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場廝殺,金兵卻墜入霧裏,他們每次遇到回營的來軍,每次都以爲是中了伏兵,人心慌亂,越戰越沒有了陣勢。待到五鼓天明,盧俊義、柴進兩路兵馬大獲全勝,都回到了大營。盧俊義駐紮的這所村寨,空屋很多,便讓柴進本部人馬,也都在這村寨裏駐屯了。柴進自己隨着燕青押解了生擒的喝裏色回到大營。一路行來還騎在馬上,到了營門而後,滾鞍下馬,恰便支持不住,倒在地上,燕青着人將柴進擡入屋內牀上安歇。把喝裏色關在囚車裏,等候盧俊義發落。盧俊義回來時,知道雖擒得一員金國大將,可是又折損兩名兄弟,心中甚是慘傷。把關喝裏色囚車,且押到後營。在中軍帳內備酒犒勞出戰弟兄,除了柴進臥傷未起,所有各弟兄,都團團地圍了圓桌子吃酒。
席上楊雄,時遷、陳達都鬱鬱不樂。楊雄坐在席間,手扶了酒碗,待吃不吃地,嘆口氣道:“自在薊州和石秀兄弟相識以來,十分意氣相投,幾次遭險,都得無恙,卻不想是今天分手了。”
陳達道:“我等聚義兄弟,雖是情誼一般,卻相識有個先後。小弟和朱武兄長在少華山結義之後,未曾分手過。多年弟兄,忽然永別,心裏總覺着有一件事橫擱了,分解不開。”盧俊義坐在首席上,正端了酒碗起來要吃,這便放下碗來,手按桌沿,昂頭嘆口氣道:“折傷了朱、石兩位兄弟,不但是我等兄弟損傷,便是國家也折損兩名好將材。”楊雄豁地立起來,拍了桌案道:“必須把喝裏色那廝首級號令轅門,才泄得胸中這口怨氣。”盧俊義手撫髭鬚因向楊雄點點頭道:“楊兄且休性急,留着此人,自有用處。現在金兵,深入我大宋國境,他哪日不殺傷我成千成萬百姓!殺他一人,報得甚仇?我且寬待了他,那廝在三五日後,不曾受刑,必存着生望,在他日內,好歹討些軍情出來,強似要他流那幾點羶血。”時遷道:“恁地時,卻使用得着小弟。當年小弟落魄在薊州時,也曾經營牛羊皮生理。奔走長城內外,頗學得幾句韃子話。小弟便用韃子話和那廝攀談,他不怕第三人聽了,或會吐些實言。”盧俊義點頭道:“恁地便十分是好,明日便由時遷兄弟探問那廝口氣。”當時計議定了,便開了囚車,將喝裏色讓在一間民房內酒肉款待。和他包紮箭傷。
到了上午,時遷拎着一腔烤羊,配了醬醋蔥蒜作料。幾十個餑餑,一大壺酒,親自領人進到拘禁喝裏色的屋子裏來。見他坐在一條大木凳上,兩手盤了鐐栲上的鐵練耍子,盤弄到嗆啷作響。他猛然見時遷是一位將官打扮,便豁地站了起來。時遷向他說了韃子話道:“喝裏將軍,你休害怕。我們這裏盧統制,道你是籌好漢,特派我押送酒食來,讓你將息幾天,息得好了,且有事和你敘談。”那喝裏色驚奇不已,倒不在他這幾句言語,卻想不到宋營將官有會說韃子話的,便瞪了眼問道:“你是兀誰?卻解得大金國話?”時遷笑道:“我叫張三,是薊州人,原先曾常到貴國販買牛羊皮,怎地不懂大金國言語?”喝裏色問道:“你在盧俊義這裏任甚官職?卻被派來了款待我。”時遷笑道:“久後自知,你卻休問。”於是着兵士們將酒肉都放在一張土案子上,和喝裏色開了鐐鎖,讓他自吃,時遷且坐在一邊,和他說些閒話。他飯後,看着人給他上了鐐鎖,押人收拾了杯著去。午後,時遷又來了,先是着人送進一捆木柴草屑來,把屋子裏土炕下火眼裏,先燒上了火來暖炕。在土炕上鋪上兩牀被褥,一牀羊皮毯。隨後又有人擡來一張桌子,兩張木椅,一擔食盒。揭開食盒來,裏面一大盤炙牛肉,一支薰鵝,一個紅燒羊頭,都用大木盤盛了放在桌上。另是個小笸籮,盛了幾十塊烤的胡餅,又是一大甕酒。桌面上相對放了杯著,時遷叫兵士給他開了鐐鎖,陪了他坐着吃酒。
喝裏色笑道:“張將軍,你是受了盧俊義指使,來勸降我,所以恁般款待。你休來欺弄我。”時遷笑道:“擒得敵將,非殺即招降,有甚理解不得?你只將息幾日,後來自會明白。”喝裏色雖不省得盧俊義究是何意,且也樂得快活,自不追問。到了晚間,時遷又着人送了酒肉來吃。飯後,且用大壺熬了濃茶來喝,桌上點了臂粗的蠟燭,紅光閃閃地,時遷便陪了他閒話。到了第三日,時遷又送了酒肉來相陪,喝裏色向時遷道:“我又不是一支豬,你待把我喂得肥胖了來殺,若說是要招降我,你怎地卻不提起一字?你須是引了我去見盧俊義,待我當面問他。不時,卻教我悶的慌,便有酒肉,我也吃不下去。”時遷笑道:“你真要問時,我便告知了你。你想,貴國和我大宋還能永遠廝殺了下去嗎?我們得了大名來書,道是朝廷已經在向金國提起和議,這早晚便定妥了。因此,要你降我們卻也無益。把你殺了時,更是傷了和氣,於大局無甚補益。待得和議成了,自把將軍送回金營,豈不落下一點交情?”喝裏色笑問道:“甚時候,大名來書如此報道?”時遷道:“便是最近兩日。”喝裏色手扶酒碗,昂了頭哈哈大笑道:“你們這盧俊義統制卻相信趙野都總管來哄騙。便是你等攻打冀州那日,我們就知道你們南朝西道都總營王襄,棄城逃走。那趙野兀的不也是個文官,怎管得北道軍事,早在一月左右,他們的家眷,已送過了黃河,怕不是預備作第二個王襄?我那斡離不元帥,已調有奇兵,接應西路粘沒喝元帥大軍,佔領黃河北岸,這早晚大名想是休矣!你這區區兩三萬人馬,濟得甚事?將來沒了歸路,都被我大軍活捉了。我念你們不殺之恩,告訴你實話。莫如放出我來,引你們投降北國,卻不失封侯之位。”時遷聽他絮絮叨叨說了,不像擔造,心裏大吃一驚。但面上兀自鎮靜着,道是喝裏色信口謊話。慢慢地陪着他吃完了酒肉,便奔回中軍帳來,向盧俊義報告此事。
此時柴進傷勢少痊,與戴宗,燕青同在帳內坐地。柴進便道:“亂聽說西路金兵,確是由太原進向潞州,難道恁地快,使抄到了黃河北岸?”盧俊義道:“然是作怪,這兩日金兵不來攻打報仇,大名也不見文書到來,像是暗中有變。必須着人向大名探視一番方好。此事,卻須……”手理髭鬚,望了時遷沉吟着。時遷挺身相應道:“若是兄長鬚差遣小弟前去,小弟萬死不辭。小弟雖然曾是個不安分的細民。但相隧在公明哥哥和兄長手下多年,也略懂得忠義,前後奉過許多差遣,都未曾誤事。”盧俊義道:“賢弟,你怎知我要把這事差遣了你去?因爲喝裏色那廝言語,多少有些可信。若是大名有了金兵,平常一個百姓,卻怕不能自由來去。賢弟懂得韃子話,便方便了許多。”時遷道:“小弟自能臨機應變。”盧俊義執了時遷手道:“賢弟,若道臨機應變,你自有這能耐。只是南北兩國干戈相見,是子孫興滅的勾當,卻非往日我們山寨聚義小局面的廝殺,你此去萬一有點差錯,金人要了你性命,大丈夫爲國家流這點血,那是身死得其所。卻怕他們挫折或引誘你,要你爲虎作倀,那我聚義弟兄受累事小,國家受累事大。”時遷聽了這話,只覺脊樑上冒出一陣冷氣,周身汗如雨下,立刻向盧俊義拜了下去。盧俊義將他扶了起來,因道:“賢弟有話且說。”時遷又對在座各位兄弟,躬身唱了個喏,因道:“小弟方纔言過,雖是出身細民,因跟隨各位英雄豪傑多年,卻也懂得些忠義。再蒙張相公提拔,朝廷恩典,那般出身的人,也作了個巡檢,好歹是爲官吏。哥哥說了,這番廝殺,是子孫興滅的勾當。小弟一要報答國家,二要報答張相公,三要顧到聚義兄弟英名。如有甚差錯,小弟一定一死爲先,決不辱沒了這個身體。董平、宣贊,石秀,朱武四位仁兄那樣慷慨就義,小弟難道是個木偶人,卻不省感動?”說着便流下淚來。楊堆也起身向盧俊義道:“哥哥放心,時遷兄弟卻不是在薊州流浪時那般人物,他常對我說,小弟一個雞鳴狗盜般人物,卻來作了官。小弟卻也勸他,休過分慚愧。正是雞鳴狗盜可以來做官,做了官的卻休去再作雞嗚狗盜便好。他平日有這般心胸,可想他要做好人。”盧俊義向時遷唱個喏道:“原來如此,賢弟休怪則個。記得我兄弟離開鄧州時,張相公卻排了隊伍送我們。我們不轟轟烈烈作一番事業,怎地對得住張相公那一番榮寵?”時遷道:“哥哥放心!小弟在東京相府裏進出過,省得他們作事,自有不如我們處,我等自是休把自己看輕了。公侯將相的事,雞鳴狗盜一般做得!我們斬頭瀝血的事,卻是他們仿效不得。”盧俊義道:“賢弟有這番胸襟,那便十分是好。事不宜遲,就請賢弟挑選快馬一匹,即刻動身。”時遷也知道大名有變,大軍沒了後路,不但是退無可退,人馬糧草就要斷了按濟。於是退出帳來,裝成了個商販模樣,身穿大布皮襖,頭戴風帽,腰上掛了柄朴刀,手拿棗木棍棒,背了個小小包裹在肩。另挑得一匹快馬,換了一副樸素些的鞍韂,拴在帳外等候。自己進得帳去,放下棍棒,又叉手向盧俊義唱個喏。問道:“兄長還有甚指示?”盧俊義見他恁地虛心,也十分歡喜。因道:“這雖是冒險勾當,卻望賢弟早早回來,告知大名情形。大名無事時,賢弟儘管前去見趙總管,道是我等在此打勝仗,他儘管從容坐鎮。大名有事時,卻也須把金兵情形,打聽個實在。我等三軍進退,都憑賢弟作耳目了。”盧俊義說時,由主帥席上站了起來,拱手相送。時遷拜了兩拜,退出帳去,解了拴馬索,卻待登鞍。楊雄卻由中軍帳邊,轉了出來。時遷便迎上前問道:“兄長有何指教?”楊雄彎下腰,在靴統子裏抽出尺來長雪亮的一柄匕首來。兩手託了,送到時遷面前,因正色道:“大名若有變動,你如何帶得棍棒朴刀?送這炳小刀給兄弟,也好提防一二。”時遷道:“小弟省得。”接過匕首來,也掖在靴統裏。然後唱個喏,拱手上馬。出得營來,不敢停留,加上一鞭,直奔大名。
這日午牌,相距北城尚有二十里上下,卻見百姓扶老攜幼,紛紛向東奔竄。向百姓打聽時,有人道是趙知州降了金人,有人道是金兵由西來襲了大名,前三日已佔了城池。今天金兵出了城卻搶殺到鄉村裏來。有的道,前面不遠便在廝殺着,客官休想前去。時遷聽說大名果然有失,卻也不敢冒昧前進。只是沿路請問百姓,又走了五六裏,逃難的百姓,卻見稀少,正是早一半天都跑空了。有人看到他還騎馬向南走,都勸他休去,道是金兵便在前面騷擾。時遷又走了兩裏,路上卻已看不到行人,立馬在積雪平原上,正是四野靜悄悄地,看不到樹林或村莊裏有一半縷炊煙。擡頭看看天上,一輪陰靄遮漫了的紅日,像大雞子黃也似,掛在西南枯林上。野地裏堆了殘雪,寒空凜凜,時趕看了此情此景,卻也不無戒心。又走了半里路,忽然喊殺之聲大起,卻不雜着鼓角。看到附近有兩三間殘敗瓦屋,打馬奔向那裏,卻是一所古廟。大門閉塞了,旁邊的土牆,倒有兩三個缺口。時遷打着馬,跳進牆去。見正殿椽子斷了好幾根,落下滿地的瓦,神龕裏不知供着什麼神,佛神龕和前面香案都斜倒了出來,被木柱子擋住了,那後面正好閃出一條暗夾道。時遷便把馬牽着藏在神龕後面,自己走出佛殿來。那喊殺之聲更近,立刻緣了柱子,盤上屋樑,益發由椽子斷出窟窿的所在,鑽出了屋頂,伏在瓦屋脊上張望。看時,見有四五十騎金兵,在田野裏亂跑,後面約莫也有四五十騎宋軍,只管追了砍殺。其中一位將官,身穿赤色盔甲,騎着一匹紫騮馬,手揮長柄大刀,跑在追兵前面。追着了金兵,不問大小將校,只是揮刀便殺。時遷見有自己軍馬,膽子便大了,只管在屋脊上看。那四五十騎宋軍追殺一陣,約莫又傷了二三十騎金兵,剩下少數金兵逃去,並不再趕,卻帶轉向這裏走來。那位紅甲將軍,便在後壓陣。
時遷料無意外,由屋檐上跳下來,迎上前去,口裏喊道:“前面殺賊的將軍,請留步,冀州大營來人,有話說。”那些人見曠野裏有人呼叫起前來,便勒住了馬等候。那紅甲將軍策馬上前來時,時遷大驚喊道:“兀的不是思文兄長?”郝思文啊喲了一聲,立刻跳下馬來,將刀插在地上,拱手道:“時兄何以來此?”時遷道:“我且先問郝兄,大名城現今怎地?”郝思文跳腳道:“咳!失陷了!”時遷道:“未曾聽說金兵前來攻打,怎地就失陷了?”郝思文道:“如何沒有金兵來攻打?趙野這蠢材,只圖逃命,怕盧俊義哥哥回兵救援,要留他守土,按下軍情,不通知給你們,時兄莫非是回來探聽消息的?”時遷道:“奉了盧兄之命,回來打探。既是如此,且請兄長到廟裏敘談。”郝思文吩咐隨從騎兵,且在廟門外駐紮了,便同時遷一路進廟來。郝思文道:“太陽要落山了,燒一叢火烤如何?”時遷道:“卻還不冷,今日走了一天不曾喝口熱水,只是捧了兩捧殘雪吃了。這香案下面,倒有一隻鐵罄,且燒些雪水喝。”於是郝思文撿起了一些斷椽木板,堆在殿裏。時遷在身上取出火石鐵片,敲着燃了紙卷,先把木材燃了,然後在香案下翻出那個鐵罄來,放在火邊,先在院落裏捧了幾捧雪熬化,將鐵罄胡亂洗刷洗刷,二次再來熬水喝。時遷且熬煎着雪,且坐在地上,和郝思文對面向火。
因道:“既是大名失陷了,兄長何以還在郊外,又怎地來到大名?”郝思文道:“那西路金兵,不像東路金兵有我兄弟之兵阻當,下了太原,便直撲河東。西道都總管王襄,也和太原郡那些州縣官一般,望風而逃,金兵恰是不曾遇到一根草來絆了他。小可在蒲關,只有千餘人馬,如何抵敵得了金兵數十萬人。那知寨張載,卻是個能吏,他見大勢已去,卻和我商量,與其將士地人民,都拱手讓給金人,倒不如堅壁清野,教他來無所獲。本來蒲關人民,也就紛紛渡河。那張知寨益發晝夜鳴鑼驚動百姓,搬家渡河,規定在半月之內,境內都要走光。過了半月,官府自來燒城關鄉下房屋,留住也無地容身。百姓聽了自是紛紛遷走,無奈黃河冰薄,過河的人又多,張知寨怕在河裏要有坍陷情形,更派我帶了五百名軍馬護守河岸,在冰上灑下麥草沙土,免了行人牧畜滑跌。我只是在河岸上來往逡巡,一來監視了渡河百姓,不許擁擠,二來也防護了歹人來搶劫百姓行李。不想到了十二天上,金兵便己迫近了蒲關,我顧不得河岸,帶五百名兵馬回到城關來。遠遠望到一片煙焰,城裏已成了火海。路上迎着城裏逃出來的二三百殘軍,道是張如寨知道金兵已經逼近,把城裏殘留的幾百名軍民,一齊放出城來,在寨衙裏敢了一把火,自穿了朝服,跳到火裏去。城裏事先已放好了火種,軍民退出來時,放了幾十把火,城裏也燒光了。小可聽了此言,想是進得城去,也無地可守。本待一死,卻又太不值得,便帶了六七百軍馬,直奔大名,知道盧兄帶了萬餘人馬,已出師北上,想見了那北道都總管趙野,再討些職務,也來幫助盧兄。到了大名時,卻見人心驚慌特甚,白晝扯了吊橋,緊閉了城門,城牆上遍插了旗幟。城外人家,都也關門閉戶,像是晝夜準備了大廝殺。我把帶來的軍馬留在城外,向城裏射進去一通書信,道是要求見趙野。過了一日,城裏縋下一個衙役來,道是趙總管相公,只許我一人進城。恁地,他自不開城門,用繩索籮筐,將我扯吊上城去。我到城裏看時,益發街巷蕭條,路上行人缺少,見了趙野時,我自道是失地之官,甚是慚愧,若是相公有差遣之處,願一死以報國恩,藉蓋前愆。”時遷坐在火勢對面聽話。一壁廂用木棍把火勢撩撥得大了。鐵罄裏雪水已煮沸了,在馬鞍子行囊裏,取來一隻小葫蘆瓢,便舀了水吃。因笑道:“郝兄這般言語,趙野卻恁地聽得進?”說着,舀了一瓢水隔火送給郝思文。他笑道:“賢弟把酒瓢都帶來了,行囊卻是齊全。”時遷道:“小弟此來,正預備了非常之變,乾糧帶得頗足,我兄要吃些也不?”郝思文道:“正好!我和幾十名弟兄,今日只熬得一頓玉米粥吃。”時遷又取出一小袋幹麥粉,兩大塊牛肉羓子,放在火邊木板,由靴統子裏抽出小刀來,把牛肉羓子切碎了,將刀尖插了一塊,送給郝思文。他接過了,右手將葫蘆瓢舀鐵罄裏熱水喝。左手捏了小刀,將刀尖上牛肉羓子進到口裏咀嚼。因道:“見到趙野的那日,他正留了我在州衙裏共飯,只是一盤醃羊肉,一隻雞,一筐炊餅一甕酒。他道城裏已買不得新鮮菜餚。這倒不是百姓慌亂了,他預備死守這座城池,把老弱百姓都放走,好減輕了將來城內糧荒。”他又道:“大名還有三五千軍馬,兩三萬壯丁,足眵半年吃的糧食,這城足可守數月。以便朝廷派大兵來救,早幾日他自己免除了新鮮菜餚,這是待遠客,所以宰了一隻雞。大宋官家姓趙,他也姓趙,他是個皇帝宗室,他盡忠要比平常人近一等。”時遷笑道:“郝兄,你聽他這般昧了良心言語。”郝思文伸過小刀來,又插了塊牛肉羓子送到嘴裏咀嚼。搖了頭道:“我哪裏會看得出他是甚等人物,那日我見他時,見他穿了綠羅窄袖戰袍,腰繫鸞帶,掛了一柄綠魚皮三尺長劍。紮了綠綢襆頭。結束得緊扎,象個隨時出戰的模樣。他請我吃飯的時候,那廝壁上掛了大小兩張弓,又好幾壺箭。我經過二堂的時候,我又曾見那廊柱上正拴了一匹鞍鐙齊全的馬,不是這都總管的坐騎是甚的?”時遷笑道:“你信他?他是個文官,卻不解朝廷怎地把北道都總管重要職守給他了?不過,我知道蔡京、王黼這兩個奸臣都和他交好。”郝思文將刀背敲了火柴棒,嘆道:“這便是了。那日我見那廝恁般做作,以爲他是個血性漢子,卻和他說了實話,我道河北、河東州郡的官吏,聽到金兵來了,望風而逃,不但辜負朝廷,卻也丟盡中原人顏面。難得蒲關張知寨守城而死,爭了一口氣,小可未得和他一同殉城,實有餘憾。現在來到大名,但和金人一戰給國家出些血汗,死也瞑目。於今趙相公決計守城待援,正是郝思文效死有地,十分快活。那廝倒象真的喜添了個臂膀,親自斟了大碗酒敬我。道是已飛檄給盧俊義兄長,即日撤兵回守大名。在此三五日內,料得金兵未必便到,但也不可不防,卻讓我帶了原來人馬駐城外七裏莊,與城內作犄角之勢。免得緊閉,外邊沒一些佈置,金兵來了,便可合圍,城裏不能在事先作絲毫準備。我聽他話,自是相信。他倒在飯後握了我手,親自送出二堂。道是雖棄了蒲關,不足介意,只要我在大名效忠,自當申奏朝廷爲我洗刷。他自知道宋江,盧俊義結義弟兄,決無怕死之輩,又約我好好在城外七裏莊將息,日內便在城內分撥些糧秣給我。當日依然將我由城牆上縋出來。誰知我出城之後一連三日他未睬我,叫城時,城上回復,外面風聲緊,不便開城,令我自在城外徵募糧秣。沒奈何,我且在民間蒐羅些糧草,住在七裏莊上。前日上午,金兵忽然蜂擁而至,城池立刻陷了。城裏州衙裏差役逃出城來,我獲着了一個。問起來,才知趙野見我的第二日,知道金兵已到境外百里,便棄城逃走了。這三日來,只是關閉了一座空城,金兵是不敢早來,早來這裏便早失守了。我不想趙官家宗室,恁地不中用,偌大一座名城,如此輕易棄了。我本來即日可以到冀州去投盧兄大營、卻是不肯輸這口氣,把步兵都遣散了,剩下二三百騎,我便帶了埋伏在東北郊各村寨裏,遇到金兵多時,我躲避了他們,少時,我便出來截殺他。殺了兩日夜,走馬燈似捉着迷藏,殺了金兵千百人,算略出得這口鳥氣。只是我也只剩這四五十騎人馬了。我也正想明天投冀州去,不想今日在此得遇時兄,正不知那面情形如何?”時遷跳起來道:“我今晚混進大名去。”郝思文不覺看覷了他道:“這卻爲何?”時遷因把盧俊義派遣自己來的意思說了。因道:“天賜其便,在此得遇兄長。就請取了小弟行囊馬匹,向盧兄先報此地情形。小弟入城,大則擾亂金人一番,小則也多采些消息回報盧兄,我輩好尋條退路。”說着,在郝思文手上取過那匕首,在火光上一舉道:“此是楊雄哥哥所送,小弟進得城也罷,進不得城也罷。如若不得已時,便借這個作我的歸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