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衆百姓激於義憤,一時圍着童衙內來處罰,本也不曾顧到甚利害上去,這時見童衙內暈過去了,卻是一場非同小可的人命,大家鬨然一聲,紛紛後退。史進卻擡起兩手,向大家搖擺着喊道:“千萬休得驚慌,有天大事,都有我史進擔當了。怕甚的?且等姓童的這廝醒來,向大家立了字據,方纔可以散去。不時,打大蟲不死,遲早讓大蟲咬了。”衆百姓聽了此言,自是有理,便停住了腳。那童衙內坐在地上喘息了一會,放聲大哭。史進將刀尖指了他道:“你哭些甚的?你父親童貫害得全國人有家難奔,有國難投的多了,便是想找這般一個地方去哭,卻也沒有。正因爲你不是他親生兒子,才饒恕了你。若是童貫今日親自在這裏,大家拼了吃一刀剮了,也要把他打死。你射死許多百姓,不曾要你償得半條性命,難道你還嫌委屈些個。你休惹得老爺性發,性發時,你便是童天王兒子,我也不饒你。”說着,又將刀尖指了那老管家道:“你且引了這廝與我到前面鋪店裏去,便讓也親筆寫上字據。”老管家跪在地上。正抓了馬糞,俄延着未肯飽吃。聽了這話,便起身相應道:“前面車輛上,原帶有筆墨紙張,小人便引了衙內去。只是衙內不會寫字,小人代筆了,讓他簽上花押便是。”史進道:“便讓你代筆,只是要快些,老爺還要向東京去。”這管家見是不須吃馬糞了,便是遇了大赦,立刻引着童衙內到車輛邊去,在行囊裏取出文具,就伏在車板上寫了若干張字據,說明童衙內搶路,射死人民若干,自願拿出財帛賙濟。由童衙內簽了押,打了手印,交給了史進,由史進再分交給受傷人和屍主,再由戴宗,史進兩人押着童衙內將箱櫃一一打開,取出金銀來,分作兩份,一份與了衆人作撫卹費,一分仍由童衙內接回。那位王教頭,趁着大家忙亂中,他棄了衆人,也逃走了。史,戴兩人倒爲此事忙亂了一天。當晚只好就在附近小客店裏胡亂歇息了一宿。雖是恁地懲治了童衙內一場,料得天下太平時,童貫必不干休。史、戴卻是九死一生裏討性命的人,自也不去理會。
次日五鼓早起,怕象昨日也似,大路會讓難民阻塞了,不等天明,兩人就向東京投奔。這時,東京城裏,人民益發慌亂,東南城角,但見紛紛的難民扶老攜幼,向外奔走。史、戴二人下馬,擁擠了半日,方得進城。看各街巷時,兩旁店鋪都關閉了,街上空蕩蕩的,很少的市民行走,往日那旗蓋車馬,簇擁着貴人來往的事,卻不再見。有時遇到一隊緝捕使營官兵,不過三五十人,歪斜着扛了兵器,個把軍官,垂頭喪氣,騎馬壓了他們走。史進在馬上向戴宗道:“他們還要緝捕些甚的?恁般狼狽的隊伍,兀誰又讓他緝捕了?”戴宗道:“我等且見了張青、曹正問明瞭東京情形,再作計較。”說時,兩人將馬加上一鞭。這城裏街道,卻比郊外還寬綽好走。不多時,來到小蓬萊門首,見外層店面都上了門板,只開了中間一扇門進出。兩人將馬拴在廊檐柱上,解下包袱,踅進門去。裏面黑洞洞地見爐竈無煙,鍋盆碗盞全放了不曾動用。櫃檯上也沒有人,空放着筆硯算盤。戴宗喊了一聲張家阿哥,只見母夜叉孫二孃上身捲了衣袖,下面露了叉腳褲匆匆迎了出來,因道:“兩位叔叔如何在這個日子來到東京?便是我家老小也早晚要走。不見這店裏已歇了生理?”史進、戴宗都放下了包裹,向孫二孃唱個喏。史進問道:“張兄和曹家賢弟都出外了嗎?”孫二孃喚着店小二過來,替兩人接下了包裹。因道:“兩三天未曾作得生理,樓上下都空着,兩位叔叔請到樓上暖閣子裏坐地,讓小二舀盆熱湯來,先洗了腳,且慢慢地談。這幾日來,東京着實一言難盡。”她說着話,將二人引人到暖閣子裏,洗了手腳,泡上茶來款待,又着小二將兩騎馬引到後槽裏去喂草料。史進道:“大嫂且休忙碌,端的曹、張兩位何在?”孫二孃坐在旁邊交椅上,先嘆口氣道:“我等不在朝,替不得趙官家出半點力量,眼見這花花世界的東京,早晚拱手讓之他人。大郎和曹叔叔,終日便是恁地說。上次楊雄哥哥來此,認得那酸棗門外一個太學生陳東。他也常引着三朋四友到這裏來吃酒。他雖是個書生,卻有心結納天下英雄豪傑,每次來吃酒,大郎道他是個志士,肩膀上有擔當,是個不怕死的漢子,向來未收他酒錢。宋江哥哥也十分器重此人,常有書信來,由這裏轉交過去,以是彼此來得親密。這兒日看到風勢益發緊,他二人卻每日到酸棗門外去向他請教。今日一早又去了,兀自來回。那陳先生他道是:你等在梁山上聚會的日子,曾標榜着忠義,於今社稷危殆,四方有志之士,都要來勤王。你等自號忠義之士,現在住在東京,見了這樣一個能盡忠、能取義的機會,難道倒罷了不成?”史進聽到此處,將手拍了桌子道:“極是極是!我等廝殺了半輩子,在中原自家人面前,稱得起頂天立地漢子,眼睜睜金人要進犯都城,我等又正在這裏,若不做些驚人勾當,人家卻不道我兄弟本領只省得唬駭自己人?”
他拍桌時,卻把桌上一盞榮震傾了,滿桌面是水潰。孫二孃站起,扶超桌面茶碗,擦抹水漬,笑道:“可見呢,我家大郎卻正和史叔叔一般見解,他着我把老小眷屬即日進往鄧州去,卻自要和曹叔叔守在東京,早晚有勤王兵馬到來,且去投效。奴卻不是個怕事女人,自也不願走,人生一世,草生一春,往年拼了這條性命,強盜也肯當。於今既受招安了,在大敵當前的關頭把性命來換個萬古流芳,有甚不願?卻是奴不走時,這數家老小,十分累贅,以此躊躇不決。”史進道:“我也聽得這陳東是個漢子,頗想和他見上一見。就請嫂嫂拿些酒飯來吃,飯後,我們便向酸棗門外去尋找曹,張兩位,益發見那陳先生。”戴宗笑道:“大郎便是恁地性急。我等也須打聽清楚了東京甚等情形,卻再作計較。”史進道:“正因爲要打聽東京情形,纔去見那陳先生。他是個太學生首領,有道是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他久居東京,又是個留心朝事的人,他一向和我兄弟交好,不向他打聽,向兀誰打聽?”戴宗笑道:“大郎道得也是。”孫二孃見他二人一般說了,便親自下廚,撿了些現成雞肉,蒸熱一大盤饅首,送到桌上來,卻只打了兩角灑,篩上兩碗,便沒了。她笑道:“不是不將酒兩位叔叔吃。初次去和那陳先生見面,休失了禮儀。東京這般亂騰騰地,吃得酒氣滿面去和人談國家大事,也讓人笑話。下午回來時我自備大壇酒來和兩位洗塵。”戴宗點頭道:“也好。”史進瞅了孫二孃道:“這一桌菜,嫂嫂便再賜兩角酒來吃也不妨。”孫二孃道:“於今東京戒嚴,城門開閉得早。休只管在這裏貪杯,早去早回。”史進推開酒碗,站起來道:“大嫂說得是。”於是吃了幾個饅首,洗罷手臉,整齊了衣冠,和戴宗向酸棗門外走來。
路上問着陳東居住時,百姓都稱着陳先生,不叫他名字。便有好事的,直引了二人向那住宅來。史、戴走到門外,不敢造次進去,便叩了幾下門環。一個小童出來,拱手問道:“二位要見陳先生?”戴宗道:“煩勞通稟一聲,戴宗、史進現自河北繞道京東來京,特來拜訪。”小童進去,不多時,只見一人,頭戴方巾,身穿藍布羊裘,清瘦臉兒,略垂三縷髭預,匆匆迎出來。戴、史二人躬身唱喏道:“來者是陳先生?小可特來拜訪。”他奉揖道:“小可便是陳東,有勞下顧。曹正,張青兩兄,方在此地,請屋內拜茶。”於是引了二人客堂裏坐地。張、曹兩人由屏風後轉出來,彼此握手言歡。
史進見這屋裏,雖是些白木椅榻,卻是圖書滿架,壁上掛了劍,案上列着琴,地面上掃得一些塵屑也無,並無逃難情景。陳東將四人讓在客位上坐了,自在下面交椅上相陪。拱手道:“戴、史史兩位從河北來,必知那邊金兵情形,小可正急欲明白此事,端的金人形勢怎樣?”戴宗因把盧俊義、柴進等人在滄州,冀州一帶與金兵相持的情形說了一遍。因道:“合我們弟兄所部的人馬,不上二萬,言戰,缺少馬隊衝殺,言守,缺少糧草接濟。便是恁般困苦,也牽制金兵東路十萬之師,不敢一鼓南下。若是再添得三五萬人馬,能夠策應河東河北兩面,東京那會有事?”陳東兩手按膝,正襟危坐,聽他敘述。聽到董平、柴進、宣贊、石秀、郝思文、朱武、陳達各種捨生取義的行爲,不住點頭,拍膝雙息。因道:“不想爲國家保守疆土的,卻是你們。”聽到盧俊義幾乎生擒斡離不,郝思文擺陣嚇倒金兵,又鼓掌稱快。接着史進告訴他窘辱童衙內的事。陳東道:“此事自也痛快!現今開封府尹聶昌,卻是他們一黨,他現在作官,也罵着蔡、高之輩,只是他們真心難說,將來,也未必就奈何了他。”史進道:“我等正要來請教陳先生,東京現今情形怎地?”陳東道:“當今聖上卻也有心圖治,好在蔡京父子童貫,朱緬這些奸人,都已狼狽逃走。兵部侍郎於今換了李綱,聽說他勸聖上死守京城,和金兵一戰。西路大兵種師道、姚平仲部伍,總也是精銳之兵,不日便也到京,事情大有可爲。便是區區不才,便也打算拼了這條性命,作點挽救危亡的事情,已經修寫好了一篇諫書,待得明早聖上臨朝,當邀臺在京的同學書生,伏闕上書。現今聖上,已下詔求直言,陳東讀聖賢書,所學何事?自不能捨卻這個機會。”戴宗拱手道:“陳先生上書,必有救亡妙策,可說給小可們先聽聽麼?”陳東道:“欲御外悔,必先除內奸。國家到今日這步天地,都是羣奸敗壞綱紀所致。不除內奸,一則是民憤難平,二則是志士難起,三則是無以表明當今威精圖治之心。我這書內,便是請聖上殺了六個奸臣,以謝天下。六個奸賊是兀誰,是蔡京、王黼、李彥、童貫、樑師成、朱緬。這六賊只有李彥還在朝,未解相印,這早晚他也必離開東京,因爲他搜刮民財很多,十分富有,眼見蔡京、童貫這些人都盡室南行,過江去作富家翁,他如何忍耐得住?其餘各人,聖上也知他們罪惡一二,我這書上,想來或者也能得聖上許可。”戴宗道:“蔡、童雖去,當今朝廷上下,那裏不是他的門生故史,先生上書,怒惱了他時,恐怕不與先生干休。”陳東笑道:“你等兄弟往日尚且爲了那血氣之勇不怕死。我爲了人民社稷伏闕上書,正是至大至剛的行爲,怕些甚的?”戴宗道:“明天先生伏闕上書,我等一定要前去看看,萬一朝廷不辨忠奸,我等……”陳東搖手道:“這卻熊不得!陳某不懼一死,各位卻休陷我於不義。”說到這裏,正有一大羣太學生到此地來聚議,戴宗四人便起身告辭。
這時,是太學裏傳出來消息,說有太學生陳東、陳朝老兩個人爲首,帶領太學生要於明晨伏闕上書。東京滿衡滿巷都傳說這事。到了次早,史進在張青店裏匆匆盥洗完畢,便向大內宣德門外來。正是東京好事的百姓,更有比史進早的,大街上人家屋檐下,挨排站着人,爭看太學生上書,沒有一點空隙。史進見百姓愈來愈多,官門前已有御林軍執了鞭子,在石板面的敞地上,四周趕散閒人,不許近前。
正紛擾間,只見街上百姓紛紛閃出一條道路,有人喊叫太學生來也。看時,正是陳東最前領導,後面有百十個書生,都戴了學士冠,穿着藍衫,着了方履,恭恭敬敬,魚貫向宣德門前走去。這東京城裏雖能禦侮之兵並無多少,但爲這趙官家壯威的御林軍卻還威風不減當年。今皇上早朝未退,由端門以至宣德門都有全身盔甲的軍士,手執金瓜斧鋨戈矛等等武器,排班站立。這時,陳東來到禁道前,執鞭的軍士,見他規行步矩而來,卻未曾鞭打,只是橫了鞭子吆喝站住。早有防守值班使臣,身着錦甲,腰橫寶劍,迎上前來,喝問你等書生,何故走近禁道。這使臣後面,簇擁一批御林軍,各舉了光燦燦的兵刃,向着來的書生,只待一聲令下,便可把這些人立刻處死。陳東神色不動,因躬身道:“我等是太學生,今因國事日急,聖上下詔求直言,我等修有奏章,來伏闕敬獻。”使臣道:“你讀書人不省得這是禁道?庶民擅入者斬!”陳東道:“我等太學生,是國家選拔之士,正在御道外站定,先稟告來意,也未敢擅入禁道。”那使臣道:“你是兀誰?”陳東道:“小可陳東。”又指着身邊一人道:“這是陳朝老。”那使臣也有兩耳,怎地不省得這是驚動天下的兩個書生,便是蔡京,童貫,也當讓他三分。便道:“既是兩位陳先生爲首前來,我自省得你大名。只是聖上憂心國事,天威不測,一宇不妥,你等卻休想活了回去。”陳東道:“我等爲國效忠,死而無悔。”那使臣道:“恁地時,你等便在這官門外遙拜聖上,你那奏章,我等去請黃門內監來接去。小心了,進來”。說畢,那御林軍士伸出兵刃,團團將書生們圍住,引到官門階前,使臣大聲喝跪下。陳東等人便朝北舞蹈,列班三排,向北拜了幾拜。早有軍士飛報入官,出來兩個內監,走進陳東面前,將他的奏章取去。
那禁道外千萬百姓,眼睜睜這奏章入了宮門,這件事是福是禍,就在片刻決定。假設是禍,那環繞在太學生周圍的御林軍,手上舉起明晃晃的兵刃,不會容情。空地上凍日無光,寒風拂面,那些太學生筆挺跪在地上,並無懼色。這些百姓,也就聽到了他們伏闕上書,是要請誅六個奸臣,這打大蟲的勾當,不把大蟲打死,那便是給大蟲咬了。大家靜悄悄的站着,千萬隻眼睛,只看了宮門外那片敞地,連咳嗽聲也不聽到一聲。越是恁地,大家卻替大學生們捏了一把汗。約有一個時辰,黃門官纔回復出來,站在階上喝道:“奏章巳代爲敬獻,各太學生速速退去,不得久阻宮門,望閥謝恩。”那黃門內監吆喝了一陣,跪在地上的太學生,才三呼萬歲,又拜了幾拜,方纔起身。御林軍士依然手執兵刃,夾在這羣書生左右,將他們押解着出了禁道。
街上百姓,看到這羣太學生步行過來,爭着唱喏,歡聲震動。史進站在人叢中看了許久,心裏自尋思,這般寒天,這羣書生在青石板上跪了半日,枉自拜了幾十拜,叫過幾遍萬歲,只那黃門小內監吆喝一聲,便都退了。若蔡京、童貫在東京看到此種情形,豈不笑煞!他一頭尋思,一頭走,見大街上一輛雙馬車跑過,人聲鼎沸,問時,都說,李彥那賊,退朝由這裏經過,衆百姓向他怒罵了一陣。史進冷笑道:“怒罵怎地,這隻有先打後商量。這年月卻值得作這書呆子勾當!”一言未了,身後有人扯了兩扯衣襟,低聲道:“官人說話低聲。”史進看時,一個面生漢子站在身後。史進向他打量,還未曾開口,他先躬身唱喏,笑道:“大郎卻不認識小人?請到一個地方說話。”史進道:“你端的是誰?卻知道我姓史。”那人笑道:“且休說破,到了舍下自知。”
那人引着史進走了幾條街巷。史進見前面屋脊高張,紅牆在望,認得這是大相國寺後面。這裏是條荒巷,有些小戶人家。一個矮木門外,又站着個短衣漢子,笑問道:“史官人來了”。史進心想,卻是蹺蹊,那廝也認得我。且休管他,便隨他進去,看把我怎地?於是隨了這兩個漢予進門,一個小院落裏,也安頓着一個佛堂,只是神龕尚在,供着兩尊社公社婆神像,佛堂卻堆了柴草炊具桌椅,像個人家。木柱下站定一個胖大漢子,身穿青羅袍,頭戴青紫襆頭,面上蠍刺也似,簇擁了許多短髯。史進站定了腳,覺得那人好面熟。他突然扯去襆頭,哈哈大笑道:“賢弟還認得酒家?”原來是花和尚魯智深。
史進啊喲一聲,撲地便拜。因道:“卻是師兄,想煞小弟,一向可好?”智深對拜了兩拜,同在神龕下炕子上坐地。史進道:“師兄何以來到東京?又是這樣打扮?”智深依然將襆頭戴上。因道:“自從那年與公孫先生別了海州,也曾進東京小住兩日,我想這裏不是出家人留戀之所,便回到五臺山去。那智真長老見我棄了紅塵,回心轉意,又來持修,十分歡喜,又讓我在五臺山文殊院住下。去冬金兵竄犯代州,也在山下侵擾。灑家因奉師命,到崞縣去採辦齋物,路上見金兵猖獗,忍耐不得,在大路上殺了他兩個小將官。酒家怕連累了五臺山長老,星夜奔往太原,不想太原也失陷了。一路聽到老種經略相公率師勤王。我想,雖是出了家,我卻是黃帝子孫,相公是我舊日上司。且見了他尋個出力處也不枉爲人,便直奔東京來等他。這兩位兄弟,一個是過街老鼠張三,一個是青草蛇李四,雖是在流浪子弟隊裏廝混,卻十分義氣,一向待我好、叫我一聲師傅。我一個出家人,平常人家胡亂進去不得。便到酸棗門外相國寺菜園邊去投奔他們。這才知得張青、曹正在京。又聽到今早太學生伏闕上書,是一件驚天動地的事。一來進城拜訪張青兄弟,二來看這番熱鬧。張三兄弟道灑家這個胖大和尚,又不忌酒肉,惹人家留意,戒嚴時候,不大穩當,便扮成這分模樣。街頭我已看見大郎,卻叫張三引你這裏來敘話。這是張三阿哥張二家裏,可以隨便敘談。”史進道:“原來恁地,高俅、蔡京這班權奸,多已逃出東京。和我弟兄爲難的人,諒已不多。”魯智深道:“灑家來到東京,要尋着廝殺,又要吃些酒肉,暫穿兩天俗家裝束也好。”原來引史進前來的張三,便起身笑道:“貴客來到,不能寡坐,小人卻去到街上買回些肉來下酒。我二哥家中,灑還有半甕,卻是一些下酒也無。”魯智深道:“你體忙亂,東京城裏一等酒館,便是灑家自家人,口饞時,我等自向那裏去吃,益發你也同去。”說着,迴轉臉來,向史進道:“賢弟,我約你這裏來廝見,卻有一番用意。這裏附近,都是張三、李四同幫人物居住,休看他謀生上不成器,在義氣上用得着他們時,都是斬頭瀝血的漢子。我昨日和張三說起,若是金兵萬一渡了黃河,來逼東京,你等作何處置?那時,京城裏必是十分紊亂。你等貧苦了一世,卻好向富有人家張羅些便宜。”他們異口同聲說,“師傅不來東京時,我們下等百姓,作得甚事。只好眼望了城破作順民。望師傅替我們作主,我們有出路,兀誰不願作一點有出息的事?師傅若帶着我們投效,去殺韃子,我們有一百個去一百個。我聽他們言語慷慨,答應等西路軍來了,引他們去投效。他們分散在城裏外,怕不有千百人。這裏有幾個爲首的,他們認得大郎是個豪傑,灑家願意你和他們相識。”史進站起來道:“他們在那裏?我便去相見。”張三起身道:“怎敢勞動官人?他們便散居在這前後各家小屋裏。平常日子,他們無非在鬧市裏廝混,有時也作點小生理,於今人心惶惶,滿城也尋不到一些油水,都在家裏發悶睡覺,小人去一喊,他們自會來。”
張三說着去了。不多時,他引了七八個人來,歪戴頭巾,短衲襖子或敞了胸襟,或將帶子束了,每人都踏了一雙破鞋。有個頭戴豬嘴頭巾,身着皁布襖子的人,尖削的臉兒,嘴脣上養了兩撇老鼠髭鬚,頭巾縫裏,倒插了一杖臘梅花,卻是個潑皮樣兒。張三先引了他到佛堂上,向智深道:“這人叫撲燈雙孫宏。一向賣個零食,串走茶樓酒肆,他有個本領,任是甚等人在茶酒肆裏取樂,他必得前去兜售一些胡挑、松子仁兒、豆蔻之類,因此人家便和他取這渾號。這裏弟兄們都聽他話。東京城裏地面,他最熟悉。”當張三引見時,孫宏向魯,史二人唱喏,各拜兩拜。跟在他後面的一羣破落戶子弟也都七上八下拜了。魯、史兩人慌忙將他們扶起,沒個坐位,就分在柴草堆與階石上坐了。魯智深掀去襆頭,露出禿頂,笑道:“讓你們認識酒家。”衆潑皮都大笑。魯智深道:“各位雖是個貧民,你們在東京廝混長大,怕不是沾了國家恩典。往日我們笑罵奸臣誤國,於今他們是逃走了,現在是忠臣孝子仁人義士出頭之日,你若是條漢子,就該挺身出來,作一番事業。灑家出了家,本是世外之人,看到國家危殆,也回來出個力,難道你等衙守在東京幾代的人,卻眼睜睜看了國破家亡?你們都道我們梁山人物義氣,恨不都投入梁山,你看我們兄弟在河北獨戰金兵,堵了那奸臣嘴,道不得我們一個不字。他們往日都道你們是習民,你們正好學我們弟兄,洗刷這臭名,也堵他們嘴。”衆潑皮都道:“師傅道得是,我們願跟了師傅出力,便是無處去投效,我們弟兄自己也操起刀棒來,殺幾個韃子出氣。”魯智深聽說,反向他們拜了兩拜,叫道:“你等此話,快活煞灑家!”這一席話,引起東京市民一番義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