝殺了,我這半日東竄西跑,因是曾與李相公約定,至少當牽制住敵人,戰到日落。所以咬緊牙關,忘了創痛,只是和金兵胡纏。所幸果然戰到日落,天可憐見不曾失信。你看我血已透過幾重衣服,怎能說再繞出重圍的話?”說着,他掀開軟甲下的戰裙,讓孫宏看。卻見流出的血,把褲腳粘成一片。兩腿像膏漆木柱也似。孫宏流着淚道:“相公爲國盡忠,十分辛苦了,小人尚有五六十弟兄同行,可以輪流背了相公走。”何灌點頭道:“你等自是好心,但是現今金兵,密密層層,圍困了城門。到了明天,你等自己作何打算,還預料不得,背了我這個滿身重傷的人,卻往哪裏逃?”孫宏道:“小人等雖本領低微,還有魯師傅和幾位將軍,尚可保護制使相公。”何灌道:“這早晚,他們大概會合了殺奔西城了。”說着,偷眼看那些相從的軍民,凡是兵校,他們雖是斜了衣甲,放下兵器,還兀自站定了,那一批零落的市民,不懂得軍規,多半斜靠了牆腳,坐在地上。擡頭看看天上,幾叢火焰騰空,煙霧星火星亂飛。有個火頭,相處得甚近,火光映在人家牆壁上,都是紅的。便向孫宏道:“這場火,雖是燒得金兵在好些地方不能立足,百姓傾家蕩產的就不知有多少家,我雖惡戰一日,究系功不抵過。你且攙了我到這牆裏人家將息一會,我自要靜靜心境,休着他們入去。”孫宏答應是,踢開牆邊那人家大門,火光照見,有個院落,立着兩株枯樹。何灌道:“你到外面和我尋覓些飲食來也好。”孫宏偏着頭,凝神聽了一會,因道:“相公,你聽這喊殺聲又近了,休等金兵尋到了此處。”何灌道:“來了卻再理會。我肚中十分飢餓,你快與我找些食物來吃。不時,我無力再戰,也無力再跑了。”孫宏想着也是,匆匆去了。何灌便南向東京城拜了四拜,向空祝告道:“陛下,臣苦戰一日,身上受了數十處輕重傷,已是力盡精疲了。臣中原大將,不能死於賊手,就此一死以報國恩,藉雪滑州兵潰之恥!”說畢,他站立起來,拔出掛在脅下的佩刀,向頸項上橫着一勒。不多時,喊殺聲越發近了。孫宏搶進來稟報。煙火下,見何灌靠着枯樹,刀橫在頸上,血流了遍身,連叫幾聲制使相公,那裏會答應?就近看時,正是盡忠成仁了!
Previous

Table of Cont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