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那日,顧大嫂、孫二孃兩人,買了些新鮮果子和糕餅,配成四色禮物,另覓了一匹緞子,一股玉釵,作爲進見之禮。寫了個拜帖,一併放在托盤裏,先着楊林託了,送到隔壁賭局子裏去。那錢大看到禮物,心下大喜,說是立請兩位大娘子過宅拜茶。原來他家只和賭局子隔兩條寬巷,他自引夥伴,捧了禮物,帶了回家去。他渾家喬氏,在家無聊,正巴不得有客進門。見錢大帶了禮物回來,笑嘻嘻地迎着道:“是否那孫家婦人送的?”錢大說:“是。”他先看到那匹錦緞子上放了一股玉釵,便取將來,在手上玩弄。見那釵足有七寸長,琢磨得龍頭鳳尾,花樣細膩。便笑道:“他們先送的那十粒珠子,正好作一個穗子,將來放在龍口裏啣了。”錢大笑道:“這個姓孫的是中原來的一條大肥羊,他們來了,你自好好款待他了,怕他不將這般好物事陸續送你。他們有甚事相托,你都依了。”喬氏聽他恁地說,樂得將禮品全收了。不多時,楊林引着顧大嫂、孫二孃來到,喬氏滿臉是笑,由內堂引到臥室裏茶點款待。顧大嫂在家中計議妥了,除了說向她借轎子向東岳廟進香之外,並不曾道着別的。過了幾日,喬氏也也曾向小東京來回拜,曹正又親自下廚,烹調得上好菜餚待她。這唱曲子出身的人,便圖個好穿好吃,已是十分高興。顧大嫂瞧科了她那情性,便一兩日,時時送些人情紿她。轉眼天氣轉涼了,顧大嫂在綢緞店裏,挑選了一匹紅綾子,自送到錢大家來。這喬氏長晝無事,在臥室裏坐着剝松子仁兒。小丫環來說,那孫大娘來了,便一迭連聲請進。喬氏見她攜了包裹進來,便笑道:“前日七夕,奴作了一個乞巧盒子,正等兩位嫂嫂來耍子,卻不想沒來。”顧大嫂道:“正是天氣涼了,想大娘子必定要添制秋衣。奴帶了匹紅綾子來,大娘子也好作件紅綾襖兒穿。我見大娘有條百練白羅裙子,和這料子顏色配合起來,正是好看。”說着,把包裹解開來,將料子交到喬氏手上。喬氏兩手接了,啊喲了一聲道:“又要嬸嬸破鈔,奴如何承當得起?”她說着,將綾子放在牀上,在衣櫃裏取出那條白裙子來,放在綾子旁邊,牽扯了裙底和綾子配襯了一處,偏了身子,回頭向顧大嫂道:“嫂嫂,你看這顏色配得恁地好看。”顧大嫂笑道:“大娘子,這樣花枝般人物,穿甚的衣服不好看。”喬氏笑道:“說不得,老了,不似當年了。”顧大嫂道:“大娘子將這衣服早日作起來,我們看看也好。可惜奴姊妹二人,自幼都是粗工出身,橫針不能直豎,不能和大娘子將衣服做了送來。”喬氏將裙子衣料都收起來,將手挽了顧大嫂,同在牀沿上坐下,笑道:“屢受姊姊許多厚賜,奴已是不敢當,嫂嫂還要恁地說,奴如何承當得起?”顧大嫂道:“仰仗錢大官人之處還甚多,卻怕奴巴結不上。”喬氏道:“奴也曾和拙夫說了,孫二郎所託之事,務須早在帥府裏設法,這早晚那秦虞侯必有個回信。”顧大嫂道:“聽說那秦虞侯令妹,元帥十分歡喜,如何卻未扶作一房夫人?”喬氏道:“元帥府婢妾成羣,這卻看了七分福氣,只三分仗着姿色。”顧大嫂道:“如何不向神佛前去許個願心,求個符咒兒?”喬低聲笑道:“我也曾聽得人說,有一種靈符,將來悄悄地放在枕頭裏,便可稱心如願,不爭真有這事?”顧大嫂道:“如何沒有!拙夫就認識白鶴觀裏一個道人,有那好道法。只要求得他的符兒,求壽有壽,求子有子。你道是房裏人求男子歡喜。端的鐵石人也可使得他回心轉意。只是一件,這道人誠心修行,不圖人家錢財,非是他願意時,卻請求不得。”喬氏笑道:“真個有這活神仙時,和那秦虞侯妹子,求得一張符,勝似送他黃金百兩。”顧大嫂笑道:“這事是人家房門裏的事,卻是胡亂代人家作主不得。”喬氏道:“大嫂說的也是,等官人回來了,我自和他商議這事。”顧大嫂見他恁地說了,益發把這個枝節道人的本領,說得天上有,地下無。小丫環向桌上進了兩三回茶和果子,喬氏靠了窗戶下,在桌子邊坐了,笑嘻嘻地剝着松子仁兒,聽顧大嫂說。她兩次要去,喬氏自留着。後來是狗眼判官錢大回來了,顧大嫂才告辭回去。當天把這事和孫新弟兄們說了,大家都暗暗地歡喜,料着這條計,必可教秦虞侯上了圈套。
到了次日下午,只見錢大和秦虞侯雙雙的來了。時遷坐在櫃檯裏,起身相迎,笑道:“兩位官人來得正好。今天得了幾尾好肥大的金絲鯉魚,又有大腿也似粗嫩藕。”錢大道:“孫二郎在家也無?我有事相商。”孫新早由後面帳房迎將出來,笑道:“正要請兩位吃幾杯,昨晚在賭場上博贏了十兩銀子,卻好作東。”三人一同走到小閣子裏,秦虞侯先搶了主席,笑道:“二郎,今天必是將東道讓了小可。”說時,過賣送了泡茶進來。秦虞侯在懷裏取出一錠銀子交付他道:“可先交付櫃上存帳,並請時主管一發同來坐地。”原來曹正在這小東京充了掌竈,段景住充了採辦司帳,王定六充了當頭酒保,時遷卻算店裏東家又充主管。這錢大雖在隔壁,因他弟兄裝扮得相像,正看不出一些破綻,兀自認時遷是主管。時遷應聲來了,唱個喏道:“如何要秦官人生主席?”秦虞侯道:“不爭我每次來都白吃小東京的。今天且是有事相求,如何不作個小東?二位不肯賞臉時,小可便告辭。”錢大也道:“二位只要把秦虞侯所託的事能承諾辦了,卻不勝似千百遍宴席?”於是孫、時二人唱個無禮喏坐下。一霎時,酒餚送上桌來,大家隨便吃着,秦虞侯回頭看了閣子門口簾外無人,因低聲道:“聽錢大官人說,孫家大娘子和他娘子曾提到二郎和那個枝節道人相識,可以和舍妹求一道神符,小可真是喜之不勝。我也曾聽人說。白鶴觀有個枝節道人,道法高妙,卻不想他還有這般手段。”孫新道:“秦官人和小可恁地交好,此事本當竭力,只是有兩件難處。”錢大道:“聽說那道人卻不需索錢財。”孫新道:“正是如此,便有難處。”秦虞侯道:“你且說有哪兩件難處?”孫新道:“我曾見他和一個反睦夫妻撮合過,撮合以後,夫妻二人,比新婚夫妻,還要甜蜜。只是他有許多私話,須問婦人。青年婦女,如何能和出家人說私話?便是內子問了那婦人,將話告訴道人的。內子年將五旬,是個半老婆婆,向來她又爲人爽快,便不曾難倒。如今道人若有甚話要問時,兀誰轉告得?這是其一。第二難處,這道人必須得着那男子一樣貼身的東西,念過了咒語,灑過了淨水,再交還那婦人,藏在身上。卻是一樣,這東西經過男子手不得,也經過第四個人不得。連道人自己在內,只許一共三個人看到那物事。大官人,你看這是不是麻煩嗎?”秦虞侯聽了,手摸髭頹,正在凝神想着。錢大哈哈大笑道:“遮奠你道得有許多層難處,據我看來,一點也不難。第一,你說你大娘子曾和人家撮合過,如今益發煩她一次。就讓她悄悄到帥府裏去,和秦虞侯令妹見着。婦人家在一處,什麼談不得。其二,你說要的物事,一客不煩二主,便請順帶出來。將來還是由她帶了進去,豈不省事?”孫新道:“小可怕不這樣想了,只是元帥府裏,民婦如何得進去?”錢大笑道:“有小可引路,便能進去,便是秦虞侯常走上房,也不如小可這般便利。這話爲付?因爲元帥府裏有規矩,是金邦人士進出,有塊進出腰牌便可。若是中原人,卻盤查得緊。相煩大嫂就扮了小可阿姊,隨小可進出。只要秦虞侯先生去通知他令妹一聲,說是身上閃跌了,要着一個推拿婦人進去推拿,有甚進去不得?”秦虞侯唱個喏道:“若得錢大官人如此促成,卻不是千好萬好!卻不知大娘子可肯煩動一次?”孫新道:“只要秦虞侯發跡了,大家都好,小人怎的不願意?小人便着內子前來當面。”說着,便出去引了顧大嫂入來。她道了兩個萬福,坐在一邊,孫新向她說知此事。她笑道:“早年曾學得一些拿筋法。奴當得效勞。”孫新笑道:“原是恁般做作,不曾真個教你去推拿,倒傷了貴人玉體。”秦虞侯笑道:“尊嫂果然像個女醫生,此事不須多言,便是恁地行事。只怕枝節道人那裏請求不動。”顧大嫂道:“他不依時,奴和拙夫長跪三晝三夜,也必求得他依允。”秦虞侯聽了大喜,當時便如此計議定了。
過了兩日,秦虞侯在內外都說得通了。挑一個黃昏時候,顧大嫂挽一個燕尾鑽頂髻兒,穿一件紫色長羅衫,着雙蠻靴,臉上大片抹了脂粉,扮個胡婦模樣。錢大穿了當值衣服,將一張腰牌,掛在顧大嫂紐絆兒上,便十分像個帥府裏的僕婦,大膽地進去了。顧大嫂穿過大堂二堂時,見兩旁武器架子上,明晃晃插了各種兵刃。心裏暗暗叫得一聲慚愧,心想,若是在這裏遇到斡離不那廝,隨手取過一項兵器,好歹便結果了他。錢大悄悄地道:“你這是恁地了?你只管瞧科恁地?”顧大嫂笑道:“奴膽怯些個。”錢大笑道:“你休看着這般威風,到了上房去時,一般地是溫柔世界。”說時,穿過幾重院落,燈火通明,都是錦天鏽地。踅過一個小院落,葡萄架下,一個小月亮門,秦虞侯站在葡萄架下點了個頭,便在前引路,錢大卻不去了。顧大嫂隨他又繞過一重大院落,在走廊上月亮影裏,站了個垂髻小丫環,低聲道:“娘子在等着,着我來引了去呢。”秦虞侯向顧大嫂道:“你放心去,我自在這裏等你。”顧大嫂笑着點點頭,默然隨了那小丫環走去,她到了一間廂房門口,打起簾子,口裏叫道:“娘子,那個推拿的婦人來了。”顧大嫂入去,見一個二十上下婦人,滿臉脂粉,畫了入翼長眉毛,身着繡花紫綾衫子,斜倚在湘妃榻上。那榻前雕花檀木案上,擺了果碟茶具,一隻博山爐,裏面然着香料,正氳氤騰出一縷香氣。孫新曾告訴了她,在斡離不身邊,未曾正過名分的婦人,都叫一聲娘子。顧大嫂料着她就是秦娘子了,站定先道了個萬福。秦娘子道:“聽說你有推拿好手段,你且和我推拿一回,將奴這筋骨痠痛診好了,我自重重謝你。”顧大嫂對她臉上端詳了一番道:“請娘子升上一升則個。”秦娘子便向小丫環道:“你且出去,我叫你時,你便入來。”那小丫環出去了,顧大嫂和她談了好大一會。二更將近,方始告別。
到了次日,她着孫新陪伴,來到白鶴觀。那李逵、戴宗、樂和都住在觀後一所披屋裏,公孫勝也來這裏敘話。頓大嫂笑道:“那個秦娘子晝夜夢想了作斡離不一房侍妾,我誇說先生有迴天手段。她心花怒放,說是她作了一房夫人,添得個男兒時,她願早晚三炷香供着先生長生牌兒。”公孫勝笑道:“這個婦人真個得隴望蜀。還不曾作得夫人,又想生子。在下修行半生,何曾幹過這勾當,管人家閨房中事。”顧大嫂道:“先生胡亂畫道符兒,奴也好將去,作個進身階兒。”公孫勝笑道:“符我自會畫,我何曾有這手段,使得斡高不扶她作一房侍妾?日久不靈時,卻不阻礙了這條路徑。”戴宗道:“這等勾當,我得自賺得他一時便算他一時,將來卻作理會。”李逵在一旁坐地,卻不省得他們恁般計議,便跳起來道:“兀誰鳥耐煩?既是大艘能到斡離不那廝家裏去,何不引了鐵牛去?我到了那裏時,他便是在鐵櫃子藏了,我也拖出來將他一斧子砍了。”戴宗道:“你休得多言,你須知這在人家國度裏。”顧大艘笑道:“李大哥,你卻再等候十天半月,不爭我們賠送禮物,巴結人家一陣,都白白地折損了?”李逵道:“我便不再鳥作聲,看十天半月後,你們怎地?”當時公孫勝取了黃絹用珠筆畫了兩道符,含笑交與顧大嫂。她曾在秦娘子那裏取得斡離不一角汗衣小襟來。公孫勝也取些信香薰灸,交她帶回。大家雖是幹得細作生活,看了倒好耍子,各人都止不住笑。
到了次日黃昏,顧大嫂便又悄悄地把物事送給秦娘子去了。這秦娘子得了物事,心裏想着,世上真有這等活神仙,我且試試。困問顧大嫂道:“不知有甚事要禁忌嗎?”顧大嫂道:“甚的都不必禁忌,只是須提防驛馬星和殺星衝動。若有此等事時,通知了那枝節道人,他道還禳解得。”奏娘子道:“但不知幾時能有靈驗?”顧大嫂道:“這卻看娘子誠心。多則十天半月,少則三五日。”那婦人聽說十天半月,自是忍耐了下去。因之自這日起,特意修飾得妖媚些,內堂婦女,有告了消乏的,使去替了她侍侯,每日只管在上房踅來踅去。不想到了五六日上面,那斡離不兀自對他相好妻妾說:“早晚又要出兵去攻打東京,這次非同往常,必須佔了趙氏天下。”她聽了,卻比趙官家着急。便悄悄着秦虞侯喚了顧大嫂來,因道:“奴命裏卻這樣苦,方是求得仙符兒,又被殺星衝了。元帥這早晚便要出兵,他這番定要奪了趙官家天下,正不知幾時得回燕山。”顧大嫂聽說,大吃一驚。因道:“既是恁地,望娘子探聽得元帥起程日期。告知了那枝節道人早教他解救。若是在元帥行期前,能把娘子喜事定了,卻不是好?”秦娘子道:“不須打聽,我自知道,元帥這些時,和一個新收的潘夫人,甚是相好。他說,西路元帥粘沒喝,已出兵多日,攻過了潞州。他自己兵馬,也悄悄地入了南國邊境。這月十八是個黃道吉日,他必須趕了南去,他兀自捨不得潘夫人,要帶了她去,少不得還要另帶幾房婦女。奴心想那活神仙若禳解得奴命裏殺星,奴也願和元帥南行。”顧大嫂道:“這話確實嗎?”奏娘子道:“我自親耳得聞,怎不的實?”顧大嫂道:“事不宜遲,奴明日一早便去見那道人。”秦娘子見她恁地熱忱,卻是千恩萬謝。
這晚顧大嫂回來告知此事,衆兄弟都吃一驚。次日早起,分兩撥出城,來到白鶴觀後面披房聚議。公孫勝道:“這信息十有八九可靠。李逵兄弟可陪伴了戴宗兄弟,騎兩匹快馬,不分晝夜回鄧州去報信。如果是斡離不大軍已經出動,一路之上,你們必能看出些形跡。我們這裏自當陸續探聽消息。前日聽說戴兄弟身上略感不適,不知清減了也未?”戴宗道:“大前日下午,身上寒冷了一陣,其後又發着燒熱,前昨兩日卻無事。今日身體如常,或者好了。這事重大,不可耽擱,小弟立刻便行。早飯已經用過,且到路上打尖。”李逵跳起來道:“去去,鐵牛又不出家,晝夜悶在這鳥道士廟裏,實在忍受不得,我立刻安排坐騎去。”說着,起身向馬槽裏去了。不多一會,李逵牽了兩騎馬在院落裏站了。戴宗匆匆收拾得一個包裹,掛了口腰刀,向衆兄弟唱了個喏,便來上馬。李逵取頂氈笠戴了,將兩把板斧插在腰間,先跳上馬去。戴宗道:“兄弟,你卻恁地性急!也不曾和衆兄弟告別一聲。”李逵笑道:“我吃憋悶得久了,兀自想追到半路里,砍他幾個番狗,正是忘了這般鳥做作。”於是在馬上欠身唱個大喏道:“鐵牛無禮!”衆兄弟不敢送出觀來,且在院落裏道聲保重。
兩騎馬緩緩走出了白鶴觀,不兩里路,踏上南行大道。戴宗在馬上道:“兄弟,這番回去,恐要在金兵大隊前後偷過,你必要聽我吩咐。”李逵道:“你自放心,鐵牛不是性命?”戴宗在馬上加了幾鞭,八隻馬蹄子,如風捲雲,揚起道上黃塵,飛奔了去。看看到了未牌時分,戴宗的馬,只顧緩了下來。李逵道:“哥哥,你曾說,這次要在晝夜八百里上,再加緊些,恁地走時,一天能走多少路?”戴宗道:“兄弟,你不省得。我頭暈目眩,身上冷得緊,端的在鞍鐙上坐不住了。”李逵一抖緩繩,和戴宗的馬鞍相併了,看他臉色蒼白,嘴脣發青,因道:“這卻怎好,哥哥端的是病了,莫不是瘧疾?”戴宗顫了聲音道:“我也是恁地想。”說時,人坐在馬背上,前仰後合。李逵道:“既是哥哥病了,今日且將息了,明日再走。”戴宗道:“軍事緊急,這如何使得?我自掙扎了,若得出身汗,這瘧疾自好。”說畢,打了馬便走。李逵因他道了軍事緊急,便不敢攔阻,打了馬在後跟着。約莫走了一、二十里路,戴宗方把繮繩拉住了。李逵在後面叫道:“哥哥病好些也不?”戴宗喘了氣道:“正是瘧疾,現在發燒起來?燒得這頭腦像裂開了。”說着,把身上衫子鈕釦敞開,將胸脯露出來。說畢,又喘氣。李逵道:“哥哥氣喘得緊,歇歇也好。”戴宗見路旁一從柳樹。也不言語,扶了鞍子,便滾將下來。繮繩不曾拴得,便在柳陰下一片草地上睡下了。李逵大驚,跳下馬,將兩匹馬都拴樹上。便扶了戴宗,問他怎地。戴宗搖頭道:“不打緊,我且將息十半時辰,口渴得緊,兄弟到附近民家討碗冷水來吃也好。”李逵站着向周圍一看,見附近有片菜園。便跳了去,摘了七八條黃瓜來,交給戴宗。他睡在地上,把瓜都咀嚼了,滓渣不曾吐去一點。便閤眼睡了一頓飯時。睜眼看時,太陽已離地面三丈高。因道:“懲般走路,卻不誤了大事!”跳上馬背,又打了馬跑。又走了二三十里路,天色已經昏黑,行近一個村鎮。李逵在後叫道:“哥哥,你兀自不肯歇,你不病倒時,鐵牛要餓倒了。”戴宗因他喊叫得緊,只好在村鎮裏投店歇了。晚飯也未曾吃,和店家討得睡房,便在牀上被頭睡了。李逵叫店家打火做飯自吃。次日四鼓,戴宗便起牀吃了一頓酒飯。未曾天明,便和李逵上路。他的瘧疾,正是隔二日一發,這日卻由得他走。接連兩日,一氣走了四百多裏,方纔投宿。次日只走大半日,瘧疾又發了。他依然不理會,直等火燒火熱時,方纔在路旁將息兩三個時辰。
恁地走了三日,到了雄州。經過村莊,十室九空,門窗倒坍,什物零亂,像個大軍經過情形。戴宗在馬上尋想道:“街上如何恁地荒涼,莫非金兵由這裏經過?”李逵道:“且找個百姓來問。”戴宗向前面路頭一指道:“那裏有一小股塵土涌起,必是有些人走路,我們趕上一程,覓個人問問。”於是二人打馬向前,直奔那股黃塵。看那裏時,正有七八個金國軍漢,推輓了一輛車子,在大路上蠢動。李逵拔出板斧,搶上前去,早砍兩個。砍到第三個時,那人鑽入車子下面,大聲叫道:“爺爺,我是中原人。”戴宗一馬也已趕到,隨着搠翻了兩個。其餘幾個都四散跑了。戴宗向車下那個軍漢道:“你出來回話,我自饒你性命。兄弟,你休砍他,留他頭顱說活。”李逵叫道:“你這撮鳥出來說話。不時,我連這車子劈了。”那人只得由車後爬到戴宗面前,戰兢兢跪在地上道:“小人是被金兵擄來的善良百姓,井非番人。”戴宗道:“恁地時,你起來說話。此地有多少金兵,向那裏去?說得明白了,自饒你死。”那人道:“這路金兵多少,小人不知。但在這裏經過,也兩三日不完,聽說他們是要佔趙官家天下。小人打在老弱隊裏押解糧秣。又因爲這輛車子壞了,落了後,小人只聽說將糧秣解往冀州,想必是大軍到了冀州。好漢若前行,休走大路,過去二三十里,便是大隊金兵。”戴宗聽說,自放了那人,因向李逵道:“兄弟,這事是千真萬確了,我們必須趕回鄧州去。我們且繞過大路,趕到金兵前面去。”這般說了,於是就地向東繞過大路二三十里,再向南走。果然靠大路近些,村民都逃避一空。這晚且不投宿,冒着月色,跑走了幾十里路,遠遠看那西角平原上,前後二三十里路,燈火相聯,像撒了滿地星點,鼓角之聲彼起此落,前後不斷。戴、李兩匹馬,未敢片刻停留,直奔過去。次日走百十里路,便看到百姓安定如常,並不省得金兵來犯。心裏暗忖着,中原軍民,恁地荒疏,金兵殺來,真要如入無人之境了。因向李逵道:“趁此秋夜天裏,月亮很好,我們走兩個整夜罷。”李逵道:“鐵牛自忍受得,只是哥哥瘧疾不曾好得。”戴宗道:“休管他,走一日是一日。”恁地說了,便跑到深夜。還是兩匹馬都跑不動了,方纔在路邊一個破廟裏歇息了。這般帶病跑了兩日夜,便到黃河渡口,這兩匹馬委實是累了,兩人下得馬來,戴宗那馬,失了前蹄,便跪在地上。戴宗牽它起來時,方站得定腳,又跪下了。李逵扶了馬鞍道:“鐵牛這馬,也兀自要倒,如何是好?哥哥臉色蒼白,且將息一天罷。”戴宗道:“半天也將息不得。我們花些銀子,便在騾馬行,買兩匹馬走。”李逵也自看到金兵遍野將來,如何敢說不依他。便將兩匹馬棄了,另買兩匹馬渡河。不想在渡船上時,戴宗瘧疾又發了,上得岸來,便在一家客店裏歇了。又是四更起身,二人打馬南行。這一日二更,投宿一個鎮市,已行了二百多裏。戴宗道:“兄弟,我們再辛苦一日,後日是我瘧疾發作日子,明日趕他二三百里,後日便可帶病到鄧州了。”李逵道:“但聽哥哥之便。”次日,果跑了二百多裏。
到了第三日午牌時,李逵在戴宗馬後,正跑得緊,卻見他那馬一蹶,戴宗一個翻身跌下地來。李建帶住繮繩,跳下馬來,卻見他直挺挺睡在地上。李逵向前看時,他臉色像張蠟紙,雙目緊閉,已昏悶不省人事。李逵叉了兩手。沒個作道理處。大路上行人看了,都圍將來問話。李逵道:“我是鄧州統制衙裏衙將李逵。這是馬兵都監戴宗。自番邦探了軍情回報,路上兀自跑傷兩匹馬,不料這馬又作出禍事來。”人叢中擠出一個人來,向李逵唱個喏道:“小人是此處里正。斗膽向衙將請個示,把統監擡到前面村店裏將息一下如何?”李逵道:“如此便好。”那裏正在莊子裏要來一把牛皮交椅,叫四個莊客,擡了戴宗到村店去將息,另叫人去喂那兩匹馬。叫店家預備了酒肉,款待李逵。戴宗睡在交椅上,緩緩醒來,不住呻吟,店家又作一碗薑湯,灌給他吃。約莫一個時辰,戴宗睜開眼來,見李逵站在面前,便問是那裏。里正代答道:“這已是鄧州境內了,到城只有二十餘里路。”戴宗坐起來道:“快牽馬來,我有……”一言未了,卻又倒睡下去。里正道:“莊客來說,統監那兩匹馬,都不濟事了。統監怕乘騎不得,小人到前村去覓一乘小轎來擡進城去吧。”戴宗道:“只是愈快愈好!”李逵道:“兀誰鳥耐煩!二三十里,鐵牛隻一氣,便把兄長背進城去,想是天還不黑。”戴宗哼道:“只是兄弟也自睏倦。”李逵道:“鐵牛不困。我將息了兩個時辰,又吃了酒肉,我自走得。哥哥,且起來試一試。”戴宗知道李逵力大,又歸心如箭,真個扶了屋柱,慢慢站起來。李逵將腰搭膊緊了一緊,蹲下身去,把戴宗背在肩上。戴宗兩手抱了他頸項,他反過手去,託了戴宗雙膝。放開大步,向鄧州直奔將來。不到一個時辰,便奔入了城裏。戴宗道:“好兄弟,你且把我直背到總管衙裏,好先把軍情告訴張相公,我已支持不住了。”李連說聲是,真個直奔總管衙門。路上遇到劉唐,李逵叫道:“請稟告公明哥哥,我們直到總管……”下面腳不停步,便走遠了。一口氣奔到總管衙大堂上,戴宗由李逵肩上跳下來,拿了旁邊登聞鼓邊的鼓錘,亂敲了一陣。張叔夜在內堂聽得鼓聲,大驚,穿了便衣,即刻升堂。衙將、軍漢,也都紛奔了來。但見李逵靠了鼓架,兩手扶住戴宗。張叔夜不曾問話,戴宗喘了氣道:“上……上稟相公,末將八天八夜,由燕……山奔回。眼見金兵滿山遍野,過了冀州,河……河北,並無我軍抵擋。所報……所報是實。”說到這裏,他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李逵低頭看時,只一鬆手,戴宗便栽倒在地上。神行太保一生善走,竟是死在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