沂州城裏,依然是一些生氣也無。那兩個小嘍囉由城下上來,向盧俊義回報道:“那點着燈火的人家,大門緊緊的掩着,但聽到裏面兵器叮噹作響,未便進去探望。”盧俊義道:“啊!這沂州城裏,難道還有人敢捋虎鬚嗎?”說時,將腰上佩的腰刀拔出鞘來,緊握在手上,拔步便向城下走來。燕青、公孫勝同那兩個嘍囉,一齊都在後面走着。到了那人家門口,盧俊義站住,便着兩個小嘍囉前去叫門。裏面有個蒼老的婦人聲問道:“這般兵荒馬亂,深更半夜,兀誰敲門?”嘍囉答道:“梁山泊巡城兄弟,見你家亮着燈火,特來查看門戶。”裏面那人停頓了一會,呀的一聲,將門開了。門裏有個老婦人,手裏捧了一隻燭臺。盧俊義上前一步,站在門外躬身唱喏道:“驚動老孃,原諒則個!小可是梁山泊小頭目,方纔巡查街巷,經過這門首,聽得這裏面有兵器撞擊聲音。我等奉有軍令在身,要到府上查看查看。”那婆婆卻攔門站了,答道:“好漢,你休錯了。我家是良善百姓,那來兵器響動?家裏現有三歲小孫兒,正患着病,實不能驚嚇了他。有話請明天來說。”燕青站在一邊,看這事甚是蹊蹺,便向前兩步,輕輕推開一把,搶進了院落。不曾站穩了腳,卻見一道白光,由旁邊直撲過來。燕青來不及問話,便和此人廝拼在一處。另有個漢子,跳向前將那婆婆背到屋裏去,燭臺落在地上。盧俊義、公孫勝擠進屋來時,此人手使一根鑌鐵棍向二人飛午將來。盧俊義迎上前去,只三五個回合,那人急於取勝,將棍橫掃過來。盧俊義向旁一閃,將棍梢讓過,然後乘虛將刀向那人腹部便糊。那人身子虛了勢,來不及躲閃,只好回過棍子來擋住刀鋒。盧俊義早已料到,反過刀背,在棍梢上一砍,棍子便由那人手上飛了出去,那人沒了武器,跳進屋去了,恰是公孫勝幫同燕青,用劍共鬥那個使朴刀的。燕青暗中一腿橫掃,將那人踢倒在地。盧俊義已在地上拾起棍子,橫插過來,攔住了一刀一劍,喝道:“休得傷害好人,有話緩緩地說。”那人倒地以後,本已閉目待死,見盧俊義倒救了他,便擡起刀,站起來遠退一步。原先那個使鑌鐵棍的,在屋子裏取來兩枝鐵鐗,正要再鬥盧俊義,見他們停了廝殺,也便站住。那個使刀的道:“你們深夜闖到我家來,端的要怎地?我們閉門在家裏,你兀自要奈何我兄弟,我看你們也不是平常頭目,來來來,一個對一個,不許有幫手,我們再廝拼幾合。我輸給你們一個人手上,死而無怨。你若仗梁山泊人多,將我家圍住,車輪般來戰,卻不是好漢。”盧俊義道:“壯士你休誤會了。實對你說,我是梁山副總頭領玉麒麟盧俊義便是。此位是公孫勝,此位是燕青,門外還有兩個小嘍囉,此外並無第六個人。適才在城牆上步月,唯見你一家亮着燈火,特來探望。不想這院落裏又有兵刃聲。因此敲門動問一聲,看看有無伏兵?盧俊義佔了這座城子,我自應當提防意外,非是來騷擾府上。現見府上有白髮婆婆應門,自是平常百姓家。正要說明便走。我等還未道得原委,你二位先自動手,也非是我等莽撞。我看二位武藝了得,情願結爲朋友。”說着,把棍子丟了,將腰刀插入鞘去,拱手唱喏。那使棍的道:“你果是盧員外?吃你鬥敗了,卻不冤屈。”盧俊義道:“在下並無謊言。”那人道:“哥哥,我道甚的,盧員外究竟是個英雄。”說着,棄了雙鐗,在地上撿起燭臺,放在窗臺上,照見盧俊義這表人物,撲地便拜。盧俊義道:“梁山英雄甚多,盧某何足道哉!動問壯士貴姓?”那人道:“小可叫樑志孝,這是哥哥樑志忠。哥哥,盧員外恁地說時,我們便結交了他吧。”樑志忠也過來拜見了。
賓主便在月亮下施禮相見,樑志忠道:“三位好漢到此,且請到屋裏拜茶。”於是一同進屋。那老婆婆也自歡喜,出來相見。盧俊義知是二樑老母,又拜了幾拜。大家在燈下坐地,盧俊義看樑志忠,約莫四十上下年紀,頭戴抓角頭巾,身穿藍色箭袖舊戰袍,腰束紫鸞帶,圓面大眼,一叢虯髯,頗像個軍官。志孝只是小販模樣,兜頭穿了件皁衲襖。因問道:“二位有此本領,梁山泊佔了沂州,既不出來相投,也無敵意,每日開城,又不離去,未知有何高見?”樑志忠道:“實不相瞞,小可現在海州任緝捕都頭,張知州屢次要提拔我,小可都推去了,特地告假,回來探望老母。舍弟志孝,只是在沂州城裏販賣糧食,多年未見。兄弟們也思念在一處聚首些時,不想小可到得沂州才半個月,就遇到這聲廝殺。我是一個武官,遇到了有人犯我住着的城池,我怎的能不出來。貴寨人馬向城裏攻打着的時候,小可因城裏欠缺主將,曾見賈太守,要他分我些守城兵,我願出來廝殺,叵耐那廝聽說我是個小職武人,見不得這般大廝殺,把我斥退了。這早晚我正打算同了兄弟奉着老母投奔海州。今夜月色甚好,兄弟兩個煩悶不過,便在庭院裏比試耍子,不想驚動了大駕。”盧俊義笑道:“怪道都頭有這般本領,卻委屈在家。現今進行權杆當位,賢人遠避,兩位何不上山,共聚大義?”樑志忠笑道:“員外卻不省樑某叫着甚名字?朝廷雖是在權奸手上,海州張知州相公卻是頂天立地的一個廳男子。服侍這種上憲,人生卻不枉了。員外今日在沂州是至高無上的人物,樑某兄弟只是兩個俘虜,如要強迫,無不聽命。”盧俊義笑道:“都頭休疑,何至於此。”說話時,樑志孝在屋裏搬出花樣來待客。盧俊義笑道:“今晚月色甚好,得見二位,是在沂州城裏一椿快事。在知府衙裏尚有些酒肉,想請二位小敘一番,不知可肯屈駕?”樑志忠道:“家有年邁老母,明日再到行轅裏去拜見。”盧俊義未曾發言,老婆婆卻在內室裏轉了出來道:“三位頭領既恁地錯愛,你兄弟只索奉陪一遭。盧頭領若非另眼相看,適才動手時,便殺了我兒,何必騙你兄弟兩個。”盧俊義叉手起立道:“老孃說話恁般痛快,不愧膝下有兩個賢郎。”老婆婆道:“寒家三代習武,老身卻也把廝殺看得慣了,不時怎地兀自住在圍城裏?”梁氏兄弟見母親恁般說了,便起身和盧俊義同去,吃了半夜酒,方纔回來。
次日兄弟兩人商議着,放倒一腔羊,宰了幾隻雞鴨,在城裏沽得一罈好酒,向盧俊義回席,便向城外大營裏也將呼延灼、黃信約了前來一同歡敘。酒酣,樑志忠在席上向盧俊義道:“愚兄弟有一事奉懇各位頭領,目前官兵在城外紮下大營,與貴山寨對壘,這早晚有一場廝殺,愚兄弟在此,幫不得各位頭領,平白地要落場是非。意欲明天奉母出城,回到海州,卻請通知城內外貴寨兄弟休得攔阻。”盧俊義年拈鬚笑道:“二位在此,公私兩難,盧某深知。既是都頭願回海州去,明天當着兒郎們相送一程。”二樑聽了甚喜,當日盡歡而散。次日清晨,二樑備了兩頭驢兒,一頭由老孃乘騎,一頭馱着樑志忠渾家和小兒。二樑收拾兩擔細軟一前一後走着。到了城門口,卻見盧俊義、公孫勝、燕青三人率了嘍囉們在此相候。二樑歇下擔子,向前唱聲喏。盧俊義叫小嘍囉把了兩盤金銀緞匹過來,拱手笑道:“愛惜二位這表人才,未能久聚,些細物事,聊表敬意。”樑志忠笑道:“蒙員外垂青,樑某有話卻便直說。此物若是員外大名家中取來,分釐不敢辭。但沂州城內金帛,憑小可這點本領,離亂之時,也能取得,何須頭領這一轉手。君子愛人以德,頭領前晚刀下留情,便沒齒不忘。若把金帛來表頭領相愛,便是把交情看淺了。”盧俊義見他恁般拒絕,臉上十分尷尬。老孃在驢背上笑道:“小兒便是恁地憨直,頭領休得見怪。盤緾我們自有些,金銀不敢拜領。敬受一匹緞子,老身將來作襖兒穿。”盧俊義道:“惺惺惜惺惺,盧某也不敢把金銀來玷污了英雄。便聽候老孃吩咐,隨意取用。”說着,便新自將托盤送到驢兒前面,由老孃取過一匹緞子。迴轉身來,向二樑道:“小可還備有幾碗酒以壯行色,不知二位可肯吃些?”樑志孝道:“若不肯吃時,這幾日卻在一處盤旋些甚的?頭領,就請將酒來,我每位奉陪三大碗。”公孫勝笑道:“二郎真是痛快,貧道先敬三大碗。”說時,三個小嘍囉過來,一個捧了托盤,裏面放着炙鵝薰鴨,大塊牛肉。一個嘍囉將托盤託了酒碗,一個小嘍囉抑了酒桶便來篩酒。樑志孝先和公孫勝已吃了三碗,然後又和盧俊義、燕青對吃了,手上取了一隻炙鵝腿子撕了吃。向樑志忠道:“哥哥便來吃幾碗,休耽誤了關閉城門時間。”樑志忠果然也吃了幾碗。向盧俊義道:“各位頭領容異日相見。”便拱手作別。這就有兩個小嘍囉過來,代挑了擔子,又牽了兩匹馬,與二樑乘騎。二樑且不上馬,各牽了繮繩步行出城。盧俊義三人也步隨在後,送過了吊橋。樑志忠迴轉身來,執着盧俊義的手道:“就請止步,不煩再送。深感盧員外恩義,在下有一言奉告。”盧俊義道:“盧某不才,願受嘉言。”樑志忠道:“草莽究非英雄藏身之地,員外這表人物,休恁地毀壞了。東京樞密院三司,兀自計議着,想調海州這支人馬,來奈何梁山泊。都因張知州愛惜梁山泊頭領裏面不少英雄,未肯多事。若是一日有了聖上旨意,他卻不能不來。這支人馬,只有代北老種經略,關中小種經略的人馬,可以相比。”盧俊義笑道:“承都頭囑咐,盧某感謝。但梁山泊裏將是名將,兵是強兵,卻也小覷不得。異日在戰場上遇到都頭時,卻教都頭看盧某馬上本領。”樑志忠道:“員外有救命之恩,有這一日,樑某自當退避三舍。”說畢,兩個哈哈大笑,盧俊義一直等他兄弟兩人上了馬,才拱手作別。
回到城門口時,有探子來報,戴宗、阮氏兄弟隨軍師吳用來到。盧俊義聽說,卻是驚異,便由大路上迎了上去。不三里路,見吳用一行,扮作行商模樣,帶了車輛馬匹,緩緩前來。吳用見了盧俊義,從馬上跳下,拱手相賀,笑道:“小可一路探訪員外行軍經過,十分嚴整。沂州這座城,唾手而得,果是員外威風。”盧俊義道:“一切行軍計劃,都照軍師錦囊行事,正是軍師妙算。今番不辭跋涉前來,諒有指教。”吳用道:“且到城中計議。”大家來到城裏,盧俊義在知府堂上擺下了洗塵酒筵,吃了半日酒。然後吳用獨自邀着盧俊義在知府舊簽押房裏坐地。吳用正色道:“山寨現有大難臨頭員外曉得麼?”盧俊義吃了一驚,不由得自坐椅升起,問道:“卻不曾理會,莫非大名兵馬攻打得緊?”吳用笑道:“員外請坐。雖是大難臨頭中,上憑公明哥哥與員外虎威,下有衆頭領義氣,便是吳某一日不死,也當竭盡智謀,共謀前程。大名兵馬,曾敗在過我們手上,何足介意?”盧俊義坐下道:“此外有何禍事?”吳用道:“朝廷現派童貫爲江南招討大元帥,領了十萬大兵,去平方臘。”盧俊義道:“此與我山寨何干?”吳用道:“怎地無干,不才探聽確實,方臘雖有數十萬人,毫無訓練,所得城池,都是百姓響應,官兵不戰而逃,方臘看得征戰容易,益發驕橫,中原兵馬,究是有訓練的。其中幾位將官,卻也不弱。料想方臘那市井細民,一旦貧兒暴富,如何能對付十萬大軍。童貫如平了方臘,自必將得勝之師,前來對付我們。十萬人馬,這是個大數目,我等怎能大意?”盧俊義道:“原來恁地說,人無遠慮,必有近憂,軍師自也顧慮得是。這沂州隔山寨特遠些個,似乎就不必守着了。”吳用道:“小可特意爲此事而來。這裏只有三千精銳人馬,目前山寨裏卻還不須這點助力。有道是狡兔三窟,我們現在卻也應該先挖上第二個窟。”盧俊義道:“軍師道的第二個窟,卻不知在哪裏?”吳用道:“便是登州海外,不少海島,除了幾座大的島嶼,上面還有些漁戶而外,其餘都是荒涼無人的所在。我們先派一些弟兄去,把島上佈置好了,在宇宙裏自立下一個國度。”盧俊義道:“既是荒涼島嶼,我山寨這些人馬,怎麼過活?”吳用笑道:“小可也已顧慮到了。第一,我們要在沿海先安下一塊立腳之地,收買百十隻大海船,停舶在海岸,以便承受時可以入海。第二,向沿海地方,多借糧草,搬運到島上去屯積。這兩年海州、揚州、楚州三處,都十分豐收,我們便向那裏去徵發。只要我們有船舶在海上來往,島上糧食足時就在海里操練人馬。糧食沒了,便上岸來徵發。趙官家須不會叫童貫渡海來奈何我們。爲此,小可特約了阮氏三雄同來,由此便向沿海去走一遭,好在此處離海岸已不遠了。”盧俊義道:“軍師要向揚、楚兩州借糧,可曾知道海州張叔夜這個人物?”吳用摸須笑道:“小可也聽得人稱道他,蔡京那廝兀自虛聲要嚇我們,說是要調海州人馬來協攻山寨。小可也自想着,張叔夜真是一個奇男子也罷,徒有虛聲也罷,我等必須在海州境內立一些戰績,先削減他的威望。他日真個和他對壘時,也免他先聲奪人,二來也免得蔡京說咀。”盧俊義道:“若知道軍師有恁般計劃時,卻平白地放過了可用的人材。”因把與二樑相遇的事,敘述了一番。吳用道:“海州的事,小可早已留心,員外且請放心。兄弟一百零八人,橫行河朔,不可讓一個海州知州的名望震倒了。”盧俊義聽他恁地說了,卻也未便再提。
到了次日,阮氏兄弟帶了五百名水寨嘍兵,由旱道趕道。這五百人到了沂州界裏,搖旗擂鼓好像數千人馬同沂州城增援。孫浩因尚未得東京回報,依然閉營不出。吳用和盧俊義計議了,只留百十精銳馬軍,在外大營裏和城牆上巡更。兩處和平常一般,明着燈火。卻於當夜二更起,將三千餘人馬,分作三批,卷旗息鼓,向東撤退。到了天亮,這百十名留守的馬軍,也飛騎追上了大隊。第一批人馬,是吳用率同阮氏三雄和戴宗,行了兩日,已去海岸不遠。因一路行來,稱是沂州緝官兵,百姓並未理會。據人民報道,東行十里,便是海口望海衛,吳用便下令紮營。因和三阮等扮着迥海口採辦食鹽海菜的商販,調了三十名精幹嘍囉,趕着十輛太平車了向望海衛去觀看形勢。正動身時,第二批人馬,由盧俊義親自率領來到。吳用將話告訴他了,然後從容上路。
這望海衛雖是東海岸一個關口,因爲天下昇平日久,只有文武兩個小官駐守。文官是個知寨,武官是個緝捕使。一些防禦設施也無。雖然這幾日沂州城失陷的消息也傳揚了過來。文武官都想着,這裏東面向海,是個絕地,梁山兵馬不會向這裏來。後又聽得孫浩調了大軍回救沂州,益發不甚介意。吳用到了城邊,見城牆倒了幾個缺口,城門上面箭樓沒了,卻長了一叢矮樹。太陽影裏,有百十隻烏鴉,在牆垛上飛舞聒噪。吳用看了,便向同行的三阮一戴微笑。一行人在街上投了一所大客店,店小二來請寫客簿時,見是一羣大商家,便笑問道:“動問上下,還是在本埠辦貨?還是去蓬萊,還是南到海州?”吳用道:“我們在本埠先辦些貨,若有便船一海州去,也想到海州去看看。”店小二笑道:“恁地最好,現在隆冬,天天有北風,大海舶子,兩天便到了海州。客人那裏採辦過貨物,等一兩個月,交春,東南風起,又是兩天便回來了。”吳用聽了,心中暗下大喜,拈鬚笑道:“真是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我等頗想看看海景,向那裏去好?小二哥可能引我們一程,我自有些酬謝。”小二向隔壁指道:“間壁是一家海船伢行,那裏有人專引客商看船,小人店裏特忙些個,分不開身來。”吳用向他道謝了,帶了銀兩,與三阮、戴宗,出店向間壁伢行裏來。
這裏正中店堂裏,設着神龕,供了龍王神位。店堂前口,左右放了兩隻鐵錨,算是標誌。店堂左右牆壁下襬兩條長板凳,上面坐着七八個人閒談。阮小二向前,對一個年老些的唱喏道:“動問老丈,這裏是伢行麼?”老人道:“客人要去哪裏?這位是北幫船家,這位是南幫船家,這位是敝行裏掮客。”老人將在座的人,分別指了幾指。那個作掮客的漢子,便先起身來叉手道:“客人請帳房裏坐,拜茶。”吳用在一邊偷覷這人,身穿一領綠綢羊裘,頭戴貂皮帽,頗見富有。面團團地,蓄着三綹短鬚,手裏卻籠着一隻錦綢套了的小銅爐。心想:“一個掮客恁般穿着?”於是向前問道:“上下如何稱呼?”掮客道:“在下富同,和本衛錢知寨是親戚。”吳用笑道:“原來是富官人,一向聽得大名,在下幾位夥伴向來在東京作些行商生理,最近承辦蔡小相公府裏一筆買賣,要由海路運些東西,來到貴地。正須向一位高明人物領教,卻喜得遇我兄。”那富同聽說他是東京來的,怎可放過這筆交易?他又相稱了一聲官人,更十分高興,便笑道:“既承不棄,就請到衛外戶海樓去吃碗酒沖沖寒氣,也好讓慢慢地告訴各位此地情形。”阮小二笑道:“這般正好,就請屈駕。”於是富同向前,引着這行人出了衛城,早見長街不遠,壁立着一座酒樓。近去看時,正掛着一副望海樓的市招。大家上得樓來,挑了一個朝外的閣子坐地。朝外幾扇窗戶格子上,嵌了大小玻璃片,正可看到外面一片海灘,套在海灣裏。灣裏帆檣林立,下面幾百只大小船隻,一字兒排聯,向海灘上停泊了。阮小五忍耐不住,首先扒開窗子向外張望了一會。富同過來,將手指着,那船身塗了紅漆,舵樓聳起幾丈高的。因道:“那便是向海州運食鹽的船。放船向南去時,也附載客人。”阮小二也過來張望着,問道:“偌大的船,怕不要載三兩千石貨物,每隻船上,要多少水手?”富同道:“多時七八十人,少也三四十人。”正說着,酒保過來安排杯箸。吳用在身上取出一錠大銀交給他道:“你存在櫃上,先取一罈酒來開了。有好菜只管將來。吃完,一發算我給你。”富同轉身拱手笑道:“到了此地,小可是主,怎好先要客人破費?”阮小七道:“我兄弟來此,多少事要請上下幫忙,一酒之敬,算不得甚的。等待貨物辦齊時,我們還有東京帶來的物事奉敬。”說時,兩個酒保,共捧了一隻酒罈進閣子來。當面開了泥封,舀出一桶酒去燙着,一面擺了八碟下酒。酒熱了,阮小七接去酒桶,便向富同面前先篩了一碗酒。富同接着酒碗,便見他大拇指上,帶了一個翡翠扳指,綠油油地,沒有一點雜色。便喝一聲彩道:“這位兄長,帶了這般好一枚玉扳指,是那時物色得來?”阮小七道:“是東京買得。”富同道:“可否借取一觀?”阮小七毫不留難,便在手上脫下,隔席送將過去。富同接在手上,翻覆看了一遍,點頭稱讚,將扳指交回,因道:“望海衛來往海客甚多,小可也曾託人尋覓一個較好的扳指,只是一向未曾覓得。”吳用拈鬚笑道:“莫非足下心愛此物?”富同道:“小可並不解得弓馬,帶着恁地好扳指,卻不慚愧?只爲敝親錢知寨,近來練飛弓箭,曾囑咐小人尋覓一枚。只要物事中意,卻不惜重價。”吳用笑道:“若我這位張家兄弟可以相讓時,足下能出多少價錢?”說時,向阮小七丟了一個眼色。阮小七將扳指放在桌上,尚未帶起,便笑道:“北此物亦是心愛之物,並不出讓。若是這富家兄長,幫助我等把交易作成時,小弟情願相送。”富同啊喲一聲拱手道:“君子不奪人之所好。”吳用道:“這張家兄弟,爲人爽直,決不食言。”富同笑道:“若果如此,不但小可事事效勞,便是敝親錢知寨,也一定要感謝厚惠。”吳用道:“恁地說時,在下益發直說了。我這位兄弟有一個侄女流落在外,聽說是就在這裏海船上。這兄弟待到各只海船上去尋找,又怕造次了。頗想相煩足下,引帶到海岸各大船上一行。”阮小五道:“七哥,富兄恁地說了,這扳指便送過去。”阮小七眼看各人顏色,心中十分理會得,便將扳指拿着,躬身遞了過去。富同立記得下席來接住,連連拱手相謝。
飯後,戴宗、吳用先回客店,三阮隨了富同向海岸邊走來。那海灣裏的船舶,裝載了貨物的,停泊在水中心,將小船系在船舷邊,向上搬了貨物。空船卻靠了海岸,不多水手在艙板上曬太陽。三阮要富同先引上岸邊的空船看了,後又坐了小船到海灣裏面去,登上載着貨物的大船。富同假說是知寨家裏來的遠客,要看看海船。富同是船伢子,船家自認得他,他道是知寨差來的,便殷勤款待,引着在艙裏艙外都查看遍了。三阮一邊看了七八隻船舶,那前後左右兩肋插刀,便都在心裏了。在大船的舵樓上,察看這海灣子形同鐮刀,那刀尖便是口子。三阮在有意無意之間,又問了富同許多話。等待薄暮,方纔回到客店來。悄悄地將所看到的情形對吳用說了。吳用沉吟着道:“雖然船上並沒有什麼戒備,但是海灣子裏有這些船戶,卻也要留神一二。”到了晚上,又同着三阮到海灘上來偷覷,但是稀疏的幾星燈火,在沉沉黑地上,和星光相映,雖然白天看到那樣多的船舶,這時卻靜悄悄地一些子人聲沒有。倒是海潮隨着微風哄哄地送了響聲來。吳用暗地叫一聲道:“計在這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