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進看看院落裏日影,因道:“將近午牌時分,我等且向張青店裏去,也休教他們掛念了我。”魯智深着張三、李四跟了去,別了衆潑皮,來到張青酒店。孫二孃在櫃檯裏看到魯暫深,直迎到街上來,連道幾個萬福。笑道:“這是天風吹下,不想師兄也來了。”隨了這話,戴宗、張青、曹正都迎了出來,羣向魯智深唱喏。他笑道:“灑家自離開五臺山以來,整日兀自心裏煩惱難受,今日得見各位,且教灑家快活。”張青笑道:“正預備好了酒飯,等史大郎回來吃,於今師兄來了,益發吃個快活。”於是大家蜂擁上了酒樓,立刻搬出酒看來吃。張三、李四也入座同吃。智深道及孫宏一班潑皮也被他說服,願意爲國出力時,張青笑道:“這班弟兄,自有他們的能耐,休道東京是天子足下場合,他們在五街六巷去尋些油水,五城緝捕使衙裏,也奈何他們不得。他們也有他們的義氣,東京城內外,有幾千人,上自公子王孫,下到肩挑負販,他們都眼熟,有個緣分。若非闖下滔天大禍,便有甚小爲難之處,上上下下,有他們人說合,總平安無事。”張三笑道:“我等總是不成器人物,那像各位英雄橫行天下。”
大家說得高興,大碗篩灑吃,卻聽到一陣馬蹄聲,卜卜響着,自樓下過去。史進靠窗欄干坐了,推開窗扇看時,正有一隊馬兵,順街飛奔了去。看時,只見後影馬鞍上樹起刀矛來,銀光在空裏盪漾。因回臉轉來向大家說了,張青道:“這半日來,京師裏常有兵馬在街頭巡邏。”各人未理會,仍自吃酒。片時,街上又是馬蹄聲自遠送過來。這番史進先推開窗子望了,見由南向北,約有千餘軍馬,自樓下過去。隊伍排列得齊整。兵校扛了兵器,大着步子走。後面一騎馬,上面坐着一位紫袍玉帶、微白髭鬚的官員,馬前張着青羅傘蓋,這一行過去了。史進道:“卻是奇怪,這分明是一位大員,卻不……”張三道:“這如何不認得?便是新任的兵部侍郎李綱。休看他是年老的文官兒,他兀自要自己出馬,去和金兵對陣。”張青道:“往日巡邏街道,卻沒有這等大員出來,莫非東京城裏,真個有甚事故?”張三站立起來道:“小人飯已吃飽了,到外面去探聽一下,好嗎?”李四道:“我也去,益發分途去看看。”張青提了壺,向二人碗裏,各篩滿了灑,笑道:“吃了這碗酒走,路也跑得快些。”張、李二人真個端起酒碗來吃了,待要起身時,史進回頭向窗子外看了一看,因道:“街上因甚這般鳥亂?”大家伸頭看時,見滿街上人像熱石上螞蟻也似,分途亂竄,有些店鋪,使趁此將半開的店門也都關閉了。魯智深大吼一聲,站起來道:“灑家看看去!”張青道:“東京城裏道路,師兄既不熟悉,又……”魯智深捲了衣袖道:“遮莫是金兵殺到城下了,酒家怕甚鳥?”張三、李四同道:“師傅滿眼生疏,那裏去打聽消息?還是讓小人去看看,先回來送個信,大家再作計較。”孫二孃,戴宗都勸魯智深且忍耐了。他只得坐下睜了眼向張三、李四道:“你快快來給我報信,休讓我等的不耐煩。”兩人喏喏連聲,下樓上街去了。史進只管伏在窗戶口上,向街上張望。魯智深一味悶悶地吃酒。張青篩過了兩遍酒,也道:“我也兀自忍耐不得,大嫂,你且在這裏張羅灑飯,我向街上去張望些時。”孫二孃道:“你自去,我自會代你作主人。”她的言語末完時,張青已是下樓走遠了,三個去探聽消息,是他先回。他滿頭是汗,喘着氣走上樓來。魯智深道:“大局有了甚情形?”張青道:“街上忽忽揚揚,都說金兵殺到城門下了,我怎能相信恁般言語?後來遇到緝捕使衙裏一個都頭,他說了實在情形,全兵卻是渡過了黃河,早晚必來攻到城池……”魯智深聽說,大吼一聲,便站了起來。戴宗道:“師兄現今向那裏去?”魯智深道:“黃河天險,怎地便讓金兵過來了?這上十萬人馬渡河,卻不是偷摸得過來的,怎地也不聽到一些警報,金兵卻殺到了求京城下?灑家到城外看看去”。史進也起身道:“小弟和師兄同去”。曹正道:“這如何去得?”魯智深瞪眼道:“似你這般膽小,怎能抵敵金兵?”戴宗起身扯住他衣袖,陪笑道:“師兄,你聽我說!方纔李綱相公由此經過,必是去料理守城軍,金兵既已渡河,城門如何不閉得鐵緊?師兄要出城去張望,卻如何教人開這城門?再則城上有大軍把守,平常百姓,又如何近得城門?你一個軍家出身的人,這有甚不明白?”魯智深先是翻着眼睛,聽了這話,便哈哈一笑,向史進道:“大郎,你也如何不明白?便算我們現今是個軍官,沒有將令時,卻也走近城門不得。沒奈何,莪們再吃兩碗悶酒,等了張三、李四回來告訴消息再說。”史進笑着沒言語,自同了大家吃酒。
又一會兒張三回來了,魯智深問道:“張家兄弟,打聽得金兵渡了黃河,這…………”張三道:“這是真的。小人打聽得金兵確已佔領了東北面牟駝崗,兵部李相公現今帶了兵馬去守宣澤門。現今街上張貼了李相公告示,小人抄得一張在此,各位請看。”說着,彎腰在襪統子裏取出一張呈上。戴宗接過時,大家都要搶着看。他道:“大家都性急要曉得,傳觀不及,讓我來念給大家聽罷。”於是兩手捧了抄單念道:
兵部侍郎尚書右丞東京留守兼親征行營使李,爲曉諭事,照得金胡入寇,犯及畿甸,幹天威之咫尺,暴醜類於國門,是孰可忍,圍焉奚立?我皇上念祖宗創業之艱,痛庶民受禍之慘,決計背城借一,固守京師,錦繡河山,寸土不棄。現已傳檄四方,調兵入衛,勤王之師,旦夕可集。諒彼妖魔,不難掃蕩。唯大軍未集之先,寇勢方張之際,青黃不接,隕越堪虞。是以特命即藉京城金湯之固,迅命禁衛精銳之師,環城部署,毋遺漏隙。本部堂受命於危難之時,設守於指顧之頃,縱極忽遽,幸告寧貼,自當親施石矢,晝夜登陴,肝腦塗地,義無反顧。然念汴城爲國本寄託之鄉,亦人文薈萃之所,愛國誰不如我,伏隱恐尚有人。所望草澤隱傑,閭巷奇英,稟玉石俱焚之戒,伸君父戴天之仇,投袂而起,共赴國難。庶幾衆志成城,劍及履及。本部堂現已飭河北河東路制置副使何灌建立義勇忠字軍,募兵城內。外城都統制馬忠建立義勇忠字軍,募兵西郊。凡屬血氣之倫,豈失風雲之會,其各執戈引繮,來轅投效,苟有絕技,不惜上賞。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千秋萬世,在此一舉,自當大名垂宇宙,莫誤時勢造英雄,佈告遐邇,鹹使聞知。大宋靖康元年正月。
戴宗唸完了,又將字義講解了一遍。史進道:“這義勇忠字軍現在那裏?我立刻就去!”曹正道:“我們都去!”魯智深卻掀起了襆頭,抓耳撫腮,翻了眼出神。張青道:“師兄想些甚的?”魯智探道:“灑家想,這何灌不知可是林沖教頭朋友?他曾說過,他有個師兄弟名叫何灌本事了得。這個何灌卻是由滑州潰退下來的。”史進道:“管他是也不,這兵部李相公,是一個國家救星,他既重用了這人,他必是個好男子。我等前去投他,料不會埋沒了我們。”魯智深道:“我不是恁地說,我等肯自去投效,怕他不用我。我們曾答應了孫宏,要他集合了城內外兄弟一同投效。若是像高俅那般殺才,他見了這些人前去,必定心裏搗鬼。”張青笑道:“這卻不須顧慮得。凡是高俅這一般人物,早已隨了太上皇南下。便是留得一兩個人在東京,也不會讓他掌了兵權。”魯智深道:“既是恁地說了,我便和史進兄弟先去見何灌。”戴宗道:“且等李四回來,益發通知了孫宏,讓他明白我等用意。”魯智深道了聲也好,便和史進同伏在窗欄干上,向街上張望,卻見孫宏和李四一同走來。在街頭上他們看到魯智深,便先叫着師傅。魯智深道:“你們看見榜文也未?”孫宏道:“正是見了榜文,特地來稟告師傅”。史進道:“我們正等了你來計議,且上樓來說話。”
孫宏隨着李四上樓來,又拜見了各位豪傑。魯智深問孫宏道:“京師地面很熟,你卻探得了甚消息也未?”孫宏道:“小人專賣果子下酒,常走動名公巨卿門首,那些侍役差撥都買小人食物,以此小人認得出入大內的小太監。適才見了京師慌亂情形,曾到朱內侍家去張望。他是當今聖上掌理文書太監,國家大事,他自比平常官宦清楚。他說現今朝內大臣,分着主戰主和兩派。李綱相公是主戰的首領,於今任着重職,執掌東京內外兵權。新任太宰李邦彥,比那六大奸臣裏面的李彥,名字多了個邦字,一般的怕事,他是主和的首領。官家在東宮作太子時,便是他不離左右,他的言語,趙官家也十分相信。官家一隻耳朵裏聽着主戰,一隻耳朵又聽了主和,始終沒個了斷。雖然現今相公已經帶了兵去把守城門,在朝的文臣,還是在主和。這早晚便要派人出城到金營去請和。”魯智深道:“你這話聽了朱太監家裏人說的,必是真的。那朱太監自己卻說些甚的?”孫宏道:“他家裏有個老孃,還有兄弟眷屬,都姓盼和的。他說是金人要的是黃河以北地界,便都許了他,京城好歹保守住,大家的生命財寶都不會損傷。”
史進嘆了口氣道:“恁地說時,李相公卻不是白費了氣力。”魯智深道:“管他娘!我們先投效了忠字軍,出城先殺金兵一陣,也出這口鳥氣!”說時,一手挽了史進,起身便要走。孫二孃道:“師兄休慌,我等都去,家裏先要安排安排。”魯智深瞪了眼道:“兵臨城下,偌大京師,也怕保不住。國都要亡,我們甚家事要安排?”說時,已走到樓梯口。戴宗自怕這兩個魯莽漢子,會出了事故,也隨後跟隨,迴轉頭來道:“我且隨了他們去。有甚好消息,我自來覓你。”說着,匆匆跟下樓來。
走時,金兵圍城的噩耗,已傳遍了東京,滿街商民,都己緊緊閉了門戶,空蕩蕩的,不見行人。便有一兩個行路的,也是老年人攜籮筐,背些菜米回去。因是人少,便是白晝,也像深夜也似,沒得一些聲音。擡頭看看太陽,正爲陰雲遮蓋,只覺眼前愁慘慘地。那大街北面,宣德門官樓,矗立在愁雲影裏,正是半月前,那裏連扎着鰲山彩燈,大鬧元宵。魯智深嘆了口氣道:“不想恁般好錦繡江山,卻要拱手讓人。”正說時,身後腳步響,張三卻追了來。魯智深回頭問道:“你又來懲地?”張三道:“小人無家眷,隨時可以投軍。卻怕師傅路徑生疏,找不到投效所在,小人來領了去。”魯智深道:“只這便好,不管甚衙署,只要是肯收了我到軍中,給我馬匹軍器去廝殺,我都肯去,你休顧忌。”張三聽說,便在前引路,路過兩條短巷,穿上大街,卻有一隊五城緝捕使的巡查隊,迎頭上來,閃避已是來不及,只好都站定了。隊後一個騎着白馬的軍官,見巷口上這一羣人,情形尷尬,便將馬鞭指了問道:“現今京師戒嚴,百姓少出,你等在此則甚》”張三便搶向前,到馬前躬身唱喏道:“小人是酸棗門外菜販。後面這三位,那是鄧州張相公手下軍官,各因公幹來京,現見李兵部相公榜文,招募軍隊,要到忠字軍那裏應募。”那軍官聽說,面上帶了喜色,問道:“莫非宋公明將軍部下弟兄?”戴宗看那人並無惡意,便向前唱個喏,拱手道:“小可戴宗,同魯智深、史進兩位兄弟在此。”那人聽說,啊喲一聲,滾鞍下馬,問道:“魯、史兩位是誰?”魯智源向前道:“灑家魯智深改了俗裝,這位史進兄弟。”那人連連拱手道:“何幸今日得見三位豪傑,小可吳立,現任五城緝捕副使,奉李相公之命,巡查街道。三位英雄非同等閒,如何說應募二字?正是勤王義舉。李相公正在用人之際,聽說三位前來,怕不喜從天降。李相公現在宣澤門箭樓上料理軍事,小可便引了三位去晉見,如何借重,李相公自有卓裁。如到制置使那裏應募,卻不辱沒三位?便是那何將軍,也在李相公左右。”魯智深道:“恁地便好,這個張三,雖是市井小民,他自有投軍義氣。而且他弟兄們很多,都願投效李相公部下殺賊,讓他也一去見。”吳立道:“現今招募民兵,自是愈多愈好,可着他一路去。”於是着隊裏三個軍官下馬,讓戴宗等三人騎了。張三也命他跟了隊子走。吳立坐在馬上,自陪了大家談說,魯智深聽悉,他正是林沖、徐甯好友,益發高興。便到了宣澤門。
吳立着他手下一個都頭,依然帶了隊子去巡邏,自己卻引了戴宗四人步上城牆,向箭樓邊走來。魯智深見每個城垛下,都堆了磚石,伏了弓箭手,大小旗幟,挨次在地上插了,禁衛軍全副披掛,各支架了武器,靠城牆裏邊,席地坐了,三五十個一羣,靜悄悄地等候將令。來到箭樓前,已有大小武官穿甲佩劍,分班站立,吳立向旗牌官告知了來意,先去晉見。不多時,旗牌官出來,傳戴宗、魯智深、史進三人入去。那箭樓裏早已收拾得潔淨,四根大柱下,各站了佩劍的武官,上面設了一張公案,正是剛纔所見到的那位李兵部坐在上面。魯智深等躬身參謁,自己報了姓名。李綱點頭道:“素來聽說你們以義氣相號召,你們今日所爲,卻是名不虛傳,你們三人,何以來到東京?”先是戴宗說了在河北作戰情形,到是前日方到,正值東京在用兵事,未能到兵部申報。次是史進報道:“去冬奉了盧統制之命,來京請救,樞密院未曾發下批文。後是魯智深說出家多年,在崞縣殺了金將,特來京投效。”李綱不覺在位上站起來,手撫髭髦,點頭道:“恁地說,你等的志向,都着實可嘉,等候事平之日,本部堂當申奏朝廷,褒獎你們忠義。必須如此,纔不枉朝廷郝了你們過去之罪。現在金兵竄據牟駐罔、陳橋,早晚要攻打東京城北面。賊人從容渡河,以爲我中原無人,十分驕傲。我想調敢死之兵二三千人,縋出城去,乘其不備,挫折他的銳氣,正缺少步戰勇將,領兵巷戰,你三人敢去嗎?”魯智深躬身道:“貧僧等既來投效,赴湯蹈火,均所不辭,貧僧可以騎戰,也可以步戰,這戴宗、史進卻向來是步兵將校,巷戰正是所長。”李綱大喜道:“難得你三人這樣慷慨,我一定重用你們。這縋城出戰的事,我已命何副制置使親自臨陣指揮,我且着來與你等相見。”說着,便吩咐侍衛,傳何灌入見。那何灌穿了青色軟甲,腰繫長劍,步入箭樓,向李綱稟見。李綱將魯智深等來意說了,因道:“他們都是百戰之將,正好相助,我便着將軍調遣他三人任用。魯智深並說,他早勸說了義民孫宏,張三等幾十人爲首,願領市井小販入忠字軍投效。這等市民,雖未絕訓練,但街巷熟習,精力強壯,讓他們在巷戰里人自爲戰,牽制金兵,亦大有用處,益發着將軍調遣。民氣如此,國事尚有可爲,望將軍好好使用。”何灌躬身道:“卑將在滑州敗退,愧無以對國家,今有效死之所,又得各處義士義民協助,必當竭力而爲。這番出城應戰,金兵不退,誓不來重見相公。”李綱道:“我且勾當公事,你引了他們去計議戰事。”
大家一齊行禮告退,卻到箭樓左角,一角小箭亭子裏來坐地。何灌向魯、戴、史三人唱喏道:“聽說戴將軍和盧指揮在冀州一帶,與金兵苦戰數旬,兵且不過二萬。我何灌在滑州,受了那正面粱方平太監軍隊潰退之累,也是不戰而潰,半世英名,盡付流水。幸得三位前來相助,何灌但聽李相公一聲令下,即刻縋城而去,不建奇功,決不上城。賢弟兄林沖、徐甯是我同門學藝弟兄,尚望着國家分上之外,更念私誼助我一臂。”說着,向三人拜了兩拜。戴宗道:“制使盡管放心,我等恨金兵入骨,早把生死置之度外,只求痛快一戰。休說今得李相公這般社稷之臣來指揮我們。便是高俅爲帥,今日用得着我們殺賊時,我們也死而無怨。我等是怕事的,今日之下不向東京來。”何灌道:“三位這般行爲,真痛快煞人。我這裏已選好了一千餘人,都是精壯能步戰的兵士,原想一人統率。今得三位,十分是好,可分作三路廝殺。”魯智深道:“我們還有三個男女兄弟,張青、曹正,孫二孃三人,可作副手,一喚便來。便是張三來此,還不曾見得李相公,應當請何制使優加禮貌,激勵他們。”何灌連聲道是,便着小校去請了張三到箭亭子裏來廝見。張三見這般大將,自是納頭便拜。何灌將他攙起,執了他手道:“適才聽了三位將軍說,你等願爲國家效力。你等不過市井小民,並未受過朝廷絲毫爵祿,有這般忠義,我們身爲大將的,怎不感動!”說時,見亭子地上,正放了半甕酒,便在甕邊拿起一隻碗來,舀出一碗灑,向張三道:“張三,本制使敬你這碗酒,代朝廷先犒勞你這義民。”說着,雙手捧了碗過去。張三躬身答道:“折煞小人,小人不敢當!”何灌道:“仁義之士,鬼神敬重,當得相敬。”張三聽說,只好兩手接過酒碗來。見箭亭前面,樹立了一面大帥字紅旗,北風吹來,旗子在空中展動,刮刮有聲。張三便把酒奠灑在旗杆腳下。躬聲祝道:“但願這一戰旗開得勝,馬到成功。”將酒奠畢,依然雙手將碗呈還給何灌。何灌大喜道:“兀誰說井市小人不知禮節?卻看人家是把甚等眼光來看覷他便了。”因向張三道:“你可回去,通知張青三人,便來這裏集合。你那些城內外弟兄,如願幫着守城的,可向我衙裏去投到,那裏有招募人員,自會受納。若願縋城出戰,在今晚初更,必須到城上來聽候調遣。”說着,吩咐左右,取來一面小招募旗子,一盞紅字燈籠,都交與了張三,因道:“有此二物,你等自可以在街上通行無阻。”
正說時,城外喧譁之聲大作。向城垛眼裏看時,有金兵遊騎一小隊,約莫百十騎馬,在濠外街道飛跑,前面幾騎兵,扛了旗幟,後面的騎兵,舞着兵器,在馬上嘻笑,打着鼓,吹着號角。馬隊中間,卻有整羣百姓,或肩挑了擔子,或攜了包裹,被金兵押解了走。再後面便是幾十名年輕婦女,將一條索縛了,由金騎兵牽在手上。何灌道:“你們來看,這正是金遊騎搶掠了婦女細軟,要押回大營去受用。這些在馬隊中間被押解了的,那個不是神明子孫?”魯智深大吼一聲道:“統制,你將灑家縋出城去,殺這羣賊。”何灌道:“這等遊騎,今日我等在城上,已經看過幾十起,豈殺得盡?”史進頓腳道:“那也特藐視我中原軍馬!”這時,那遊騎裏面,有個人是將官模樣,在濠那邊,對城上指手劃腳。何灌便在城垛下弓箭手手裏,取過一副弓箭,對準了那裏,由城垛口向外射去。但聽到城垛眼裏守兵哄天也似喝了一聲彩,卻見那人已跌落馬下。何灌將弓擲在地上,向魯智深笑道:“小可雖是敗軍之將,這一身本領。無論馬上馬下,還不會輕易放過了金人。”說着,指了城外金兵道:“今天且再讓你猖狂半天,明日這時,卻教你曉得厲害!”大家隨了他手指所在看去,那濠岸上扶起那個金將,一擁走了。何灌回轉頭來向張三道:“你看我還能殺賊也無?”張三連聲稱是,且取了旗幟燈籠,下城而去。
何灌和戴宗等,談到盧俊義在冀州作戰那番情形,十分興奮,拔出身上佩劍,砍着箭亭柱子道:“大丈夫帶兵萬人,自當馳驅敵陣。由戰場潰退回來,守着城門不出,算甚英雄?我何灌決計死戰了。”這時,城外喧譁之聲益發囂雜,西北風到晚更甚,颳起一片黃塵,繞了城東西北三面。在城垛眼裏張望,但見金軍旗幟,一簇簇在街道屋脊上涌出,攻城號鼓,震天霹地的響。魯智深和史進,都手扶了城垛,眼睜睜地向城外看。那金乓卻也狡猾,彷佛已知道了城上有備,卻不再在壕上出現。只是遠遠地虛張聲勢。這裏李綱親自登城以來,卻未離開寸步,時時下令,不聽梆子響,休發箭石,免得無謂耗費了。有時,他還騎了一匹馬,在城上巡視,到得傍晚,城牆上懸了千萬燈籠,照得牆腳下雪亮,城上又不時將燃了的火把,擲在濠邊上,監視了金兵渡濠。
二更附近,守城軍紛紛用飯,張三引着張青、曹正、孫二孃、孫宏一行人上城來與何灌廝見。道是已集合了五百弟兄在城下聽候調遣,他們都願出城廝殺,不願守城。何灌大喜,先將衆人引去見了李綱,李相公嘉獎了一番。後來又着兩個副將,把五百餘市井小販,引到城上,讓他排班站定,亮起燈籠火把,將他們照耀了。便站在他們面前,躬身唱喏道:“有你們這般忠義,大宋天下決不會亡,何陛今日先向你們致敬了。”回頭看看守城軍士,問道:“你們看老百姓如此義勇,可以算是好漢麼?是好漢,你們喝一聲彩。”那周圍軍士震天的喝了一聲彩,何灌道:“既然如此,和我擊起得勝鼓來,恭賀這五百英雄!”於是箭亭前後,鼓聲像震雷般響起。那火光之下,照見這五百餘人面上紅紅的,也就眉飛色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