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新傳第四十二回 東京城馬忠辭衆傑 相國寺智深遇仇人

  這個匆匆過去的人,林沖卻是出乎意料,雖是有些面熟,卻是記不起他是兀誰。他恁地指點了自己說話,自不免向他走去的後影,看得呆了。李七叔在一旁見了,便問道:“此人是兀誰?卻恁地言語冒犯教頭,教頭認得他嗎?”林沖道:“小可有十年未來東京,正不知此人是誰?不知有何事情得罪於他?恁地凌辱小可。”在旁聽話者,有一個人插嘴道:“我認得他,他是高俅家裏的夏虞侯。”林沖猛然想起,那日到高俅家裏去刺殺高衙內時,有一個虞侯引進,不曾問得他姓甚的,正是此人。他這些言語,必是指了那件公案。現今滿街人山人海,此事自道破不得。便向李七叔道:“原來是高家奴才,他自和我是仇人。”李七叔道:“好教教頭歡喜,於今蔡京、高俅這班人都失了勢,正自欺侮百姓不得,高俅那廝,早已跟隨上皇到建康去了。他兒子留在東京搬運財產,卻被人闖進家去把他殺了。便是這夏虞侯認識教頭,如今教頭爲國出力,也奈何你不得。”林沖道:“小可自也不將此等人言語放在心下。今日天色已晚,還要出城趕回軍營去,改日卻到府上相候。”說着,唱個喏,自告別而去。

  到了曹正酒店時,十兄弟也陸續回來。多事的一日,容易混過。這已到了掌燈時候,大家用過酒飯,在一間閣子裏,圍在燈光下坐地閒話。林沖困把夏虞侯認識出來的事,告訴了大家。魯智深道:“怕他甚鳥?休道高俅那廝一般的走了否運,便是他還在朝,我等在東京城外出了這身血汗,他也奈何我不得。”徐寧道:“休如此說,這朝中還有不少高俅一路腳色,他們官官相護,提防他卻在官家面前播弄是非,不見李相公功高望重兀自在危城中罷了職?”關勝坐在一邊,手撫長鬚,閉目凝神了一會,笑道:“林沖賢弟身上,或可無事,只是我等今日這番風光火刺刺地,卻是特張揚些,那要罷免李相公的一班權奸,恐怕不能漠然視之,賢弟等不常聽了他們言語,兀自稱着我們粱山餘孽?”林沖道:“關將軍道得是。這東京城裏,那有容我兄弟風光的道理,於今金兵圍困了城池,且由我們自在,待得金兵乓退了,卻慢慢地和我們清理帳目。史大郎曾在城外處分過那童貫繼承的兒子,那童貫兀自跟隨了上皇在江南,他將來回到東京,卻不會忘了這事。”史進笑道:“怕事時,我不做出來了。若依得我性子,今天益發鼓動衆百姓擁到李邦彥、白時中家裏去,殺了那幾個誤國奸賊。”一言未畢,有人在簾予外笑道:“好大話兒,隔牆有耳,各位兀自不肯提防着。”說畢,一人掀簾而入,看時,正是將史進引薦給李綱的東京緝捕副使吳立。關勝、林沖見此人入來,都不由得臉色一變。吳立站着,向大家拱手唱喏道:“各位休得多疑,小可特地來送個信的。那李邦彥惱恨陳東這班太學生和各位好漢,又把李相公請願復了官,他自向官家奏本,道是此風斷不可長。又說陳東那班書生作不得甚事,唯有粱山人物,最能興風作浪,東京城裏斷容不得。陳東也曾伏闕上書過,何曾轟動過這些百姓,有人親自見梁山弟兄在街上呼喊百姓出來請願,因之百姓都跟隨了向宣德門去。這事作得一次,如何作不得二次?圍城之內,卻是容不得許多不法之徒。官家聽了,自也心動,便吩咐開封府尹將各位嚴加看管。這府尹聶昌,雖不是個好官,卻也和現在的蔡京、王太輔路數不合。各位是蔡京對頭,卻還不曾和李邦彥作對,自不願平白地得罪了各位,他卻把小可叫到衙裏去。着我和緝捕正使樑信尋覓各位錯處。那樑信說,沒來由與各位無事生風爭的?小可此來,並無他意,各位在城中無事,奉勸回到城外營裏去也好。這李邦彥相公,兀自惱恨着各位多事。”關勝道:“如此,深謝副使照拂。某等在城中並無所戀戀,明日一早,即當出城。”那吳立卻向史進拱手笑道:“像適才史將軍那等言語,若是教外人聽去了,卻不是老大把柄?”說到這裏,他又向林沖點頭笑道:“這是林將軍嗎?借一步說話。”林沖只得和吳立走出小閣子來。吳立站在屋外執了林沖的手,低聲道:“並無別事,不想十年前的舊案,竟會復發了。那高俅手下人,適才在緝捕使衙裏告下了伸冤急狀,他那狀紙上說是林將軍白日持刀入人家,殺了高衙內。”林沖冷笑道:“那高家是我仇人,緝捕使必然省得。”吳立道:“正因如此,我便向正使說了,這狀紙相信不得。一來是這高家與林將軍有仇,必然是看到了林將軍在京,只是想當然耳來誣告將軍。一來將軍到京,自在馬統制營裏效力,不曾進城來,如何會到高邸去殺了高衙內?正使卻也說,我這話道的是,且把這狀子壓下了。小可怕這事衆位將軍不曾曉得,所以特請將軍走開一步說話。”林沖道:“林沖作事,向來不省得欺瞞了人,自家兄弟,自不須說。那蔡京、高俅朝廷兀自要捉來問罪,以謝國人,難道緝捕使衙裏,還要替這高賊說話?我是不曾遇到高俅。我若見了,一般地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吳立見林沖恁般言語,便瞧科三五分了,因道:“小可來此,並無壞意。只是通知各位豪傑一聲。這是是非之地,明日天亮時,便請各位回西郊去罷。”林沖向吳立拱拱手道:“足承美意,明天我等出城去便是。”吳立依然執住林沖的手,裝出很誠懇的樣子,微笑道:“我吳立雖在東京作官,卻也略知個好歹,決不會奈何各位。只是官職卑小,卻教小可強不過宰輔三司去。凡事原諒則個。”說畢,又唱個大喏,然後進屋子來,向衆人告退。他去後,大家議論一陣,便都省得無論恁地,也強不過那李邦彥、白時中去。次日一早,便出城迴向馬忠營裏去。

  因爲朝廷被姚平仲一戰,折了銳氣,主和的文臣,益發趾高氣揚,日夜圍着官家,要全依了金人議款。宋敢宗雖是不忍便下詔將三鎮明白地割了,無奈主和文臣,只管把言語恐嚇欽宗,欽宗越駭越沒個主意,便將所有議款也都依了金人。着宇文處中拿了割讓三鎮的疆文,送往金營。另派了肅王殿下到金營爲質,換了康王和張邦昌回來。那郊外種帥道、馬忠兩部兵馬,自不敢違了旨意去開釁,只是深溝高壘,嚴爲戒備。那金元帥斡離不打聽到得西路十幾萬勤王兵,早晚便到,衆寡益發不敵。看看所有糧秣,已不足十日之用。於今割讓三鎮的詔書,已經到手,不用折耗一枝箭,平白地可以得着幾千裏山河,尚有甚不足。於是也不等東京進解的金銀騾馬足數,拿了詔書的次日,便撥營北迴。宋軍遙見金營裏靜悄悄地,旌旗無影,鼓角無聲。原來還以爲是金兵又在用什麼詭計,後來見金兵遊騎,也並未在城下街市上騷擾,便也有些疑惑。再後來流落在戰場附近的百姓,散散落落,在街道上出見,有那好事的百姓,隔了城濠,向城上大聲喊叫金兵退了,城裏才知道金兵是真個退了。慢慢的開了城門,慢慢的派兵出城巡邏,親看虛實。關勝兄弟二十餘人,也廝守在馬忠營裏,未曾出來。一連兩日,人心慢慢安定,城門大開,城內外情形,便都照常。

  這日馬忠由城內回得背來,在行營裏殺豬宰羊,設下了三桌酒席,特地宴請關勝等二十餘位弟兄。三桌席,品字兒排開,大盤盛了肉向桌上放着,卻派了三個小校,分成三桌前篩酒。馬忠自坐左角主席,將各弟兄讓入三席分別坐了。各人以爲他是犒勞常事,自也未曾如何理會。小校們篩過了幾遍酒,馬忠舉起酒杯來,唱了個喏道:“難得與各位患難相處一場。今日特備下這杯薄酒,和各位助助興,實在不能略表我敬慕之誠。某有一言,願以奉告。大丈夫志在千秋,自不爭在一時得失。各位一腔忠義,前來勤王,只是要圖個報效國家,於今金兵已退,各位自是求仁得仁。馬某深愛各位都是絕頂人才,本想作個長久相聚,現金兵退去,朝廷必有一番新部署,某將托足何處,兀自不可知。所以今日此會,也可說是與諸位餞行,張總管在鄧州,自是十分盼望,各位即日回鄧州去罷。”大家自到馬忠帳下投效以來,將帥相處十分歡洽。現今馬忠突地說出此話,卻是下着逐客令,一番熱鬧,恁地結束,卻是出於意料,面色都有些變動。關勝拱手道:“某等自投效以來,統制骨肉般相看待,無不感激。料得統制所說,願圖個長久聚首,自也是實。只因日前宣德門前伏闕請願,十分聳動視聽,必然有人在東京散下惡言語,欲加中傷。某等不才,自未敢有累明公,明日便當拜辭。但鄧州現今太平無事,某等回去,食粟而已。多事之秋,大丈夫實不應如此。現有盧佳義等人,猶在河北山東之間,孤立無援,某等意欲即日渡河,前去相助。朝廷可以棄河北不顧,某等卻還不忍,將這大妤河山拱手讓人”。馬忠道:“河北州郡,還只是失了來往通道上幾座城池。現今盧都統在濟州、大名之間,監視了金兵後路,那正是軍事上得力處,若教他損折了,大大可惜,各位若向那裏去,我便向李綱相公商量了,頒給各位越過關卡公文。”關勝拱手道:“但望都統制一力促成。”馬忠見他們不願回鄧州,倒要向河北去,益發欽敬些,陪着各人吃得醉飽了,方纔散席。

  宴後,衆兄弟在帳下商議了一陣,只有兩人不願到河北去。一個是曹正,因爲張青陣亡了,孫二孃又存亡未卜,須去尋覓,還撇下了孫太公無人侍奉。曹正願在東京還開了這座灑館,照料老小。第二個是魯智深,他不合鼓勵了張三、李四那班破落戶出來打仗,於今傷亡了許多兄弟,並沒有得着朝廷一些撫卹。那些不曾傷亡的,還留在馬忠營裏,挑草擔水,未曾回去得。自己卻當留在東京,看他們一個小小收場。於此想了,他要去見大相國寺廟裏長老,還在廟中菜園子裏寄住些時候。關勝因爲他兩人所顧慮的也不全是私事,便依了他們。到了次日,馬忠已在李鋼那裏,取來經過關卡文書,交與了關勝。他們弟兄,除了張青、孫二孃陣亡,白勝、鬱保四在金營不屈自盡,曹正、魯智深留居東京,現拿了文書向河北去的,還有關勝、林沖、徐寧、楊志、史進、戴宗、韓滔,彭玘,呂方、郭盛、樊瑞、項充、李袞、楊春、李忠、周通、施恩、焦挺一十八員。因爲他們去得匆忙,曹、魯兩人也來不及去餞行,只在營門口,站在路頭,恭送他們上馬而去。馬忠因他兩人一個久在東京作生理,一個是出家人,便讓他在東京住着,料着也無妨礙,且自由他。魯智深送過了關勝,站在路頭上向曹正道:“不想卻把灑家留在東京,且到大相國寺裏去瞧看長老,改日再來和賢弟敘談。”曹正道:“小弟也聽說那廟內智清長老早已歸西,於今另換了方丈,師兄前去,他若不收留時,儘管向小弟店中來。”魯智深道:“天下寺廟容留天下僧人,諒着那新方丈也推辭不得。便是推辭時,灑家自向酸棗門外菜園子裏去,自可容身,他也拖我出來不得。”說着,二人同入了城,分道而行。

  這時,金兵退去多日,東京城裏已太平無事,商民照常度日。智深的包裹早已失落,不知在何處,禪杖不便攜帶,託曹正帶回家去。自己卻空了兩手到大相國寺裏來。這裏雖一度困在圍城裏,但僧人以爲超然世外,便是金兵入了城,也一般的作和尚,便是不曾有甚走散。智深到了廟裏,先投知寮,見了知客,告知來意。那知客也是久住本寺的僧人,如何不省得智深這驚人名字。因笑道:“師兄原是這寺裏舊僧,於今又爲國家出力了,後歸釋家,正是本寺光榮。”智深道:“灑家是個性直人,師兄休只讚譽,但求明告,寺裏容我也不?”那知客見智深恁地胖大,如何敢和他言語計較。便笑道:“師兄且到齋堂裏用齋,小僧當去商知長老”。智深道:“佰家已吃過了酒飯,不用齋,便請稟知長老則個。”知客含着笑將智深留在知寮裏,熊進得方丈,去見長老。這長老也和智深同輩,法號智圓,原是童貫手下一個門客。只因家中妻妾爭吵,一氣出了家。由高俅把他剃度在這大相國寺裏出家。因他有恁般大來頭,那智清長老,卻肯另眼相相。在這寺裏,只是栽花養魚,僭心養性。不須他唪經拜懺與衆一般辛苦。智清歿了,全寺僧人,沒一個比他身分高的,他便做了方丈。這東京貴人,他自有門路認識,香火益發旺盛。金兵圍城之前。他也曾打算跟了上皇聖駕到建康去。卻又怕一時不能得着大廟容身,便躊躇了未曾走得。這幾日金兵退去,心地安帖下來,正在禪房裏學習彈七絃琴。知客進來,把魯智深前來投靠的話說了。智圓大驚,推琴而起。因道:“這是個殺人魔王,恁地容得,當年他在這廟裏管菜園子時。他在半路上放走林沖上粱山,這件案子,險不鬧通了天。這次他們二三十個粱山頭領到東京來勤王,城外如何和金兵廝殺,我們又不曾到城外去瞧看,知道是怎的?他們在城裏威風,卻還了得!那日在街上呼喊老百姓附和陳東請願,就是他們做出來了。你看我身在方丈裏,外面甚事我不省得?”那知客聽他嘮叨了說上一串,卻是插不下嘴,只好怔怔的站了。智圓道:“於今李邦彥相公正惱恨着他們,今日上午有貴官寺裏來還願。兀自談着他們,說是已着馬統制限期他們出境,如何他倒留在東京,又要回相國寺裏來?”知客道:“長老怎地說時,便自回覆他走去就是了。”智圓坐下,閉目參禪一會,搖頭道:“如何能直言回覆了他?在五臺山時,他把廟裏金剛也打翻了。”知客道:“當年智真長老,也是怕廟裏容他不得,便派他到酸棗門外去管那菜園子。現今依舊着他那裏去,長老意思如何?”智圓道:“好卻是好,只怕那廝威風賽過當年,卻不肯去。”知客道:“長老用好言語安慰着他,他那一勇之夫,知些甚的?”智圓道:“也好,你引將他入來。”知釋出來,見了智深道:“長老聽着師兄來了,甚是歡喜,你且隨我去引見。”於是借了一件袈裟,讓智深披上,又點了三枝信香交在他手上。他作了這多年和尚,自也懂得些佛家禮節,便拈了香,隨在知客之後,走入方丈。智圓盤膝端坐在禪牀上,見智深入來,含了微笑。智深將信香插在佛案上香爐裏,然後向長老拜了兩拜,起立一旁。智圓垂眉閉目受過智深的參拜,然後開眼向他道:“智深你是本剎的僧人,我自知道你底細,你放下殺戒,重行皈依佛座,我自益發要成就你。只是東京城裏,不易安放你這擒兜伏虎的羅漢。你自己應該也省得。沒奈何,你依舊可到酸棗門外菜園子裏閒住些時。那裏自有管園子的菜頭,還不段你做甚事。將來十分太平了,我自把你調到廟裏來做個都寺、監寺。智深你聽我言語,你且屈就則個。”智深心想,灑家正要個閒散身子。這長老便省得灑家鳥性,這長老是個好和尚。應聲唱喏道:“長老恁地說了,灑家去便是。”智圓見智深毫不留難,又安慰了一番,然後着知客引了出去。

  智深走到知寮,將袈裟脫了。正待出廟向酸棗門外去。卻看到兩個漢子迎面入來。其中一個年長的,身着青衣,帶了抓角巾,是個差役模樣,另一箇中年漢子,衣服卻華麗些,頭戴方巾,身着綠羅衫。他兩人只管向智深身上打量。知客似乎知道他意思,便笑道:“這是本寺舊日僧人,在外多年,於今又回來了。”那公人道:“莫不是魯智深師兄?”智深看他臉上帶着幾分奸猾,老大不高興,便道:“灑家便是,卻待怎地?”說時,便瞪了眼。知客笑道:“他自仰慕師兄,並無別意。”那兩人見智深如此,閃在一旁便不言語。智深辭了知客,自向酸棗門外去了,那公人呆站了許久。方纔冷笑道:“這兇僧倒是冤家路窄。”知客笑道:“阿彌陀佛,董二郎休恁般開口罵出家人。”那人道:“師傅,你不省得我董蓋,與他有一般關涉。當年我哥哥董超與薛霸押解林沖到滄州去,一路受他欺侮。我哥哥回來,公事不能交代,得罪了高太尉,投奔大名,爲了押解盧位義,卻被他梁山上強盜燕青一弩箭射死。不是這禿……”那董蓋看到知客光了頭站在當面,只得把話突然停止了。那中年漢子接了嘴道:“不是林沖這場案子。這二郎哥哥如何能到大名去。提起林沖,兀的不教人咬碎牙根。”知客笑道:“陸管家難道也和他是仇人?”陸管家道:“怎地不是?我哥哥在高太尉那裏當虞侯,和林沖是好友,便死在他手上。”知客唸了佛道:“這是佛地,二位休只在此談甚冤仇。長老正在方丈裏彈琴,陸管家且請裏面拜茶。”陸管家拱拱手,便到方丈裏來,智圓看到,由方丈裏迎出來,作問訊道:“陸管家好久不見,且請到靜室裏坐。”這智圓和尚,是富貴人出身,禪室裏也不肯作貧寒相。自在方丈後面,闢了三間屋子,裏面糊漆得雪亮,紗窗畫檻之下,陳設些金石字畫,書檯琴案,甚是精緻。陸管家和董蓋相率進得靜室,伸個懶腰,在安樂椅上坐了。嘆口氣道:“金兵圍城時,晝夜心裏不安,於今金兵退了,才舒出這口氣。”說時,有小沙彌送上三碗泡茶,又在金鴨爐裏,焚上了一撮鷓鴣斑,立刻室裏香氣洋溢。智圓在彩布蒲團上坐了。因笑道:“聽說上皇不日要回京,童大王自也要回來,你我再委屈些時,還有翻身之日。”陸管家道:“提到委屈,我正要問長老,如何把梁山強盜容納在寶剎裏?”智圓皺眉道:“他是本寺舊僧,於今又勤王出力。李兵部、種經略也對他們另眼相看,貧僧如何能不收他?沒奈何,把這魔王送到酸棗門外菜園子裏去,將來再作理會。”陸管家道:“便是我童衙內與他們向不相犯。上次出京,在東郊遇到了戴宗、史進,平白地將錢財搶劫去了,那還罷了,還逼着衙內吃了一頓馬糞。又逼着衙內立下字據,說他傷害了百姓,罪有應得。此仇如何可以不報?這和尚留在寶剎裏,好歹不要他走了。”智圓道:“這事須不是他做出來的。”董蓋道:“雖不是他做的,史進、戴宗自和他是同黨。我們高衙內,也是林沖刺殺了,有夏虞侯親眼得見。於今在緝捕使衙裏告了林沖一狀。小可現時也在高府當名虞侯。公仇私仇,和這梁山強盜卻是干休不得。”智圓向窗子外張望了一下,搖搖手連使個眼色。那外面正有兩個打粗和尚,整理院落裏花草。三人說話,便把言語低了。

  這兩個打粗和尚,有一個叫法通,是本寺菜圓子外破落戶出身,向與智深交好,無意中將話聽在心裏。到了次日早間,齋櫥裏齋頭和尚着人向酸棗門外挑菜去。法通便討了這個職務,向菜園子裏來。這日天氣晴和,太陽初出,半天黃雲都散,圓牆邊一排大柳樹在綠雲堆裏,藉着早風,正飛舞着雪點也似柳花。智深敞了身上皁布直綴,在柳蔭下散步。法通放下空籮擔,迎向前唱喏道:“師傅還認得我?”智深睜眼向他看了些時,哈哈笑道:“你是癩皮狗王乙哥,兒時出了家?也和灑家一樣。”法通道:“小可把世事看淡了,出家才得半年多,就在大相國寺裏,當個粗手和尚,晝夜出力,不曾禮得佛,也不曾學得唸經。沒來由卻頓頓吃黃米飯臭鹹菜,口裏淡出鳥來,只是天天牛馬般伺候那些閒禿驢。早晚小人要還俗。”魯智深哈哈大笑道:“吃一飽,穿一身,作潑皮不好,兀誰叫你看淡了世事?今日來和我叫苦。”法通道:“小人並非來叫苦,知道師傅在此,特地將一件機密事來相告。”於是把在窗外聽的事和魯智深說了。正是,這又向大荒山放起一把野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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