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蔡攸將侯蒙申斥了一番。依然不放心他,怕他陛見之時,卻在皇帝面前道着什麼,因當年在樞密院時,他就記過蔡京閒話的,且待他向司院報到時,先羈壓住他陛見的日期。不想一過四五日未見動靜,蔡攸想着奇怪、他小小一個未到任的知府,敢藐視召命,到了東京不向三司報到請陛見嗎?因手諭員司調查侯蒙有文書到三司也無?
待得詳覆上來,侯蒙已死,他的眷屬已報喪多日了。病故的日子和那次在相府裏被逐,卻是同一個時候。蔡攸知道這事,心裏卻有些過意不去。侯蒙是個唸書人,在大廳廣衆之下,讓棍棒打出了相府,必是羞憤致死。細想此人言語,只是不合意旨,卻未曾干犯宰相尊嚴。一時良心發現,便振兩個相府虞侯去視察侯蒙眷屬,並且通知他們,朝廷可以重加撫卹。這兩位虞侯回報上來,說是侯蒙眷屬將喪事辦得很好,有一個滄州秀才周集重重的賙濟了他們。這秀才自道是侯蒙總角之交,侯蒙眷屬卻不知道這個秀才的底細。蔡攸心想一個秀才卻平自地賙濟在京病故的一個知州,其中必有原故,便又差此兩人去看周秀才行動。
相府中虞侯,彼此在值班房裏道論此事,卻被伍虞侯聽到,心中暗暗一驚。想着相公將棍棒逐出府門去的人,周殿試倒重重的爲他料理後事,這不故意與相公爲難。悄悄的出了班房,找着燕青把話告訴他了。
燕青道:“侯知府自是舍下世交,他在外病故了,愚兄弟在此,酌量賙濟他家有甚使不得?”
伍虞侯道:“相公所不喜的人,休說是世交,便足同胞兄弟也當避着嫌疑。”
燕青嘴裏雖恁地說了,卻是怕泄漏了本相,立刻回到客店,向柴進說了。柴進道:“現在侯蒙死了,高俅借刀殺人的那條計自然使不出來。但方臘的勢焰,近來卻不見稍煞,朝廷決不能坐視不理。我想,在目前朝廷必定要另調得力人馬去平江南。對梁山軍事,必要放鬆一把了,我們應當回山寨去,報知宋公明哥哥,乘機另圖出路。蔡攸若是不容我們時,我們去休。”
燕青道:“好在相府內外,我們都安有線索,萬一危急,也走得出東京。軍師未有令來,我等且再等幾時。”
柴進道:“我自理會得,你且到蔡攸家裏去守候,遇事留心則個。”
自這日起,柴進暗下通知了在東京藏伏着的幾位弟兄,隨時準備廝殺出京,提防蔡攸下着毒手。
這其間的張橫、張順兩人,本住在城外客店裏。吳軍師派遣。是恁地想着。來京一行兄弟,遇到水碼頭不易渡過時,卻有兩個水路頭領護衛。在東京城裏,自不須他們多有出面。
這日二張在高升客店聽了柴進的命令,依然迴向城外客店去。張橫在路上向張順道:“兄弟,我們生長在潯陽江上,難得機會到官家腳下來看看這繁華世界。來了東京懲久,不曾遊逛得。現今柴進兄弟說東京住不得了,要回山寨去,今天我們且在街巷裏走走,尋所酒樓吃幾盞酒。”
張順道:“須是不要闖出禍事來。”張橫道:“我等一個尋常老百姓,又不幹甚閒事,九城軍馬管轄的皇城裏有甚飛來的橫禍?”
張順想着也是,便不取直路出城回寓,大寬轉地在街上走着。忽然有入迎上前道:“二位兄弟一向好?多年不見,不想卻在此地會見。”
張橫看時,是本家哥哥張達,外號水老鼠,往日是在江州城外賣魚爲生。因爲他曾在二張父親手下學習得了一些武藝,和二張又有了一分師兄弟情分。張順在一邊,卻搶上前唱喏道:“真不想在此地得會見哥哥。府上現寓何處?改日我兄弟卻來拜見。”
張達扯住衣袖道:“今日難得遇見,就到我家裏去吃幾碗淡酒。今日相逢倒不去,改日兩兄弟卻怎肯來?我家離此不遠,就去則個。”
張順待不去,可又卻情面不過。張橫一本性直,只瞧科張順。張達笑道:“益發教二位兄弟得知,前妻在籍已亡故多年,愚兄來到東京,續娶了一房家小,是濟州清河縣人氏,孃家姓潘,十分伶俐,會做得各種好麪食。也教她認識家鄉來的骨肉,顯些手段領教。”說畢,哈哈大笑,那裏容得二張推諉,只是拉着他兩人走。
到了家門口。掀起簾子喊道:“大嫂快來,遠客到了。”有婦人從樓上應聲下來。到堂前拜見。她梳了個盤雲髻兒,發上插一朵小翠花,上穿月綾襖,下系綠羅百褶裙子,滿臉脂粉,卻不是貧寒人家婦女。張達道:“這是我兩個同宗兄弟張橫、張順。”
那婦人道了兩個萬福,說聲二位叔叔,奴家拜見。二張躬身下拜不迭。張達便讓二張在堂屋坐地,向潘氏笑道:“難得在幾千裏外,與兩位兄弟會見。相煩大嫂安排些菜餚,我們且吃三杯。二舅在家也不?就請來陪客。我也好到街上去買些果子來下酒。”
張橫起身攔着道:“兄弟多年末見,相談一番,勝似飲食,哥哥休得費事。”潘氏看着張達眼色,入廚房去了。
張橫道:“未知哥哥因何來到東京?”張達道:“去年隨了個販葛布客人來到中原,就未曾回去。出門辛苦,真是一言難盡!容將來慢慢地說。”
張橫心裏想着,他必然也要問我兄弟緣何來此?我們便答是隨了客商飄流到此。但張達卻不問這些,隨着有個年輕漢子捧了三盞茶出來,分別遞送到賓主面前。張達向二張道:“這是我妻弟潘海。因岳父母都過去了,便在我這裏居住。二位兄弟將來指點他一些武藝也好。”
潘海放下茶盤,向二張唱了喏。他悄悄的向張達道:“姊姊請姊夫說話。”張橫道:“哥哥不必費事,暢談家常便好。”
張達起身入內去了,張順看這堂屋,收拾得甚是整潔,正中供了張氏清河堂上祖先神案,掛了佛像,案前點了長年佛燈。左壁廂設了長榻,右壁廂一列四把紅油交椅,牆上也張掛上三五張字畫。
張順想着,一個作魚販人家,卻有這般排場。因問道:“潘舅哪年與我宗兄聯姻?”潘海道:“有三年了。”
張順道:“約莫我宗兄來了三年多了。”潘海道:“正是。”張順道:“敝同鄉有一位作葛布生理的,潘舅認識也不?”
潘海道:“在下少與商家往還。”張順道:“自是我宗兄朋友,”潘海道:“不見姐夫提到認識販葛布的。”
張順聽了這話,益發瞧科幾分了。因站起身來道:“這房屋修理得恁地整潔,我來看看。”他一壁廂說着,一壁廂轉入後堂,隔了一扇木屏風,聽了那婦人道:“你使由後門出去,我這裏自安捧酒肉他吃。有二三十碗酒,怕他不醉?”
張順聽了這話,好生蹊蹺,又未便停留久,回到堂前,大聲叫道:“宗兄快來,兄弟有話說。”
那婦人勉強笑了出來道:“叔叔慌怎地?奴怕二位叔叔客氣,自打發他由後門出去買果子去了。”
張順道:“嫂嫂是新到我家來,卻不明我兄弟以往因緣。實不相瞞,當年蔡九知府在江州時,兄弟作魚牙子,供應差遣不周,官府認兄弟是不法之徒。曾拿捉兄弟來得。當時曾聽說我這位宗兄,跟了蔡九知府作親隨,卻是未曾見得。後來蔡九知府因梁山好漢鬧了江州,當今蔡老相公調他回京,我那宗兄,怕不是跟將來?於今蔡九知府不知作官也未?但是他爹尊和阿哥,是老小兩個相公,他要奈何兄弟,卻不費吹捉之力。我那宗兄,卻休是把我兄弟留在家裏款待,卻私自報官去了。”
那婦人被他說破,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卻道不出一句話。
張橫猛可想起,跳起來叫道:“是的是的,我們在江州聽說他在蔡府。要不,他怎地會投奔到東京來,有這一副排場?好張達!你有今日,都是我阿爹的教訓,你不念往日舊恩,倒要陷害我。”張順道:“哥哥去休。”
張橫那裏肯移,手提了交椅舉了起來便待向那婦人劈下去。張順扯住他手道:“哥哥若打死這婦人,益發張達那廝有得嘴說。我們且走開,讓他帶了逮捕公人來,卻撲一個空。看他把什麼交代?還有一層,我等有山寨大事在身,休爲張達那廝壞了大事。”
張橫向那婦人道:“便宜了你這賤人。”說畢,丟下交椅,同張順一溜煙出門去了。
那婦人嚇得戰兢兢地靠了牆壁,潘海卻鑽入桌子下面去藏躲着。半晌,婦人先醒了過來,罵道:“二郎,你枉爲一個丈夫,卻不如我婦人,眼見兩個強盜關在家裏,吃他跑了。”
潘海緩緩地爬出桌子來,臉色兀自蒼白着,因道:“姊姊說得好風涼話,張橫、張順是有名的梁山泊水軍頭領,千百個軍馬近他不得,教我將他怎地?”潘氏道:“兀誰教你廝打,你不會將好言語安頓着他,我若早在外面陪話時,是兩隻大蟲,也休想逃了。”
潘海道:“姊姊,你這裙子怎地?”潘氏低頭看時,那條綠羅裙子,溼了大半截。啊喲一聲,跑上樓去了。
約莫有一個多時展,張達領着幾十名官兵,刀槍亂晃,直擁進門來。張達見潘海呆坐在椅上,便問道:“兩個梁山強盜,哪裏去了?”潘海道:“張順那廝刁猾不過,他看風色不對,將姊姊喚來,把言語說破了,忙忙跑走了。不是我護了姊姊,幾乎讓張橫那廝一交椅打死。”
聽說強盜走了,人叢中擠出一個東京緝察使手下的柯巡檢,手拿兩把撲刀威風凜凜,向張達道:“平白地你說皇城裏來了梁山強盜,興動干戈。現在捉不到人,上憲怪下罪來,說是皇城裏兀自容着匪人,沒有緝捕得,成何話說?要我等緝捕官兵何用?說是並不曾有強盜,你妄詞報了,你謠言惑衆。須是死罪!”
張達急得流下淚來道:“我有幾顆人頭,敢在天子腳下造謠?”潘海也急了,替張達分辨道:“實在是兩個強盜。臨走時,他兀自說,休壞了山寨大事。”
柯巡檢道:“張達,你在老相公府裏當差,決不能知法犯法,只是吃兩個強盜跑了,我等怎地交代?緝察使現在巷口,我等同去請示。”張達沒的說了,帶同潘海一同到巷口來。
這時,九城兵馬陸續聽調來到,將附近十餘條街巷,圍得水泄不通。張達這條巷子裏,一個連一個,挨排的站了兵馬。竇監騎了馬,全身披掛,手使一枝長槊,橫攔在馬上。柯巡檢跑上前去,把話向他稟報了。
竇監大怒,喝道:“在京城祟報匪犯,豈同小可!不捉到犯人,豈不連累本官?”柯巡檢怎肯和張達擔當,便引他同潘海到了馬前。張達跪下道:“張橫、張順是小人同宗兄弟、哪得認錯?小人自不犯瘋病,若不是在街上遇到他兩人騙困在家,小人怎敢到官舉發。小人作此事,不但是求賞。因小人跟隨蔡九相公,當年九相公在江州時,吃梁山這夥賊人鬧過法場,於今懷恨在心,小人也是替主報仇。”
竇監道:“看在蔡九相公面上,權寄下你這顆狗頭,把這廝押起來。”說着,喝向左右動手。跟來親隨兵丁,將張達押下。潘海雖是事外人,且派他作眼線。帶了營兵,向全城搜查。竇監一壁廂通知各城門,盤查出城人民。這東京城裏,人山人海,大隊人馬開來街上捉強盜,怎地不驚人耳目?不到幾個時辰,東京城裏,已是風聲鶴唳。
那張橫、張順兩人惹了此禍,不得不來通知柴進。柴進想到二人既是走開了,張達便是引了緝捕兵差到家,也便罷休。便請二張隱藏在店裏,休在街上再遇到了張達,可於黃昏時候再混出城去。
不想只半日工夫,街上傳說紛壇,京城要戒嚴,道是有梁山泊一百零八名好漢,帶十萬嘍羅混進了東京,還有公孫勝、樊瑞要用妖法傷人,越傳說越厲害。又道是九城兵馬都調動了,早晚城裏要廝殺。只這高升客店裏,就人人面帶死色,入來人往的報信。不到半下午,店家將門便關了。
柴進在店內,自是不安。隨後在京兄弟,也陸續前來報信。柴進留了大家商議,在座共是柴進、花榮、張橫,張順,燕青,石秀、戴宗、時遷、白勝九位頭領。
柴進道:“各位頭領休慌。第一是戒嚴這事,不會有的。京師甚等地方,非事關國家大變,豈能輕易戒嚴?不戒嚴,商民在街巷進出,自不犯法。我等先休當着有甚事,自不會露出破綻。其次,時遷兄弟早在蔡攸家裏,陸續運出進府銅牌二三十面,便連帶來的嘍羅們,也各有一面。事急時,自可拿了這銅牌在街上走路,料得五城兵馬,不會逮捕到相府裏去的人。其三,小乙哥和時遷兄弟現在小相府,誰敢拿他?小可也和竇緝察交好。今天這事,正在他手裏,他終不成食疑心到我周殿試?”說畢,哈哈一笑。又接着說:“只要小可和小乙哥無事,各位遇到人盤查,只說出小可和小乙哥來,諒也就無事。”
花榮道:“雖是恁地說,東京人民,五方雜處。狹路相逢碰到熟人,卻也難免。不然,恁地會有今天這番事?東京久居不得了。大官人來京是個主體,可否作主我們便回山寨。”
柴進笑道:“我等來京,耗費了許多金珠財帛,須不能空了手回去。依小可之見,戲耍戲耍蔡攸一番,也爲侯知府出口氣。”張橫攥了兩拳頭道:“我只要—刀砍了張達那廝。”
柴進笑道:“只要行了小可這條計,便頗帶也將張達那廝收拾了。”因悄悄地把自己的計劃告訴大家,因又笑道:“這樣行事,萬無一失。”各頭領接了計策,分頭行事。
燕青、時遷回到蔡攸相府,時已黃昏,又值高俅、王黼在議事。晚飯以後,時遷在值班差撥房裏假稱肚痛,暗地裏帶了背囊,卻走開了。
他在此兩月,已是把蔡家一草一木認識得清楚。踅過兩重院落。到了一個薔薇架的小院落裏,擡頭看了天上,明星燦爛,如千點明珠,灑在深藍幕上。微微地幾縷稀疏的白雲影子,在星光下飄蕩着。這正是初夏四五月天氣,月在下弦,兀自未曾升起。中原天氣涼爽,薔薇初開,黑幽幽的院落裏,正落在香海中。一道碎石子小路,通過一重粉牆下的月亮門去。這門外有三間廂房,有兩個老院公看守。
時遷那次偷看聖駕,便是由這裏借了燈火出去。這是蔡攸第五房姬人的院落,裏面正房,只有幾個丫環僕婦,如蔡攸不向此地住宿時,月亮門早早閉住,一路懸掛的紗罩燈都熄了。原來蔡攸姬妾衆多,便是這十分寵愛的五姬,卻也三五天才得來此一宿。又怕五姬生怨心,只將金珠珍玩來重重的賞賜。時遷知道此地金珠最多,又是個僻靜的院落,早在這裏留意了。料着這個時候,是一個混進門去的時候,因爲墨次晚上來偷覷,只要蔡攸不來時,便是恁般的。
他想着先隱在薔薇架下。果然,那月亮門開了,便有一個僕婦,走向那院公廂房裏去附談。那月亮門半掩着,就不曾關上,時遷悄悄幾步,踅進了那門,裏面這重院子,一律燈火熄滅,只上面紗窗裏,隱隱放出一線紅光。
時遷將身子隱藏在花臺下,不到片時,正房半掩的雙門開了。一個竊窕身段的女人影子,在走廊下閃了一閃,就下了臺階,直出月亮門去。
時遷知道這時光很短,輕輕竄丁兩步,進了那正門。這裏是五開間的房屋,正屋掛了一塊橫匠,屋冪下,懸了四盞紅皮牛角燈,隱約照了那匾上四個大金宇“淑女之居”。時遷盤了直柱,也爬到橫樑上,然後把身子鑽進那橫匾後去。不多會,有腳步響,見一個俊俏丫環,引了個少年無須的男子進來。輕輕悄悄走向後面去了。又不多會,聽到關月亮門響,再聽到關正屋門響,那個僕婦便進來了。她將牛角燈都熄了,摸黑進去。
時遷爬出橫匾,蹲在橫樑上。先是聽到裏面有喁喁談話之聲,繼着嘻笑之聲,約莫一個更次,一切聲音都停止了。
時遷顧着直柱子溜了下來,輕輕向裏面走了去。一排綠紗窗戶,微微放出燈光。貼近窗戶,在窗戶低處的紙格上,用舌尖舐溼了一塊,再用眼自紙縫裏張望了去,裏面是一間極精緻的屋子。上面檀木象牙嵌邊雕花牀,正四面垂下白羅帳子,帳子下面,放了男女鞋子各一雙,牀頭一架九曲屏風,上面搭了男女衣服。屏角一支雕漆木架,上承銀色燭臺,燭臺上有支長燭已燃去了一半。這時,遠遠地聽到梆鑼響過了三更。
時遷伏在窗下,側耳聽了裏面,鼾呼之聲大作。於是輕輕一縱,跳上了窗臺。推開虛掩活頁的窗戶,將身子鑽了進去,把懷裏所藏彩筆塗畫的假面具,取了出來,在面上蒙着,靴統子裏抽出銀光奪目的匕首,就搞到房間裏來。
牀上一對男女倦極睡熟,時遷又手腳輕便,卻是一點聲音也無,更不曾慎覺兀誰。他走向屏風角,先把男女衣服取過來了。隱身在屏風後面,先把這衣服來一卷,捲了個結實,再到牀前去,把男女鞋子拿了過來,塞在衣服卷裏,就把屏風上的一根絲鴦帶將衣鞋捌了。收拾停當了,將桌上一雙玻璃燈在燭上燃了。牀上人便驚醒了一個,有婦人輕聲問道:“兀誰來了房裏?”
時遷故意站在燭光下,現出了那狂獰的假面具,手將匕首指了羅帳裏,輕輕喝道:“我是夜遊神,奉了玉皇聖旨,查人間善惡,你這姦夫淫丨婦犯了淫罪,理當捅出你心肝來。只是蔡家父子,當今第一大奸臣。他家裏應當出些醜事,所以權免你一死。你且說出所有殊寶藏在哪裏,以便本神拿去蓋一重玉皇大殿。”
時遷這樣說了,那牀上人哪裏答應得出一個字來,只見羅帳波紋亂抖,是牀上人在顫動着。時遷直把小刀尖子伸到帳子裏面來,又輕輕喝道:“你快說快說,再不說我先割下這姦夫的頭來。”牀上婦人並顫着聲音道:“牀後暖閣子裏堆着第七隻箱子、第十三隻箱子裏,都有貴重珠寶。”
時遷喝道:“我且去開箱子去,若有一句虛言,把你舌尖割下來。我對你說,你的衣服鞋襪都在我這裏,你若喊叫時,是你自投羅網。”說畢,自轉到暖閣子裏去將珠寶由箱子裏取出來,更在箱子裏抽出一大幅紅綾子,將大小珠寶盒子,一包袱包了,先放在屏後。復回身走向前面房裏來,笑道:“多謝五夫人送了我這包金殊,請你們安心睡到日上三竿吧,”說着,在懷裏掏出了一把藥末,緩緩灑在香上,立刻這房間裏香氣充溢,紫煙繚繞。
時遷便在梳妝檯上,取過五夫人的畫眉筆硯來,跣上桌子,在粉牆高處寫了幾行大字道:“梁山好漢,感謝蔡小相公氣死招安使臣大德,特派兄弟們下山,代爲捉姦。姦夫淫婦,雙雙具在,請自懲罰,未便代予處分。攜去金珠珍玩一袋,聊充賞金,當不吝予也。”
時遷寫完了,把燭火一齊熄滅,然後開了房門,大大方方出來。由裏到外,一路開着門走,毫無阻擋。他將包袱金殊,捐縛在腳上背了,然後順了廊檐柱子爬上屋去,反溜到這莊院落後面來,這裏有幾間廂屋,堆了不用的零碎物件,門雖外鎖了,時遷將帶來的絞剪,只三絞二絞便開了。將背囊裏帶的硫磺硝藥紙卷,放在雜物堆裏,按好了火藥引線縛在一根信香上。距引線一寸來長處,將信香點了一根。還怕有誤,照樣作下了三根引線。
看得一切安排妥當,時遷不敢怠慢,爬上院牆,翻過幾重屋脊回到前面門客住處來。燕青和衣在牀上假寐,正燃燭等候時遷消息。聽到窗格彈了兩下,開門放時遷入去,見他身揹包裹,便掩上門將燭滅了。
那時遷留在五夫人院落裏的火種,搭上了火藥引線,鬨然一陣大響,將硝磺紙包燃燒着了。那廂房裏都是些乾燥的器具,立刻件件燃着,火焰衝上了屋脊。
相府里長夜有守更的伕役,火焰射了出來,便亂敲梆鑼,大呼起火。時已三更二點,蔡攸議了半夜事,正在一個新納姬人房裏睡覺未久。在驚呼聲中,拉衣起牀,心慌肉跳,還未敢出屋。不久有幾個家丁和武弁,陸續在院外齊集,道是五夫人院落裏失火。
蔡攸問大門後門是關閉的不是。家丁回報,前後護衛嚴密,並無他事。蔡攸才大了膽子,取過一柄七星劍,領率了二三十名護衛人士,簇擁向五夫人院落裏來。
這個院落裏,只有守着外院門的兩個年老院公,裏院都是丫環僕婦,外面一片呼喊聲起,這些婦女們從夢中驚醒,各在牀上抖索着一團。後來聽到呼喊聲漸近,火勢在空中閃動,也呼呼作響,知道是近處起了火,不得不勉強掙扎了起來逃命。
那火焰從後面屋頂上衝出,火星像放火焰也似亂飛,窗戶外一片紅光,裏外通亮,各人跌倒着撞將出來。五夫人兩三個親信丫環,並不見夫人出來,見房門洞開着的,便進房去張望。紗窗外的粉牆上,將火光反映進來,照着羅帳低垂,裏面鼾聲高低相應。丫環隔帳大聲叫喊,只是不應。年紀大些的丫環,掀起帳子來叫時,卻又臊得退回來了。
府中救火的人,紛紛向屋子裏跑來。爭問五夫人受驚了麼?丫環暗中不住的叫苦,卻不敢說夫人在牀上,只道夫人避開了。丫環心裏想着,火燒過來了也罷,一把火把房屋燒平了,只是五夫人燒死了,卻落個乾淨。偏是這風勢向後吹堆存雜物廂房,又隔了一片寬院落,救火人不斷地派人來報平安信,火向後去了,且休驚慌。
恁地說時,丫環們驚慌得更厲害,屋外一陣腳步雜亂,相公到了。
十幾盞燈火引導着蔡攸進了小堂屋,蔡攸見屋裏陳設未動,不見第五房愛姬,連問五夫人怎地不見?三個照料臥室的丫環卻偷走了兩個。剩一個站在堂屋裏也戰兢兢地答不出話來,只看蔡攸手上的那柄七星劍。蔡攸在侍從手上接一柄牛角燈籠,右手依然提劍走進臥室。見羅帳低垂,卻上前一步,將劍頭掀開帳子看來,這一看不由大叫一聲。回頭見侍從們環繞在身後,舉起劍來便向牀上亂劈,侍從們聽了喊,簇擁燈火進來。在燈光下,看到帳子縫裏是一對男女,兀誰敢來勸阻?
蔡攸劈了一陣,將劍和牛角燈一齊丟在地面,坐在一把雕花小榻上,只是周身抖顫,跳了腳道:“將本院所有男女僕人,一齊綁了!”
這時,蔡攸之妻朱氏,聞道蔡攸在此救火,也帶領僕婦追趕來了。見蔡攸呆坐着,因道:“相公休驚,火已救熄了,五夫人怎地不見?”蔡攸跌了腳道:“辱沒煞人。”
朱氏見血染被褥,劍落在牀前,便瞧科了。四面張望着,見粉壁上有幾行大宇,便指向蔡攸道:“相公看,兀誰在這粉壁上留下了字句?”
蔡攸聽說,起身便向牆壁下走來。僕役們舉了燈燭,向牆上照着。蔡攸從頭至尾,看了一遍,又大叫了一聲,向後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