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新傳第四十四回 花和尚火燒相國寺 玉麒麟兵扼臨清城

  那蔡京手下虞侯陳明,晝夜作了癡夢,他想到上皇回了東京,蔡、童兩家,必然還要翻身。趁着他們主子還沒有回來,先建立下一些功勞,纔有討賞的地步。所以必想和童衙內報仇,魯智深那兩首憤詩,他想是殺梁山舊人的一枝毒箭,絕放鬆不得。這時他向陸管家又說出第二條計來,因道:“當今首相李邦彥,惱恨着李兵部,只愁無法擺佈他們。於今若把魯智深這兩首詩謄了,寫呈給李相公,他一定奏稟官家,咬李綱一口。縱然官家不爲這小事難爲了李綱,卻也饒魯智深不得。”陸管家拈鬚笑道:“童、高兩家仇人,只是林沖、史進、戴宗三人,你兀自奈何這和尚怎地?”陳明笑道:“管家你好想不開,我們只在詩後註上一行字,林沖、史進、戴宗同玩。一面悄悄地到牟駝崗酒店裏壁上,自代他們添上一行。官家難道還着人去對驗筆跡不成?”陸管家笑道:“恁地做時自是甚好,卻是休讓那賊禿曉得,他先曉得時,必定來尋你廝鬧。”陳明道:“這個我自省得。不知管家認識李相公家裏左右也無?若是這反詩,由李相公左右代遞了去看,又勝似我等向他告發。”陸管家笑道:“你若不嫌這場功勞落在我頭上時,便將詩稿存放在我這裏,我自有法擺佈。”陳明道:“彼此替主人家報仇,小可並不圖在主人前立甚功勞,詩稿放在管家這裏便是。若將來發到官裏審問,小可依然不辭出來作個證見。”

  這陳明交代後去了,陸管家卻懷了那詩到大相國寺裏來見智圓。見面之後,一拱手便道:“長老,你好大膽,於今天下荒亂,城外金兵還不曾退去得十日,你怎麼窩藏一個造反和尚在家?”智圓吃驚道:“管家此言怎講?”陸管家便在袖子裏掏出那篇詩稿來,交給智圓道:“在此,卻不是我捏造得。這兩首詩現寫在牟駝崗酒店牆壁上。長老不信,騎了馬我們一路出城去觀看。”智圓將詩看了,心裏砰砰亂跳。因道:“智深這個頑僧,兀自未改野性,恁地胡鬧。相國寺裏自容不得他。管家特地來此,必有見教。”陸管家笑道:“長老也曾道過,只是爲了不敢得罪魯智深,所以容留他在酸棗門外菜園子裏。現在有了這兩首反詩,長老要他出境,他還說得甚言語出來?”智圓道:“管家恁地說,卻教貧僧和他講理不成?他若肯和我講理時,當初便不容留他了。”陸管家笑道:“兀誰要長老和智深講理?長老自和李相公認識,便將這詩向李相公去出首。恁地時,不但那李相公自會代長老將魯智探驅逐出廟,少不得還要多謝長老衛護,在緣簿上重重地寫下一筆捐款。”智圓笑道:“貧僧倒不恁地想,只要童大王、蔡太師再回到東京來,勝似向廟裏寫下幾千幾萬兩香火銀子。”陸管家原在這和尚對面椅子上坐地,這卻移坐到和尚身邊,向他低聲笑道:“長老,你出家人靜中生慧,什麼理解不得?你有本領親近得童大王、蔡太師,你便有本領親近得現任宰相。”智圓道:“不是貧僧誇口,當朝朱紫,無論他好佛也不,若是讓貧僧見得三五面,無不另眼相看。這位李相公是有名的浪子宰相,除了吹彈歌唱,又酷好些琴棋書畫風雅之事。這些事兒,貧僧都略略在行,若是和李相公親近得一些時候,自也不愁和當年蔡太師手下那般榮寵。”陸管家卻伸手一拍和尚大腿,笑道:“長老卻不是十分省得。現在有了這兩首詩在手裏,你無論認得李相公也無,你還愁不能親近他怎地?”那智圓聽了他言語,抓耳撓腮一會兒,合掌向他稱謝道:“管家一語提醒了貧僧,事不宜遲。今日天色已晚,明日待李相公回朝回來,貧僧便去拜見。免得日子久了,智深省悟過來自將酒店裏壁上詩句擦去,卻教我們沒有把柄去難爲他。”陸管家站起來向他拱拱手道:“長老親近得李相公時,休忘了小可,小可明日來聽你好消息。”說罷,哈哈大笑。

  這智圓和尚把陸管家言語記在心裏,着實暗地裏記算了一番。到了次日,念過早經,換了一套乾淨僧衣帽,便到李邦彥相府裏來。他見府門口雙馬架着朱幔車子,正向側面馬廄裏走去,正是相公退朝回來了。便到門官房裏,深深躬腰,打了個問訊。那門官自認得這有名的和尚。因道:“兀的不是大相國寺里長老?”智圓合掌道:“貧僧便是。現有機密要事,須當面稟告相公,相煩通報一聲則個。”門官進去通報了,那李邦彥卻十分奇怪,心想這相國寺裏和尚,是童貫、蔡京門下人物,他特來拜見我,必有深意。便着門官引了智圓入來,在退思堂相見。這和尚更放穩了步子,手握了一串檀香佛珠,走到簾子前,躬身站定。李府侍役給他掀了簾子,他躬身而入,見李鄭彥端坐在上面,便拜了四拜,然後合掌站立一邊。李邦彥見他微垂了雙眉,面帶笑容,倒是個慈悲樣兒。便點了頭道:“長老,你道有機密事告我,莫非蔡京這老兒,有甚消息轉告於我?”智圓躬身稟道:“貧僧方外之人,卻不省得國家大事。今來稟告相公的,依然是小廟一點私事。只因前任長老,不合容留一個由軍官出家的僧人智深。”李邦彥道:“我自知道這人,是個粱山賊首,這次卻在馬忠營裏廝混。這是李兵部不識大體處。莫非他又到你寺裏廝鬧?”智圓道:“若是此等小事,貧僧何敢有煩相公清神。只是這個僧人,野性未除,吃醉了酒,竟在鄉村野店,題壁罵世,其中且有兩句言語,侵犯相公。貧僧不知此事則已,既知此事,就不敢隱瞞,免得將來發覺了,卻讓相公怪罪下來,貧僧承當不起。”李邦彥答道:“哦!彼此向無仇怨,他卻來撩撥我。你且說,他怎樣侵犯我?”智圓便在懷裏掏出那張詩稿來,兩手捧着,恭呈給李邦彥看。李邦彥手拿了詩稿看着,不覺勃然變色,拍了桌案道:“這魯智深如何恁般狂妄,毀謗朝廷?卻是饒恕不得,你且退去,我自有法處置他。”智圓合掌道謝,然後退了出去。李邦彥看了這詩,心裏自忖思,一個粗笨和尚,值得與他汁較。但李綱這老兒,始終維護了梁山泊這批賊人。於今抄出這兩首反詩紿他看,他還有甚話說?而且他說個和金送得江山盡,兀自把言語犯了聖上,聖上正不能放心梁山賊人,把這詩呈奏聖上看,不說李綱是包藏禍心,容納羣小,也說他個不自檢點,慢藏誨盜。若借這把刀,把這老兒除了,卻不是一件幸事?他恁地想了,自藏好了這張詩稿,次日早朝,卻真個把這詩妻明瞭欽宗皇帝。但這些日子,欽宗卻也不甚信任李揮彥,怎肯爲這小事責罪李綱。便向李邦彥道:“京師粗定,人心兀自不安,倒休爲了這小事,又在民間顛動風波。着京城防禦使,將這和尚驅逐出境便是。”李邦彥見一本未準,心裏卻十分羞惱。一個當朝宰相,打翻不了一個粗和尚,豈不被人笑話?如此想着,便一定要將魯智深處罰一場。退朝以後,一面着京城緝捕使逮捕魯智深,一面行文兵部衙裏,要緝拿戴宗、史進、林沖三人到案,交到大理寺審問。

  這行文未曾遞送出去時,那魯智深卻早一晚得着了消息。正是那個法通和尚逐日在留心着智圓行爲。見那天陸管家到方丈裏和魯圓談話時,便找了一把掃帚在手,在外面打掃院落,正把陸管家言語,暗暗聽了個夠。當晚想把話來告訴智深時,卻無奈城門己閉,不能出城。次日早起,也不通知寺內主持和尚。智圓見着李邦彥時,法通便在菜園子裏見着智深,將所聽到的,備細說了。因道:“師傅,你早晚離開這東京城也罷。這班議和大臣,勢力高大得緊。休說你我,便是內有兵部李相公,外有老種經略相公,也不能奈何他。”魯智深道:“兄弟,多謝你照顧灑家。若論他們暗下謀害灑家時,不知何時何地着手?灑家自不得不提防了他。他們若是要到樞密院三司告灑家一紙造反,灑家卻正好和他們理論。我兄弟二三十人,出生入死,在河北與金兵對仗幾個月,朝廷不知,也還罷了。若是在東京出力的這二三十人,各各出了一身血汗,有馬統制、種經略、李兵部親眼得見,須不是假的。還有幾位陣亡弟兄,都爲了甚的?金兵圍城的日子,我們出死力,金兵走了,我們倒想造反?灑家若是這時真個走了,倒教他們恥笑!說是灑家畏罪潛逃。”法通道:“有個理論時,前些日子李兵部不會罷了官了。師傅還是慎重則個。”魯智深道:“好!灑家且半依了你,只在這裏等候消息,你且探聽智圓那賊禿怎地擺佈灑家?”法通道:“師傅若暫不肯走開東京,卻千萬休入城去。在這城外,海闊天空,由得師傅行走,也不會遭那廝毒手。”他恁地再三叮囑了方纔走去。智深心中煩悶,取了壁上葫蘆,上街去打了兩斤酒,又買了一隻薰羊頭,將荷葉包了,揣在袖裏,回到菜園裏來,在柳樹蔭下草地上坐了,兩手捧了葫蘆,向口裏倒着酒,放下葫蘆來,便透開荷葉苞,兩手撕了羊頭肉下酒。灑肉都吃了,捲了兩隻袖子,在菜園子裏繞了池塘走。末牌時分,孫宏卻匆匆地由外面走來,唱喏道:“探知師傅爲了我兄弟事,兀自留在東京。現今有個喜信,特來向師傅告知。那馬統制相公也深爲我弟兄事掛懷,昨日將弟兄們召集到演武廳前,各人給了賞銀二兩,鮮肉一斤,幾個出力特多的,又另賞了一面銀牌。那傷亡弟兄,將來請兵部另加撫卹。今天衆弟兄都遣散了,各理舊業。”智深道:“你此話當真?”孫宏道:“小人如何敢欺騙師傅,現今銀牌在此,師傅請看。”說着,由腰帶上解下一面三寸大小銀牌,交給智深看。智深看了,哈哈大笑,孫宏怔了一怔,問道:“師傅笑小人嗎?”智深笑道:“笑你則甚?灑家只爲了你們一羣兄弟的事委決不下來,煩惱了半天,行坐不安,你把這話告訴了灑家?我便作我的去。且陪酒家酒店裏去吃幾碗酒。”孫宏自知他心裏煩悶,便陪同他吃了半天酒,日色沉西,方自分手。

  智深回到菜園子裏來,見管園子的菜頭收拾了兩擔萊蔬,放在菜地邊。便向他道:“灑家要入城去,和你順帶些菜蔬去也好,免得明日早上送菜和尚擔子重。”那菜頭見他醉薰薰地,高捲了兩隻僧衣袖握着禪杖,如何敢拂逆了他,因笑道:“師兄請便。”智深將收拾了的菜蔬,由繩子捆了兩小捆,用禪杖挑了,自向城裏來。進得城來,且不奔相國寺,先到曹正酒店裏來。曹正迎着道:“這廟園裏送菜,須不是師兄份內事,師兄擔了怎地?”智探將擔子直挑進帳房來放下。因將陸管家和智圓商量陷害粱山弟兄的事說了一遍。曹正向他望了望道:“師兄冒夜入城,卻待怎地?休個真做將出來。”智深笑道:“賢弟,你怕甚些的?我等在大江大海里鬧翻過來的。”曹正道:“師兄,你休恁地說,這是天子腳下。”魯智深笑道:“灑家自省得,你休掛慮得。有酒且將來吃幾碗。”曹正雖是怕他惹事,可又不敢違拗他性子,只得打了兩角酒,切了一盤肉請他吃。智深吃着酒,見滿處燈火亮了,然後站起來,向曹正唱了個喏。笑道:“賢弟,你放心。灑家酒醉心裏明,不會有甚差錯。便有甚差錯,灑家自當了,凡事都會作得一乾二淨。”說着,挑起那擔菜自走。

  到了大相國寺,他且不由大門進去,由後門繞到齋廚裏,見幾個粗手和尚,正在洗碗盞。便將菜蔬卸落在屋檐下。有和尚道:“多謝師兄帶些菜來,我們明天早上,也可以少挑擔些。齋廚裏有菜飯,師兄吃些不?”魯智深抽了禪杖,倒曳在身後,隨便答道:“我且向前面佛殿上張望張望。”他說着,由齋廚外面繞過了柴草房,穿過兩重院落,見後殿上有四五個和尚在那裏拜晚懺。智椿且不理會他,由後殿踅過跨院,一路上遇了幾個和尚,都遙遠地避開了。由跨院兩棵老槐樹下,踅到方丈外面,靜悄悄的,不聽到一些聲息。隔了紙窗,卻看到裏面香火亮光。智深在樹蔭下呆了一呆,卻遠遠聽到方丈後面精室裏有喁喁細浯聲傳了過來。其中有一個說話的,正是智圓。於是提了禪杖,繞過方丈,走到精室院落裏。這裏有座薔薇架,正密密層層長着綠葉子。白粉牆上,半鉤新起的殘月照了過來,卻正照着無數花朵,在夜空裏發出幽香。智深在薔薇架下站了片時,看那精室裏放下綜紗窗,琉璃燈垂在屋樑上,照見屋內雪亮,有人影搖動。智謀倒提禪杖,悄悄走近窗戶下,由紗眼裏向屋裏張望。見智圓正和陸管家對面坐着。桌上放了乾果碟子與茶具。旁邊另坐了個短髭頌漢子,他笑道:“不是小可緊隨那智深後面。如何能抄得他兩首詩來。明日將他逮捕了,送到京兆尹衙裏去,怕不先打斷他幾根筋。”智圓向那人道:“陳官人,貧僧除了這個惡僧人,卻是與二位在主子面前建下功勞。”智深聽了,怒不可遏,挽了衣袖,左手推開房門,右手倒挽了禪杖,搶進屋子來。這三人突然看到智深出現在面前,都大吃一驚,啊喲一聲。智深橫瞪了大眼,向陳明道:“跟在灑家後面,抄下壁上詩句,要告灑家反狀的就是你?”那陳明正待起身逃命。智深揮起禪枝攔腰一掃,他早滾在地上,動彈不得。智圓待要奔走時,智深一橫禪杖將房門攔住。喝道:“那個敢走?要走的先吃我三百禪杖。”那智圓和陸管家都嚇得軟癱了,睜了眼望着他,作聲不得。智深瞪了眼向智圓道:“像你這樣權門出來的一條狗。不過蛆蟲一般的東西,是個人中下品,如何能踏進佛門?更如何能作這個大相國寺的長老?灑家與你有何冤仇?你容灑家不得,你讓灑家走去就是了,你卻要害灑家性命,到權門去邀功。”那智圓當他大罵時,四處瞧科着,分明想找一條出路。智深那裏容得他偷走,舉起禪杖,向智圓劈頭打下,打得他腦漿迸裂,倒在地上。那陸管家知事不妙,跪在地上,搗蒜那磕着頭。智深道:“我饒了你時,你要害人,卻不曾饒了兀誰。”說着,舉起禪杖只一拍,這陸管家躺在地上不動了。智深見地面上橫直了三具屍身,放下禪杖,曳起僧衣底襟,將房門關上。然後又端了一張琴桌來,將房門抵住。於是跳上桌子,取下那盞琉璃燈,向壁上天花板上,四處點着火焰。跳下桌子來,見滿屋烈焰飛騰,便打破了窗戶格扇,由上面跳出。由跨院裏踅到後殿來時,見那幾個拜晚懺的和尚,兀自未散。智深一溜歪斜,來到後院柴草房邊,摘了巷口上一盞路燈,溜進柴房裏去,便悄悄地在乾草堆裏點着幾個火頭。

  這時,便聽得有人大叫起火。智深跳出柴房來,正遇到幾個和尚向前院奔走,有人叫道:“師兄,前殿着火,救火去。”智深提了禪杖,也跟了衆人向前殿奔去。到了大佛殿時,見佛案燈燭明亮,那佛龕裏丈六金身的如來佛像,兀自帶着微微的笑容,端坐了絲毫不動。接着有人亂喊,方丈裏起火,隨着大家向方丈裏奔去,見那間精室屋頂上,已突出了火焰,滿天煙霧火星,向空中噴射,正是無可挽救。但見百姓和衆和尚忙亂了一團,在火焰裏奔走。智深放下禪杖,也提了一桶水來幫着救火。正忙亂着,又有人喊着後殿起火了,於是又分了一半人去後殿搶救。那屋頂上火勢既大,正殿裏大鐘撞着報警聲,官民來救火的也越來越多。智深眼見那座精室是燒得已成了一片焦土,自寬心了隨衆救火。火撲息時,大相國寺已燒去了一半。大家見方丈不曾出面,才知道他燒死了。那與智圓遮蓋的,自說是他功德圓滿,借火歸西了。有人知道這和尚行爲的,卻不免說他引了魔火,遺了天譴。智深看看那大佛像兀自微笑,自己也暗好笑。次日天亮,拿了禪杖,也不告知別人。競自向城門口走來。那守城門的緝捕兵,因金兵退去之後,城外遊勇尚多,未曾撤走。這時城門方開,見魯智深匆匆走來,肩上扛了一柄粗笨的禪杖。頗有些疑惑,便有人喝了一聲道:“這和尚那裏去?”智深卻不睬他,自荷了禪杖走着。那人見他不睬,便向前扯住他的衣襟。智深瞪了兩眼,伸開五指,向那緝捕臉上一掌,因喝道:“灑家大相國寺裏僧人,自出城去採辦齋物,你攔住酒家怎地?”那人隨了這一掌,跌得向地面上一滾。接着又有兩個人,也搶上前來,要拖住智深。更有幾個人,舉了竹鞭子沒頭腦打來,引得智深怒起,舉起禪杖,七搠八搠,益發將守城門一隊緝捕兵,都打倒在地。他雖不曾使得力量,有兩個在要穴上碰着了禪杖的,便立刻喪命。

  智深見這禍事大了,不敢停留,荷了禪杖,提起腳來便跑。也未取向菜園宇廨裏去取包裹了,好在身上還有些散碎銀子,便取道直奔山東濟州道上來。一路打聽得金兵未曾向山東等地騷擾,地面尚屬平靖,只是各州縣守官驚慌,白日兀自閉了城門。也有人傳說盧俊義在臨清城裏駐守,金兵兀自不敢侵犯那裏。智深聽了大喜,便由濟州道上改走臨清。這鄰近河北州縣,人民都亂紛紛地向東南奔走。問時,兀自不知道東京金兵已退。又聽說到朝廷將山東、河北都割予了金邦,所以怕事的,都先逃走了。智深向他們一路解說着,再向北走。不想到了臨清縣境,百姓反是妥貼,麥田裏麥苗長着尺來長莖葉,遠看去大地一片綠色,正是這裏莊稼不象曾遭蹂蹦的模樣。這日午牌時分,來到一個小鎮市上便向一家酒店裏走去。過賣迎着問道:“師傅來到小店怎地?”智深道:“過往僧人,要買頓酒飯吃。”過賣道:“師傅,不是我不賣給你吃。於今都統制駐節城裏,將地面盤查得緊。過路的人,須到保正那裏去說明來歷,取得一紙路引,才歇得了店,買得了酒飯吃。”智深道:“灑家由東京來到這裏,水陸五六百里,不省得甚路引?到了你這裏,卻有這鳥規矩”。過賣道:“師傅原諒則個,小人實不敢犯了軍規。這保正自在街頭居住,師傅煩勞一步,給保正看過了度牒,給了你路引,卻不是一勞永逸?”智深心想,盧員外究竟是個將才,他這境裏,便這般井井有條。於是問明瞭路徑,來到保正家裏。保正見是一個胖夫和尚,荷着手臂也似粗一柄禪杖,先吃了一驚。因道:“小可便是此地保正,師傅有何見教?”智深唱個喏道:“貧僧魯智深便是。現在臨清城裏駐節的大名都統制玉麒麟盧俊義,是我結義兄弟,煩保正着個人引我入城去。”那保正聽他這話,向他周身上下打量着笑道:“師傅由那裏來?”智深道:“我由東京來,外號花和尚的便是,你不看我這身刺繡,兀誰冒充得?”說着,捲起衣袖,露出手臂來,讓那保正看上面的花繡。保正向那禪杖估計了一番,便拜倒道:“果然是師傅。且請在舍下用些酒飯,小人自當親送師傅入城。前數日,有十餘位將軍,由東京來到這裏,城裏正是熱鬧,現在正要進兵奪回大名呢。”這保正一面搬出酒飯來款待智深,一面敘述臨清兵事。

  原來盧俊義自到臨清,着戴宗入京請求救兵以來,渺無消息。只有修理城池,休養士卒,以防萬一。後來打聽得金兵丟了河北州郡不來佔領,長驅直入圍困東京。並料着東京守軍,在一班主和的宰輔手下,十有七八是會訂城下之盟,便是暫時退避在臨清,遲早還是有事。這時點驗人馬,由冀州退下來的本部,和一路收容的潰卒,還有一萬人。將官卻只剩得楊雄、燕青兩個人,那個投效的劉屏,卻也積勞身故。盧俊義和楊雄、燕青計議多次,現今金兵不來,樂得深溝高壘,操練士卒,囤集糧草,作些守備。臨清城面臨着一條衛河,不日春水發生,正好沿河設防。於是命燕青帶領三千步兵,駐營城外十里,沿渡口派人把守,將渡船都調到東岸,難民過河,要一一查問明白,才放船渡過來,先斷了金兵遊騎的路。楊雄帶一千馬軍,沿衛河上下游晝夜逡巡。這般不到十日,臨清境內便安定多了。盧俊義便把原來城內團練副使何周,由鄉間覓了來,勸他說:“國家要我們安寧地方。賊兵來了,兀自要安頓了百姓,纔好教軍隊廝殺,如何賊兵沒來,先自跑了?”便請那何周召集往日團練兵,清查戶口,逡巡四境,盤查行旅。縣官跑了,又在鄉間請得一位在籍的退休老侍郎司空錄來城,請他主持縣政。司空錄道:“老夫沒有朝廷意旨,如何好來代理縣政?”盧俊義道:“侍郎,怎地說這等話?大宋的士地,大宋的臣民都應該來守。朝廷有人守土,百姓兀自要來出身血汗,幫助守土。朝廷無人守土時,百姓便眼睜睜地不聞不問,拱手讓人嗎?此是侍郎桑梓之邦,小可異鄉之人,還願以頸血來保守臨清的這一塊土,侍郎就無動於衷嗎?”這司空錄被他言語所激,就在縣衙裏南向幾拜,權署了縣政。他是個七旬老翁,鬚髮皓白。逐日騎了頭瘦騾子,帶兩名年壯衙役,向四鄉富貴勸募糧秣,徵集騾馬,引得全縣百姓,紛紛向縣城裏送着大小牲口糧草。鄰縣有幾股強盜,各掠集了二三百難民,出沒粱山泊湖汊子裏,聽說臨清縣有盧俊義保守,百姓不曾遭得金人劫掠,便也帶隊前來投效。這般時盧俊義不但又新增得兵力二三千人,而且境裏內外無事,農人便照常耕種。爲了臨清無事,這臨清以東以南也就安定多了。於是山東百姓,唱了四句歌謠,奉贈盧俊義。那歌是:

河北玉麒麟,東來送太平,金兵誇十萬,不敢過臨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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