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新傳第六十七回 誤中毒筵衆星四散 羞食夷粟一帥北沉

  那範瓊見宋江與李逵服毒自盡,卻是出乎意料,便請了莫儔、吳開兩人進來,商議一遍。莫儔道:“此事不在宋江本人,死了便死了。只是他那結義兄弟還有數十人相聚在白蓮寺,未免把他們激怒了。”於是將宋江遺書取來,送到後堂,請張邦昌發落。張邦昌聽說宋江死了,沒收得這條孽龍,已是十分惋惜。於今看得宋江遺書,便道:“既是他一死相求,教我放了他結義兄弟,便依了他罷。他們首領,兀自死在我相府裏,他們如何肯聽我用?”範瓊問道:“相公之意,奠非依了宋江言語,把他們遣散了?”張邦昌手裏捋頻道:“你還想用他?”範瓊躬身道:“宋江一死,他們必定惱恨在心。若用他們,不是放出幾十只大蟲在身邊?範瓊雖愚,這層卻想的到。若要放他們時,這幾十頭大蟲奔到中原,隨處可以爲害。現今除將他們一網打盡,永除後患,別無良策。”張邦昌望了吳、莫兩人道:“二位意見若何?”奠儔道:“範巡檢的看法,自是十分的當。且是此事必須從速,趁他們還未知得宋江死訊,即去着手。”張邦昌道:“既是你們之見相同,我便依你。”範瓊等聲喏退出,一壁炳教人把宋、李死身收殮了,一壁廂在密室裏計議收拾白蓮寺那幾十隻大蟲之策。吳、莫兩人雖也想得兩條計,範瓊都認爲不妥。便在身上取出那顆鶴頂紅的丸子,用紙託在手心上,給二人看了,笑道:“我已把這東西取來了,大有用處。他梁山上強盜,動輒請人吃蒙汗藥,天理昭彰,教他們也吃一回。”因把自己想的法子說了,吳開笑道:“這事你襲用了我家智多星智取生辰綱的手法也!”三人相視大笑。這已到了辰牌時分,範瓊教相府裏廚役即刻辦了五席酒筵的菜餚,又另覓兩大甕好酒,若伕役挑擡了,自已騎匹馬,押解到白蓮寺來。

  吳用正在盼望宋江行跡,迎出佛殿來,拱手笑道:“昨晚已叼擾相公厚賜,今日如何又賜了這些盛儀?”那範瓊下得馬來,滿面春風,一路拱手入廟,笑道:“宋保御使與張相公說得十分投契。不料此事爲粘沒喝元帥知悉,便邀張相公與宋保御使一同過營敘話。小可向這裏來時,他們看看起身。張相公說是昨日的酒肉,是犒勞兵士的,今日特派府中自家廚役,挑了菜餚來,便借廟裏竈火,作與全體兄弟嚐嚐相府風味。”說着指了階前陳泥密封的兩個酒甕道:“只是酒少些個。非是張相公捨不得酒,只因宋保御在相公面前力辭,道是怕酒多誤事。相公說也好,待論功行賞之日,再來痛飲,因此只送得這兩甕。”吳用道:“這卻深謝相公愛護。只是公明兄弟長前往金營,這李逵卻去不得。”範瓊笑道:“這李大哥好爽快人物,已在相府吃得大醉。小可已着人伺候,等他稍醒時,用乘小轎擡回。”說着,攜了吳用手道:“今日務必請衆位豪傑,賞個全臉,同來吃盞酒,某也好一一認識。”張相公並說,若在金營無大耽擱,還要親來與各位把盞。吳用看那廝顏色,雖有幾分做作,這卻也是小人故態。宋江雖是沒回來,於今東京城裏文武大小官員,金營若要呼喚?誰敢不去?且範瓊現在當面,他言語也卻有幾停相信的。至於送來灑筵,菜餚在廟裏烹調,酒甕陳舊泥封未開,也沒個可疑處。因此便也依了範瓊之請,將散住廟外民家的弟兄,都請了來。範瓊是看過本軍將領花名冊子的,卻也將人數隱瞞不得。其中阮小二患着風寒,現住白馬寺廟裏,即也勉強掙扎了前來,與範瓊相見。範瓊着廟裏僧人,在後殿擺了五桌筵席,請各位將領分別坐了,自己在下席相陪。就煩宋江衛卒們,當筵將兩個酒甕撥開了泥封,用瓢舀了酒,灌入壺內。並着幾個衛卒,輪流在五桌筵席上篩酒。範瓊權代張邦昌作了主人,舉着酒盞,大口吃酒。席上他只誇說宋江手下將領恁地了得,張相公十分愛惜,將來必然重用。看看午牌將盡,酒至半酣,有張相府裏兩個虞侯,前來殿外,躬身稟道:“張相公現在金元帥營裏,便請範巡檢前去一行。並說:‘粘沒喝元帥,和宋保御使見過,十分欽慕這裏豪傑,若有人肯去相見時,就請與範巡檢一同前去。’”範瓊聽了,便離席走出殿來,仔細將兩個虞侯問了一番。因回到筵席上道:“既是粘沒喝元帥指明瞭要小可前去,只索走一遭。未知哪幾位仁兄,肯隨小可一行?”這在座諸人,兀誰不恨得金人牙癢癢地?去到金營,少不得受他人呼喝指示,卻不是自取其辱,因之沒人相應。吳用見大家不作聲,須是掃了範瓊臉面。且宋江在那裏,若見招各位兄弟,一個不去,也怕羞惱了金人。因道:“金元帥即不曾指定誰人前去,各位兄弟自不敢冒昧自薦。小可忝爲本軍參軍,略知軍情,且情願前去,以備諮詢。”範瓊道:“如此便十分是好。”呂方起身道:“免得吳參軍獨行,小可願陪同前去。”郭盛道:“小弟也去。”吳用道:“只此已足,便是我們去罷。”範瓊道:“小可半席而退,應當受罰,且立飲一大盞了去。”於是手捧酒盞,走下席來。他走到第一隻酒甕邊,見裏面酒已無餘,再看第二隻甕,尚有小半甕酒。便在衛卒手上取瓢過來,笑道:“我來自舀一瓢吃。”他伸手到甕裏,舀了一瓢酒,篩在酒盞裏。酒盞裏自容不下這瓢酒,他又將大半瓢酒,傾回酒甕裏去。兩手舉了酒盞,笑道:“小可立陪這一盞,尚有半甕酒,諸公自飲罷。”說畢,放下酒盞,唱了個無禮喏。回頭向昊用、呂方、郭盛道:“我們便行。”於是四人出殿而去。這裏五張桌上,各人繼續吃酒。關勝因宋江、吳用相繼而去,心裏煩燥,未曾再吃酒。呼延灼久病在身,自不曾多飲,便停了杯,阮小二患了風寒,口中無味,酒肉都未曾吃。李俊一般心神不安,範瓊去後,無人勸酒,自也不吃。楊雄患腹瀉,已自離席。宋清因宋江已去金營,骨肉情重,吃不下酒。李雲,皇甫端、蕭讓三人,酒力不佳,早已半醉,未曾再吃。其餘的人卻都把那後來半甕酒吃完了罷休。

  大家尚未離席,那個撲燈蛾孫宏由後毀搶將入桌,兩手搖着道:“各位休得再吃酒了,大事有變。”關勝起身問道:“有變故?”孫宏道:“小人適在廟後小巷中,見吳參軍和呂、郭兩位將軍騎馬同行。範瓊在前面。他突然回馬說,有緊要文件,遺落在白蓮寺裏,回馬便走。他只離開數步,小巷周圍,百十條箭射出,將三人射落馬下。小人避入民家,翻牆越屋。特由廟後前來報信。”一言未了,林沖跳起來道:“酒中有毒。”只一腳將酒甕蹋翻,甕片裂開,滾出一顆紅珠。原來這是範瓊傾下那半瓢酒的時候,暗投入的。當時,大殿一陣紛亂,喧譁了一片,有幾個兄弟,已是倒臥地上。盧俊義挺立人叢中,搖了兩手道:“各位休慌!大丈夫死得其正,死而何懼?我看只有那後來半甕酒有毒。有未吃那半甕酒的,必不中毒,趕快越牆逃走。大門外想必金兵圍困了。”林沖大怒道:“大丈夫決不白死,我們且去殺幾個金兵來抵償。”他言畢,取了一把朴刀在手,便向殿外跑,但奔到院落中便倒地了。一時,盧俊義、秦明、花榮、李應、朱仝、張清、楊志、徐寧、索超、穆宏、雷橫、阮小五、張順、解寶、燕青、黃信、孫立、韓滔、彭玘、單廷珪、魏定國、凌振、孔明、孔亮、金大堅、童威、童猛、孟康、候健、朱富、蔡福、蔡慶共三十二位好漢都死了。關勝自己未中毒,神志清楚,便手提大刀,守住了前殿門。向楊雄、阮小二道:“只管前後殿裏放火,我守住此地,不讓金兵入來。”所有未中毒弟兄,聽了此話,已知關勝之意。各人覓了火種,在神櫥上、窗檻上、木壁上,四處亂點着火。這日西北風整日未停,火借風勢,頃刻烈焰上膦,出了屋脊。孫宏在前後殿大叫道:“小人認得出路,各位將軍,快隨我來。”於是呼延灼、李俊、阮小二、楊雄、宋清、李雲、皇甫端、蕭讓八人,跟了孫宏向後殿出走,關勝一人在後,防金兵追趕。孫宏先順了一株大樹爬上牆去,站着向四周觀望了一番,便向下招招手。大家也就跟着他爬上牆來,順了牆外人家屋脊,層層向前爬走。這天空裏,正是風沙如大雨般掩蓋了,很少市民在外,由得大家在屋上伏身竄走,尚無人知覺。到了一條寬巷,斷了去路時,孫宏又先跳下。大家隨在他後,也都跳下。他引着走了幾條小巷,在一座清潔門樓下,將門環輕輕敲了四下音,便有一個蒼頭院公來開了門。孫宏連招着手,將大家引了進去。立刻有一書生,自裏面奔了出來,大家認得,正是陳東。關勝還未曾開口時,陳東挽了他衣袖,就向內室引進。因道:“適才聞人說,白蓮寺失火,諒是有變。現在非講話之時,請各位換了衣服,立刻奔往太學,暫避一時,再作計較。”他說畢,取出四頂方巾,四領藍衫,交給關勝,宋清、蕭讓、皇甫端換了。又取出院公兩套衣帽,教阮小二、楊雄換了。再找出舊錦納襖子,分給了李俊、呼延灼、李雲三人。因道:“事不宜遲,扮太學生的跟我走,其餘的跟這位孫大郎走,都到太學裏去。”各人手無寸鐵,自是依了他分途向太學走去。到了那裏,各太學生聞說是粱山泊人物,避入此處,大家都紛紛來問情形,得知白蓮寺藥酒毒死許多豪傑,無不嘆息,便猜着宋江本人,一定不妙。楊雄道:“公明哥哥?定是盡節了。”說着,在身上取出那顆鶴頂紅來,指着向大家看道:“這是公明哥哥隨身攜帶之物,於今落在範瓊手上,毒了我們,其故可知。小可在廟裏拾起了此物,兀自留着有用處。”太學生憐惜他們,都紛紛加以安慰。到了次日,關勝向陳東道:“蒙先生將愚弟兄引入太學,某等十分感激。但某等武人,當此國難,決非避禍之時,意即日混出都城,另謀建樹。”陳東道:“愚正有此意。但不知君等行將何往?”關勝道:“現聞康王殿下,在相州起兵,愚與呼延灼將軍要前往那裏。”李俊道:“某等是水上本領,北去難有施展,意欲與阮小二賢弟先往朱仙鎮,然後南下。困朱仙鎮那裏,我們有一撥重傷兄弟,兩三月來,未得消息。”楊雄道:“燕山那裏,也有我弟兄多人做細作工夫,公明哥哥一死,小可要去通知他們。小可生長薊州,自懂得北地風俗人情,容易廝混。或則在北方作些事業,不成就引了那班兄弟南下,也免流落異國。”陳東道:“還有幾位作何打算呢?”宋清道:“我等都想隨李、阮二兄先往朱仙鎮,再作南下之計。”陳東點頭稱是,便和各人籌劃盤纏。這些太學生,自恨無力殺敵,見關勝等尚要出京,都解囊相助。外面尚有那個孫宏和他看覷路線,卻也一切順手。次日打聽得東南角有許多難民出境,孫宏便來告知,教衆人分別扮着難民模樣,隨衆百姓相率出城。關勝等拜別了陳東和各太學生,陳東攜了關勝手,直送到大門裏,向他下拜道:“將軍等爲國珍重。”各人還拜了,揮淚而別。

  一行人由孫宏引出城來。不敢走大路,只挑荒僻小徑,走了三十餘里,在一個村莊裏投宿。各人哪裏要睡,直談到天明。於是約定九人分兩股走。阮小二、李俊、宋清、李雲、皇甫端、蕭讓六人,西向朱仙鎮,關勝、呼延灼、楊雄三人東奔濟州,以便繞道北上。大家出得村子來,便在草地上對拜了幾拜。阮小二垂着淚道:“不想弟兄們相聚一場恁地分手!”關勝一手挽了阮小二,一手挽了李俊,向其餘四人道:“六位到了朱仙鎮,覓着那養傷兄弟們,早奔襄陽,安頓各家眷屬,教導後輩,爲我等報仇雪恥。這小輩裏面,花榮兄長令郎花逢春、秦明兄長令郎秦仁,都大有父風。便是阮兄那個令愛桂英,也還了得。”阮小二道:“小可曾與花兄有約,將拙女許配他令郎,於今回鄧州去,便辦成此事。”關勝道:“如此便好。”李俊道:“小可在蘇州太湖那裏還多相好。那是個水國,足可避亂,將一些家眷,遷避那裏好嗎?”關勝道:“中原爲多事之地,恁地也好。”呼延灼拱手向李俊道:“小可不能顧家了。小兒今己十歲,便煩我兄點撥他一些武藝。教拙荊隨同前往江南也好。我投軍有出頭之日,必來看覷他們。現天下兵馬副元帥宗澤相公,他是我舊日相識,我一定去投奔他。”宋清又向關勝拜了,揮着淚道:“兄長本領胸襟便是我等表率,此去定有前程。若得知家兄消息,千萬送個信來鄧州。”關勝又攜了他手道:“此事當然不須叮囑。二郎回家,好歹將太公遷居個平安所在,轉稟宋太公,休要悲傷。公明哥哥生則成功,死則成仁,正爲父祖爭光。”蕭讓、李雲、皇甫端也又拜倒在地,同道:“北去兵荒馬亂,三位兄長保重。”說着,嗚咽不能成聲。楊雄道:“我到燕山見了各位兄弟,自勸他們南下,將來還可在太湖聚首。作許多年強盜,大家落個爲國而死,也沒得怨了。”九人站在草地上,絮絮叨叨了一個時辰,實難分舍。關勝道:“六兄今日要奔到朱仙鎮,時候不早,便請行罷。”楊雄道:“我等三人,且送兄六位一程。前面若有村酒店,且吃三杯別酒。”宋清道:“這附近人民,都逃避空了,恐怕吃不到酒。送君千里,終須一別,我們就此分手。”說着,大家又對拜了一拜,六人方自路向走去。一路之上,只管回頭。這裏四人,走上一個高土崗子,直望六個人影,走入黃塵煙霧裏,一些不見,方始罷休。

  這六人到了朱仙鎮,尋覓了舊日弟兄半日。後來在鎮外小村子裏,將安道全覓到,始知重傷兄弟阮小七、歐鵬、鮑旭、項充、李袞、穆春、宋萬、周通、朱貴、李立,均已不治病故。只有龔旺、丁得孫二人,現時還在將息。因由此一路到汴梁,不時有金兵遊騎騷擾,安道全帶了兩個病人,不敢前去。現在合了夥,便同回鄧州。李俊果依了關勝言語,將各兄弟眷屬,一同遷居江南太湖水國裏,李俊、阮小二、李雲教授各家子弟水陸本領,蕭讓教他們經書,安道全、皇甫端傳授也們醫道。龔、丁兩人,卻北上投入宗澤部下。後來晚輩蘇雄和岳飛南征北剿,皆二人引薦之力也。那一路孫宏仍回東京。關勝、呼延灼、楊雄三人,由濟州境內渡過黃河,半路上遇到康王帶八千人南下,才知宗澤在衛州,三人又奔衛州。在路上四處遇到小戰場,直到四月將近,三人到得衛州時,宗澤和金兵鏖戰,大小連捷十三次,已回兵殺向大名了。關勝向楊雄道:“宗元帥既已南下,早晚當渡河回到東京,關某自當南下,我們要由此分手了。”楊雄道:“一班兄弟,只剩弟一人,成了個失羣孤雁單獨北飛,好不慘然!這衛州城裏,秩序尚佳,你我弟兄小聚三日,再行分手,如何?”關勝道:“某等要追趕宗元帥,不敢多耽誤。但是楊兄所說,小可也感到戀戀難捨,且在衛州多勾留一天罷。”這等說了,三人便投下了一家潔淨客店,從容將息着一日。這日午牌時分,三人帶了些散碎銀子來在街上散步。見十字街口懸出兩個大紅布酒望子,一座好大酒樓市招寫着南望樓三字。關勝拈鬚道:“這個名堂甚合某意,我等且上樓吃幾杯。”於是三人走入酒樓,挑了沿街一所小閣子裏坐了。三人吃酒,看看街景。呼延灼向街上指道:“兀的不是粱氏弟兄,如何來到此地?”關勝、楊雄看時,見樑志忠、志孝兄弟二人,穿了一件素色葛布袍,腰繫了麻布帶,頭上戴了白布方巾。楊雄便大喊道:“二位都監別來無恙?”樑志忠回頭看了,哎呀一聲,立刻奔上樓來,兄弟同喁了個喏。關勝望了他道:“二位因何重孝在身,穿此素服?”樑志忠嘆口氣道:“天不佑宋,將帥同運,張叔夜相公在白溝盡忠了也!”關勝道:“我等離開東京城,張相公尚在京中,如何到了白溝去盡忠?且請坐下吃碗酒,將此事相告。”於是二粱坐將下來,便把過去的細述一遍。

  原來宋江全節的那日,範瓊見他不肯將太子下手,就親自入宮,照着逼徽宗的法兒,將太子逼往金營。到了次日,又將趙氏王公妃嬪,不問親疏老幼,一齊逼到宮門口集合。教他們排班站定,後面一個人,牽了前面一個人的衣服,魚貫而行,走向金營去。這一行共是三千餘人,一向安福尊榮,那裏受過這等委屈?大家號啕大哭。老百姓看到,一來覺得是中原之恥,二來起了憐憫之心,看到之後,也無不垂淚。老百姓哭,趙家宗室更哭,他們到一處,哭一處,真個是哭震全城。但金人和漢奸如此毒辣,究竟漏了兩個人。一個是徽宗第九個兒子,康王這時在相州,一個是哲宗的廢后孟氏,已退居孃家多年了。金人卻沒有想到這兩個人還能延留趙氏南宋天下一百五十餘年。便由範瓊、吳開、莫儔引動全朝文武,在靖康二年三月,議立張邦昌爲大楚皇帝。這文武之中,有幾個人不願在狀上署名,張叔夜便是一個。粘沒喝想着,這等大事,沒有幾個在朝名臣出面,不足號召天下,便派兵強逼張叔夜到金營說話,逼他署名。粘沒喝並騙他說,有幾文臣,不肯署狀,都把他殺了。我公年老,大家何必和他們一般,落個身首異處,張叔夜便挺了胸脯子正着臉色道:“老夫此受國恩,國亡君辱,死所應當。貴元帥如要見殺,就請從速。”粘投喝道:“趙氏已不足爲,我公還這樣執迷不悟?”張叔夜昂頭哈哈大笑道:“是我執迷不醒嗎?假使有一天,南朝殺進你們金邦,劫去你家君主,你貴爲元帥的人,還是像老夫這般執迷不悟呢?還是像那張邦昌一樣,將大金雙手獻給南朝呢?”粘沒喝被他幾句話阻着,沒得話說。想了一想道:“我公這樣倔強,卻是和宋江一般,留在東京不得,請隨營一同去燕山罷。”張叔夜吃驚道:“宋江也在金營嗎?”粘沒喝笑道:“宋江死矣。梁山羣雄亦死盡矣。”張叔夜聽說,兜胸中了一錘般,低下頭去,作聲不得。就在這一陣傷心時,被一羣金兵擁進了後帳。他大兒子張伯奮得了此訊,便帶了兄弟仲雄和粱氏弟兄,一同來到金營求見。粘沒喝聽說是張叔夜兩個兒子來了,便升帳見他,這四人站立帳前,只躬身唱了個喏。粘沒喝問道:“粕你們不知我金營厲害嗎?前來則甚!”伯奮向上一舉手道:“特來請死!”粘沒喝道:“爲什麼要來這裏請死?”伯奮道:“家父現在金營,他臣爲君死,我便子爲父死耳。”粘沒喝見他面容嚴正,毫無懼色。便道:“令尊在此,我並不會難爲他,只要他同到燕山一行。”伯奮道:“某等雖來請死,要我死不死,是在貴元帥。家父年老,難於隻身獨適異國。愚兄弟願隨侍左右,但得父子一處,死而無憾。”粘沒喝向仲雄道:“你弟兄都去,不愁張氏絕後嗎?”仲雄道:“你已滅了趙氏之後了,何愛於我張氏?父兄均北,我二人也不願獨留。”粘沒喝問二粱道:“你自姓粱,你來則甚?”樑志忠道:“相公父子待我兄弟甚厚,不忍分別,願死在一處,別無他說。”粘投喝聽說,倒呆了半晌。那帳上站班的金國將士,看到他四人這般言行,各人臉上都現出了敬佩之色,互相看覷。粘沒喝向張伯奮道:“我卻佩服你孝思。但你父子三人,是三隻大蟲,我不能容你們在一處。不在一處時!你北去何益?我全你志,教梁氏兄弟,隧你父北行,一路容他便宜伺候,你可以放心了。將來南北和好時,張相公自有南歸之日。”伯奮還不依時,粱志孝便道:“公子忍了罷。粘沒喝元帥恁地說了,如何強求得?一路上,我兄弟自把張相公父親般侍候。”張伯奮大哭道:“志忠,志孝,你兄弟受我等一拜罷。”說着,張氏兄弟,在帳前向粱氏兄弟拜了下去。他二人也回拜了,四人淚如雨下。牯沒喝見帳上下各各面色變動,卻怕搖動了軍心,立刻吩咐將士,將二張推出營去,自此二粱押到後帳,便和張叔夜一處。他初見二粱,喝問:“你來則甚?”二人下拜道:“相公年老,特來伺奉。”因將經過說了。張叔夜在牛皮帳裏,席地而坐,嘆了口氣,閉目不語。二樑在側,無人時,將宋江等消息說知,他益發精神懊喪。雖是粘沒喝有酒肉款待,他卻是食不下咽,甚少進用。過了半月有餘,張邦昌已登了帝位。金兵便分著兩路退兵。斡離不由滑州北去,粘沒喝由鄭州西去。這兩個元帥,都要爭功。金銀財帛平分,日不消說,伴得趙家父子,也各分一半,好回金報功。因此欽宗父子和一部宗室,隨了西路走。徽宗夫妻與一部宗室,隨了東路走。張叔夜便在東路。斡離不敬他是個老將,卻給了他一輛雙馬車兒坐。二粱跟着車兒步行。張權使已知二帝和太子三代作了俘虜,心想這是開闢以來,中原第一遭奇恥大辱。登車之後,只推身上有病,絕了飯食,終日昏臥在車上。二粱百般相勸,他只是不吃,也不言語。二粱無法,暗中用米湯代替了湯水與他飲用。這日過了雄州,天到午牌時候,那趕車的車伕,卻是中原人,他坐在車前,將馬鞭一舉道:“唉!前面白溝,便是南朝國界盡頭了。”張叔夜在車中忽然坐起,大叫一聲道:“張叔夜,你偌大年紀,還真到異國去吃金人粟麥嗎?”二粱隨在車後,看看國界將盡,正也傷心已極,只低頭而走。行了一里路許,兀自不聽到車中再有聲息。向前掀開車簾一看,不覺大驚,原來張叔夜解下鸞帶,縛了車棚柱,縊死在車蓬裏了。當時二樑奔向前營,告知了斡離不。他想將張叔夜屍體搬去北國有何用處?便允了二粱將他遺體棺殮了,搬運南歸。這日二粱將棺柩運到衛州,將棺木停放在城外野廟裏,讓搬夫在客店將息,自入城來覓些飲食充飢,無意中卻和關勝等會晤。各談起東京之事,關勝等才知宋江確已盡忠。呼延灼道:“不料在此還遇見張相公遺骸,我們到棺前奠拜一番也好。”關勝道:“自是應當。”楊雄即刻到街上去採辦了些紙錢香燭,便向酒家回了些果子,打了一壺酒,請個過賣將食盒子挑了,隨着二樑來到城外野廟裏來。這廟自敞了半扇門,屋瓦落了一半,院落裏野樹叢生,青苔直長到佛殿上。佛像倚斛了,佛像面目模糊,也看不清是何神佛。西廊下安放了一具黑漆棺木,益發覺得這裏陰森森地。五人就在地面陳設了祭品,在院落裏焚化紙錢。正好殿裏颳起一陣旋風,將紙灰吹得打了迴旋,奔出屋檐向南飛去。關勝道:“相公陰靈不遠,兀自教我等南圖也!”於是大家跪在階沿下,大拜了八拜。各人起來,呆呆站了一會。那過賣自認得棺頭上硃紅題字:大宋籤書樞密院事張公諱叔夜之靈。他道:“原來是張相公。”也拜了幾拜。呼延灼道:“張相公雖是身後蕭條,卻落個匹夫匹婦皆知,也不枉了。”當時收了祭品,便同落在一家客店裏暢敘了一晚。次日楊雄起程北上,大家同送出北門五里,方始分手。二粱自運棺柩往東京,好交與伯奮兄弟。關勝、呼延灼來到大名,在宗澤部下從軍,卻曾與岳飛共事,小說家言,常稱關氏與呼延氏後代在中州還有許多將才,非無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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