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新傳第一回 四好漢車馬下樑山 兩相公笙歌傲上國

  卻說華夏大宋宣和二年二月二十三日,梁山泊衆頭領,在忠義堂上宣誓,結爲一百零八名生死兄弟。誓後,衆人歃血飲酒,無不大醉。只有副總領盧俊義,回房安息,晚上作了一場惡夢:一百零八名兄弟,都爲投降被斬。一覺醒來,看到紙窗外面,天色大白,方知是夢。脊樑上冷汗淋漓,兀自粘貼着寢衣。自己在枕上呆了。忽然轉念道:我玉麒麟盧俊義,生有地,死有方,管他甚好夢惡夢!我爲貪官污吏逼上梁山,已經是撿到的一條命,現在活着的日子,都是衆家哥弟所賜,縱然有夢中這一日,大家死在一處,也落個痛快。想到這裏,也就把夢事放到一邊。

  這時,勇將虎聚,戰士雲屯,好生旺盛。宋江逐日邀着盧俊義與吳用、公孫勝二位軍師,處理大事。一連忙了多日,這日下午,宋江吃過幾碗午酒,邀着盧俊義在東邊屋內坐地,閒談胸襟。放眼看到窗子外邊,幾株高大楊柳,已是嫩葉垂金,柔條拂翠。宋江手撫髭鬚,沉吟若有所思。

  盧俊義問道:“兄長想着甚的?”宋江道:“賢弟,你看,現在春光三月,正是江南好景時節,愚兄往年受困江州,去是炎夏,別是殘冬,恰是把這一截春光錯過。想着有個機會,再到江州遊玩一番也好。”

  盧俊義道:“兄長切莫提到江南,兄弟在大名時,便聽說睦州地面,有一個方臘,已有人幾十萬,聲威頗壯。便是山寨恁地興旺,也及不得他。現在吳中百姓,瘋狂也似,都隨了方臘要誅戮應奉朱勔,請朝廷免除花石綱。大江以南,一片殺氣。今年哪有好景可觀!”

  宋江道:“我也留心這事,不過方臘雖有十幾萬人,卻是烏合之衆,槍刀劍戟,一切兵刃都無,作得甚事?他所以有這多人,一來扛着官府腐敗,民不聊生,有人登高一呼,人民自會響應。二來朱勔那廝,朝裏有蔡京父子撐腰,在蘇杭一帶,無惡不作。他探得民家有一花一石,可以賞玩的,便將一紙黃封條貼了,道是進貢之物,兀誰要損壞一點,便是死罪。到了起運時拆堵拆屋,任意毀壞。應奉局裏那些衙役,都狼虎也似。只要打聽出哪裏有一點花石,那怕在萬丈深淵,也要百姓探取出來。爲了花石綱,吳中富戶,個個破家,窮人個個送命,有人帶頭反抗,百姓怎地不跟他走?有道是英雄造時勢,時勢造英雄,方臘有了這樣可爲的時勢,卻不省得秣馬礪兵,掃除君側,只顧虛張聲勢,竊號自尊。一旦趙官家派了官軍去剿辦他時,看他怎地?終不成驅着徒手百姓去廝殺?”

  正說時,吳用由屏風後轉了出來,笑道:“兄長所言,我已聽了多時,方臘志大才疏,可惜失了使用這十幾萬百姓的機會。”宋江益發讓吳用坐地,商談此事。因道:“假使朝廷早日招安我們弟兄,不要朝廷多加一矢,也可把方臘那廝收服了。”

  盧俊義笑道:“提到招安,小可便想起一事,日前曾得到一夢,未知是兇是吉?”因把那場夢境說了。吳用先哈哈笑道:“員外一個名蓋河朔十郡的豪傑,直恁相信夢話?”

  宋江作色說:“學究,這雖是夢境,卻也由心造。我兄弟聚義這山寨,終日說着除暴安良,你想東京蔡京、高俅這班奸黨,他每人都長了兩耳,怎地不切齒恨着我們。他們真要來招安時,我們倒也要提防一二。”

  吳用起身拱手道:“兄長言之極是。小可正有一言奉告二位哥哥,只因山寨攻破大名府之後,一打東平,兩打東昌,我們軍馬只是在東京東北角里兜轉。朝廷縱然裝着癡聾,附近州郡官員,須自提防首級,怎地不走蔡京、高俅門路,擺弄我們?小可之見,須差得力弟兄混入東京,探聽朝廷有何計劃。”

  宋江道:“軍師有此意思,便可差戴宗兄弟走一遭。”吳用道:“若論傳達軍情,朝發夕至,自是戴宗兄弟長處。只是此番到東京去觀察情形,非是人馬調動,或者官家有何大典民間可以得見,我們是要探得蔡黨有甚詭圖,朝廷有甚擺佈,使好從中定下應付之策。此非能與冠蓋往還之人不足當此重任。幾個熟悉東京情形的兄弟,林沖、楊志等人都去不得,須提防露了破綻,須是小可自走一遭。”

  宋江沉吟道:“軍師是全寨司命,須是離不得,待明早忠義堂聚議,再作計較如何?”當時三人把話暫作個了斷。

  次日天明,幾聲鼓響,各頭領齊到忠義堂上聚會。宋江升了首座,便向大家道:“蒙各兄弟齊心努力,現今山寨兵精糧足,十分旺盛。只是現在朝廷奸黨專政,正人義士,散在草莽,卻不知道哪一天才能撥雲見日,得受招安?有道是安不忘危,又道是知己知彼,百戰百勝,現須派一位可以上識公卿,旁通百家的兄弟,前去東京探聽朝廷動靜。不知各位兄弟,那位自認可以勝任前去?”

  五虎將中的關勝,起身拱手說:“啓稟兄長,小弟正有此意,未曾道出。曾與宣贊兄弟私議,我們應當探聽東京消息,好作處置。宣兄弟當過郡馬,朝廷人物他自認識的多,只是他這副面目,卻去不得。”

  宋江回頭看着醜郡馬宣贊。他在次一排座位上起立道:“弟此際雖不能前去,卻保薦一人,可以勝任。他是大周皇帝嫡派子孫,人物器宇軒昂,胸襟灑落,足可和東京縉紳人物往還。他雖名震南北,東京卻沒甚人認得他。”

  宋江手摸髭鬚,向東座的柴進微笑。柴進等宣贊坐下,便起立答道:“若是兄長差弟前去,弟當效微勞,只是東京縉紳這條道賂,小弟卻生疏得緊。”吳用笑道:“這卻值不得介意。當今東京城裏,宮裏有童貫,宮外有蔡京,八字大開着門,由四面八方的人去進獻賄賂。這兩人以下,又都是愛錢的,山寨裏現放着金珠錦繡,聽憑柴家兄弟使用。怕有甚路子走不通?”

  宣贊又道:“小弟自知東京各官吏家裏舞弊勾當。可以開一清單,柴兄去時,請柴兄帶着備用。”宋江回顧吳用道:“可請軍師差遣。”

  吳用便發令道:“差柴進兄弟,扮着河北財主模樣,只道由吳中新回來的,要在東京找着門徑,謀個官做。恁地說時,他人就不疑心了。另派浪子燕青,扮着兄弟,肩可在東京與些浮浪子弟來往,這般人極易和王孫公子親近,廝混得熟了,便可出入公侯將相之門。另差鼓上蚤時遷,白日鼠白勝,扮了小廝模樣,見機四處打聽消息。再差張橫、張順、花榮、石秀暗地保護。預備兩太平車子金珠,四太平車子錦繡珍玩,在東京使用。吩咐已畢,又差戴宗來往着接應。一行人等,定於明日陸續下山。”

  當日忠義堂上,大擺酒宴,爲柴進等餞行。席間,曾在東京久住過的弟兄,如林沖、徐寧、宣贊等,又把那裏人情風俗說了,柴進、燕青都一一記下了。次日巳牌時分,柴進、燕青扮着富人模樣,時遷、白勝扮着兩個僕人,先行下山,宋江,盧俊義兩位總頭領,直送到金沙灘上。

  盧俊義看燕青時,頭戴萬字頭巾,身穿白綠繡花綢衫,腰繫紫色玉帶,足穿紅錦薄底便履。頭巾上加着紫綢風披,肩上斜背了一柄綠魚皮紋劍匣,匣外露出青銅劍柄,柄上垂下五色穗子,臨風飄蕩。身邊有一騎金頂白馬,已備好了鞍韉。便向他笑道:“小乙哥,你這副人物,到了東京去,怕不是遊俠班頭、王孫領袖,自不會露出破綻。只怕你在東京廝混得熟了,三瓦兩舍,有甚仁義朋友,萬一酒前酒後說出甚肺腑話,讓人報到當官,你自己性命,且休提,誤了山寨大事,愚兄也耽個血海乾系。”燕青躬身唱喏,連道省得。宋江執着柴進的手,也鄭重叮囑了幾句。四人在沙灘上拜別,渡過河去。各騎上馬匹,順了大道,直奔東京。

  這已是暮春天氣,驛道上楊柳垂了綠色長條,日光裏面,隨風飛着似有如無的柳花影子。大道兩面的麥田,都長有七八寸長的麥苗,正是平蕪一碧,直接青靄。

  這日午牌,將近東京,驛道越發的寬了,馬也顯着高興,撥開蹄子,向前飛奔。柴進一馬在前,見迎面二三十顆高大柳樹,簇擁着一個驛站,在柳樹下面,夾着幾樹野桃花,在人家院牆裏伸出。便有兩處酒望子,將長竹竿挑了,在屋脊上飄了出來。

  柴進回頭向燕青說:“小乙哥,我們就在這裏打了中尖吧?”燕青兩腳一夾馬腹,搶上前幾步,兩馬並走着,笑道:“我正想吃兩碗酒,大太陽曬着口渴得緊。”

  正說時,後面一陣馬鈴響,夾着百十隻馬蹄,卷潮也似撲將來。柴進、燕青都一抖繮繩,閃開一邊。早見路面上捲起一叢黃塵,躍起幾丈高,二三十騎馬,搶了過去。其中有個青年,頭戴束髮小紫金冠,身穿緊身絳色繡花戰袍,腰圍金兜搭。左肩後斜插一壺雁翎箭。手揮五色絲鞭,騎在一匹紫騮馬上。前後十幾個隨從簇擁着,看不清面目。這些隨從,全副獵裝,也有人在肩上掛了飛雉跑兔。

  柴進勒住繮絲,目送他們過去。見他們進了鎮口,白勝在後面罵道:“這撮鳥,在天子腳下耀武揚威,恁地了得!直撲了我一身塵土。”說着,在馬褳褡裏抽出了塵拂,向身上撲着灰。燕青回頭向他笑道:“我的哥,你既知道到了天子腳下,說話還恁粗魯。”說着又向柴進微笑說,“他們若也在這慎上打尖時,倒是一個很好機會。”柴進點點頭,四匹馬緩緩的進了鎮上。

  果然不到十家鋪面,臨街一爿酒肆的廊檐下,一大羣馬拴在地面石槽上。鋪對面有塊敞地,交叉着兩株古槐又拴了一羣。南北兩羣馬匹幾乎把鎮上的人行大道里都阻塞了。那酒肆裏鬧哄哄地,正是剛纔過來的那班人,在裏面坐地。

  燕青道:“哥哥,我們的車輛過不去,不如在東邊那家小酒店歇下,讓夫子們歇歇腿。”柴進道:“兄弟說得是,我們又不忙,今日趕不到東京,明日到城也不妨。”

  說話時,那家大酒肆門口,有個虞侯,兩手環抱在胸前,站着對這裏上上下下打量。燕青不理會,一跳下了馬,回身牽到後面一家酒店前來。後面跟隨的車馬,正因爲前面大路攔阻住了,都擁在路心。見燕青向這裏來,大家下了馬,將馬牽到店側冷巷裏去拴了。六輛太平車於,卻靠了酒店牆腳,一字兒排開。酒保見他們一副排場,便含笑迎將出來。

  燕青向裏看時,這雖是小小酒店,裏面縱橫七八副座頭,都是紅袖桌凳。臨街一排朱漆欄干,圍着三副座頭,恰好向外面看望風景。屋檐外兩株柳樹高出屋脊去,正映着座上一片杆樹陰。燕青向柴進笑道:“哥哥,我們臨街坐着好嗎?”

  柴進回頭看時,這裏正對了那爿大酒店。他自理會得燕青的意思,便含笑在這副座頭上面坐了,燕青打橫,也正向着那邊。白勝,時遷是跟隨模樣,坐在另一副座頭上,自和嘍囉們裝扮的車伕們簇擁在一處。酒保過來,向柴進問道:“上下要多少酒?這裏有上等下酒,雞鴨豬牛肉都新鮮,還有活跳的黃河鯉。”

  燕青道:“你先打兩角酒,好下酒只管將來。你這裏倒有黃河鯉,益發和我們宰一尾,煮些湯汁下飯。”酒保笑道,“此地天子腳下,有名的東門驛,終日冠蓋往來,酒肆裏沒有上等下酒,怎留得住客人?”柴進問道:“我正要問你,對門酒店裏那一羣人,甚等腳色?”

  酒保向那邊張望一下。走近來一步,低聲道:“兩位客官,莫不是初到東京的?這是蔡衙內帶了幾十名隨從,到郊外來射獵的。行路百姓卻是休衝撞了他。”

  燕青道:“莫不是蔡太師的衙內?”酒保說:“客官說的是老蔡太師相公。這是小蔡太師相公的第二個衙內。”他只說到這裏,看見那邊大酒肆門口,有人進出,立刻閃開,去安排酒菜。燕青低聲問道:“他說的小蔡相公,莫不是蔡京的兒子蔡攸?”柴進眼望那羣人物,手撫髭鬚,微微點頭。酒保送了酒菜來,柴進再問他時,他卻搖着頭走了。

  燕青提着壺,向柴進碗裏篩酒,見柴進只是向那邊瞧科,便道:“哥哥想些甚的?”柴進低聲說:“現在蔡攸加封開府儀同三司,皇帝喜歡他了不得,他今日榮寵,勝過他父親蔡京十倍。這衙內既是他的兒子,我們結識於他,纔不枉東京走一道。只是人卻在面前,思不到怎地進身,”燕青道:“這酒家烹調得好菜,我們先喝兩碗酒,再作理會。”

  柴進不語,只是吃酒。燕青正凝神,卻聽到哇哇幾聲,有幾個老鴉在當頭柳樹上叫着,擡頭看時,兩隻老鴉廝鬥着,卻飛向那邊大槐樹上去了。燕青心裏一動,便起身走出店門,向那槐樹下走去。那兩隻老鴉廝鬥不休,兀自在樹上叫着。燕青站在樹下,大聲道:“我兄弟上東京,大小圖個吉兆,你這孽畜,只是在我頭上叫怎的?叫你認得我。”他把那張隨身駑弓,由背囊裏取出,搭上一枝弩箭,兩手高舉,颼的一聲,只見一隻烏鴉撲的落在地上。

  那酒肆內蔡衙內隨從,看到燕青舉了弩弓,已有幾個人鉑步出來觀望。看到弩箭上去,烏鴉下來,便齊齊喝了一聲彩。燕青未曾理會,那時,已另取了一枝箭。扣在弦上,樹上另一隻烏鴉,見那隻烏鴉落地,也驚動着飛出樹林去。燕青道:“也不能放過你。”舉弓迎頭射去,那烏鴉在半空裏打個翻轉,落在敞地外邊,土牆腳下。身後又齊齊的有許多人唱了一聲好箭!

  燕青且不理會,跳過土牆去,將烏鴉拾了回來,那鳥兀自穿在臂頭上。那時槐樹下站着一堆人,大栲栳似的圍了那戴紫金冠的少年。燕青打躬唱喏道:“驚動衙內,寬恕則個!”衙內見燕青這表人物,先有三分願意,又見他恭順,便笑道:“你這漢子射得好弩箭,兀誰傳授給你的,”燕青道:“小人是北京人士名叫周佳,祖傳箭法。”衙內說:“你既是祖傳武藝,你還懂些甚的?”

  燕青又躬身說:“小人年幼,得先人寵愛,也曾請過名師點授武藝。只是小人性好遊戲,不敢說有本領,倒是掏球投壺,吹彈唱曲,略知一二。”

  蔡衙內近前了一步,笑問道:“怎的?你會唱曲?你且說,你會吹甚的?你會彈甚的?”燕青道:“小人會吹笙笛,會彈琵琶。”蔡衙內說:“我看你發弩箭恁地準確,不是無用的人,你說吹彈得來,必不是假話。到了東京,你到小相府裏來見我,我身邊正要你這般的人,省得嗎?”燕青道:“小人省得,只是不敢去。”

  蔡衙內沉吟着說:“說得也是。你一個鄉下來的人,怎敢上我相府?”他身後站着—個伍虞侯,便應聲道:“這有何難,他到東京投奔那處,說明了小人自去引了他進相府來。”

  燕青道:“便是小人新由蘇州回來,東京城裏便有兩處親友,多久不曾有得信息,未知尚在東京也無?小人還有個阿哥,在那邊酒店裏,一行人多,到了東京要先投客店。”蔡衙內向伍虞侯道:“你索興陪了他進京,安排好了,卻來見我。”

  伍虞侯見衙內恁地高興,偌偌連聲。便隨同燕青到小酒肆裏來。柴進遠遠坐着,早是瞧科了八九分。見伍虞侯入來,便起身相迎。伍虞侯見他頭戴簇花轉角巾,身穿繡花箭衣,披風氈笠放在一邊,長眉鳳目,面白鬚長,體態雍容,在風塵中兀自不帶傖俗之氣,便未敢小覷了他。因笑道:“適才令弟射得好弩箭,衙內看到,甚是歡喜,爲此要和他相識,特地叫小可來陪引二位進城。要不,東京是帝王之都,人事繁華,錯過了哪裏找尋去?”

  柴進聽了大喜,請伍虞侯上座,洗盞更酌。又向燕青說:“兄弟且陪這位官人吃幾碗酒,我告便就來。”於是在太平車上,搬下箱櫃打開來,取出兩支珠花,兩匹錦緞,一條玉簪,兩手託着,送到伍虞侯面前,笑道:“小可新自蘇州來,這點土儀,聊表寸心。”

  伍虞侯阿呀了一聲道:“萍水相逢,何以克當?”燕青道:“小人得蒙衙內垂青,三生之幸!以後全仗足下攜帶,將來若有寸進,沒齒不忘。這點土儀,足下不收,卻是嫌簡慢了。”

  伍虞侯看那對珠花和那玉簪,都是上等物事,怕不值一二百兩銀子,心裏早熱了,一揖笑道:“恁地說時,小可便收下了。”當時將禮物收到一邊,三人更覺投機,伍虞侯不住問長問短。

  柴進道:“兄弟姓周,單名一個集字,舍弟周佳,一母同胞,早年隨父母滄州居住,後遷居北京大名,你不聽我兄弟二人說話,口音恁地紊雜?年來南北經商,薄有點積蓄,也是父老相勸。叫小可圖謀一點官職,爲鄉里風光風光。因此,在江南經商北迴,繞路來到東京,頗想納捐個員外郎,只是小可雖然也讀過十年書,練習過多年武藝,但到了京都人文萃薈之區,卻是毫不足道。”

  伍虞侯笑道:“周大官人,好教你得知。現在雖是趙家大宋,卻是蔡家天下,令弟巴結了小相公的衙內,這便是求寶求到了水晶官,休說是一個閒額員外,便是要個州尹、知府,也不費吹灰之力,除是你在外想個都統制、節度使,在內想個尚書、中書,多少費些手腳……”

  柴進連連拱手道:“小人焉敢望此!”伍虞侯道:“人事難料,只要我家相公肯作主,凡夫俗子,不難一步登天。何況大官人這表人物,又有文武才略,此去定是祿星高照。”柴進一面謙遜,一面求他攜帶。酒飯用罷,那蔡衙內已經帶得隨從風馳電掣而去。伍虞侯牽來他自己的坐騎,也引着柴進一行人上路。

  此處到東京,只有三十餘里路程,太陽未曾偏西,已經到得城下。城郊幾處關卡,都有伍虞侯在馬上說一聲,相公衙內相識,關卡上吏役,誰敢道個不字,一行車馬,大模大樣地進了東京。伍虞侯一馬在前,引着他們在一家高升客店住下了。

  這宣和年間,國家承平已久,當朝徽宗是個有名的風流天子,把一座東京城,造就得錦上添花,四面八方求富求貴的人,都來到東京,湊合熱鬧。這高升客店,便是這些人來集合的一個所在。店主人見柴進一行人是小相公府內伍虞侯引導來的,十分巴結,柴進等起居,自是十分方便,當日伍虞侯約着,今天且讓燕青好好將息,明天下午來引他去見衙內,燕青自是聽候他安排。

  次日在客店裏等了一天,卻不見伍虞侯前來,柴進要重重託他,也不敢遠去。到了第三日下午,還不見伍虞侯來到,燕青卻悄悄地踅到柴進居內,向他道:“恁是作怪,蔡衙內見着小弟時,十分親熱,恨不得小弟到了東京就去投奔他。現今一連三天,還沒有消息。貴人多忘事,過後便不提了。”

  柴進道:“那蔡衙內不分日夜尋着快樂,大路上偶然說下的一句話,恁地會放在心上?不過這在我們,卻是個絕好的機會,自不宜輕易放過了。東京城裏相國府,兀誰不知。我與賢弟且到街上走走,便繞到蔡攸家前後去看個動靜。”燕青道:“哥哥說的是,只要碰到伍虞侯時,自有處置。”

  於是兩人帶了些散碎銀子,向大街走來。路上打聽得相同府所在,緩緩前往,只是到了那巷口,便見廣闊的青石板,鋪了路面,綠陰陰地,巷內排立兩行槐樹,直通到底。這裏,並無平常百姓人家,但見大小車輛,高低馬匹,不斷進出。車上馬上,都是衣冠楚楚的人物,其間雖也有步行的人,都也規行矩步。柴進不敢造次進巷,迎着出來的一個老者唱喏道:“在下是初到東京的,請問蔡相國府邸在此巷內嗎?”

  那老者對柴進上下看了一番,便道:“不知閣下打聽是老蔡相公府?還是小蔡相公府?此是老蔡相府,小蔡相府卻大寬轉地繞到這相府後面,一般地有這麼一條寬巷。巷內並無第二人家。”

  柴進道:“再動問上下,小可一個平常百姓,可以由巷內經過嗎?”老人道:“閣下但看巷口懸有肅靜迥避牌時,便不宜進去,若無此牌,進去不妨。若不進相府,可繞轅門過去。若進相府,只在轅門口稍站,自有人前來問話。”

  柴進道謝了,走開一步向燕青道:“兄弟聽見嗎?”燕青道:“我們且大寬轉地繞到小相府看看。”

  說話時,順了一條大街向前走。卻見路上車馬往來,更形擁擠。兩旁茶房酒肆,青衣烏帽和軟甲戰裙的人,紛紛攘攘進出。有些店鋪門口,堆了旗牌傘仗,有些店鋪門口,木架子上懸了開道大鑼。有些掌執事的兒童,穿了紅衫戴了雉尾帽,卻五個一羣,七個一隊,在人家屋槽下,擲骰撲錢耍子。沿街東一帶,各種車輛,一乘接一乘停着,怕不有一二百乘,把半條街都佔了。車輛間斷處,果是像老相國府一般的一條巷子,在那綠陰陰的樹下,藍袍烏紗帽的人,都離開了隨從,或是騎馬,或是坐車,悄悄來往。巷子口上,左右兩個朱漆木架,架子上各插兩塊金字直匾,一大書肅靜兩字,一大書迥避兩字。再看街上行人,真個少有人向那巷裏走去。在那巷子斜對面,一列有好幾個茶坊酒肆,也正做的是相府生意。

  柴進道:“我們且吃了一碗茶去,或者可以守候到伍虞侯由這裏經過。”燕青道:“兄長,你聽,那來的一片笙簫鼓樂之聲?”柴進立住腳聽時,果然在巷子裏樹杪上,隨風捲送了一陣樂聲。

  柴進道:“難怪伍虞侯不見,兀的不是相府奏樂,怕有甚喜慶?”燕青道:“恁地時,我等且回去,偌大一個東京,來了也不曾觀光觀光!”

  說時,身後有人道:“兩位官人,莫不是要尋找伍虞侯,這兩天特地忙些個。”柴進看時,那人穿一身青衣,手提供盒,分明是相府裏一個跟隨。便拱揖道:“足下尊姓,小可面生。”那人指着燕青道:“那天你在東門驛射下老鴉來時,我在一邊看見。”

  燕青笑道:“我恁地記性壞,難得又相會,就請在路邊酒樓上吃兩碗水酒去。”那人笑道:“聽伍虞侯說,兩位官人好慷慨,今日一見,果然,小人自也願相識。”柴進大喜,將此人引到路邊酒樓上小閣子裏坐地,吩咐酒保,只把好酒好菜將來。

  那人自道叫董貴,在小相府二衙內面前當個小使。雖說相府是個金窟,油水卻不容易輪到小使身上,而且事少人多,數日攤不到一回差幹,自也難尋油水。他開口一遍言語,正中柴進下懷,便在身上掏出十兩花銀,放在桌上,一揖道:“權爲一茶之敬。”童貴站起來道:“周大官人,小人如何消受得?”柴進道:“仁兄,請坐,聽我說。”

  董貴坐下,酒保送菜進來。燕青道:“我等自篩酒,叫你時你便來。”酒保聲喏去了。三人復又坐下,柴進道:“實不相瞞,小可是個不第的秀才,薄有傢俬,此次兄弟二人進京,端的想求點功名。幸褥東門驛一會,蒙衙內垂青,小可實是想巴結這條路子。”

  董貴望了銀子,笑道:“周大官人,你直恁地慷慨,話不虛傳。這兩日府中特忙,並非伍虞侯把你忘了。”燕青一面篩酒,裝成不甚理會。因道:“端的府內有甚喜慶,在大街上兀自聽到鼓樂之聲。”

  董貴笑道:“官人你自外方來,怎知道京中事?有道是天上神仙府,人間宰相家。往日老宰相府裏,本就天天作樂。後來小相公蒙當今另賜府第,比老相國府更要熱鬧,你道爲的甚的?只因蔡相公正在壯年,又生得人物風流,當今道君皇帝,甚是寵任。”說到這裏,他將聲音低了一低,笑道:“小相公親自教得一班女樂,專門討當今官家歡喜。因未便將這班常常帶進宮去,官家兀自悄悄的卻臨相府。前昨兩天,聖駕都曾來此,夜深始回。今天是六部三司陪小相公取樂。那邊老相國府有時也奏樂,只不像這邊,一個月倒有二十七八天是恁地熱鬧,只是這兩個相府,將一座東京城點綴得成爲花花世界。”

  柴進聽了,默然無語,大碗酒端起來自吃,他心想:當年我家祖先,將一座錦繡江山乎白地讓給了趙氏兄弟。雖然陳橋事起,太祖得這座天下容易些個,他自身卻也是半輩子戎馬生涯。不想傳到現在,卻是恁般治理玫事,堂堂宰相,卻只是替官家教練女樂。

  董貴道:“大官人出神怎地?”柴進連忙陪笑道:“我這兄弟,吹彈歌唱,調絲品竹,無一不會。相府裏,既是天天作樂,自是要樂工。我自思,恁地讓他在相府裏找個進身之階纔好。”

  董貴道:“此事只要衙內說一句話,有甚難?我益發告訴大官人。小相公也有好幾位衙內。大衙內單名一個行字,現在宮內作領殿中監。那天在東門驛射獵回來的是二衙內。這早晚也會得着官職。東京城裏那個不會唱:‘一天一加封,宮內有一童。樂不窮,用不窮,汴梁老少兩相公。’這一童,道的是童貫太傅。兩相公就是我家相公父子了。”

  這廝有了銀子,又被柴進將酒肉喂得快活,只管把蔡傢俬事,傾囊倒篋的說了出來。柴進看得他醉了,此地去相府太近,耳目甚多,不敢只撩撥他,將桌上銀子納在他袖裏,約了後會,分手而去。

  柴、燕二人在街上游玩了一番,回到店中,卻見戴宗一種行商打扮踅將進來。在房門口道:“有高麗人蔘、山東阿膠,客人要些嗎?”

  柴進道:“將進來,我正要些。”戴宗一掀門簾進來,低聲道:“小弟住在城外小店裏,已與時遷兄弟會過,知道兄長走通了蔡府這條路子。軍師有令,但有些路徑,就要回報,小可明天回家寨去。”

  柴進道:“我有了路子,卻不得主意,正要稟報軍師。”於是將詳細情形,修了一封書信,交給戴宗。他這一去,便勞動梁山寨好漢另有一番打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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