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東京北方,一千里外的雄州,眼巴巴地一文一武,等着樞密院的批文。只待公文回來,便要厲兵秣馬,大大地整頓一番武備。不想公文去了兩月,如石投大海,一些消息也無。董平是個武人,卻不能象知州奚軻那般耐煩,便和他商議,先盡了本州的力量,操練五百名馬兵,一千五百名步兵,免得一旦邊境有事,束手待斃。奚軻到任以來,竟不曾一次好生生地蒐括些民間金銀。把衙中吏役廝混得熟了,地方情形,也多般知道了,便想在地方上弄些財物出來。也正是弄了幾批到手,覺得有些甜頭。卻不忍將出來作公事使用。
這一日董平爲了操練人馬情事,特來到知州衙裏進謁。奚軻和他已是十分相熟了,這時方在內堂個人小酌,正自無聊,便請董平到內堂敘話。董平掀簾而入,早見侍役已在案邊設下了一席客座。奚軻起身相讓道:“董都監來得甚好,衙內兩個差撥,由鄉間回來,帶得湖泊裏新得的野鴨和青魚,頗是鮮美可口,現在野鴨烹調得來了,青魚尚在煎熬,坐下來先吃兩碗酒。”董平叉手站在一邊,看着桌上擺了一席盛饌,便笑道:“州憲卻是快活,卑職卻焦慮得緊。”奚軻道:“董都監也特多慮些個。現今童大王去到太原,正要向金國索回蔚、應兩州,飛孤,靈正兩縣。懲地時,這燕山西角,收回來一大片土,易、涿兩州,益發縮入內地。易州還不妨事,我這雄州卻怕他怎地?這早晚樞密院批文,總該來到,終不成這雄州是我姓奚姓董兩人的,蔡太師、高太尉卻不來理會。”董平道:“雖是批文必會下來,但小可看易州的郭藥師,居心反覆,卻不是個好人,雄州城裏只四五百軍馬,還是小可來了才訓練得的,萬一四境有事,如何抵禦?便是這附近州縣盜匪如毛,一日若來打城池,也不易對付。”說話時,兩人重新入座,侍役在一旁篩酒。奚軻道:“董都監以先也曾說過,可以練兩千軍馬,卻怎地還不曾着手?”董平笑道:“州憲真是個書生,卻把練兵馬看得挑水砍柴也似容易。械杖糧秣,那一項不須財帛採辦?州憲一文不曾撥付,卻教卑職如何訓練軍馬?”奚軻道:“卻不知道需用多少銀兩?”董平道:“若不在民間徵收用品,先就要拿出一萬兩銀子來。”奚軻道:“恁地要許多銀兩?”董平道:“州憲明鑑,現今訓練兩千軍馬,一名兵勇,將五兩銀子來採辦兵器盔甲糧秣,似乎不多。”奚軻道:“雄州這個荒縣城,那來這多銀兩?”董平道:“聞得一個月來,州憲在民間卻也徵收了些財帛。偌大一個州郡,不見得蒐羅不出一萬兩銀子來。”奚軻道:“便是在本州籌劃得一些銀子,州衙裏卻也須使用。”董平見奚軻不認可,也就只得悶悶地吃着酒。紙窗外面,幾陣寒風,吹得呼呼有聲。侍役掀着簾子,向外張望了一下,縮着脖子迴轉身來道:“外面好大的雪,飛着鵝毛也似的一片。”奚軻身上,正披着貂皮袍子,自不十分怯冷,便叫侍役叉起簾子來,向外看雪。只見廓外天空,雪花飛着白茫茫一片,猶如撒下一場白霧。檐前階石上,早是讓積雪堆着幾寸厚,不見一些污穢痕跡。董平笑道:“州憲看雪甚有興致,得了詩句也無?”奚軻端起酒盞吃了一口,笑道:“董都監,你休來打趣我。你看現屆隆冬,冰雪載途,怎樣行軍?便是金人有意犯境,這般時候,他自行動不得。”董平道:“此事恐不盡然,塞外生長大的金國人民,卻怕甚冰雪?”奚軻道:“雖然恁地說,究竟冬季行軍不易。”董平見他眼望了天空的雪陣,手扶了酒杯出神,心上老大不高興,卻又沒甚可說的,也只是望了雪吃酒。
這樣約莫篩過兩三遍酒,卻有一個押司匆匆跑了進來,見了奚軻,躬身稟道:“啓稟相公,有東京八百里加緊文書投到。”奚軻聽說,大吃一驚,見押司手上捧了公文,趕快起身來接。袖手一拂,卻把一杯酒打翻。他來不及理會,便站着拆開公文來看,侍役來擦抹桌面,董平卻坐在對面向他偷覷。卻見奚軻兩手捧了公文,紙張兀自抖顫,他臉上青一陣紅一陣,神色大變,料着這裏面必有重大事故。這就眼望了他,看他怎地發話?奚軻將那公文反覆看了幾遍,卻把手來拍了桌案道:“唉!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董平道:“公文中的事可告知卑職否?”奚軻道:“這裏面的事,正應當與董都監商量,再作處置。”說着,便將文書遞過來。董平接着看時,函上的頭銜是平陽郡王府發來的,正是童貫的言語。那上面大略說童奉旨到太原,和金邦粘沒喝商量變割兩州兩縣之事,粘沒喝自雲州出兵南下,直叩雁門關,反遣使到太原,索河北、河東之地,約定兩國以黃河爲界。童以事大,星夜趕回東京,面奏聖上。朝廷以事出莫測,亦無良策。現金人旦夕進逼太原,前途可慮。燕北金兵,料亦早有準備,期與朔代之師呼應。雄州舊日邊界,聞防守甚爲單薄,亟應早爲之計。易州郭藥師形跡暖昧,如有所蠢動,星夜飛報。董乎將這文書上文字看過,卻不免冷笑一聲,把文書依舊交還了奚軻。卻坐下端起酒來吃了兩口。奚軻知道他是忠義之士,自來雄州,屢有策劃,都不曾施行。這一聲冷笑的意味,如何不省得?便道:“金人貪得無厭,卻是讓人預料不得。董都監有何良策?”董平瞪了眼道:“適才小可向鈞憲商議籌餉練兵,知州相公兀自寬慰了自己,道是冰雪載途,金人行軍不得。”奚軻麪皮紅了,低頭默然了一會,隨着又陪笑道:“小官是個無用書生,軍旅之事,未之嘗聞。務望將軍以國事爲重,不吝指教則個。”說着,倒站在席前,奉了一個揖,然後復坐。董平道:“小可若不是以國事爲重,怎地會丟了安樂的中原,卻到這邊境雄州來?知州相公卻也休憂,有道兵來將擋,水來土壅,萬一有事,董平當死守這座城池。好在燕山一帶,還沒有曲靜,料想操練兩三千軍馬,還來得及。滄州,大名兩處的守城將領,有小可的義友,小可自當修書兩封,以解緩急。至於本州操練軍馬的餉銀,還得州憲籌劃。”奚軻道:“一萬兩銀子雖或不易措手,幾天之內,小可一定籌出半數來。”董平道:“州憲能籌出多少餉銀來,董平便練多少軍馬。現在只能上覆州憲,操練一千軍馬。”奚軻低頭想了一想,因道:“董都監儘管極力招募人馬,便是本州籌劃不得許多銀兩,正象董都監所說,附近州縣,總可略通有無。”董平道:“卑職立刻回署去着手策劃,靜等州憲將銀兩撥到,以便打造兵器,囤聚糧草。”奚軻連連稱是,只管拱揖。董平料着知州也作不了甚的好主張,自告辭回署去。
他到了署中,冒着風雪把田仲,冉修兩位都頭召來詢話,先把東京投來文書告訴了他們,再說到知州,答應了都監手下操練兩千軍馬。田仲道:“回稟都監,現在流亡滿境,體說是募兩千名兵勇,便是募集兩萬兵勇,也沒甚難處。至於馬匹,能作戰的雖是沒有,馱載糧秣的牲口,在村莊人家去搜集千百頭,卻也並不費手腳。只是旗仗兵刃弓箭等物,武庫裏一些也無。休說財物不湊手,便是有了銀兩,召集匠人,挑選工料,正也不是急促辦理得來的事。”董平道:“事已至此,卻也顧慮不得許多,田都頭可以去徵募壯丁馬匹,冉都頭去徵集匠人工料,且不問效果,權且作一步是一步。大丈夫爲國效命,要有所作爲,就在這個時候了。兩位都頭必定努力則個。”冉,田二人見董平如此鄭重將事,也只得喏睹連聲退去。這河朔天氣,遇到了風雪,一連多日,也未曾晴朗。冉,田二人雖是奉了董平的命,加緊準備軍事,但是道路凝滑,風雪漫空,人民都閉戶烤火,一切不湊手。董平等的不耐煩。終日無事,只在屋籍下叉了手向天上看雪。又過了兩天,大名北道都總管衙裏,卻來了急馬文書。道是河東告急,燕山金兵潛伏,蠢蠢欲動,應加緊整理城垣,操練人馬,以備萬一。董平看完了公文,倒不由得自言自語的笑了,因道:“事到於今,纔想起了整理城垣,操練人馬?”且將公文放到一邊,依然是終日在廓檐下向天看雪,只待天晴。
在這日晚上,奚知州卻又派人來請董平過衙晚酌。董平接了請柬在手,躊躇了道:“現在風聲鶴唳的時候,人兀自起坐不寧,這知州卻怎地只管請我吃酒?”便叫差役回覆了下柬人,說是董都監今天冒了些風寒,不能出門,向知州相公道謝。董平打發下柬人去了,心裏益發的煩悶,將牆上懸的寶劍取下,撩起袍襟,將腰帶勒住了,跳到雪地裏舞了一回雙劍。舞得額頭上汗水綻了一串珍珠也似,這才收回了劍,回到屋子裏來。叫侍役搬來一甕酒,撥開泥封,伸着飯碗下去,舀了酒起來站着接連的吃了兩碗。本來院牆兩角,露出了一片黃雲,若有若無的現出一些夕陽影子,照着院地裏積雪,銀光奪目,覺得心裏要疏闊些。不料屋檐下颳了兩陣雪風,碎雪撲了滿屋,立刻雪霧溟茫,數丈之外,不見一切。董平愁悶過分,也正無可消遣,又有侍役拿了奚知州請柬進來,說是下柬人啓稟董都監務必過衙一敘,並非把酒賞雪,自有要事奉商。董平心想,或者這奚知州真有要事相商,只得騎了馬到知州衙裏來。
奚軻聽到稟報,自迎出二堂來,在階下拱手笑道:“貴恙痊癒了?”董平笑道:“實不相瞞,邊患日緊,而守備毫無頭緒,日夜焦慮,坐立不安,不是病卻比病更要令人難堪。”奚軻道:“下官也正是爲此事不安,特地請都監來此商議。”說着,二人一同走到內堂,已是火盆裏燃着炭火,案上列着火鍋,案桌燭臺上,已經點着兩枝紅燭,照着屋子裏明晃晃的。董平心裏暗下思忖,究竟作文官的人,卻比武官來得自在,自己這樣晝夜不安的時分,他竟在家裏預備得這般齊備。奚軻將董平讓到客位上坐了,因拱了兩拱手道:“這屢裏尚屬暖和,我可與都監詳細商談一陣了。”董平笑道:“儘管商談,卻也不見得將金兵商談了去。”奚軻見他顏色頗不自然,便笑道,“董都監要的銀兩,小可也都已準備齊全,明日天氣放晴,便將這銀兩搬過衙去。”董平聽說,倒笑了。“若不天晴時,這銀兩還搬運不得。”奚軻見他故意將言語來頂撞,心裏倒十分着惱,不免坐在主席上呆了一呆,回頭看侍役站在一邊,便道:“酒燙了也未?怎地只管站着,且來篩酒。”侍役應聲篩過了兩遍酒!奚軻便道:“大名北道都總管衙裏今天有文書行到,想是董都監也曾收到?”董平道:“正爲文書裏言語發愁。”奚軻端着酒杯偏頭想了一想,因道:“你看,總管衙裏恁地不曉事,這雄州已是一座荒城,卻教我等整理守備,邊地情形,朝廷想是十分隔閡,我須親自到東京擊走一遭,面見童大王,稟報一切。董都監意……”董平聽了這話,將手上端的酒杯突然向桌上一放,撲的一聲響,正色道:“相公是一州守土之官,現在邊患日急,百事賴州憲主持,如何輕離職守向東京去?州憲去了時,這座城池,交給我董平嗎?”奚軻皺了眉道:“上東京樞密院公文至今未曾批迴,董都監,練兵要餉,你又催索得緊,沒奈何,我只有出此一策。你便留了下官在這裏,下官也不會撒豆成兵。倒不如早早到了東京,還可以面奏聖上,快快發兵來救。”董平道:“難道不會將公文向東京樞密院告急?”奚軻道:“你看,我們公文早投寄去了,東京可有一些些迴音來?只管用文字呼救,那實是無益。”董平道:“恁地說時,城池有了危急情形,守土官都向東京去面聖,這城池只有拱手讓人了?知州相公要臨難苟免,怎上對君上,下對百姓?這等話,知州相公,再也休提。”說着,推杯而起,且不問奚軻體面怎地,拂袖出門,竟自乘馬回衙。他心裏想着,奚軻受丁這番奚落,必然見罪。
次日天色未晴,終天陰雲暗暗的,只是颳着西北風。午間無事,董平也只是在內堂吃着悶酒。外面幾個衙役報進來,道是知州衙裏,派了兩個押司,押送餉銀來了。董平聽說,心中頗是稱奇,便着兩個押司入來。那位趙押司,是個舌辯的人,便向董平叉手稟道:“敝上敬啓都監,昨晚細思將軍之言,十分有理。已把庫內銀兩掃數蒐羅,共得三千五百兩,特着小人等送過衙來,請將軍點數收用。”董平問道:“奚知州尚說甚的也無?”趙押司道:“敝上說,請將軍儘管操練人馬,他自必竭力籌劃餉銀。”董平心想,必是自己言語激動了那廝,也就奮發起來了。當時,隨同兩衙吏胥,把進來銀兩點清收庫。有了餉銀,膽子壯了,便催促兩位都頭趕造兵刃,徽募壯丁。這樣忙碌了兩日,一日上午,田忡匆匆來到後堂,不用通報,競自在階前高聲叫道:“有緊急事稟告都監。”董平迎出來問時,田仲在簾外稟道:“奚知州率領在衙眷屬,在昨晚三更時分,棄職選出城池去了。”董平臉色一變道:“有這等事?”田仲道:“小人方纔在街上聽得人說,也是不敢相信,特地到知州衙裏探聽,不想那裏各班各房頭腦,都巳不見,只剩下些閒雜差役亂哄哄地進出。”董平道:“這……這奚軻特不濟事,那州印交給了誰?”田仲道:“並無下文,想是帶走了。”董平猛然省悟道:“哦!他搬來三千五百兩銀子,先安了我心,然後乘我不提防,猛可地逃走。這是他有心如此,只索由他。但他求去如此之決,莫非他另得了什麼消息,這裏早晚有變?若是如此,必定易州郭藥師有了甚舉動。”正說時,冉修帶了一個細作,氣喘不息也來到後堂。董平問道:“莫非鄰州有變?休慌,有我在此,天倒塌下來我自頂着。”冉修指了細作道:“他自易州回來,前三天便知道郭藥師有變,涿州、易州城裏,都遍佈了軍馬。昨日上午,易州關了城門,張貼告示,郭藥師自稱他率帶兩州,投降金國了。”董平跌腳道:“大事去矣!”又瞪了眼向細作道:“你耽誤軍情不報,該當何罪?”細作跪在階石上道:“將軍容稟,非是小人不報。那知州相公,事先想是得知了一些消息,在四城門派下親信,看守住細作。有人回來,便帶到州官衙內問話。問畢,便將人關在牢裏,他有意隱藏消息,不讓別人知道。小人是前天回來,也關在牢裏。牢裏節級是小人親戚,他因知州誇天逃走了,私下問明瞭情形,特地求冉都頭帶小人來見將軍。”董平聽了此話,一腔怒火,直透頂門,頸脖子都紅暈漲了。蹬了兩眼向站在一旁的侍役喝道:“快快與我備馬。”說着,走進屋去,換了一件戰袍,掛着寶劍,手提雙槍走出內堂來。田仲躬身道:“斗膽動問都監,今將何往?”董平道:“我活捉了奚軻那廝回來,當着全州城父老,把他在十字街頭殺了。”田仲道:“非是小人敢攔阻將軍,這事還得三思。”董平道:“你道我殺他不得?”田仲又躬身擋住了去路,因道:“奚知州棄城逃走,自有國法責他,將軍如何能殺守土的州官,上峯不知底細,卻不道是我等反了。加之城中州官已走,滿城生民,都負託在將軍身上。”董平靠牆放下了雙槍,反手背後,望了兩位都頭,冷笑一聲道:“你以爲我也要逃走?”冉修也躬身道:“將軍是天下聞名的豪傑,小人等如何會疑心。只是將軍怒馬跑出城去,百姓如何理會得這番意思?況奚知州既是冒夜逃走,當然怕人追趕,必非順大路直奔東京,將軍出城,卻向哪裏追趕?”董平低頭想了一想,因嘆口氣道:“恁地卻便宜了他!”
冉、田二人又再三相勸。董平忽然一笑道:“我也特煞孩子氣。這城池已是危如壘卵,我還和這小人爭什麼閒氣。”便向田仲道:“你且把州衙牢裏那十幾名細作放出來,讓他們再去打聽。我自重重賞他。”又向冉修道:“你且派人向四處鳴鑼警衆。我董平決與這雄州城池共存亡。域中百姓有那怕死的,我不留他,叫他們都遠走高飛。那不怕死的,可留在城裏,都與我拿起刀矛來,守着這城池。”冉修道:“這時分想全城百姓都已知道知州逃走了。都監恁地做時,正合了百姓意思。若能多多張貼告示出去,民心益發可以安定些。”董平道:“豈但多貼告示,我自身當到街上去巡邏巡邏,讓父老看到我,卻不是奚知州那一般人物。”田仲忘了儀節,喜得鼓了掌道:“恁地卻十分是好。據小人看來,全城父老,已有些人心惶惶了。”董平道:“我自會安排,你兩人且照我言語去行事。”田,冉兩人告退了,螢平渾身披掛。卻傳令將本使署現有的三百餘名兵丁齊集衙旁小校場聽點。董平走到校場,將兵丁仔細挑選了一番,在三百人中,挑選了精神飽滿、體格魁梧的五十名,揹着刀矛,排成行列,在前步行。自己戴上一頂獅頭盔,披上綠色魚鱗甲,腰掛寶劍,騎着一頭青鬃馬,在五十名壯丁後面,緩緩而行,他右手執着繮繩,左手捧着雙槍。槍尖豎出盔頭數尺,紅纓飄蕩。在馬後面迎風展開一面紅色大旗,上繡了個斗大董字。這時,街上積雪未消,人民聽說知州走了,正是不斷在門戶裏向外張望,觀看情勢。看到這一小隊兵勇,步伍整齊踏了積雪,唏唆作響。那寒風颳了屋檐上碎雪,向人臉上撲着。那些兵勇,依然挺着胸脯向前,一點也不畏縮。董平騎坐在後面,更是一種英雄氣概。雖是人數不多,大家看到還有個都監在城裏,心裏便安定些。董平在四城繞行了三匝,依然整隊回衙。那時,冉修也已調動了全城裏正,依了董平言語,鳴鑼警衆。人民聽得這種言語,便料定了這城池早晚有一場廝殺。既是都監也聽憑人民遷移,老弱和膽小的,便紛紛收拾細軟,四路出城。到了次日,四門益發張貼大幅告示,董平在那裏面說着,百姓願走的,可以快走。不願走的,當由里正遣上花名冊,由都監斟酌能耐,分配職務,共守這座城池。他奉皇命來守此城,死也死在城裏,決不丟了老百姓走開,百姓儘可放心。本人除了早己將邊地情形奏明聖上之外,並已向大名、滄州搬取救兵。邊情雖急,此城也並非已臨絕地。老百姓也不可以過分膽怯,拋卻了祖先廬墓云云。這每張告示貼在牆上,下面總是整羣的人在觀望着。董平依然帶了五十名精壯的兵丁,巡遊全城三匝。老百姓看到便不是昨日那般在門戶裏偷着張望,隊伍經過,相互站在街邊,恭立唱喏。蓬平卻笑嘻嘻地坐在馬上點頭回答。
這日下午,羣百姓圍在東門城口看露布。見董平過去以後,卻有十幾個壯漢,手拿木棍,腰掛朴刀,成串入城來。首先一人,見着百姓看告示,便問都監衙門在哪裏?這裏有個曹里正便向前告訴了。因問:“到都監衙去,有何公平?”那人道:“我叫劉屏,是漢朝後代,流籍易州。往年幼小,沒奈何作了遼國順民。現喜我那裏歸回了中原,重作漢家子孫。不想燕山知府郭藥師,前天反投降了金國。我等十幾個少年,不願作順民,棄了家屬,要到中原去。路過城外,見着這裏都監告示,我等佩服他是個漢子,打算要去投奔他。”曹里正道:“這董都監是粱山泊裏五虎上將之一,好一表人物。閣下早來一步,便看見了,他正帶了隊子巡街過去。”劉屏道:“既是有這表英雄人物來守城池,怎地許多年壯百姓,還背了包裹出城?不是我易州人說大話,假如我易州有這樣一位武官時,我等便讓金兵砍了八段卻也甘心不走。別人數千裏跑來,爲大宋保守城池,老百姓卻棄了祖先廬墓走。”曹里正面孔紅了,舉起一支手臂來,叫道:“大家聽到麼?易州的人都來投奔董將軍,我們真個丟了田園廬墓逃走?有那膽子壯的,我們追上董都監。親自投效去。”只這一聲喊叫,百十條手臂舉了起來,人潮裏發出怒吼,大叫:“去去!”曹里正向劉屏道:“易州朋友,來來來,你隨我們一路去見董都監。不等他回衙,在半路里就可以截住他。”說着,他引了百十人,向前奔了去。街上人看着時,這裏便有人喊着:“我們向董都監投效。一同保護這城池。有膽子的,你們都來!”這般喊着,一路都有百姓加進了隊伍。立刻就有三五百人擁在都監衙前大街上等候。那歡笑的聲音,震動了半邊城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