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新傳第三十七回 見義款李綱揮老淚 闖空邸林沖報舊仇

  那關勝等得了這回勝仗,全隊弟兄,無不歡天喜地。便是這日初更,大家隨了城內李綱派來的旗牌官,一同進城。那李綱擔着保守大宋社稷、宗廟的一副重擔子,正是幾日幾夜,未敢離開城垣一步。這時召見關勝等人,還是在那天津門城上箭樓裏敘話。關勝等分作班次,向李綱拜見已畢,李綱逐一問了他們的名字,便點頭道:“各位將軍,雖身在軍旅,既不在調遣之列,又無守土之責,卻能奮不顧身,這樣努力殺賊,實在忠義可敬。本部自當奏明天子,重加賞賜。”說到這裏,不免昂頭長嘆一聲道:“君等忠勇,出自至誠,自是死而無悔,只怕是這腔熱血白白灑了!”魯智深在班隊裏先忍不住,向前唱個無禮喏道:“貧僧不省得相公這話。”李綱坐在他帥位上,手撫髭鬚,向魯智深道:“和尚不是當年種經略相公麾下提轄魯達麼?”智深道:“貧僧便是。”李綱道:“若不是我看到你恁般義氣,出家人也來勤王報國,我也要披剃入山了。諸君出生入死,在城郊血戰,必以爲朝廷保守宗社,雖死不屈。哪裏知道求和之使,自金兵渡河之日起,正是不絕於途。昨日皇上派樞密院李梲太尉,和那前次來京的金使,一同縋城前往牟駝崗金營,見那金帥韓離不。今日下午,李太尉又同三個金使前來叫城,將他們用繩索扯上城來。那三個金使,一個叫耶律忠,一個叫蕭三寶,一個叫王訥。我雖未曾和他見面,聽到人說,驕傲的了不得,想是議款十分苛刻。觀朝廷之意,若是東京可保,一切議款,可以屈允。我想,至少是大河以北,拱手讓人,諸君血汗,豈非白白灑了!”關勝也躬身上稟道:“現西路打通,勤王之師,旦夕可集。敵寇孤軍深入,我何懼之有?相公應當向聖上力爭,不可納款議和。”李綱道:“聖上現今也是通宵不能安眠,我也正想冒夜入宮,再把此議向聖上說明。這早晚西路大軍趕到,种師道老經略相公是聖上深所器重的,或者轉念主戰,也未可知。城下借得一所空闊住宅,備有酒肉,先犒勞諸位辛苦。本部並當親自與各位將軍把盞。”關勝這等弟兄,正要道謝,卻有黃門太監直入箭摟,口傳諭旨,着李綱立即入宮議事。李綱向上拜了幾拜,接過諭旨。他倒是真的君命召,不俟駕而行。吩咐手下裨將,看守城防。又着人引關勝等一行二十餘人下城吃酒。自己卻快馬加鞭,進宮應召。

  這時在位的欽宗,正在壯年受禪,雖只一月有餘,卻是力圖恢復。這晚在見過金邦使臣之後,覺得金人提出來的議款,十分苛刻,心裏頗是焦灼難安。又接連得了李綱、馬忠奏報,金兵攻城之勢少煞,西路城門已通,心裏自忖思,東京還有一線生機,何必便向金人屈辱了,兀自拿不定主意。因之便召這主戰最力的李綱入宮一問。李綱由黃門太監引導,直入內宮。但見大內一帶,燈燭輝煌,靜悄悄的內侍們來往奔走。李綱來到便殿,見欽宗深鎖雙眉,未着兗冕,黃巾便服,正中寶座上坐地。宰相李邦彥、少宰張邦昌、樞密院大臣吳知敏、李梲等十餘人,都被賜坐在錦墩上。想着設論已久。本綱見了欽宗,朝拜已畢,欽宗賜坐,首先便問道:“今晚軍事好些麼?”李綱座位稍近,欠身奏道:“適才臣召見西路將官,知道都統制馬忠部下防守詳情,他們已把西門外南北街道,一齊堵死,自今日酉刻以後,金人遊騎,已不能過來紛擾,西路十分暢通。种師道、姚古兵馬,已過西京,早晚可到。此事足慰聖衷。”欽宗道:“卿召見何人?”李綱便把關勝,魯智深,林沖等行爲說了。欽宗點頭道:“他們原來罪在不赦,如此,也可稍補前愆。”李綱奏道:“以臣愚見,現在草莽之士,負販之民,都自願濺頸血以報國恩,人心大有可爲。值此冬末春初,風雪未消。野無青草,民少存糧,金人孤軍深入,我只深溝高壘,他求戰不得,人無糧、馬無草,餓也將他們餓死。何況我四路勤王之兵,源源而來,怕他怎的?”飲宗未曾答言,那主和最力的太宰李邦彥、少宰張邦昌,都向他怒目而視。欽宗便道:“雖然如此,但金兵十餘萬緊逼城下,隨時可以攻城。根本之地,若是守不住,卿家剛纔所說,都無用處。今天與各卿商議,至這時止,都以爲和是上策。”李綱道:“不知金人議款如何?”欽宗道:“金人開有事目一紙,交李梲帶來,卿可一觀。”說着,在袖內探出一張紙單,交給李綱。李綱雙手接來,捧着看時,見上面寫的文理粗野,言語傲慢,先有八九分不快,再看後面要索的議款,只覺周身血如沸水,幾乎把肺腑都要氣炸了。不是皇帝當面,不得無禮,便要將那紙事目撕得粉碎。那事目是恁地開寫?上寫:

大金邦東路大元帥斡離不,今率雄師渡河,直抵東京城下,本可即日攻下城池。因知道朱室已經內禪,換了少帝,過去之事,可以不必計較,且屯兵城外,與宋室再行議和,以留趙氏宗社。今開議款於下:


一、束室少帝,當與大金邦立誓書結好,尊金邦皇帝爲伯父,自稱侄。


二、須遣大臣及親王至金營爲質,以便護送大軍過河。


三、宋室割中山、太原、河間三鎮之地與金邦。所有在中原之燕雲各州人民,一律送歸北地。


四、宋室輸納大金邦黃金五百萬兩。


五、宋室輸納大金邦白銀五千萬兩。


六、宋室輸納大金邦牛馬各一萬頭。


七、宋室輸納大金邦表緞一百萬匹。


大金邦天會四年 月 日


  李綱不看則已,看過之後,只覺周身抖顫不止。呈還事目,向欽宗奏道:“金人所開議款,目無中原已極,第一款便對陛下大不敬。”欽宗皺了眉道:“若只是紙面虛稱,朕亦可一時忍受。但願宗社保存,朕一人受辱,亦所不計。”李綱垂淚道:“陛下此言,豈不教在朝文武慚愧欲死。便是這第三款也依不得,河北三鎮,是國家屏藩,若把三鎮割了,金兵直逼黃河北岸,京師便永在虎口了!”那李邦彥見李綱神色陡變,料着他是不容和議,便插言道:“李兵部,你好不曉事!京師已旦夕不保,還說什麼三鎮!你說三鎮割了,京師便在虎口。你可知道京師現今巳在虎咽喉之間,只是等它吞下便了。萬一京師破了,上辱聖躬,兀誰擔待得起?”這句言語,卻是欽宗最動心的,望了李綱,默然不語。李綱站立起來,向欽宗奏道:“於今宰輔,家室財物,都在京中,恐怕城破受累,如何不主和?適才李相公所說,只是危言聳聽而已。東京城池堅固,糧草充足,御林軍尚有三四萬,出戰不足,防守有餘。何況西路已通,援兵將到,縱有萬一,也非解圍無路。適才臣已說了,金兵孤軍深入,野無所獲,利在速戰,若久不與戰,他自會糧盡而退。第一、第三兩款,臣已言其不可,至於其他各款,也無一樣可行。金人要我大臣親王護送過河,大臣還罷了,親王卻使不得。金人向不講信義,過河以後,他將護送之人扣留不還,爲之奈何?便以所要金銀牛馬而論,京師在圍城之中,哪有許多東西送他?金人貪得無厭,把天下金銀蒐括將來,全數奉送,他也不足。區區京師所得財物,他那肯罷休!今次他得意而去,復屯兵三鎮之地,隨時可來,我也窮於應付。上爲祖宗全百世之業,下爲黎民除萬劫之憂,只有拼死出戰,作一勞永逸之計。”李綱說得面紅耳赤,汗流遍體。李邦彥、張邦昌一齊勸欽宗休聽李綱言語。李邦彥並說:“便是援軍到了,能保一定戰勝金軍嗎?若是不能戰勝,卻不是向金人火上加油,那時想與金人講和,恐怕要比這議款更嚴重十倍。”李綱道:“陛下面前,宰相卻說恁般短志氣的話。休說大宋養士二百年,朝野無限忠義之士,都願一死以報國恩。便是我中原人民,三歲孩童,也有個華夏之分,安見得就不能戰勝金兵?何灌前日率義勇軍民縋城出戰,以二千步卒,也和金騎十萬鏖戰一日一夜。馬忠帶一萬新軍也打通了順天門,這是我兵可勝金人老大證見。”欽宗點頭道:“卿一腔忠勇,朕自省得。宰相也是爲了趙氏宗社,所以言和。金人果然罷兵北去,我們便破些小費,卻也罷休。卿何必苦苦要孤注一擲?”李綱看欽宗此意,八九分要和,心中實在難過,便跪在地下道:“陛下把東京守城重責付臣擔當,臣本文吏,因感激聖恩浩蕩,並痛念黎民將流離失所,不辭一死,以報萬一。既然陛下主和,又如太宰所言,對金人不能必勝,要增加議款十倍。臣死不足惜,卻不能以一時愚見,作那萬代罪人。即請陛下罷免臣一切職務,以免再有言戰之人,貽誤大事。”說罷,伏地痛哭起來。欽宗看到,也老大過意不去,因親自下位,將他攙起。並向他道:“和戰兩途,現在還不能定奪,卿儘管帶兵守城。國家大事,只好從長商議。你且出宮,還是到城上去督陣。”李綱雖然一時忿極辭職,可是他一想到自己果然辭去,換一個不成器的守城,那便等着城門攻破,自己也是罪不可赦,只好抹乾眼淚,拜辭出宮。

  到了天津門箭樓上,關勝等二十餘人還在廳外站立,看到李綱來了,大家唱喏。李綱便問道:“各位辛苦多時,何不去稍事休歇?”關勝躬身道:“適才深蒙相公厚賜,圍城之中,酒肉醉飽,特來拜謝。再者鈞相入宮,未知聖意如何,特在此恭候消息。二來鈞相離開城上,末將在此,寇兵若來攻打,也可略盡綿薄。”李綱不住點頭道:“君等關心國事,於此可見。只是李邦彥、張邦昌諸公,要顧全一身榮華富貴,力主和議,大概聖上爲這般膽小文官所圍繞,不肯背城一戰的了。”因把金人所開事目的言語,和大家說了。魯智深首先哎呀一聲,關勝兩手高拱,叫了一聲聖上,忽然暈倒在地;史進、楊志都暗暗跺腳,林沖等卻不住搖頭嘆息。白勝等將關勝扶到一邊,李綱看到各將領不平,也嘆息不已。關勝稍息醒來,李綱准許他和林沖、白勝、曹正四人,便在城下民間空屋裏居住,其餘各將領依然回順天門外馬忠營裏聽候調遣。

  這晚關勝等勉強安息半夜,次日早晨,便上城來參謁。李綱身掛長劍,騎着馬,率了幾十名隨從,方巡城而回。關勝躬身唱喏道:“鈞相如此勤勞。”李綱下馬道:“勞而有效,雖死無恨。所可嘆息的,便是勞而無功。今早得知宮中消息,聖上已將斡離不所開講和事目,一一依可。選定了康王和少宰張邦昌,今日出城往金營議和。這張邦昌既是力主和議的人,差遣他去金管,自是得當。這康王是上皇第九位殿下,當今聖上胞弟,卻是不當去。然本部已在聖上面前再三懇奏不可,聖上以君子之心待人,過信金人,卻也無法。”關勝等聽說,面面相覷,作聲不得,李綱又道:“金營所來使臣,已經縋城先回去,將此事通知了斡離不。料得今日寇兵可以停兵不來犯城,各位可以隨便休息半日。城中如靠故舊,也可抽空去看覷一番。”林沖道:“鈞相體恤末將等無微不至,末將等抽半日空也好,因爲張青陣亡之後,正不曾和他家送個音信,這曹正便是他們姻親,正因爲金人攻城,未曾間斷,不敢自回去。”李綱道:“各位歇息半日不妨,這議和欽使既是向金營去議和,他必定稍停攻城,放了他們過去,料着今日午牌以前,大家可以稍息。”關勝等向李綱告辭,同到曹正酒店裏來。那曹正渾家聽說張青殉難了,孫二孃重傷,必也回來不得,自不免悲痛一陣。那孫二孃伯父孫大公,卻向曹正夫婦道:“哭些甚的?人生百年總有一死,卻只怕死個不值得。他夫婦恁地死了,垂名千古,不強似賣酒一生,與草木同朽。他夫婦於今落個爲國而死,倒是蒼天待他們獨厚。”關勝見此老見解恁地正道,卻着實讚歎了一番。曹正渾家便也止住了悲慟,帶領家人,安排酒飯。大家吃過早飯後,關勝、林沖各有親友在城,便出去分道去尋訪。二人之中,林沖舊地重遊,最是傷感。看看東京街巷,不少已改了模樣,幾處親友,也都遷移他處,這圍城之中,家家閉戶,死如深夜,四顧蕭條,正是無從詢問處。林沖本來心緒不安,既不曾尋覓到親友,益發興致索然。便在大街道上轉了個圈子,因見全無半點交易,行人二三,低頭疾走,毫不注意街景。

  走了一條街道,忽然看到一隊雄赳赳的御林軍,約莫二三十人,荷槍佩刀,沿了街道迎面走來。後面有兩三個內監,兩三個官長的人都是步行着,並無車馬,倒有十來個虞侯和小內監,手拿鞭子,簇擁了前後。再後面便是幾十挑擡籮擔箱的。林沖好生納罕,圍城之中,難道還有人放定行聘?但不見得那裏有喜慶字樣,也不象是官員出衙。正奇怪着,回過頭去,卻看到隊伍裏面,有人挑着長條的杏黃旗子,上面寫了碗口大的字,奉旨徵收金銀輸款議和。這樣看了,心裏恍然大悟,原來朝廷答應了金人黃金五百萬兩,白銀五千萬兩,卻是出在這條道路上。於是遙遙地跟在那隊伍後面,卻見那些拿鞭子的小內監和虞侯,在大些的店面裏只管進進出出。正觀看時,卻有個婦人,在店鋪裏哭將出來。林沖看時,那婦人手拖着小內監的衣襟,哭叫着道:“我這股釵和這根簪子,有多少金銀,你也拔了去。那宰相府裏,大臣府裏,金銀珠寶,堆山也似你並不要,卻來我老百姓家裏蒐羅這點散碎金銀,濟得甚事?”林沖見那婦人,有二三十歲年紀,着了一身布衣,自不是富有之家。兩綹頭髮,披在肩上,正是拔去了簪子模樣。那小太監卻瞪了眼道:“你拉我怎地?你敢違抗聖旨嗎?”婦人道:“國家要幾千萬兩金銀議和,趙官家不會教你們在我們頭面上取財。”這一番吵鬧之後,林沖纔看到另有三三五五的小太監和御林軍,由各民戶家裏出來,取得金銀,呈給兩個主腦官吏看了,便放在擡箱裏。那成隊的御林軍,在街上慢慢地走,正是故意裝着威勢。他們經過了的街道,老百姓遠遠地成羣跟着瞧熱鬧。他們尚未走到的街道,百姓們在門裏探頭探腦張望,有的益發閉上了大門。本來這圍城之中,大街上店戶都上了店門板,只留了一小扇門出入,現在便是連那一扇出入的門,都不敢張開着。那御林軍前面,幾個打了杏黃旗子的人,只管挨家去敲門。林沖袖了手、皺了眉,只管在冷巷口子站了張着。

  忽然有個御林軍,走到林沖面前唱個喏道:“不敢動問上下,貴姓是林?”林沖道:“小可果然姓林。”那人笑道:“林教頭可認得我嗎?”林沖見他穿了綠羅戰袍,掛着佩刀,卻象個小軍官,便笑道:“十分面熟,一時卻想不起貴姓。”那人笑道:“小可王諒,當年曾在教頭手下當兵學藝,於今在御林軍當了一名提轄。”林沖笑道:“原來是王賢弟,一別十年,幾乎不認識了。圍城之中,卻是不期在這裏相見,公忙得緊。”王諒道:“唉!教頭有甚不明白?現今朝廷議和,要在東京城裏蒐羅幾千萬兩金銀,卻把這事,交在皇城緝捕使、東京緝捕使、開封府尹三個衙門身上。開封府尹又怕力量不夠,卻在宮裏請了內侍和御林軍來協同蒐羅。我們分派在這幾條街上,卻都是些貧寒人家。銀子罷了,多少張羅些,這黃金卻是稀少。沒奈何,只好將婦人首飾拿來湊數。”林沖道:“原來恁地,百姓出些資財,卻也理之應當。只是小溪千日把釣,不如大河裏撒上一網。恁地辛辛苦苦在小百姓家裏張羅,費了多少脣舌,還得借重官家聖旨,才得些許金銀,卻也辱沒煞內侍和御林軍名聲。找兩個富貴人家,一筆便坐索十萬八萬,怕他不將出來?”王諒笑道:“這附近有兩三家貴人,只好由聖上另派大臣去索取,我等位分卑小,如何敢去?”林沖道:“是那些貴人家?”王諒道:“是趙總管、尚戶部、高太尉幾家。”林沖聽到高太尉這名字,卻在胸膛裏猛可燃起一把熱火。笑道:“你說的是高俅那廝?聽說他已在去冬臘底,跟隨上皇南巡去了。”王諒笑道:“好教教頭得知,當今聖上,採納輿情?將許多不得民心的人都免了官職,高俅便是其中一個。教頭卻也少解心中怨恨。”林沖淡笑道:“當年怨冤卻也休提。小可現在鄧州張總管相公那裏從軍,與了十七位兄弟勤王解圍而來,自有大事在身,倒也不理會這些小人之過。”王諒道:“正是,今日街上忽忽揚揚,說是及時雨宋公明帶了十萬大軍來京勤王,昨日已解了西城之圍。小可將信將疑。果然是真;卻不是喜從天降。”正說時,那邊隊伍裏來了個虞侯,請過去點驗金銀。王諒便唱喏道:“小可有公務在身,不能候教。改日軍事稍定,教頭卻必來御林軍值班房裏找我。”林斗拱手道:“王命在身,賢弟請便。”他告辭去了。

  林沖站在冷巷口子上想了一想,高俅這廝免了官,也有今日。那麼作大官多年,如何不私下置有府第,我卻要看看,是如何堂皇。恁地想着,踅轉身來,看到一位老人,便請問高太尉府第在那裏。老人指道:“兀的樹木杈埡!不就是他家後圍牆垣。繞了這牆向東巷子裏穿出去,正面玉石街,朱漆大門,便是他家。”林沖見說就在身邊,益發要去張望,便由那老人指示繞到玉石街前,見高大白粉院牆,八字門樓,朱漆廊柱,一對石獅守門。門前有對琉璃紙圓球官銜大燈籠,單面寫有盆大一個高字。只是門前冷落,空蕩蕩地,卻無值班人物。林沖站在門外張望了一下,見屏壁之後,屋脊高聳,端的有番富貴氣魄。正張望時,有個斑白髮須的虞侯,由裏出來,手裏提了個朱漆葫蘆,頗象是出門沾酒去。便站住道:“動問上下,是找高府嗎?”他說時,一面打量林沖身上,見他是個軍官打扮,身上兀自佩了綠魚皮鞘單劍。於今京城戒嚴,尋常武官,還是恁般佩帶不得。太尉家裏虞侯,這些規律自是十分省得。便笑道:“尊官自哪裏來,莫非要見我們衙內?”林沖心中一動,止不住笑道:“正有要事見見衙內。”那虞侯道:“尊官是由毫州來的嗎?”他恁地問時,林沖心裏恍然大悟,因笑道:“太尉只不見衙內前去,特命小可來催促。相煩通稟一聲,小可是太尉離東京以後最親信的一個心腹人。”那虞侯道:“原來是曹提轄到了。衙內回到東京以後,只想多帶些箱櫃,整理細軟,多耽擱了兩日,便關閉在這圍城裏。提轄來了甚好,我去通稟。”說着,轉身入去。林沖遙遙在後跟着,正因高俅已走,剩下一所偌大空空的府第,便無多少人來往,許多房屋,都已封閉,裏面靜悄悄的。有幾個僕役看見,因那虞侯在前引路,自無人攔阻。林沖到了內堂,卻緊隨了那虞侯,不肯放鬆。轉過一扇八幅屏門,上面五開間碧油窗檻,朱漆廊柱房屋。虞侯掀簾入內,回頭吩咐少候。林沖且背轉臉來,站在簾下。不多時,聽了高衙內口音道:“快着曹誠入來。”虞侯掀簾出來,林沖輕輕噶個無禮喏道:“太尉有令,小可見衙內時,衆人須迴避,相煩簾外稍候。”虞侯道是。林沖掀開簾子,人身向門裏一鑽,早見高衙內籠袖坐在皮墊交椅上,旁邊只站了一個十幾歲的小廝。林沖拱手獰笑一聲道:“衙內別來無恙,還認得我嗎?”高衙內先是一怔,忽然省悟,啊喲了一聲,卻待起身。林沖早把身上佩劍抽出,跳進半步,伸出右臂,將劍頭直刺在高衙內胸膛上,瞪了眼低聲喝道:“你若高聲叫出一個字,便把這劍搠你幾十個窟窿。”高衙內周身抖顫,望了他道:“林……林……教頭,有話慢慢慢慢地說。”那個小廝更嚇慌了,縮着一團,跪在地上。林沖冷笑道:“我只恨不曾遇到高俅那賊,你以爲你父親是官家眼前寵臣,我是個微末細民,受盡了你冤屈,都莫奈你何?你不看得日頭也有落山的時候!你若逃走東京,本可活你這條狗命。你嫌禍國財帛不曾帶走得乾淨,還回京來搬運。這是天網恢恢,教你落我手上。我饒你時,天也不容!”交代完畢,劍頭一挺,高衙內便由椅子上倒將下去。林沖忍恨十年,今日卻報了這仇。正是東京城裏,於今趙官家也少作三分主,高太尉府第裏,便也讓人自在着踏來踐去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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