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新傳第五十二回 請詔書耿南仲進讒 聞潮音魯智深坐化

  梁山上時遷、段景住到金國去當細作的時候,乃是宋欽宗靖康元年四月。汴京正是歌舞昇平,又大大的熱鬧,乃是太上皇迴鑾,重享人間富貴。隨着太上皇出奔的童貫、蔡京、蔡攸、王黼雖是慢慢地受了朝廷處分。這當朝的趙官家,還是用着一班小人。李邦彥,宇文虛中這批人雖免了,卻用的是由金營回來的張邦昌,和他作太子時候的親信耿南仲,和那貪生怕死的庸官唐恪、聶昌。將那個有功社稷的李綱貶去作揚州知州。耿南仲的官,作到籤書樞密院事,又作門下侍郎。趙官家的傳國璽,兀自有一半掌在那廝手裏。李綱去了,他又怕當時守東京有功的武臣礙眼,將西路勤王的馬忠,說他是李綱一黨調回延安。他又聽到在馬忠營中效力的關勝二十餘人,又羣集在大名盧俊義那裏,兀自有些不快活。湊巧一日种師中由北路奏本,道是金兵雖己漸去,隨時可來。現河北、河東各州郡,流亡之民嘯聚爲盜,大小有數十股。應當分別剿撫。這道奏本,鐵宗看過了,便交門下省擬旨。耿南仲且不擬旨,在便殿裏先朝見了欽宗,奏道:“這些盜匪,雖說是飢寒所驅,卻也是宣和年間皇恩浩蕩,太寬容了他們。”欽宗道:“這些盜匪,多半是目前嘯聚的,如何牽涉到宣和年間去?”耿南仲奏道:“當年不合納了張叔夜的保奏,招安了梁山羣盜。這一股盜是天下聞名最猖獗的一股。招安以後,赦其不死,也就罷休。朝廷過於寬宏,都授了他們官職。他們大官作到統制、團練使,小官也作到巡檢、觀察。那些不法之徒,看到犯下彌天大罪,還可受朝廷爵祿,兀誰不跟着宋江,盧俊義學個樣兒?依臣之見,須是陛下下道詔書,將宋江、盧俊義這班人,免除官職解甲歸田,先絕了那不肖之徒作非分之想。至於河北河東的盜匪,無論他嘯聚多少,都是烏合之衆。兩河還有十萬大兵,便是敵不過異族,掃蕩這些妖魔小丑,正是不吃力。”欽宗道:“兩河雖有十萬大兵,既要防備金人,自家又要靖內,怎地不吃力?”耿南仲道:“便是要招撫羣盜,粱山舊匪,也剪須剪除。這些人狼子野心,哪會效忠朝廷?於今盧俊義鎮守在大名,有兵有將有城有糧,又是形勝之地,卻是放縱不得。只盧俊義一人在那裏,還則罷了。於今關勝等幾十名舊日匪首,並無朝命,都羣集在那裏,是何居心?請陛下聖斷。”這兩句言語,卻打動了欽宗心事,不免手撫髭鬚,低頭沉思一番。因道:“雖然恁地說,東京解圍之日,這些人恰是有功。”耿南仲道:“他們在京,何嘗是爲國,只是李綱一黨,爲李綱張目。不見陛下罷免了李綱時,他們便勾結太學生,在南薰門糾合民衆,震驚官闕。便是金兵退後,林沖在城裏,闖進高俅家裏殺人越貨。魯智深燒了相國寺,還殺死守城御林軍。更有史進、戴宗二人,在門東驛萬目睽睽之下,攔劫童貫家財。童、高雖是罪臣,卻也容不得他們代朝廷執法。這些事,京兆尹衙裏都備得有案。在皇城之中,他們還如此猖狂,如今教他們嘯聚在大名,卻是朝廷心腹之患。”欽宗將耿南仲語思忖了一番,覺得也是。便道:“依卿之意,終不成無故將他們都辦了罪。”耿南仲道:“他們原是南道都總管部屬。整下可格外施恩,把他們調回鄧州,先着張叔夜嚴加管束。如有不法之行,再作處置。”這欽宗是個怕事皇帝,李綱社稷之臣,兀自聽了議和文臣言語,把他貶了,如何會愛惜了盧俊義、關勝這些起自草莽的小官?經耿南仲恁般反覆的申奏,他又值不得爲這事拒了心腹大臣的策劃,當時便面準了耿南仲所奏,着他依議擬下詔書。不到五日,樞密院便奉旨向大名統制署發下文書,將大名統制盧俊義、副統制燕青,一律罷免。所有在大名效力之南路兵馬都總管屬下將校關勝等人,着即隨同盧俊義同回鄧州本路調用。又各發五道文書去滄州,相州、磁州、黎陽、蒲關,着南路北上各將領罷去現職。除了雄州董平,朝廷兀自不知這撥人存亡下落。

  文書到了大名,盧俊義與關勝等看了,大家憂喜參半,喜的是回到鄧州,弟兄們反可聚首。愁的是大家離開大名,金兵若是再來,附近州縣,決難保守。其中只有魯智深一人,卻無半點喜容,終日只是吃酒。過了幾日,盧俊義收拾軍馬已畢,即日便要邀合衆兄弟南下。便特地請了他到內堂坐地,因道:“這些時見師兄悶悶不樂,只管吃酒。盧某收拾軍事特忙些個,未得與師兄敘話。”智深道:“灑家自捨不得與衆兄弟分手。”盧俊義道:“師兄難道不回鄧州去?”智深道:“當年在海州時,灑家便不願再在軍中供職,爲的是叔夜相公治軍嚴明,屬下容不的這個和尚。於今怎地又回去?”盧俊義道:“師兄說的也是。便在南陽附近找個寺廟落腳也好。”智深道:“酒家恰是不願回到南方,去受貪官污吏那些鳥氣。本來要再上五臺山,前日盧兄又昔知灑家消息,西路金兵兀自要佔領太原全郡,如何投身到敵國去?因此前後思忖,沒個了斷。”盧俊義道:“師兄是直性人,我自省得,你不向鄧州去,自勉強不得,於今關中一路,有馬忠統制在那裏駐守,這一路不少漢唐古剎,師兄那裏去如何?”智深道:“天下廟宇,有幾個長老,容得酒家這鳥性?灑家赤條條這條身子,有那條禪杖作夥伴,那裏不好安身?我想了,且吃幾日酒,等各位走了,酒家也離開大名,便在山東、河北作個雲遊和尚。”盧俊義道:“恁地怕不是好,卻怕金兵再來,師兄恁直性,必是和金人鬧翻。那時,師兄一人,特孤零些。”智深道:“怕甚鳥,廝殺得死了,強似到中原去又看那些貪官污吏的鳥嘴臉。”盧俊義道:“雖是恁地說了,師兄也必是先有個心裏想去地方。”智探道:“灑家實是不曾有個固定地方想去。當年在青州二龍山時,多曾聽得人說,登州蓬萊山是個仙境,當了強盜,卻是不得鳥工夫去看仙景。於今一條光身子,四海爲家,落得趁閒去看看。”正說時,史進也來到內堂,因道:“正想尋師兄吃碗酒解悶,聽說在這裏敘話,特來奉約。師兄要那裏去看看?”盧俊義道:“正自和師兄敘話,他出家人,不肯去鄧州,待送得我兄弟離開大名時,他自向登州蓬萊山看仙景去。”史進道:“師兄果有此意,小弟也不忙回到鄧州,便伴送師兄到登州一行。”智深道:“大郎,你若肯伴我一行時,我們便先走。免得看了盧兄離開大名,眼睜睜這座名城,交與了那庸官知府。”史進道:“我敢和師兄作耍?”智深突地站起來道:“好好!今日便走。”盧俊義起身相攔道:“今日已晚,走不得多少路程。二則今日分手,不知後會何時,今晚且和衆兄弟吃半夜灑,明早便行如何?”智深道:“盧兄說得是,灑家依了。”盧俊義聽說,便着衙役殺豬宰羊,辦了兩桌盛筵。晚間在內堂明晃晃點起七八枝火燭,約了在大名衆兄弟團聚吃酒,智深吃得大醉,更鼓三次,方纔罷休。次早天明,紅日未出,他提了禪杖,背了包裹便到史進下處喊叫。史進一骨碌由牀上起來,笑道:“師兄懲早?”智深道:“大郎你送我蓬萊去也不?”史進笑道:“如何不去?”智深道:“既要去,灑家不慣這慢騰騰地。”史進大笑,趕忙漱洗一番,收拾了一個包裹,掛了一把朴刀。智深道:“大郎,你再沒得累贅了?”史進道:“須是和衆兄弟詐別一番。”智深點頭道:“自是使得。”兩人相繼來到統制衙裏。進內堂上,卻見衆兄弟都在這裏,一個不曾少。智深放下禪杖唱個大喏道:“各位兄弟珍重,灑家去也!”盧俊義向前來攜住智深的手道:“智真長老,兀自許你是個有根底人,此去找個好寺廟落腳了,江湖得便,卻向鄧州那裏捎個信息。宋公明哥哥,兀自惦記你。”智深道:“酒家自不會忘了衆兄弟。”盧俊義向史進道:“大郎到了蓬萊,望早回鄧州,於今山東道上,不似往年,盜匪如毛。你孤單一人,休再聞出禍來。”史進一一應允了,與智深再共同唱個大喏,向衆人告辭出衙。

  二人盤纏帶得足,又沒甚緊要,只是每日隨走幾十裏。在路半月有餘,來到登州,打聽得蓬萊宮在蓬萊鎮附近。二人到了鎮上,先投下客店,再向那裏去遊覽。到時,卻是一座道觀。這殿宇依山面海,建造在一個海灣子裏。廟裏供的三清道祖,進出的都是些羽衣道士。智深看着不是頭路,匆匆一看,和史進依然回到客店裏來。便向店小二問道:“向聽人說,求仙拜佛人都向登州來,原來這裏卻只有道家?”店小二道:“好教師傅得知,這裏蓬萊和嶗山,雖都是三清道教。但因道君太上皇,當年也是佛道並重。在這蓬萊官下首,另建了一座東海寺,遠處僧人來,都在那裏掛單。前三年,一把火將這東海寺燒了,住持和尚化緣未歸,一衆僧人都散了。只剩下兩個老和尚就看廢基,益下一所小茅庵,將就廟宇附近一些田地過活。不想不久時間,兩個老和尚都死了,留下那所空廟,兀自倒鎖了廟門,有兩三個月,斷了香火。這裏張里正正想請個僧人來主持這茅庵,也好重修廟宇。”智深道:“灑家遊方得夠了,正要找個佛地落腳,待我看過了那茅庵,卻作理會。”次日,由史進陪了,卻向那茅庵來。去蓬萊官不到兩里路,面海山腳上,有三四塊平坡。長遍了野草,野草叢裏,隱藏了大小几墩石柱腳,平坡上兀自露着幾層臺階痕跡。在這平坡後,有幾棵大松樹,下面有三間茅屋,將門倒鎖了。那門搭扣長遍了鐵鏽,智深將手輕輕一扭,鎖便開了。推開進去,屋裏陰黯黯地,正中一張白木佛案上面供了幾尊小佛像,供品只有兩個木燭臺,一個石香爐。兩旁房屋,都空落落的,只堆了滿地麥草。史進道:“這廟恁地荒涼,老和尚如何能看守兩三年?必是附近人民都搬運空了。”智深走出廟外來,大風吹着僧衣,海灣子外,青隱隱地天地有幾片白羽飄動,正是海舶風帆。便道:“這裏正好灑家落腳。”史進道:“師兄卻慣在這鬼窩裏落腳?”智深笑道:“史大郎,你道灑家耐煩過恁地荒涼歲月,是我聽說金人奸細多在登州海道來往。我且在這裏廝守些時,若捉得兩個,也爲國家除害。我包裹自有些金銀,自不難將這茅庵安排好了。”史進聽他恁地言語,便不怪了。二人回到客店,託店小二請來那張里正,智深道是願接守這座茅庵。送了他三十兩銀子,請代安排這茅庵。又另送了里正五兩銀子作茶敬。這張里正沒想到這個粗魯和尚,卻恁地慷慨,應允了三天之內,代他將茅庵安排妥當。

  智深向史進道:“我在茅庵安頓這身子了,你可回鄧州去,這裏不是你久留之所。這兩日,我們且吃幾頓好酒。”史進道:“只是一件,師兄要去這裏落腳,還未曾進廟,休落地方上人閒話,我們要吃酒,須是到鎮外吃村酒去。”智深道:“這卻使得。”於是二人揣了些散碎銀子,離開蓬萊鎮東五里路,便在路頭村酒店裏,找了一副座頭坐下。智深先叫道:“過往僧人,口渴些個,賣些酒吃。”過賣聽他說是過往僧人,便打了兩角酒來,端了一盤燒麪筋放在桌上。智深道:“灑家不忌葷,你回些肉來吃也好。”過賣見他一個胖大和尚,陪着的又是個壯漢,不敢言語,便切了一大盤黃牛肉在桌上。智深一手篩酒在碗裏,一手抓一塊牛肉送到嘴裏咀嚼。那對門也是一家酒飯店,門首歇了車輛騾馬。有一個老人頭上搭了披風,兀自未除,向這裏只管瞧科。智深站起來喝道:“你這鳥人只是看覷灑家怎地?灑家有錢,自買酒吃。”那人並不怒惱,倒是哈哈笑了,迎上前來。他先揭去了頭巾上罩的遮塵披風,然後唱個大喏道:“師傅別來無恙?還認識趙某麼?”魯智深起身道:“啊呀!原來是趙員外,兀自認得灑家,如何來到這裏?”趙員外嘆口氣道:“一言難盡!”智深掇過一條凳子,請趙員外坐下。因道:“這個是史進兄弟,員外益發一同坐下,吃兩碗酒。”趙員外向史進唱個喏坐下道:“原來也是一籌好漢,聞名久矣。”智深先代他篩了一碗酒,因道:“員外如何來這裏?”趙員外道:“記得人說,師父二次又上了五臺山。只是那時邊關住不得。小人原妻亡散了,益發將金老那個女兒扶了正,帶了一羣兒女,回到太原居住。不想金兵追得緊,在城裏被圍了幾個月。今春幸得金兵解圍,方纔慶幸,不料爲時未久,金兵又來。小可怕在圍城中過活,便出了井陘,想向滄州去。因爲有個近親在那裏營商。一路之上,聞得太原失守,官兵失利,滄州又去不得。打聽得敞親又到了登州,所以到此地來。一路之上,千辛萬苦,金老又在路上沒了,現內人帶得幾個兒女,在對門客店裏歇腳,這早晚小可便要向鎮上去投親。師傅何以到此?”智深略略的將經過說了,因道:“員外道官兵失利,這話真嗎?那裏是姚古制置使、种師中小經略兩路軍馬。”趙員外道:“小可有個本宗兄弟在小經略那裏當糧秣轉運官,不時爲小可引路,怎得恁地方便?小可到了相州,知道太原失守,姚古相公失了限期,小經略孤軍深入,戰得糧盡矢絕,在太原郊外陣亡了。姚相公的兵又不戰自潰。小可也看到中原大事已去,所以攜眷來此海邊。”智深聽了這話,將桌案一拍,吼道:“卻不氣煞灑家!”桌上三碗酒,被這一拍,震翻了兩隻,一隻碗滾到地上,嗆啷啷一聲響,將酒店裏人都驚動了。酒保立刻過來問道:“師傅怎地?”史進陪笑道:“不干你事。這師傅聽得國事不好,自生悶氣。碗碎了,益發算錢賠償了你就是。”酒保見智深圓彪彪睜了眼睛,不敢多言,收起碎碗自去。史進道:“師兄卻值得恁地生氣?上次金兵殺到東京時,我兄弟也殺了他回去。”智深回過一口氣,因道:“大郎,你兀自不知,這種、姚兩支軍隊,都是久戰的精銳之師,這兩支軍隊沒了,兩河兀誰抵擋得金人住?而且小種相公是我恩憲,聽說他陣亡了,我也懊喪得緊!”趙員外道:“事已至此,痛恨也沒可奈何。”智深搖着頭道:“休也休也!”趙員外勸了一陣,又引着金老的女兒他的渾家來拜見了。智深一則是感謝他夫妻念舊,二則趙員外是自己一個恩人,心裏雖是十分煩悶,卻也忍耐了周旋了些時。吃個十二成醉,與史進回到鎮上客店去,摸着炕,倒頭便睡。自這時起,他便悶悶不樂。

  三日之後,張里正來相見,道是那茅庵已經安排得好了,就請智深前去。智深自取了包裹禪杖,隨他前去。史進也來相送。到了那裏時,見佛案上下打掃得清潔,案上添了一盞長明燈,案下放着三個蒲圍拜席。旁邊屋子裏,安了一張木榻,一副桌凳。對面屋子裏,舊泥竈收拾了,堆幾隻缸鉢,儲了鹽米。張里正又道:“這木牀上只張席,雖是四五月天氣,海邊風大,晚上難以打熬得過。已代作好了一牀棉被兒,回頭益發將來。”智深唱個喏道:“多蒙里正費心。”張里正道:“和你出家人結個緣,我也在佛前盡一分心。”又指了佛龕下神櫥道:“小可已備了些香燭在那裏,師傅自取用。只是這裏一副木魚銅磬,都被這鄉下破落戶偷去了,將來且慢慢添置。”智深又道謝一番。張里正道:“師傅紿我銀兩,兀自有餘,要添補甚物件時,只管來找我。”說着自去。史進站在茅檐外,見智深清理神櫥,望了發怔。半晌,因道:“師兄,難道你就恁地在這裏作窮和尚下去?”智深多日不曾有笑容,這卻哈哈大笑,指了禿頭道:“大郎,你不見我這光頂,不作和尚怎地?”史進道:“也好!師兄可以在這裏快活地吃酒。”智深攝了條凳來,攔門坐了,兩手按住凳子,搖搖頭道:“我且未要吃酒哩!大郎,我實告訴你,那日和趙員外吃酒,灑家十分醉了,回來吐了幾口血。到如今,心裏兀自鬱塞得緊。”史進向他臉上端詳了道:“師兄臉色,果然不好!”智深道:“大郎,你知道灑家鳥性。當年在山泊裏當強盜時,日日盼招安。招安以後,灑家以爲撥天見日。不想這次迴轉東京,一直憋住這口氣。在大名,見到樞密院那鳥文書,我恨不將來撕了。”史進道:“我也是恁地想。無耐張叔夜相公,宋公明哥哥待我們都好。”智深道:“大郎,你明天回鄧州去也好,免得衆家兄弟盼望。”史進道:“且陪伴師兄過兩三日,再作理會。”智深也不言語,自坐在凳子上,遙望海天風景。史進見他頗有病容,益發在客店裏取了包裹來,在茅庵裏住歇。又在街上買了一甕酒,和一籃子素下酒,一擔子挑到庵裏來。向智深道:“爲是怕鎮上人議論,未曾買得肉,師兄想吃些時,晚上悄悄地找些來。”智深兀自終日坐在門口那凳上,昂頭望了天。因道:“肉罷了,酒我便吃些。”史進笑道:“方纔我打從街頭上過,見小酒店裏屋檐下土竈上,正煨着狗肉,晚上我給師兄買只腿子來。”智深道:“想起當年吃狗肉大鬧文殊院,卻是一夢。現在休道是肉,心裏只管鬱塞得慌,饅首都不想吃。”史進見他無意吃肉,也不勉強,只是在臺階上坐地,陪了他閒話。餓了時,自向竈屋裏安排飯吃。智深卻只吃幾口酒。如此一連兩日,史進道:“師兄約莫是病了。去鎮上找個醫生診診脈,吃一兩劑藥也好。”智深道:“灑家沒有病,除是用冰雪澆了我鳥胸膛快活。”史進道:“師兄也休只在門口坐地。”智深坐在門口凳子上道:“到處悶煞人,你叫灑家那裏去?”史進聽說,也嘆了口氣。又過了一日,智深卻睡在牀上未起。史進走到牀前,握了他手道:“師兄十分病了,待我向鎮上請個醫生來。”智深道:“灑家一生不省得生病,理他怎地?”正說時,半空中一陣嘩嘩啦啦之聲。智深突地由牀上跳下來,大吼一聲,拿了枕頭邊那柄六十二斤重的水磨鑌鐵禪杖在手,起身就向外走。史進挽了他一隻手臂道:“師兄那裏去?”智深道:“你昕,兀的不是金兵,和我軍馬廝殺聲音?”史進道:“師兄錯也,這是海潮音。”智深那裏肯聽?拖了史進,奔出茅庵外來。向前一看,哪裏有金兵,海灣子外,海闊天空,幾片白雲,在蔚藍色長空裏飛奔。那西來風,捲了茅庵前十幾棵老松樹,枝葉像波濤一般聲音洶涌。智深將禪杖拄在地上,站着又吼了一聲,就在欄門那凳子上坐下。史進看時他直挺了身子,卻低了頭,閉了眼,另一手扶在大腿上。史進道:“師兄且進去將息。”智深並不言語,史進連道了幾聲,他依然不言語。手牽他時,卻似生鐵鑄的,動也不動。史進大驚,摸他鼻孔時,一點氣息也無,竟是坐化了。史進走下臺階,向他拜了四拜,唱個喏道:“師兄端的是個羅漢轉世,怎等爽快地去了!願師兄早昇天國。”說畢,流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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