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新傳第三十回 馳驅星野一旅突圍 踐踏全軍雙雄劫帥

  這一場廝殺,雖沒有千軍萬馬的宋兵,只是郝思文幾次陣式變化,卻也讓金兵眼花繚亂,不知道這邊虛實。在這亂鴉陣式的金騎兵撤退後,那邊陣裏,有一員金甲大將,帶了百十名壯馬騎兵,飛奔前來,在斜角里高土崗上停住。其中有會說漢話的,隔了百步路遙遠大聲叫道:“領兵宋將通下姓名來。”郝思文躍馬出陣,兩手橫刀,直逼土崗子,大聲道:“胡狗,教你認得我,我是蒲關兵馬都監郝思文,現任大名北援軍東路先鋒。”那番將並不答話,帶領隨從,迴向大纛旗腳下去了。郝思文回到陣裏,戴宗迎上前道:“郝兄見嗎?金馬看到我陣腳整齊,變化迅速,打聽我們領兵將官姓名正是要多多準備,不讓我們便宜過去。”郝思文道:“我自省得。誰耐煩在這裏和他擺陣耍子?我等衝出這塊戰地要緊。”說着,在身上拔出紅旗搖動,依然變了長蛇陣。郝思文領頭,戴宗壓陣,再向東路奔走。便在這時,金兵陣裏四處號炮響,角聲嗚嗚相應。郝思文在馬上看時,四處樹林裏、窪地裏、堡寨裏,都有旌旗飄蕩。迎面約半里路,有個莊子,牆頭屋角,半掩藏在枯樹林裏,雖是大路去向那裏倒沒有旌旗影子。後面塵頭飛起十來丈高,卻有海潮般馬蹄聲涌起,分明金兵調了大批援軍追來廝殺。郝思文見西南角樹林子密接,金兵旗幟由樹林裏伸出來亂搖。卻不奔那無人的莊子,撥轉馬頭,手揮了紅旗,倒向那樹林裏撲了去。及撲到林子裏面時,果然只有些稀散的步兵,不曾接仗,丟下許多旗幟,逕自跑了。郝思文回頭看時,卻見那擋住大路的村莊,塵頭涌起,千百面旗子,由灰塵影子裏撐了出來,正是金人埋伏了大兵。那原在後面追來的金兵,見宋軍不向東而轉向西南,倒撲進了這個樹林子,自也有些捉摸不定,便也改了方向,對樹林子緩緩逼來。

  郝思文到了樹林子裏以後,只覺自己身上的汗水,由脊樑上陣陣涌出,衣甲卻已溼透,盔下的汗珠子,分披了兩臉,把髭鬚都浸溼了,他在馬鞍上喘息着,心裏兀自在思量怎地衝鋒出去?看看林子外那片平原上,東西兩邊的黃塵,在半空裏轉動,全向樹林這裏圍繞,幾乎要合流到一處。正自沉吟着,戴宗策馬由陣後趕來。他也喘息了個不住,隔馬伸過手來,抓了郝思文衣甲道:“金兵處處設伏,車輪般來戰我,我們如何衝得出去?”郝思文道:“金人倚恃了他的人多,正是恁地來糾纏我,小弟避到樹林子裏來,正是不願遭那毒手。現在已到酉牌時分,楊雄在南路的接應兵馬,必快來到。那時,且看金人如何應付,覓了個機會,再作打算。於今且順了這林子,緩向西南退。金兵若逼近時,便在林子裏用箭射他。”戴宗由松樹縫子裏望出去,見西邊天紅雲匝地,太陽已經去地只丈來高,金兵踐踏起來的浮塵,將金黃色太陽映着落在濃煙一般灰焰裏,帶着幾分蒼茫。金兵卻不逼近這林子,半空裏浮蕩了連串的旗幟,像大小矗豸翻騰。人馬半露在平原上,倒是排釘也似釘在地面。這些情景都好像有一場大廝殺,正在等着。忽然西角上號炮連聲,順風吹來。風裏面隱隱傳着鼓角之聲,正是中原節奏。郝思文回頭向戴宗笑笑:“這正是我們接應兵馬到了,我們益發向西迎接上去,教金兵摸不着虛實。”說着,揮動紅旗,衝出了林子,向奔大名的小路上衝過去。不到四五里路,便見金兵散佈在平原上,由北向南,正和打着楊字旗號的宋軍糾纏在一處。這裏是金兵一支小隊伍,人數也不過與楊雄兵馬相等。郝思文這部人馬殺到,他們不肯受兩下里夾攻。後陣敲着銅鑼響,前鋒就撤退向北去了。楊雄在那邊陣上,看到自己人馬旗號,便首先一個打馬迎上前來。馬上先遇到郝思文,因便叫道:“廝殺了這半日,賢弟爲何卻倒殺轉來?”郝思文等他人馬走近來,才低聲道:“東路村莊樹林,不問大小,都是金兵埋伏了。若要明闖過去,受他層層截擊,必是老大損折。現在太陽已要落山,權且找個落角處,讓弟兄先歇息一會。他們都渴的慌,只是捧了樹枝上殘雪吃。”楊雄將槍尖向南指道:“那邊兩里路左右,有個荒落的莊子,且先到那裏擊一會也好。”郝思文便依了他,指揮人馬,向南邊村莊上開去。

  到了那裏,天氣已十分昏黑。雖是這裏人民都已逃難去了,寨牆卻還整齊。郝思文進得莊來,先下令開了莊門。與楊雄、戴宗找了一所民房,亮起燈火來,一面下令讓弟兄們借了民家爐竈,燒些熱水,以便咀嚼乾糧。一面計議恁地衝破金兵重圍。商議了許久,楊雄兩手一拍,忽然站了起來,因作色道:“說不得了,小可舍了這腔血,讓二位衝出去。再等個更次,小可裝個偷營模樣,去撲這正北金兵佔的兩個大莊子。趁他和我廝殺,二位向東突圍出去。”郝思文道:“卻不是難爲了兄長?”楊雄道:“不恁地時,我們第一撥人馬便衝不出去,大軍東行的計劃,全盤施展不得。”郝思文低頭想了一想,點點頭道:“也只有恁地。”到了二更時分,西北角上喊殺聲大起,卻是盧俊義大軍,也冒夜向東襲來。楊雄正在民間搜得一甕酒出來,撥開了泥封,拿碗舀了,站在燈火下吃。便把碗擲在地上,向郝思文拱手道:“只這便是時候。弟兄們喝了熱水,咀嚼了乾糧,精神也恢復起來。各自分手廝殺罷。二位殺出了重圍,必是放兩把火通知我。”說畢,提起靠在牆上的金槍,便出門去。他本部人馬,已是裝束妥了,開了莊候令。楊雄仗了三分酒意,出了民房,跨上站在門外院落裏的戰馬,攬了繮繩,自在隊伍前面走。緊跟隨他的兩位旗牌,將槍桿挑起兩碗紅紙燈籠。這便是號令,他手下千餘兒郎,都跟了燈走。郝思文等他去了半個更次,也點齊了二千餘馬隊,出莊向東北角飛奔。這是月的下弦了,殘月兀自未曾出來,寒風呼呼吹過原野,將滿天銅釘也似的星點,颳得有些抖顫着光芒。看天腳下,由西到東,沿北面拖了一條線,全有燈火之光,斷續在地面上露出。每個燈火裏,都有更鼓聲,那金兵佔據的村莊,和安設的營帳,總有二三十里路長。郝思文不敢亮起燈火,只是自己在隊伍前領路,讓後面騎兵緊緊的跟了走。約莫走到十里路,後面又發生了一陣喊聲,同時,有幾叢火光,在地面上映出,正是楊雄兵馬,已和金兵交手。料得金兵正注視那裏。益發領了隊伍飛奔。前面正是先前穿過的樹林,明知那裏無伏兵,且繞了這樹林子邊上走去,也好掩蔽了些行徑,免得被金營察覺了。誰知這裏馬隊走近了,那林子裏傳出梆聲,突發一陣亂箭,由側面射來。郝思文騎在馬上,便覺得有四五枝箭射在身上。雖是有了厚甲蔽了身軀,還有一箭透過了厚甲,射在肩上。當時便有一陣奇痛,直穿肺腑。但是跨下這匹馬,還是照常奔走,似乎不曾中箭。他想自己是個領隊的大將,蛇無頭而不行。在這箭雨底下,小有停頓,折損的人馬更多,只是兜了馬繮,拚命狂奔。沿北一帶金營,都驚動了,胡笳狂鳴,各處報警的火箭,千百條流星也似,向東南角飛射。那正是指示了宋軍的方向。郝思文緊咬牙關狂奔。暗中聽得後面騎兵行動,時有參差停頓,料着中箭翻倒的不少。更怕挫折士氣,頭也不回看一下。一口氣便跑了二十餘里,這時迎面小半輪月亮,像只銀梭在地面上升了出來,混茫的寒光,照着曠野無人,分明是去金兵己遠。便勒住了馬,將隊伍停住。回頭向身旁隨騎道:“快去請了戴將軍來。”戴宗聽得呼喊聲,策了馬向前來,喘息着道:“幸是已出了重圍。”郝思文道:“戴兄,我已中毒箭,奇痛不能忍耐。幸是不負將令,望兄長帶了弟兄們就在附近駐紮,好和後面大軍呼應。並望轉告張總管相公,宋公明哥哥,請轉奏朝廷,郝思文雖是失土之人,今日卻爲國家出了這最後一分力了。”說着,右手便回到肋下去拔佩的長劍,待要自刎。戴宗看到,隔鞍便兩手來扯住。郝思文身子歪斜,大叫一聲,撞下馬來,便爲國盡忠了。戴宗也來不及傷感,着小校們把他屍體擡在馬上,負了向東走。一面着人在枯樹林下,乾草堆上,分別在容易燃燒地方,放起火來,正是向後方報信,說先鋒已衝出重圍了。

  那邊牽制金兵的楊雄隊伍,只有千餘人馬,力量十分單薄,未敢逼近金兵陣地,在一叢小樹林子裏藏了。那金兵見有幾碗紅燈,引了一簇人腳馬蹄聲過來,便擂鼓吹笳,調了隊伍準備迎戰。但不知這邊宋軍是何種行徑,也不肯向前混殺。相持到殘月升起,東方火光涌起,有幾十團烈焰升上寒空。楊雄看了,便把帶來的紅燈,分別掛在樹上,悄悄引了人馬,繞出林子南方,仍由出兵的來路,奔回大營去,以便和大軍聯合一處。原來西北角喊殺聲突起的地方,這時火光映紅了半邊天。喊殺之聲,後又起來。楊雄料着是盧俊義的大軍,正催動了向東進,正和金兵廝殺,便丟開了大路,由野地裏直向那邊撲去。行了一二十里,天色已經大亮。原來的那片紅光這時變了滿田野的烈焰,煙霧騰騰地,在面前攔遮住了眼界。隔了烈焰,見自家旗幟飄蕩。烈焰東邊,有一條幹河,金兵像排班似的,臨河排下了陣式,前面是步兵,後面是馬兵,再後面是車輛旗幟,正是堆排了三層。不擂鼓,也不吹角,只是擋了去路。遙望西北兩面,也露旗影子飄蕩在天空,只有這南向一帶路,並不曾有金兵。楊雄帶着這轉戰一夜的千餘兵士,向自己陣地裏去。到了那裏,卻是個百十戶人家的小村鎮。宋軍旗幟由寨牆裏伸出,卻還大小排列整齊。村予外幾間茅屋。和一些秫楷堆、柳樹林子,都被燒焦了一半,兀自冒着黑煙。楊雄見正東門上,豎着盧字大旗一面,料着盧俊義在這裏,便引了軍隊,徑向前叩門。只見燕青手提長槍,騎了一匹青鬃馬迎上前來。在馬上唱個喏道:“都統制特着小弟來接兄長入寨將息。”楊雄見他臉上染了兩塊黑煤煙。藍戰袍上。燒了好幾塊窟窿。便也唱個喏道:“小乙哥辛苦了。”燕青道:“廝殺了一夜,這賊兵只是將馬隊在四處放野火,前面隔了條河,衝近了,那賊便在向河那岸用箭來射,衝不過去。後方四周是火,他正看得清楚。所幸我們也有準備,退進這鎮上和他們巷戰。那賊兵箭射不着,馬匹又衝撞不動,才把那些過河來的賊人殺退回去了。”二人說着話,進了寨門,楊雄見街頭巷口,兀自縱橫躺着死傷的人馬。楊雄在馬上傳令副將,引着人馬去街後將息候令,自己下得馬來,和燕青步行到人家門首一片打麥場上,來見盧俊義。

  這時,太陽已出來了,照着場上大片黃光。湯隆巡寨去了,盧俊義、柴進,陳達分坐在地面的石碌碡上,各人的坐騎,系在場外枯樹上。盧俊義把一枝金槍在碌碡邊地上倒插了。手按了膝蓋正自沉思。見楊雄前來,便起身迎着道:“賢弟辛苦。”楊雄拱手道:“幸不辱兄長之命,已護送了郝兄衝出重圍。”因把過去事敘述了一遍。小校們已是搬了個作柴火的幹樹兜子來當座位。楊雄和柴、陳二人廝見了,且在柴兜上坐下。盧俊義道:“這村鎮被金兵蹂躪過多次,一些食物也無,更是休想吃酒,賢弟廝殺了一夜,吃碗熱水衝寒也好。”說着,小校們將瓦肆盛了半鉢熱水,捧紿楊雄。他吃過了熱水,因問道:“兄長大軍離開大營,何以殺在這裏駐腳?”盧俊義道:“你去後,金兵正也中了我計,見我軍四處出擊,卻不曉得我要怎地?後來我撤了西北兩路兵,急向東路攻打,他們抵擋不住,卻也讓我衝過幾個村寨。無奈他們騎兵多,便是這東路的怕不多過我全軍兩倍。他一面接戰,他一面調了馬兵,大寬轉地在遠處包圍了來。不易廝殺過去,偏是又隔了這道幹河,我要踏冰搶渡過去,他在岸上便用箭射石打,老大吃虧。所幸柴兄在後奪得了這個村寨,卻還可以駐腳。且休息一日,再作計較。只是我們必須早日突圍出去,那賊昨日分散了流星野馬,只是燒我糧秣,現今又臨河攔陣,分明是要困熬我。”楊雄道:“小弟由南路來,知道南路空虛,我等繞開了這河岸,由南路衝過去,卻不好些?”盧俊義笑道:“恁般打算,何須賢弟來說。那金人多是騎兵,他行動自比我快,我打算繞向哪裏,他必是先搶去把我們的要道塞住了。廝殺一日夜,且讓弟兄將息些時。”正說着,小校們來報道:“那金兵陣裏出來幾騎馬,其中有會說漢話的,道是前滄州王知州,特來請柴統制出寨答話。”柴進忽地站起來道:“這賊不知人間有羞恥事,居然敢來這裏來尋我?我便出去親自割了這賊頭來。”

  盧俊義道:“此人必是來說降我們的,大官人也不妨將計就計,我們於其中尋點方便。”柴進在打麥場旁邊樹上,解了坐騎繮繩,將使用的畫戟,由樹幹邊取了來,跨上馬去,抖繮便行,燕青道:“且慢!這王開人認賊作父之徒,甚事作不出來?柴統制一人前去,體着了他道兒,小可願保護了前去。”盧俊義道:“也好,陳達兄弟再點五百人出寨催陣,以防萬一,我自在寨牆上看覷則個。”那柴進聽說王開人來到,便將五臟氣炸,打了馬便奔出寨來。

  只行半里路,果見有三騎馬渡過河來,在平原上逡巡。除了兩個着甲的外,有一人頭戴烏紗帽,身穿紅袍,不是王開人是兀誰?那兩個着甲的見柴進武裝出來,便向前了兩步。柴進見他們離河岸,不到一箭遠,自也不敢逼近,相隔五七十步,便停止了。燕青緊緊在後跟隨,也停住了馬。那邊王開人見柴進不進了,在馬上拱揖唱喏道:“柴將軍別來無恙?”柴進兩眼裏都冒出火來,將畫戟遙指了他道:“賣國賊!你還有臉來見我?”王開人又拱一揖道:“柴將軍且休動怒,聽我數言奉告。別人和趙官家出力,不識賢愚,還則罷了。你柴大官人,是大周皇帝嫡派子孫。那趙匡胤便是奪得你家天下。於今你不報仇,卻反來給他打江山,不是老大笑話?斡離不元帥特着小可來提醒你,你若是勸得盧俊義投降金邦,各人官加三級,並封你作滄州公,永奉大周香菸。”柴進不等他說完,大喝一聲道:“你這賊也曾食了朝廷多年俸祿,怎說出恁般沒良心話?你把我祖先的話來打動我,以爲就很動聽,我不將你駁倒,也讓你賣國的人多一層遮蓋。我祖先把天下讓給太祖,是我中原人把大業付託給中原人,好比一家之內換個當事的,有甚了不得?你也讀過幾句書,卻不省得楚弓楚得那句話。像你這賊,認賊作父,自殘骨肉,一朝投靠,世世爲奴,上背叛了你祖先,下賣卻了你兒孫,說什麼引彼人室,爲虎作倀,那都比不了你這行大罪。我宣贊兄弟,被你逼死,恨不活割你這狗頭下來,臨風祭他一祭,你還敢在陣前並舌?”這一番大罵,後面壓陣的幾百宋軍,大聲喝彩。王開人卻慌在馬上沒了言語。柴進回顧燕青道:“我實在看不得這賣國賊這一身穿着。”說畢,拍馬舞動畫戟,直奔王開人。這廝如何不提防了,已是撥轉馬頭要走。燕青早是暗中取了弩弓在手,放在鞍後,只在他這一轉馬頭的時候,兩臂抱了弩弓高擡過肩,眼睛由執弓的手指環裏,注視得親切,刷的一聲箭放出去,正中王開人後心窩,翻身落下馬來。柴進見了大喜,一心要取他首級,益發放繮向前,捉戟便刺。那兩個護送王開人的金將,怎肯讓柴進向前,雙雙的舉起槍來,將紫進的畫戟架住。燕青怕柴進有失,挺槍躍馬,飛奔過來。柴進將戟向懷裏一縮,已躲開了兩技槍尖。這兩個金將,便分開來敵往了兩人。柴進和那金將只交手到三四個回合,哪肯久戰,故意向他虛刺一戟,戟尖由他左肩刺過去,撲了個空,金將以爲是個便宜,卻把槍柄向懷裏收住,打算用半截槍來刺柴進胸膛。柴進的馬只進了半步,便將戟向回一扯,戟後枝勾住那金將頸項,便割斷了首級,屍身倒在馬下。這是柴家的馬上回風戟,是個絕着,自是容易奏功。柴進騰出身子來,正待去幫助燕青,燕青已拖槍敗下陣去。那金將見連傷二人,便飛馬追趕。燕青已是在馬鐙帶套裏,捅下了槍。故意把身子伏在馬鞍上,卻很快的取了弩弓在手,迴轉半個身子,臉看了馬尾,兩手平放在身下,弓背平了那角,右手將弦扣在懷裏。只這分工夫,金特的馬趕得貼近攏不住蹄。只聽颼的一聲,弩箭出去,中了那將咽喉,撲通一聲落了馬。柴進看了大喜,見身前無人,迴轉馬頭,奔到王開人屍身旁,便跳下鞍韂,拔出腰問佩劍,就地上割了那賊首級。隔河金兵陣上,便一陣大喊,幾百枝箭向柴、燕二人射來。柴進抓着馬跳鞍上去向回奔時,人和馬已中了好幾箭。有一枝箭正射中舊日傷口所在,一陣痛入肺腑,他也落下馬來。陳進在後陣看到,把手中槍尖一揮,率領五百步隊,同時飛搶出陣來,掩護二人。燕青馬腿上中了一箭,人卻無恙。他就地抱起柴進,背在肩上,向村寨裏飛跑,不敢停留,一口氣跑到打麥場上,將柴進放在秫楷堆上。他流血過多,已是氣絕了。但他手上兀自提着賣國賊王開人那顆人頭呢!盧俊義見又折損了一員大將,流着淚站在打麥場上發怔一陣。楊雄向柴進遺體躬身拜了四拜,回頭向盧俊義道:“大官人今天這番動作,金兵必是恨之切齒。我軍在此,既不打算久留,這遺體須是埋葬了,休得來受他們的蹂躪。”盧俊義道:“賢弟說得是。這打麥場南端,有一棵古柏樹,是這裏最高大的一棵樹,且在那裏掩埋了,將來也好作一認記。”說着,便着小校們在村莊裏尋了木板釘了一口薄棺,草草地就將柴進殯殮了,在柏樹下挖了一個坑,將薄棺埋下。墳前不敢樹立碑記,只是成了個兩三尺高黃土堆。盧俊義在村子裏尋得一套文具。吩咐小校們把墨磨得濃了,將一張長紙,鋪在桌上,這桌子便是在墳頭上擺了的。盧俊義站在案前,提筆便寫了一首詩道:

英雄哪肯尋常死?十萬軍中殺賊來,


博得山河同不朽,


此身只合戰場埋。


  寫完了,又敘了一行文字道:

大宋橫海郡滄州都統制柴進賢弟千古,宣和七年十二月盧俊義敬輓。


  把輓詩寫好,村莊裏沒有供品,盛了一碗清水,一個鐵香爐,燃了一束松枝。打麥場盡頭,樹幹上東邊縛了一個俘來的金兵細作,西邊縛了一匹胡馬。有兩個小校拿刀在手,站在旁邊。等候號令。在這裏的弟兄盧俊義、楊雄、燕青、陳達、湯隆五籌好漢齊立在案前,向墳頭拜了八拜。盧俊義起來,站着向墳前灑淚道:“柴賢弟英靈不遠。聽我一言,我等兄弟爲國效力,渡河北來,護國未成日有失土。賢弟今已成仁,我等如不收復土地,驅逐腥羶,誓不生還。”說畢,回頭向小校們喝道:“把來斬了,滴血祭墳。”在這一聲喝裏,那個侵犯中原的賊兵與胡馬,同時得了他的報應。便在這時,外面號炮轟雷也似響,胡笳鳴嗚哀鳴,喊殺之聲,潮涌一般,盧俊義道:“金人看我在陣前殺了一個國賊,兩員金將,惱羞成怒,傾巢來犯。這股銳氣且讓了他,我等五人只守了寨牆四周,不使他逼近就是。”說着,自與燕青守東門壓住敵陣。着楊、陳、湯三人分西南北三門。

  到得寨牆上看時,果然,金兵步馬齊來,分了數層向這寨子圍着。盧俊義在冀南轉戰多日,自備和虜獲的弓箭預備充足,向來不肯枉用了。這時金兵圍上,伏在寨牆裏的,尚有萬餘軍馬,拿出幾千張弓,同時猛烈向對面射去,卻也教他近前不得,攻打到了日色西沉,他們方始收隊回去。但是還未曾到了晚間,沿河上下二三十里路,燈火絡繹亮着,昏暗中看燈光位置,在地面上,正好成了個半環,更鼓聲裏時時雜着馬嘶。盧俊義料得金人戒備甚嚴,自家軍士廝殺了一日一夜,十分疲乏,今晚卻是衝鋒不得,只好多派將校們巡夜,且休歇這晚。次早紅日東昇,都是個大好晴天,戰場上鼓聲、炮聲、笳聲、喊殺聲,一齊動作,金兵又是幾排陣勢,將這寨子圍困了。有那會說漢話昀,只管叫盧俊義歸降。盧俊義本來不睬他們,被他們這聲音聒噪得煩惱了,便在寨牆上四周逡巡,要找個廝殺機會。到了已牌時分,只見東北角上,一簇旗幟,擁了一把紅羅傘蓋,隱約看到一人,身穿紫金盔甲,手拿長鞭,東西亂指。盧俊義見陳達隨在身後,便藏在牆垛下,將手暗指了道:“那必是金兵東路元帥斡離不這賊親自來指揮攻我。這是中原一個大禍星,我們的死對頭,今日見面,豈可空過?我要單騎出陣,出那賊不意,將他殺了。”陳達道:“憑哥哥這身武藝,有何懼怯。只是寨子外面,金人千軍萬馬……”盧俊義作色道:“大丈夫要作一番驚人事業,哪顧慮得許多?殺了此賊,勝殺賊兵十萬。”說着,他下了寨牆,提槍上馬,便向東門來。陳選在後跟隨道:“既是兄長要去,小弟願意左右,多少有個照應。”盧俊義在馬上想了一想,說:“也好。”這裏守門副將,是柴進帶來的田仲。他自不敢攔阻,開門放了吊橋,讓盧、陳二人悄悄過去。盧俊義身著海浪魚鱗甲,手使鑌鐵悔花槍,騎下一匹滾雪白馬。陳達身穿青羅金鎖甲,手使點鋼槍,跨下一匹青鬃馬。黃色太陽,照着平原金晃晃地,金兵步馬兩層雁翅排開,在旌旗影裏,布了陣勢。盧俊義怒馬當先,陳達緊隨在後,平原上但見兩團黃塵滾滾,擁了黑白兩個影子,向金兵陣裏飛奔了去。金兵自不曾理會得兩騎宋軍出來迎戰。那斡離不在土崗上觀看陣勢,雖是見有兩騎人馬,在陣前飛舞,也不想是宋將出戰,而且不曾打得旗號,黃塵掩蔽了也看不清楚是兀誰。也想不到兩騎馬,敢來向主帥怎地,只是託大了自在地觀陣,盧俊義那梅花槍尖,像雨點也似,在馬前撥動,且不管面前金兵多少,只是對着土崗子上衝去。那金兵近被馬踏,遠被槍挑,紛紛閃開,讓出一條人巷,兩騎馬看看撲到那紅羅傘蓋下面,相距不到十丈。斡離不才看清這兩員宋將是來對付自己的。啊呀一聲,撥轉馬頭,便要逃走。盧俊義大叫一聲道:“盧俊義、陳達來了,斡離不你這賊寇向哪裏走?”說時遲,那時快,兩枝槍尖,在太陽下閃着電炬也似光芒,直向斡離不心窩裏搠來。這番壯舉,可說是驚心動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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