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東京城池已破的消息,早已連番飛報入官,守官城的禁軍不到萬人,趕快將宮門緊閉,以防不測。那個由風流天子升級的太上皇徽宗皇帝,第一個嚇得手腳失措,病例在御牀上。在位的欽宗皇帝召集一些親信文武大臣,在便殿裏計議。不住痛哭,道是不聽忠良之言,纔有今日。何慄、孫傅這兩個書呆,雖是誤了國家大事,卻也臨難不苟。早已飛跑入宮,伴着皇駕。到了辰牌時分,各處探報入宮,道是除了南薰門一帶城垣,還在宋江那部軍隊手中之外,其餘城門,都己失陷。張仲雄現帶南道軍數千人潰下城來,退駐在宮門外邊,正把守兩道街口。欽宗聽了,雖是驚魂稍定,但料到大局難以挽回。便向何粟道:“金兵在城外,兀自抵禦不得,於今已殺入城來,還有什麼可以計較?朕只有帶了玉璽出降。”何慄奏道:“城中尚有數萬可用之兵,何至出降?臣雖文人,當率領禁軍出宮,與金兵巷戰。若能殺出一條血路,陛下可奉上皇,快從南薰門駕幸南陽。”欽宗道:“此事太屬冒險。”何慄道:“中原天子,斷斷降虜不得。陛下不見石敬塘罵名千載嗎?”君臣正爭議間,宮門禁軍守將,飛奏入來,現有張叔夜相公,帶着金邦議和使臣王訥,在宮門候旨。那王訥身後,有大旗一面,寫着漢字,“停戰議和”。欽宗聽說是王訥來了,便着何慄親自到宮外去迎接,若果是真的議和就引入宮來。何慄到官門問明瞭情形,果是議和,自帶了張叔夜、王訥入宮見駕。那王訥見着欽宗之後,提出了兩件事。一要欽宗下旨,着宋江退下南薰門城垣,不能再抵禦金兵,二要宋朝派親王大臣到金營議和。欽宗到了此時還有何話說,自是件件依從。一面下旨,着張叔夜令宋江軍馬退下南薰門城垣。一面派何粟引着濟王趙栩,隨王訥到粘沒喝營裏議和。張叔夜忍着一把眼淚,便獨自騎着馬奔南薰門來。果然,宋江率着本部人馬,還在城牆上相持不下呢。
原來昨晚四更,盧俊義、關勝自宣化門回到南薰門,向宋江告知張叔夜言語以後,宋江料着一場大廝殺已到眼前。便與吳用計議定了,將人馬分着四撥,在四面迎敵。宋江、吳用、盧俊義帶領一撥兄弟,在南薰門城樓附近迎敵。並着凌振架起火炮,對城下來犯的金兵,點炮射擊。林沖、楊志帶領一撥兄弟,駐守南薰門左邊城垣。秦明、呼延灼帶領一撥兄弟,駐守城垣右邊。關勝、花榮帶領一撥兄弟在城下監守城門,並掩護附近街道。這般安排定妥,凌振將南路帶來的鑄鐵大炮,灌注了火藥,一字兒排開,架在城垛口上。炮口朝下,正對了正面金兵的來路。天色大明時,金兵鼓角震天,隨了進攻其他城門的金兵,也來猛撲南薰門。只等他們將近,城上火炮,輪流點着引線,只管發炮。立刻城濠那邊煙焰沖天,金兵向前不得。城樓左右兩邊,宋江部下,都佔有兩里長牆垣,凡是他們監守的城垛,箭石亂下,金兵也渡不得濠。宋江在前一晚便下了令,所有隨營將士,無論本領高低,也無論所管何職,一齊上陣。便是作獸醫的皇甫端,排設筵宴的宋清,也都拿了兵刃,監督了兵士守城。將領和兵士,每處只分作三撥應戰。一撥守城垛,飛石射箭,一撥搬運箭石,一撥將息。作戰的久了,坐下將息。將息的來搬運箭石,搬運箭石的便去守城垛。恁地輪流廝殺,將士持久而不吃力。這般戰了一個時辰,金兵攻入別處城門的,順了城牆,在城牆上殺來。左邊人馬先到,林沖帶了場雄、穆宏、樊瑞、燕順四人,先擋住了金兵,混殺一陣。金兵上前不得,卻有一名金將,在裏面城牆腳下,帶了百餘名騎兵,順着登城石級,搶將上來。這個石坡,是解珍把守,只有二三十名步兵,正是以寡敵衆。但他們想到,這是左翼後路,金兵衝上來時,林沖等在前方便支持不住。因之二三十人,排成了一個人牆,將石級塞住,只管將兵刃混搠馬腹,前面人倒了,後面人再來搠。解珍手使雙股叉,卻站在第一排,舞得潑風也似,一連搠倒十幾匹馬。百忙中中了一枝冷箭,便被金騎衝倒在地。正好王英、扈三娘夫妻二人,巡邏到此。王英見解珍摔倒,便由城牆上跳到石級中層,揮動手中長纓槍,連搠倒幾騎金兵。見有一騎兵目,已踏着地面上傷兵,將要登城。便顧不得其他,平地一跳,一槍刺入那馬腹,那馬和人雖是倒下了,槍卻被壓倒,一時抽不回來。幾騎金兵衝過來,將他踏在蹄下。扈三娘看了,她顧不得生死,手揮兩把日月刀,站在石級盡頭,撥風也似,擋住金兵去路。這時,那二三十個守兵,被金騎屢次衝殺,傷亡殆盡,只剩得四五個人,帶了傷痕,退到了扈三娘身後。金騎雖也傷亡了一半,但還有四五十騎人馬。那帶隊金將,看到已佔了上風,又欺她是個婦人,挺槍躍馬,直衝將來。扈三娘見丈夫一死,心裏早是怒火熾焰。金將這一槍刺來,她偏不躲閃,身子只略略一偏,放過槍尖去,卻把右手一夾,把槍桿夾在肋下。金將待要抽槍回去,她雙腳一蹬,跳將起來只一刀,把馬頭砍落在地。金將滾落地上,她再一刀,削了他半邊臉。那金兵沒想一個女將恁地了得,呆了一呆。扈三娘趁此機會,揮動雙刀,奔入騎兵叢裏,一陣亂殺,正好李雲帶了一二十名步卒趕到,大喊道:“三娘稍歇,我來助陣。”他們一涌而上,將一部金騎殘兵殺退。看扈三娘時,肋下血流如注,也倒地陣亡了。那左路金兵主將,見宋軍後路登城石級上有了喊殺聲,知道金兵抄了宋軍後路,要兩下夾攻,便揮動了金兵一陣陣向前擁來。樊瑞便向林沖道:“金兵來勢很兇,若不挫折他一下,如何站得住腳?小弟須殺到賊後去,擾亂他的陣腳。”他身邊站有幾十名盾牌手。他左手挽了盾牌,右手將單刀一舉,大喊道:“弟兄們隨我來。”於是首先領隊,就地滾入金兵陣裏。後面二十幾名盾牌兵,一齊睡倒在地,滾入金騎陣裏。這城垣上作戰,陣勢是縱的,不是橫的,這幾面盾牌擺開來不寬,正好將金陣全面撼動,胡馬紛紛滾倒。燕順手挺朴刀,帶了幾十名步兵,便來助陣,向前只管砍折馬腿。金兵壓不住陣腳,便緩緩向後潰退。樊瑞殺得起興,益發就地向前滾殺。金兵退去半里之遙,他兀自不休。後來殺得過分吃力,待要回來時,滾入敵陣太深,卻是回來不得,腿上又被馬踏傷了。便大喊道:“好漢不教賊殺。”提了手中單刀,自刎在敵陣裏。燕順因盾牌兵得手,也是隻管向前追。督隊金將,見這位宋將來得兇猛,便下令向他亂放箭去。其中一箭,正中燕順心窩,死在就地。幸是林沖帶了蔣敬、孟康,接殺上來,後面步兵又陸續跟上,才教金兵反攻不得。金兵雖只把箭來射住,兩方便相持不下了。宋江軍馬右路,秦明、呼延灼帶領將士,也和金兵接殺多時,將金兵逐退一箭之路。那城外金兵,早有一部,趁這裏廝殺忙亂,衝過了城濠,架起了十幾副雲梯,紛紛地爬城來攻。這裏每個垛口宋兵,緊緊守住了垛口,來不及用箭射了,只將大小石塊雨點般打去。城下金兵,雖是將箭來射,卻不容易射倒人,便是射倒一個,第二個便接上去守着。劉唐、史進兩人,正守了這段城牆,各挺了一柄朴刀,在垛口下來去奔走,督率了守兵作戰。這般有頓飯時,金兵攻城之勢少煞。但隔濠岸上,有一騎金兵,身後有面大纛旗,旗下放了兩面大鼓,鼓兵震天震地敲着。那金將手揮着一枝令旗,卻不肯停止一下。史進將劉唐扯到垛口下,指了那金將道:“哥哥,你見嗎?有這個賊將在那裏督戰,卻難怪這些金兵,死傷了一批,又來一批。必是下城去殺了那廝,砍倒那大纛旗,才能叫金兵膽落。”劉唐道:“只是如何出城去得?”史進道:“哥哥,你卻忘了眼前現成雲梯。他們能架着攻城,我卻由雲梯下去不得?”劉唐道:“大郎,此事不可莽撞。而且沒有保御使哥哥將令。”史進道:“雖是沒有將令,小弟打算,不帶一兵一卒下城。我若殺得那金將,砍得那纛旗,我自回來,不爭功勞。若殺不得那金將,小弟便死在金營裏,也不回來。事到於今,只要能保住城池,甚的也顧不得了。哥哥休攔阻,小弟去也。”說畢,他跳出城垣,順了一架無人的雲梯,一溜下城。此時,恰好孔明、孔亮兄弟巡城來到。劉唐攔着道:“二位在此督戰,史進下城廂殺去了,愚兄須下去幫助他一臂。”說畢,也順着雲梯,一溜下去。那史進到了城腳,卻不與眼前金兵廝殺,徑直奔到濠邊,踏冰過河。劉唐手提了朴刀,飛奔向前喊道:“大郎休忙,我來助你。”
這城下金兵,正是成千成百,冒着矢石,紛紛向城腳進攻,兀誰想到城上會有人下了雲悌撞進千軍萬馬陣裏?不看到自未曾介意。看到的,見兩個着軟甲的宋將,各提一口朴刀,飛步渡濠,身後正不曾跟着一騎一卒,也兀自納罕。史、劉二人,不曾遇得金兵截殺,正合其意,揀着冰塊上層厚處所在,飛奔過濠。那面大纛旗在濠岸那面,尚有五十步之遙,正是城上放箭,也射不到。史進奔過濠來,頭一個,奔了那大纛旗來。這時,那手中揮令旗的金將,已把史進看清,心想一個身着宋軍衣甲的人,如何獨自來到陣前?已來不及着他人迎敵,放下令旗,提起鞍旁所插長槍,便端準了待刺。史進奔來他面前,見他已有提防,且站定了腳,等他一等。那金將大吼一聲,果然拍馬刺將來。這卻正合史進之意,向旁邊一跳,便回到了馬後,將當年他師傅王進傳授滾馬單刀之法,施展出來。兩個轉身,已滾入了那金將馬邊,他手使長槍,反是剌搠不到身邊,史進一刀搠入馬後股,那馬壁直立起,幾乎將金將掀下馬來。正好劉唐趕到,從旁橫飛一刀,砍斷那金將一隻腿,直割到馬腹深處,馬便連跳帶滾,和人倒在地下。那大纛旗的兩面進軍鼓,突然停止敲打,十幾匹馬奔出,便來搶奪他主將,劉唐正彎腰一刀,割了金將首級,便挺刀來鬥金騎。史進見大纛旗兀自挺樹在面前,飛奔過去,那守大纛旗的金兵,便跑開了。他只一刀,將旗竿砍倒。因見這裏有一個木架,掛了大銅鑼,猛可的省悟,撥了半截旗竿,將銅鑼狂敲一陣。這金兵陣上,忽然聽到收兵號令,都驚愕不知所處。史進因見到劉唐被十幾騎金兵圍困了,挺了朴刀,復又殺了轉來。那些騎兵,聽到鳴金收兵,也正撥回馬頭要走。史進覓入一個空隙,鑽入馬陣圈子裏。見劉唐搠倒一名金軍裨將,已一躍上馬,坐在鞍子上,心中大喜。見身邊已奔來一騎,人槍均向自己身上撲着,將刀向上一反挑,先削去了他那槍尖。然後扯住他槍桿,用力一拉,把他拉下馬鞍。平空一跳,便上了馬鞍。回頭向劉唐道:“哥哥,回城去罷。”劉唐聽到金營中,已有幾聲相應,正是爲史進敲的鑼聲所引起,一霎時全軍亂了耳目,進退失節,正好回城,兜動繮繩,打馬便走。這兩騎在胡馬紛紛中回到城濠邊,也不加避忌,飛馬走下濠去,便打算踏冰過濠,但是金兵紛亂了一陣,現已看清只有兩名宋將前來廝擾,這就不怕了。立刻另有一撥弓箭手,由斜刺裏追來。一壁廂追,一壁廂將千百條箭,對了這兩匹馬,一陣狂射,兩人在箭雨中,各中了幾枝箭。跳下馬來,奔到了城腳,已一同倒在地上了。宋江在城上,早是看得清楚,用繩索縋下幾十名死士,將二人搶將上城,已沒有氣息了。那城下金兵,見南薰門宋軍兵將恁地驍勇。便已停止攻打。
那城下守將關勝、花榮兩人,帶了單廷珪、魏定國二人,率步馬二千人,緊守城洞。着雷橫、鄧飛二人守順城街兩路,朱仝、蔣敬守順城街東路。解寶守南薰門正街。四面把守,不使有一點空隙。當城垣上廝殺時,金兵曾由東西兩面下城,思量殺到城門洞口,好開城門。這兩路守軍,卻死命抵擋,一步不讓。鄧飛在西路,用長柄斧衝入馬腿林裏砍殺。因擒一金將,二人糾纏一團,滾入馬腿下,同時陣亡。蔣敬在東路把守時,生得一計,督率兵士,搬運人家門窗桌椅,搭架了一個木柵門,老大省事,金兵衝殺不過來。後來金兵點火燒焚木寨,蔣敬打倒人家牆壁,再將街巷塞堵。因房屋倒將下來,卻把他壓在瓦礫堆中。正面城垣上,裴宣手持宋江令節,四處逡巡,監視兵將作戰。城下一流矢射來,正中額角,血暈身亡。城上下殺了一個時辰有餘,除了受傷將校不計,共有楊林、王英、扈三娘、樊瑞、史進、劉唐、鄧飛、蔣敬、裴宣,十籌好漢殉難。宋江連得噩耗,心如刀割。但今日一戰,早知凶多吉少,卻也忍住眼淚,自握佩刀,站在南薰門的垛上,教呂方、郭盛二人站在身旁,只管擂鼓助戰。預備此城門不守時,便拔刀自刎。不料戰到辰牌時分將過,各路金兵,突然停止廝殺,東西兩路城垣,各退去一箭之地。宋江一來不知金兵是何用意,二來將士傷亡過多,也不敢追殺。忽然解寶奔上城來,說是張總管相公單人獨騎來到。宋江在這混戰場中,正不知四城消息,聽說張叔夜來到,又驚又喜,親自奔下城來,到石級階口迎接。
張叔夜一躍下馬,執住宋江手,放聲大哭,因道:“公明,不想一場勤王大舉,如此了結。我身擔國家重託,不能保守京城,有何面目見天下人,有愧你梁山弟兄多矣!”說着,頓腳大哭。宋江也垂淚道:“宋江與衆弟兄,受相公厚恩,爲相公效命,當粉身碎骨,保護此城門,以報答國恩。”張叔夜將戰甲袖子,擦了眼淚,搖搖頭道:“現雖求決死一戰,亦不得矣。且登城說話。”說着,攜了宋江之手,入了箭樓,便正中而立,正色道:“聖旨下。”宋江聽說,便率領衆兄弟跪地接旨。張叔夜道:“聖上着張叔夜口傳諭旨。今於金邦使臣入宮議和,兩軍即刻停戰。着保御使宋江,即率守城將士,退下城垣,免礙和議。至要至要!”宋江領旨謝恩已畢,站起向張叔夜道:“原來金營已派使臣入城議和,江自當顧全大局,即刻退至城下,但不知如何恁地容易被陷?又不知城陷之後,何以金兵又要議和?”張叔夜因將郭京借作法爲名,開城逃走的話說了一遍。又道:“金人爲甚不願議和?他吞吃了東京,卻吞吃不了中國。於今掌握了我這座東京城,不怕我不百依百顧,訂個城下之盟,卻不勝似無涯無底一味廝殺下去。”宋江道:“恁地說,金兵兀自有幾分怕我,若是這城池我們固守得住兩三個月時,援兵來到,金人必然自退。而況偌大一座東京城,這兩三個月,我們是應該守得住的。”這話觸動了張叔夜傷心之處,又頓足大哭。盧俊義向前道:“相公且休傷懷,且看和議如何,再作計較。中原尚有一大片乾淨土,大過金邦。東京雖已陷落,難道我們就翻身不得?目前打算,我這城上下兵馬,還有七八千人,若善用之,猶可一戰。請問當退駐那裏?”張叔夜道:“那金使只求我們停戰,還未指定我們退到那裏。你們便可將人馬遇到南薰門正街上,若能掌握得這座城門,未嘗無用處,我尚須入宮,保護聖駕,你等好自爲之便了。”說畢,依然策馬匆匆而去。這裏宋江下令,傳達了諭旨,將城上將士都調下城來。這些將士鏖戰了半日,覺得局勢轉危爲安。於今聽了這消息,知大勢已去,無不痛哭流淚,各各偃旗息鼓,靜悄悄退下城來。
那宋欽宗還怕宋江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二次又派人來宣旨着他入宮面諭。宋江入宮到了殿前,頌呼三拜。欽宗在御座上看到,想起圍城以來,大臣入宮,都有倉皇之態,全沒個君臣體統。於今見宋江戰甲方脫,血汗未乾,倒沒有一分失儀,先有三分願意。因道:“卿且起立。阪蕩識忠臣,於今朕方識你等是忠君愛國之士,你可傳諭將士,善體朕心,忍辱一時。待得國家事平之日,朕當不惜重賞。”宋江奏道:“國事至此,臣等不能保衛社稷,還何敢言賞?臣自當曉諭將士,上體聖心,決不致讓金人引爲口實,有礙和議。”欽宗道:“只此便好。張叔夜現晝夜在宮裏,朕有甚事,自當着他傳諭你等。昔日宰輔,誤我父子,蒼生無不深受其害。卿所部將士,更多委屈。他等對此毫不介懷,一年以來,陸續爲國家流盡血汗,朕心甚爲懊悔,然此非朕父子之過。”宋江本已謝恩站起,聽了此話,不覺垂淚,又拜伏在階前道:“陛下此言,臣所部將士,更是罪通於天了。”欽宗也是整日傷心,見宋江一個草莽出身的人,只受幾句好話,便感激零涕,想到由蔡京直到耿南仲,受國家厚恩,卻把國家斷送,格外傷心,又流下淚來。因是議和的濟王和何慄,已經回宮,宋江便謝恩下殿。
欽宗因問濟王那粘沒喝有何言語?濟王奏道:“粘沒喝議和倒是真意。只是他說道這番訂盟,親王宰輔都作不得主,須要上皇親到金營說話。”欽宗道:“上皇已不問朝政,如何要上皇到金營去?”濟王道:“那粘沒喝言語,實是冒犯。他道今日中原鼎沸,都是宣和以前種的因。其餘的話,臣不敢轉奏了。”欽宗沉吟道:“上皇聽說城陷,已經驚憂病倒在牀,如何能到金營去?若金人定要中原天子出盟,朕便親自去走一遭。”這時,在朝許多文武臣,聽說議和之使已回,都入宮打聽消息。聽說欽宗要親自到金營去議和,怕事的奸庸之徒,不敢言語。忠直之臣,都說金人犬羊之性,有何信義,千萬去不得。議了半日,並無結果。那金使王訥,又來見欽宗,要上皇徽宗出城,前去金營。欽宗道:“上皇端的病了,貴元帥一定要朕父子出盟,朕便親去一遭。”那王訥究系中原人,尚有三分人性,倒被欽宗的孝思打動,便答應回金營請示,當晚回信。粘沒喝依允了欽宗來營訂盟。欽宗沒奈何,着史臣寫下了降表,用黃綾子包了,背在身上。免除了鑾駕儀仗,只騎了一匹素馬出城。忠直之臣如張叔夜、何粟、孫傅等,有七八人陪着。也有素來與金人有往還的張邦昌、秦檜等,欽宗着他們陪同了去,也好說話。這些人都隨在欽宗馬後,垂頭喪氣,默然的步行。這圍城金兵,有兩個元帥營。東路元帥斡離不,依然駐兵牟駝崗。西路元帥粘沒喝卻駐營在西郊順天門外。因東京城是金兵西路所攻破,所以議和之事,由他作主。欽宗奉表納降,也便由他受理。這時,東京城裏,家家關門閉戶,街上沒有行人。城門洞開,是入城的金兵,將城門把守了。欽宗騎馬到門洞時,先有引路的金國使臣,告知守城將士,南朝天子投降來也。這些金兵在城門兩邊,身披了甲,手挺了武器,兩道牆也似,夾路站了,都把眼來看了欽宗。欽宗如醉如癡,垂了頭在馬上,兩眼只看馬頭面前一截路,四周是些甚的,一概裝了不知。出得城來,沿路都是金兵排班站立,有時,還聽到譏笑之聲,在馬後發出。心中暗忖,一朝天子,落到如此,卻是不如死了也罷休。那張叔夜已趕向前緊傍馬頭而走,見欽宗垂了眼皮,面如死灰,便低聲道:“陛下放心,有臣在此。若有人敢侮辱陛下,臣以頸血相濺。”欽宗只看了他一眼,依舊沒得言語。看看金營不遠,那個議和金邦使臣,策馬迎面趕來,大聲叫道:“己到金營了,南朝皇帝既是來遞降表,如何還坐在馬上?”張叔夜大叫道:“王訥,你如何恁地無禮?南北兩國,既然議和言好,我君還是一國之主。你家元帥,也是人臣,不爭叫我國之君,步行來見?老夫雖老,還可以流血五步。”
那欽宗擡頭一看,見迎面金營旗幟猶如在空中佈下一座五彩山峯,連環甲馬密密層層在大道兩旁夾立,連一隻蟲豸飛動的空隙也無,馬上甲兵,各各手拿了兵刃,長槍如林立,大刀如雪涌。心中想了,此時此地,如何可以和他們使氣?便兜住繮繩,跨下馬來。張叔夜見欽宗坐在馬鞍上搖搖欲倒,也就不再扶他上馬,便緊緊依傍了他,緩步向前。那王訥見他怒目而視,倒也下了馬,在前步行引路。欽宗見四面金兵排班,猶如築下幾堵圍牆,只有低頭不看,硬着頭皮走去。那金元帥轅門,八字洞開,由外直到中軍帳裏,益發是披甲撥劍的將士,分層站立。三聲炮響,鼓樂齊鳴,震天也似幾聲,金營將士上上下下吶了一陣喊。正是粘沒喝升帳,故意裝着了恁般威風。遠遠看到一簇旗幟,擁了一座牛皮營帳,帳外帳裏,幾百名將士各各穿了金鎖魚鱗甲,頭帶紅纓盔,拔刀挺劍,一片血光,一片殺聲。欽宗心想,我是來請降,我又不是來廝殺,倒恁地威嚇人?但明知如此,膽卻是小的,雖那中軍帳還有二三十步,便止住了。也不看清那粘沒喝是如何形相,但聽裏面吆喝了幾聲。即刻有通使官員,翻譯下言語來道:“我家元帥有令,着南朝君臣自家唱名,獻上降表。”欽宗聽了,一箇中原天子,休道生前,死後也沒人敢書寫他名字。不想如今倒向一個番帥自道名姓。只得朝上拱了一揖道:“宋天子趙桓,今帶來降表,向貴元帥請和。”那粘沒喝不但未曾回禮,連在帳棚裏坐地也不曾起身一下。隨來文武臣沒奈何,也都自唱了名。通使官便喝遞上降表來。欽宗在肩上取下黃綾包袱,交與身旁番將,送入帳內。粘沒喝又傳下話來:“趙桓,我金邦對你十分寬待,不曾以亡國之君,相看你今日遞降表,未曾用得面縛輿櫬那個故事,本帥也不追究。兩國議款甚多,不是片刻可以完事,且請到後帳留宴,從緩商議。”說畢,便有一撥番將,執了兵刃,逼着宋室君臣向後帳走。欽宗回頭向各文武臣道:“衆卿,人可死,骨可灰,此辱難受,國不可亡也!”衆臣聽說,淚如雨下,無不嗚咽。只有張邦昌、秦檜二人,卻面色如常。這日粘沒喝將欽宗留在後帳裏,定下議款,要宋室派大臣至兩河三鎮州郡,宣詔交割所有土地人民。另要黃金一千萬錠,白銀二千萬錠,綢緞一千萬匹。欽宗沒奈何,一齊都依允了。粘沒喝又留着欽宗數日,方纔放回東京。
那城內文武臣,太學生,男女百姓,聽說欽宗生還,夾道迎接。欽宗步行入城之後,方纔騎馬,見了百姓,將袍袖掩面大哭,一路喊說:“宰相誤我父子。”路旁見着的人,無不流淚。欽宗到一處,百姓哭一處。鐵宗回到宮裏,當日就派出二十餘名大臣,並拿詔書,隨同金人,分往河北河東割地。那時,兩河州郡,依然在中原軍民手中,詔書到了,州郡多是閉門不納。金兵圍着東京,又過了二十餘日,已到靖康二年正月。粘沒喝見所謀未成,又邀請欽宗到金營議款。欽宗上次到金營,受盡了折磨,如何敢再去?但不去時,金人又三番五次不斷派人來催。自料此去,凶多吉少,便下旨着孫博輔太子監國,帶同文臣何粟、李若水前往金營。去之後,粘沒喝果然不放欽宗回來。東京人士,晝夜向金營迎駕,粘沒喝只是不睬。太學生徐揆,親自到金營上書,迎接欽宗,金人就在營門,將徐揆殺了。那金人屢次南犯,要收買讀書人心,向來不侵犯文廟,不傷害太學生。現今將徐揆殺了,便沒有人敢再到金營迎回趙官家。這般情形,把那個東路元帥斡離不又冷落了。他便勾結了反臣翰林承旨吳拜、吏都尚書莫儔和京城巡檢範瓊,要共立前任太宰張邦昌爲帝,亡了大宋趙氏。這張邦昌向來主張割地和金,禁止用兵。上次和康王出使金菅與斡離不認識,斡離不倒覺得他十分聽話。因此當欽宗到粘沒喝營裏遞降表的時候,他就暗暗寫下一道本章,飛報金主,推薦張邦昌。那金主吳乞買,他是個沒用的皇帝,兵權操在這兩位元帥手上,百依百順。這本章和欽宗降表,同到燕京,吳乞買就回旨將徽宗、欽宗廢爲庶人,準立張邦昌爲大楚皇帝。斡離不有了這旨,又怕擅立張郭昌人心不服。第一步要把趙家祖孫父子兄弟一網打盡,纔可以絕了中原人的指望。這便着吳、莫、範三人入城,請太上皇皇太后過營敘話,這吳、莫兩人,曾在宋室爲臣,君臣常常見面,兀自抹不下情面。只有這範瓊是個小小巡檢,和微宗父子向不見面。這時帶了一百餘名金兵,各各手執兵刃,直入後官,來見徽宗。這徽宗由端王入居大位,享盡人間快活,何曾想到有國家破亡之日?自東京二次被圍,事先不曾準備得脫身,又愁又嚇,便茶飯不進,病倒在牀。現今欽宗二次到金營未回,雖是太子監國,無如四城洞開,金兵隨時可以入宮,正是日夜提心吊膽。這日午牌,正臥在牀上,對了牀前坐的太上後鄭氏,長吁短嘆。忽然小太監亂竄,口喊金兵來也。徽宗急忙起牀,卻見一個武官,猶是中原冠服,手提寶劍,直闖入宮室裏來。便迎着問道:“足下何人?有何見教?”來人站定了,抱劍唱個喏道:“小可巡檢範瓊,奉金邦元帥之命,請上皇、太上後過營赴宴。”徽宗道:“聯有病在身,卻是出宮不得!”範瓊道:“小可作不得主,請看門外恁多金兵,恐怕由不得上皇。”說畢,他向宮室門外,點一點頭。那金兵各拿兵刃,擁進內宮門來。徽宗料是強拗不得,便向太上後道:“我們便同走一遭則個。”這些金兵帶推帶擁,便將徽宗擁出宮來。午門外只有一輛金營拖糧秣的木板車兒,也沒有個蓬帳,將一頭水牛拉着,停止路邊。範瓊指了牛車道:“就請坐這個車兒去。”徽宗一看,這何嘗像是請去赴宴?回頭看看金兵,緊緊圍住,沒個縫兒。再頭擡看看巍峨的宮殿,嘆了口氣,便扶了太上後,一同坐上車子。範瓊自步行着牽牛,金兵前後圍了車子,正如押解囚犯也似,將徽宗夫婦擁出了東京城。徽宗荒淫無道,誤國也就自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