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張叔夜來到白蓮寺,見廟門緊閉,門口不曾有半點軍馬跡象,也沒有一些聲音。敲門甚久,裏面纔有個老僧出來開了半扇門。他自認得,便唱喏道:“原來是張相公。”張叔夜向門裏觀望,見前殿空蕩蕩地,並沒個人影,卻吃一驚道:“宋保御使如何不見?”老僧道:“相公且請到裏面敘話。”於是代牽了馬進廟,卻將大門閉上。引着張叔夜轉過前殿,卻見宋江、盧俊義、吳用一行十餘將領,站在院落裏恭候。宋江先拜道:“相公別來無恙?今幸得見顏色。”張叔夜嘆口氣道:“晝夜被金人監視了,一步也施展不得。我自不惜這條老命,來和金人廝拼,但想到國家社稷爲重,我便忍耐了。”說着和宋江等人走入後殿,在寺中將領,分別來謁見。張叔夜安慰了衆人一番,便問這裏情景。宋江躬身稟道:“小將遵旨將軍馬退到此地時,金軍便佔了城門。末將曾接相公手諭,將軍馬遇入附近小巷時,金軍便佔了大街。起初時,將士們卻也和金兵爭鬥過幾次,約莫是他們得了主將的指示,使不來和我爭鬥,只把軍馬將這兒前後圍了,相公不見這南薰門內外的金兵恁地多。小將和各位兄弟商議多次,不難和金兵作一次巷戰。只是上體皇上議和苦心,怕恁地時,只逞了血氣之勇,卻誤了國家大事。而況東京被金兵圍困得鐵桶也似,這支軍馬便衝出了重圍,如何救得在金營的聖上出來?現今太上皇又到金營去了,投鼠忌器,卻教小將等進退維谷,不知道恁地是好?”張叔夜嘆口氣道:“不僅此也,現今金人又定下一條毒計,要奈何我們。”因把來意說了一遍。在座將領聽了,都面面相覷,作聲不得。張叔夜端坐在交椅上,手摸髭頹,將面前將領一一看了一眼。因正色道:“這雖是金人一劑毒藥,我們必須將這毒藥吃下去。不時,金人繼續去向聖上羅唣,卻不難爲了聖上。老夫卻另有個打算在此。我等困在京師,究是金人刀俎下魚肉。現今金人既要遣散我等人馬,宋保御可着量調動一部將領,扮着兵士摸樣,就暗隨了他們出城。也好各投出路,再來爲國報仇。若金人要查點將領人數,便覓幾個面貌相似的出面頂替,諒他查看不出。”關勝聽了,便向前躬身稟道:“某等一百八人,聚首以來,誓同生死。這一年中,許多兄弟爲國捐軀,自是不得已。如今若拋棄宋保御在圍城之中,獨調出一撥兄弟去覓生路,關某可以斷言,各兄弟絕所不爲。”他說畢,其餘在前兄弟,一齊響應道:“末將等意見,正是如此。”張叔夜點頭道:“這自是各將軍義氣。老夫所言,無非爲國家愛惜將才耳。”盧俊義道:“金人若將我軍所部兵馬遣散,末將等已成赤手空拳,留在東京,金人也來必一一要置之死地。便是難免一死,國亡城破,也義所應當。雖相公美意,不以末將等爲不才,尚可偷生一息,爲國殺賊。但上有相公,下有保御使,都在東京,舍此明主,不與共同生死,又將何往?”這盧俊義一番話,說得張叔夜義形於色,卻落下幾點淚來。因道:“國運如此,真是埋沒你們周身本領與一腔義氣。既是恁地說了,望宋保御分別曉諭這附近駐紮兵士,將兵器馬匹交出,堆集一處,然後徒手等候金兵押進出境。可先將各民房中統帶兵士將領,都調來白蓮寺內,免他們親自見這般傷心之事。老夫至此,肝腸寸斷,也不能多有言語。只望你等上體蒙塵二帝之苦心,下念蒼生求解倒懸之危急罷。”說畢,起身挽了宋江衣袖,眼望殿上衆將道:“自海州相見以來,蒙各位不以老夫爲可棄,共同甘苦,八年於茲,不想奸臣誤國,陷害君上,卻教我們恁地結果。”說畢,頓腳號啕大哭,各將領見張叔夜蒼白長鬚上,淚珠牽線般滴着,各各都灑下了一把英雄之淚。張叔夜見大家如此,突然又忍住了眼淚,望了大家道:“老夫傷心已極,每每提到國事,就不免落一把眼淚。大丈夫生當國難,只有轟轟烈烈作一番事業,生就成功,死就成仁,動不動揮一把眼淚實是老大笑話。各位將軍正在盛年,卻莫學老夫模樣。”說畢,正了顏色走去。宋江等送到前殿便拜別了,不敢到廟門口。他昂頭望了天,嘆口氣道:“宋江兄弟,當年橫行河朔,不知甚的叫着懼怯,於今爲了國家,恁般受屈。”吳用站在一旁,見宋江兩隻眼眶凹下去很深,顴骨高撐起來,鬢髮蒼白了多根,心裏也想着,一世豪傑,教他恁地憔悴,不能和他分憂,卻不枉稱了知已?恁地想時,也是手摸髭鬚,不住望了天空。所有弟兄,各懷了一腔心事,都在兩層殿宇裏徘徊。忽然殿後有人跑將出來,大聲叫道:“哪個鳥人怕事,要遣散軍馬?遣散了軍馬,還把甚麼鳥來廝殺?卻不是讓番狗活捉了。我死也殺個痛快!”說話的正是李逵。他自被箭射得重傷了,便在這白蓮寺裏養傷。只因血流太多了,他金剛般身子,卻也十分枯瘦,宋江怕多事,將他幽禁在廟裏,卻又不住將言語安慰他。他今日兀自在牀上臥倒,未知如何得了信息,卻跳將出來。宋江便道:“兄弟,兀誰不受着一肚子好氣,只是我等莽撞起來時,誤了國家大事,比我們佔據山林,還要罪大。”吳用道:“李大哥,你不看公明哥哥,愁悶消瘦到恁地。忍不住的,何爭你一人。”李逵嘆口氣道:“恁地說時,卻不如……”宋江喝道:“休得胡說,且去將息了身體,將來也好廝殺。”說着,教兄弟將李逵推進後殿屋裏去。
大家心裏正不知如何了斷,前面廟門,又有人敲打了響。宋江與衆人避回到後殿,仍着老僧且去開門。那僧人匆忙回到後殿,叫道:“範巡檢來也。”宋江在佛殿簾子裏,向外張望了一下,見一人穿着皁羅戰袍,腰上掛了佩劍,直走入來。後面有兩個青衣小使,卻遠遠站定。他曾聽到京城巡檢範瓊,勾結了金人,這些時在東京好作威福,料着必是此人。遠遠瞧着他焦黃面龐,都是橫肉,突出兩隻圓眼,脖子僵直了,正是有一股兇狠之氣。便迎出來聲喏道:“小可宋江,待罹在此,巡檢下顧,卻是失迎。”那範瓊回揖道:“近來京城多事,特冗忙些個,未來拜候。久聞保御使是當今豪傑,渴欲一見。時至今日,再不容不來相晤。”宋江道:“敗軍之將,何勞掛齒。”範瓊笑道:“休恁地說,東京城裏,梁山泊兄弟爲之增色不少。小可有一番肺腑之言,欲與足下一談,就煩引到一個僻靜地方暢敘一番如何?”吳用在簾子裏張望得清楚。料得這廝狡猾,宋江須是不易對付他,便一掀簾子出來,向前唱喏道:“小可吳用拜揖。”範瓊回禮,向他身上打量一番,笑道:“便是智多星先生了?”吳用笑道:“當年江湖上渾名,何勞巡檢掛齒?”宋江因道:“吳先生與小可肝膽相照,公私之事,多賴策劃,就請一同敘話如何?”範瓊笑道:“正要向吳先生就教。”於是將他引到偏殿旁一間小閣子裏,分賓主坐下。在讓座之間,吳用背轉身來,手摸髭頑,向宋江以目示意,宋江略略點了下頭。坐定,範瓊道:“聞得當年各位豪傑聚首在梁山泊時,實非出於本意。於今看了各位這番勤王義舉,卻是果然。”宋江道:“正因當年犯了罪,於今向國家略效綿薄,以蓋前愆而已,那裏談得上一個義字?”範瓊道:“不然,當今世受朝廷厚祿,作封疆大吏者多矣。請看兀誰帶了一兵一卒來赴難。不是範瓊說句不知高低的話,朝廷實在薄待了各位豪傑。若是生在他朝,各位恁般出生入死,爲國馳驅,怕不早錄大功。”吳用道:“我等只要朝廷不計前罪,也就喜出望外了,卻也不敢言功。”範瓊想了想,嘆口氣道:“爲了蔡京、童貫,朝廷多少事倒行逆施,於今金邦派兵南來,雖是兩國相爭,卻也未嘗不是來救民倒懸。”宋江聽了此話,心中暗忖,這廝如何說出恁地禽獸般言語?但偷眼看吳用時,他兀自緩緩撫摸了髭鬚,偏斜了身子靜聽。便不言語,唯唯稱是。範瓊突然問道:“二位看大宋天下,還有一線之望嗎?”宋江不曾言語,吳用道:“這卻看天運人事。”範瓊道:“當年太祖陳橋兵變,一夜之間,黃袍加身,正是白拾得這座江山。既非出於爭奪,也不是出於禪讓,只是以詐術取之。太宗弟繼兄位,天下有燭影斧聲之說。這大宋天下,傳了二百年,正是老大便宜。於今便是失去,卻也不冤枉。”宋江聽着,實在忍耐不得。因道:“雖恁地說,或就中原說,或就趙氏說,究是楚弓楚得。現今大金若取了中原,卻是異族。”範瓊手一拍膝道:“宋保御之言,正合鄙意。但大金邦興兵,意在趙官家,卻無奪取中原之意。”吳用道:“巡檢何以得知?”範瓊道:“實不相瞞,小可近來日夜與金營人物往還,得悉金主來了詔書,廢趙官家父子爲庶人。只在今明日,當着我邦文武,共立在朝異姓大臣,入承大統。”吳用道:“原來懲地!巡檢聽得朝中文武之意如何?”範瓊道:“聽說大家意在太宰張邦昌相公。”吳用點頭道:“此公卻是清望相符。只是金邦能依我們所議嗎?”範瓊笑道:“吳先生,你卻不曾思量透。若非金邦願立之人,兀誰敢來議立?”吳用拱手笑道:“恭賀巡檢,將來必是佐命元勳了?”範瓊望了他笑道:“吳先生,你是真話,還是打趣小可?”吳用正色道:“小可焉敢打趣巡檢?”範瓊聽說,將坐椅向宋江面拖攏將來,低聲道:“小可今日此來,正有一套富貴相送,未知尊意如何,所以未曾走來明說,聽吳先生之言,已知天命攸歸,若肯相助,這佐命元勳,未嘗不是爾我共之。”宋江聽說,心中亂跳,暗忖,這廝果有爲而來。因強自鎮定了,笑道:“小人微末前程,這等議立大事,卻是攀附不到。”範瓊道:“並非要保御簽署議狀。我等想了,張相公是個文臣,要成大事,如何能少得了一些心腹敢死之士。方今金兵在京,自沒甚事,不久金兵北退,張相公登了九五,這京城拱衛之職,付託兀誰?小可雖有些京城緝捕官兵,實是能力薄弱,若得保御使這支人馬作了基礎,新朝鼎定之後即日招募訓練,便是錦上舔花。”吳用拍膝嘆息道:“巡檢有此美意,可惜遲了一步。於今金營要趙官家下了詔書,要將屯集這白蓮寺附近五六千人馬,一律繳械遣散,某等兄弟,不過數十人,有將無兵,卻不是赤手空拳一般?”範瓊點頭道:“小可正爲此來。若是二位能說得衆位豪傑,共成大事,小可定將此意轉呈粘沒喝元帥,將貴部留在東京。”吳用看覷了宋江一眼,因起身拱手道:“若能如此,公明兄弟與小可,定能率領各位兄弟共戴新主。巡檢請想,我等若不是想圖謀個一身富貴,當年何必去作了強盜?自受張相公招撫以後,實未能如衆兄弟初願。即如秦明,原來兀自是一州統制,於今還不過是馬兵都監,他心中如何能平?今蒙範巡檢攜帶,故不惜以肺腑之言相告,卻不足爲外人道也。”範瓊聽了這般言語,十分快活,拍了胸道:“小可立刻去見張相公,必可如願。”宋江因起身拜道:“宋江若有寸進,不忘大德。”範瓊道:“此事發在旦夕,不容稍緩,請二君聽候佳音,某不久來。”說着,一揖而去。
宋江送了他回來,依然和吳用回到小閣子裏來坐地,因問道:“此賊滿口無法無天之言,先生屢次暗中示意,禁止小可拂逆了他,先生必有卓見在內。”吳用道:“與兄患難相共二十年,豈能不知兄意,我等若今日再謀叛逆,當年作強盜時,便不受招安了。休道朝廷寬宥了我們,也休道叔夜相公待我等恩重如山。若是我等心存反側,怎對得住爲國捐軀那些兄弟?只是範瓊這廝,現今爲虎作倀,卻是冒犯他不得。他既想借用我等兄弟,我益發將計就計,便答應了他。若是把這五六千兵馬,還掌握在手裏,有兩條計可用。現二帝蒙塵,太子監國。我等不知張邦昌心懷纂奪,卻也罷了,既是知道了,太子遲早必遭毒手。我等有了兵,乘賊與金兵不備,擁太子駕幸南陽,圖謀中興,計之上者。但此計頗難成就,只好靜等機會。等那金兵北退了,東京只剩一座空城。有我弟兄數十八,還有五六千兵馬,一個張邦昌怕他怎地?那時我們將叛逆除了,將一個完好的東京城送還趙官家,也是一件大功。”宋江道:“這兩條計都好,只怕金人狡猾,不會將恁般便宜事交與了我等。”吳用道:“我等且存下這條心,且握住這個機會,至於事之成否,那卻只好撞着命運。”宋江道:“先生說的是,有那範瓊親自把這機會交給了我們,不爭把他舍了。”於是二人又密議了一番,暗暗地通知了各位兄弟,免得他們錯會了宋江意思。各位弟兄聽得有恁般好事,自也心中暗喜。
到了這日晚問,範瓊又輕車簡從,悄悄地來了。他向宋江道:“已和金營那壁廂說了,金元帥說也是,不爭教張相公在東京城裏作個空手皇帝,自要給他些須兵力。只是張相公聞得一年以來,保御使那一百零八躬弟兄,傷亡接多。現今還有多少人?他須知個的數,要同保御使借花名冊子一觀。若能把各人出身註明,益發是好,恁地時,將來新朝論功行賞,也有個憑證。”宋江道:“此事自當遵辦。便沒張相公這番擡舉,金兵來遣散軍馬時,也須交出。各人出身,花名冊子上自有。”說着,便將花名冊取出,交與了範瓊。他取得冊子,甚是歡喜,因道:“現在張相公由金營那裏,分得牛肉五千斤,饅首五千斤,美酒十甕,犒勞貴軍。所有酒肉都放在廟門外,請派員至廟門外點收。恁地時,也可見張相公十分倚重。”宋江拱揖道:“全仗巡檢提攜,請轉告張相公,全軍將士,自當圖報。”範瓊見宋江果然着了道兒,十分歡喜,親自陪同宋江派的接受犒勞食品人員宋清將酒肉點交清了,方始走去。到了次日,天色拂曉,範瓊卻又來了。宋江迎着道:“爲了某等,日夜勞動巡檢,實是不當。”範瓊笑道:“爲了一生富貴,勞碌幾日,卻是說不得了。晚間與張相公會晤時,他道:‘要與衆豪傑共成大事,如何能不相見一面?’只是將豪傑都請去時,又有些招搖過市。因此特着小可來,奉邀保御使到張相公府邸小敘。”宋江道:“相公見召,自當敬謁,便煩巡檢相引。”範瓊笑道:“昨日張相公翻閱花名冊,見那位黑旋風李將軍,現亦在此,相公愛他直爽,亦欲相見。”宋江沉吟了道:“張相公要見他?他卻是魯莽得緊!”範瓊哈哈笑道:“張相公便是要見他怎地人物。”宋江道:“他的箭傷,尚未十分痊癒。既是恁地說了,待小可教他整理衣冠,一同了去。”說着轉入殿後僧房,向吳用告知此事。吳用道:“小可揣側,張邦昌無非攏絡之意思。直到現在,金人尚未來遣散我們兵馬,必是他將關節走通。於今爲了要挽救這支人馬以成大事,卻不得不屈就一時,兄長只管去。且有李建同逵,料他不能過分欺侮,難道不省得這是一位殺人不貶眼的魔君?”宋江也曾忖度了,那張邦昌想得這支武力,十分聯絡,自當受屈去參謁他一次,教他毫無疑心。便把李逵叫到一邊,叮囑他許多言語。李逵道:“俺鐵牛省得,哥哥放心便是,只要把鐵牛說明白了,鐵牛哪次不依計行事?”宋江聽了甚喜,便帶着李逵,騎了兩匹馬,隨同了範瓊來到張邦昌府邸。
休看東京城金兵佔了,全城黯淡無光,這個宰相府卻依舊是金碧輝煌,大門口列着兩排侍衛,沒個金兵來廝擾。範瓊先下馬入門,通知了門官。便有侍衛過來,和宋李二人牽了馬。宋江在前,李逵在後,下馬隨在範瓊之後,進了無數重院落。屏風後面,有兩個衣冠整齊的文官出來相見。範瓊向宋江引見了,一個是吳開翰林,一個是莫儔尚書。宋江拜揖了。奠儔笑道:“相公候保御使多時矣。”說着,兩人同向李逵身上看了一眼。李逵翻着眼睛,只低了頭,心裏暗罵着:“看這兩個鳥人,穿得恁般一身衣帽,像個斯文人,卻在奸臣家裏廝混。斯文人也自不作好事。”宋江怕他冒犯了貴人,不住回頭看覷了他,因之他只管低頭在宋江後面走。二人來到內堂,見簾子外臺階上站了七八名佩劍衙將。簾子半捲起,卻見堂內正中坐椅上,坐了白胖多須的人,穿了紫羅繡袍,戴了垂翅襆頭,是宰相的便服。那正是想謀得中原皇帝做的張邦昌。宋江便在階前拜了,李逵跟着在後也拜下去。宋江一壁廂唱名道:“京城保御使宋江,率同副將李逵,進謁相公。”張邦昌竟是十分謙恭,站起一拱手道:“公明請起。久聞大名,今日幸得相見。識時務者爲俊傑,範巡檢曾道你舊日弟兄那番美意,老夫十分喜悅。來日正長,願與君安樂共之。”宋江站在簾子下躬身道:“願率所部謹供相公驅策。”張邦昌望了李逵笑道:“這真是個鐵漢,不愧黑旋風之名。”因指了階前一個衙將道:“且引李將軍到前堂去,酒肉款待。我自與宋保御有大事商量。”李逵聽說,眼望了宋江。宋江笑道:“兄弟直恁戇笨,怎不拜謝相公?”李逵見宋江命去,便向張邦昌唱了個肥喏。張邦昌大笑,着衙將引着李逵去。這時,那吳開、莫儔二人,由旁門走到堂前。昊開道:“相公尚須前往金營勾當,宋保御且隨我來。”張邦昌點頭道:“吳翰林便知我意,有言儘管暢談。”說畢,他略略一拱手先退。宋江想着,張邦昌自不能久與下僚談話,便隨同了範瓊、昊開、莫儔三人來到內堂小閣子裏坐地。範瓊先道:“相公倚重之殷,可以想見了。”宋江稱是。但他看這小閣子,又經過幾重院落,周圍白粉高牆圍繞,聽不到人聲,院落中松竹木叢生,映着窗紗,兀自綠森森地。這時,忽然西北風大作,吹得滿院松竹聲如潮涌。那西北大陸來的黃沙,遮天蓋地,白日如夜。他心裏想着:這般初春天氣,有此形象,教人愁煞,人事必自有一番大變也!吳開見他沉吟,便道:“保御使沉思什麼?”宋江笑道:“小可自想,相公如此垂青,當如何報答?”範、吳,莫三人品字般相向宋江坐着,只瞧科了他臉色。範瓊道:“此事容易,相公只須你把一個投名狀來。”宋江道:“小可當即親筆書寫。”範瓊笑道:“宋寨主,你如何忘了本行?這個投名狀還是你當年作寨主時候的投名狀。”宋江哦了一聲,站起來複又坐下,因正色道:“三公當面,諒非戲言。”吳開點頭道:“端的不是戲言。”宋江道:“相公不以宋江等爲不肖,引爲心腹,宋江自當竭盡綿薄。現今敝部還有五六千兵馬,四五十名將領,只要時機到了,衝鋒陷陣,自可隨相公之命是聽。於今範巡檢卻要宋江親自先殺個人來獻頭,未知此是何意?”範瓊笑道:“宋保御使難道你真個不知?”宋江道:“小可端的不省得尊旨所在。”範瓊笑道:“宋保御,你想,你和張相公素昧生平。雖說慕你是一個豪傑,卻知你是真心是假意?於今金兵圍困了東京,貴部五七千人馬,自不見有甚大用。若是金兵一旦北退,全城便是你這支精兵,到那時,我兄若心存故主,再有反覆,兀誰攔阻得住?範某是引見之人,卻不擔了血海乾系?於今要貴部順從新朝,義無反顧,便必須宋保御下一番斬釘截鐵的手段,將退路打斷。此是實言,望匆見怪。”他說畢,吳、莫兩人同時眼看了宋江。宋江不想到這廝竟有恁般手法,且沉住了氣,因道:“原來恁地,宋江便當遵命,即刻納個投名狀來。”範瓊笑道:“這卻與宋寨王當年要的投名狀又有些不同了。那時,隨使殺個人,犯了法,便教人不能不上梁山。現今兵荒馬亂的城中,宋保御兵權在手,休說殺一個兩個平常百姓,你不會犯法,便是殺一千一萬,也無礙你出處。於今只要你殺一個人而已。”宋江依舊沉住氣,定了臉色,問道:“但不知要在下殺那個?”範瓊道:“這人說出來又奢遮,便是當今監國太子。”宋江聽說,不黨喉嚨裏倒抽一口涼氣。因道:“此事卻難從命。現今粘沒喝、斡離不是敵國之帥,兀自不忍下手。張相公要登九五,也未曾對故主以惡聲相向。宋江何人,敢作此大事乎?”範瓊正色道:“正是要將人所不敢作的,交足下去作。否則張相公豈肯以兵權白白交還足下?我等雖愚,也不能太阿倒持。當年你在梁山泊要人入夥時,也常常下此毒手。於今便做不得?”宋江心想,在此侯門密室之中,插翅難飛,須是和他翻臉不得。因拱手陪笑道:“非是宋江推諉,此事委實重大。如有良策,願聞其次。”吳開道:“此事從緩議。宋保御說了,願聞其次。我這裏有個小卷軸兒,宋公明若在上面籤書一個名字,卻也可見心跡。”說着,在袖子裏取出個黃綾卷軸,兩手捧着,交與了宋江。宋江展開看時,上面筆酣墨飽,楷書端正。上面略說南朝待罪陪臣吏部上書莫儔等,頓首百拜,敬表狀大金邦皇帝陛下:宋室無道,上幹天討,義師所至,罪人折伏。雖趙氏不容復存,而中原未可無主。臣等謹敬協議,擬共立前太宰張邦昌繼承大位,伏乞賜予國號,以資臣服上邦云云。宋江草草一看,不由眼睛裏冒出火來,恨不三把兩把將這議狀扯得粉碎。立刻面色如土,周身抖顏,半晌說話不得。莫儔瞪眼道:“爲何恁般模樣?既不肯殺人,又不心服議狀,你心可知。你好大膽,敢向我們行詐詐嗎?”宋江定了一定顏色,因拱手道:“莫尚書,何必多疑?只是這議狀上言語,令人難堪些個。”範瓊冷笑道:“宋江,這兩件事在此,隨你奉行哪條。不時,休說你休想出這相府門,便是白蓮寺裏那羣粱山餘孽,我不會放走一個。”宋江將那議狀,放在案上,垂頭坐下,良久沒有言語。忽然向範瓊一拱手道:“宋江草莽出身,實不曾經過恁般大事。請賜我一壺酒,略壯膽氣。”範瓊道:“這卻使得。”便着人提了一壺酒,一隻灑盞來。宋江提壺自斟了一盞酒,站起來一口喝下。因向範瓊道:“罷罷,既要行大事,便作個徹底。殺人放火,我那同行夥伴,是個聖手,請將他喚來,小可有言語叮囑他。”範瓊向吳,莫兩人微笑道:“二位現可知我召黑旋風前來之意了嗎?”二人哈哈大笑。那範瓊便着人去喚李逵。宋江道:“這李逶是個粗漢,須宋江好好將言語哄勸他。便請三位在院外小避如何?”範瓊道:“使得,我自不怕你二人飛上天去。”於是莫儔袖着議狀,隨吳、範二人走開。立時一個衙將引了李逵進來,自行退去。
宋江執了李逵手低聲道:“於今哥哥命在傾刻,無多話可說。我問你,兄弟,你願意作個半截漢子活下去呢?還是要作個頂天立地男兒,與哥哥同死?”李逵道:“哥哥怎來問我,俺死也死在哥哥一處。”宋江道:“恁地便好,兄弟,我們此來,着了人家道兒,他要哥哥去殺太子,又要哥哥向金人稱臣。”李逵道:“俺鐵牛一生,只服得兩個人,一個是哥哥。因哥哥說,張叔夜相公,是天下少有好男子,你降了他,俺也降了他,再也休想俺降第三個人,休說是番狗。鐵牛雖沒帶得扳斧來,俺兩隻空拳也打出這鳥相府。怕甚鳥,哥哥隨我來。”說着,抽身便要向外走,宋江扯住他道:“兄弟,你又來莽撞。休道你箭傷未好,不能廝拼。便是能廝拼,這裏重門疊戶,他們層層有人把守,如何殺得出去?況是我們道路不熟,我兩人又知道向哪裏走?便是奔回了白蓮寺,這張邦昌和金兵勾通一氣,關起城門來,必須將我兄弟在城內一網打盡。不如你我一死,那些在白蓮寺兄弟,見你我未回,卻好另作打算。”李逵道:“有甚打算,他們必依舊關起城來,將他們圍困着殺了。”宋江道:“我且立下一個遺囑,哀求張邦昌。明知他未必便依,我等略盡人事而已。”說着,便在懷裏取出一顆紅珠子來,向李逵道:“這叫鶴頂紅,自圍城以來,愚兄便藏在身上,現今用着他了。”說着,斟了一盞酒,將紅珠放入酒內,端起盞子來,將手顛了幾下。取出紅珠在手,因道:“兄弟,大丈夫不死在奸賊之手,你吃這盞酒。”李逵向宋江跪了一跪,起來接着灑盞道:“鐵牛拜別哥哥,哥哥叫俺死,必是當死,俺在鬼門關上,等着哥哥。”說畢,兩手捧起酒盞來,向口裏一傾,喝鍀點滴無餘,挺了胸脯,向宋江照了一照杯。宋江淚如雨下,點了點頭。接過酒盞,放入紅珠,又斟了一盞酒,自已端起來喝了。見案上紙筆現成,便放下酒盞,攤開一張紙,立在案前,提筆寫道:
宋江不負祖宗,不負大宋,不負張叔夜相公,不負衆結義兄弟,亦不欲負張邦昌、範瓊兩公也。今一死以謝天下,伏乞垂憐白蓮寺江所部被圍兄弟,尚無過失,請將其徒手遣散,各覓生路,實爲德便。大宋靖康二年二月宋江絕筆。
寫完,回頭看李逵時,他大吼一聲,倒在地上。宋江且不理他,向窗口朝外跪着拜了四拜道:“宋江委屈就死,意在救援友人於萬一,皇天后土,實鑑此心。”跪拜起來,見書案前有一交椅,便端坐其上。那外邊候消息的範瓊,等了許久,不見裏面響動,便推門進來,見李逵睡在地上,宋江伏在案上,沒了一些聲息,大吃一驚。走向桌邊,先看到宋江那張絕筆,壓在硯底下。再看案上酒盞,裏面放了一顆彈子大紅珠,他便十分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