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叟曝言第二回 看花色眼急雨淋瓠子之頭 揮麈雄談冷水澆葫蘆之背

素臣下船,望江西進發,到了杭州關上,要往江頭僱船,忽想起:“西湖雖不過遊觀之所,卻也名擅東南。現在足邊,何妨一爲拭目。”因向昭慶寺尋了下處,安頓過了行李。一個小沙彌跑進房來,說:“家師奉拜。”隨後來一個雄壯和尚,笑容可掬的,向素臣行禮。一眼看着奚囊,寒溼了好些套頭話。素臣問他名號,方知那僧法號鬆庵,是本寺住持,結交官府,甚是勢要。生得暴眼赤腮,油頭紫面,一部落腮鬍,腦後項間青筋虯結。素臣看去,知非良善。估量着有膂力,會拳棒,腳步尚不甚牢實,想是酒色淘虛的緣故。幸喜囊中無物,自揣力量還製得住他,遂不放在心上。鬆庵別去。用過晚膳,將房內牆壁房外路徑,細看了一遍,收拾安寢。奚囊乖覺,將自己帶的一柄防身順刀,藏放裏牀褥下。到一更之下,素臣聽得隱穩似有男女謔笑之聲,又遠遠聽得婦女悲泣聲息。悄問奚囊,卻絕不聽見。

次日起來,早膳過,吩咐奚囊帶些銀錢,鎖了房門,出了寺門,到斷橋邊四望。只見青煙橫抹曉山,紫燕斜翻春水,那時正是豔陽天氣,花香陣陣,從湖邊撲面飛來,頓覺遊興勃然。一徑往六橋走去,早已畫舫疏簾,映出芙蓉粉面。煙堤嫩柳,拖來桃葉香裙。素臣心在湖上,一心覽湖,且往來仕女,都是塗脂抹粉,繞翠圍珠,無一個天然秀色,可入素臣之目者。遂把這些粉白黛綠,鶯聲燕語,都付之不見不聞。一路高瞻遠矚,要領略湖山真景。正走之時,只見奚囊說道:“那一個好像鬆庵和尚。”素臣上前相叫,要問他由岳墳到靈隱的路。那知這禿賊一雙毒眼,緊射在湖中一隻大船艙內,目不轉睛,睜睜地呆看,那裏聽得素臣聲喚?素臣暗笑道:“果然和尚色中餓鬼!”遂向湖中望去,只見一隻大船,打着撫院旗號,有一個白鬚老者,同一個和尚,在艙內坐談。後面一艙,門窗俱閉,並沒女人蹤影。暗忖:“天下事有三屈,想是和尚與鬆庵認識,在此聽他說話。”遂丟過一邊,也不再去叫應,打算別問路人。那知走不多路,陡然黑雲四起,雷電交作,大雨如傾盆直倒下來,急折轉身。只見遊人仕女,個個如喪家之狗,落水之雞。男人也還罷了,只有那女人被雨,其實可憐。只見:

粉掛腮邊,水洗觀音金面。脂淋項下,油揩鄰婦青脣。髻散發拖,枉着三更天四更天,出門時許多妝扮。珠狼翠籍,借的張家嫂李家嫂,進門時何物賠償?一片黏連,溼褲溼裙裹雙腿,好似丫叉蘆卜。渾身膠結,單衣單襖堆兩乳,猶如泡脹饅頭。亂紛紛抱子牽夫,鬧囔囔呼娘覓女。足慌,泥濘,路滑,臂蹺。幾陣風來色色牽,渾身發抖;一交跌去哈哈笑,兩腳朝天。

素臣此時渾身浸溼,寒冷不過,休說沒工夫笑這些女子,也沒心腸去憐恤他,只辦着自己走路。無奈奚囊年幼,跟隨不上。素臣把手拉着,且拖到一個亭子邊來,那雨勢比前更大。素臣看那亭子內,有多少女人擠着,因亭小人多,並至挨肩擦背,沒些空縫。素臣把奚囊推入,自己卻揹着亭子站在階前石上。奚囊道:“相公何不擠上來?”素臣道:“男女捱擦不便,你是孩子家尚不妨。”只聽得亭子內有人叫道:“文相公,不妨,這亭子是公所,又不是女娘們建造的。他若怕男人,就不該進亭子來了。相公何必這般道學!”素臣尚未回言,只聽一個說道:“我們雖有男人,都是同着女眷,先擠在內沒法。誰似你和尚強擠入來,捱擦婦女?難得這位相公尊重,不肯進亭,極是好的人。你偏要叫他進來。少停雨住了,合你講話!”素臣回頭看時,只見鬆庵和尚擠在三四個女少年中間,一張嘴兒,差不多要貼向一個女人眼皮上去,那一簇松毛,已半擄女人脖項。

素臣怒從心起,本要發話。卻見鬆庵豎起兩道濃眉,睜圓一雙兇眼,大聲嚷罵道:“你這活烏龜,你敢放屁!你既要惜女人的廉恥,就不該放妻子出來賣俏!莫說大家身上都穿着衣服,就是光着身子,你也怪不得別人。便落了便宜,也只好算做上門嫖罷了。你說要合我講話,你睜開龜眼,認認我是甚人?連昭慶寺鬆庵大老爺都不認得!這等瞎烏龜,只可燒湯,連跟馬紮搿琵琶,都去不得!糞桶也有耳雜,敢在虎頭上做窠!少刻雨住了,且送你到縣裏去,打你三十毛板,連你妻也拶一拶指,出掉些水氣,才知和尚的手段哩。”只見發話的人,嚇得面如土色,再也不敢做聲。只見別的男子,都嘓嘓噥噥,埋怨那發話人。只見那些婦女,臉都嚇青了,要掉下淚來。素臣如火上添油,因礙着許多女人擁擠在內,動不得粗。肚裏思量:“且待雨住人散之後,歷數其罪,痛打這廝出氣。拼得別尋寓處,卻是氣悶不過。”

正在轆轤,只見身旁走過一人,說道:“家爺請相公上船一會,因雨大不能自己上來奉請,吩咐小的致明,請相公休怪。”素臣道:“你老爺是誰?因何請我?船在何處?這樣大雨,如何去法?”那人用手指道:“那一株大楊樹下,不是家爺的船嗎?相公上船便知。小的現拿雨具,不多幾步就到船上。雨大得狠,休要耽擱了。”素臣此時已被暴風冷雨,弄得渾身抖戰,巴不得有躲避去處,遂不暇細詢,急急穿換了,搶至船邊,跨上船去。那家人把奚囊馱在背上,雨傘遮着,隨後下船。艙門口站着一個白鬚老者,滿面春風的,迎接素臣入艙。素臣脫換雨具,便要施禮。老者道:“且慢。”吩咐一個小童到後艙去,說:“取我的衣服鞋襪出來,伏侍這位相公更衣過,進來請我。”向素臣告便,退入中艙。小童拿出衣褲等物,候素臣換過,將換下的收拾進去。素臣一眼看見,小童眉目秀媚異常,宛然女子,卻又是貴相,好生怪異。因已請出老者來,便又向前行禮。

老人又道:“且慢。”因讓至中艙,令家人奉上一大杯熱酒,說:“先生受寒了,且吃三杯,衝一衝寒。”素臣因被雨久淋,身子如在冰缸內一般,正用得着這杯熱酒,遂略不辭讓,連飲了三杯,就覺一股陽和之氣,從丹田內詡詡發揚,須臾四肢百體,都活動瀟灑起來。笑道:“老先生真回春手也!”即便行了賓主之禮,正要就坐,老者把手一拱道:“此位禪師,法號和光,是當今賜紫,現坐靈隱方丈,舌具廣長,胸多智慧。先生且見過了,好求禪師指迷。”

素臣只得看那和尚,生得面如銀盆,眉如偃月,鼻直口方,耳長額闊,雙瞳閃爍有光,一背豐隆多肉,約有四十上下年紀,身披渾紫暗龍袈裟,足穿大紅朱履,光着一顆滾圓肥頭,頭頂上炙着龍眼核大紫紅色的九十大疤。素臣一面答道:“晚生止識儒宗,不解禪理,求教倒也不必。”一面說,遂要就坐。老者慌道:“禪師是方外尊宿,兼之年長,自然該首坐了。但這位先生既不好禪,應以世法相見,聽口聲不似浙中,禪師現在駐錫湖上,還該是那位上會,這倒要憑禪師主張了。”和光無奈,只得虛讓了一讓。那知素臣本性最惱和尚,就是老者主張坐在下首,他也斷不肯依,寧可仍到大雨內去站着的。況老者之意,分明要他上坐。於是並不謙遜,竟拱一拱手,向那第一位座位站立,說道:“有佔了。”和光見這般模樣,氣破胸膛,又不便發作,只得怏怏的坐了第二位。老者坐了主席。吩咐另換席面,先送一道茶來。茶罷,素臣問道:“老先生尊姓臺甫?貴鄉何處?晚生素未識荊,因何忽蒙刮目,許以登龍,伏惟垂示?”老者道:“學生姓未,號淡然,祖居江右,因探親來此,偶爾遊湖。小价們說:”岸上有位相公被雨,因恐擠了女人,不進亭中,許久立在雨內,渾身透溼。‘又說:“一個僧人反不避嫌,強擠入亭,又招呼那位相公進去,與衆人嚷鬧,那位相公總不理他。’學生深以爲難,因到前艙,望見尊品是一位福德俱備之相,故斗膽叫人奉請。不識先生姓名居址,貴庚幾何,曾否締姻,家中更有保人,因何事至此,乞道其詳。”

素臣道:“晚生姓文名白,祖居吳江,今年二十四歲。先嚴早背,寡母在堂,長兄名真,拙荊田氏。因慕貴省匡廬之勝,竊懷黃門遊學之思,故漫遊到此。適爲雨苦,正在無聊,得老先生援之泥塗,感且不朽。”淡然把眉一蹙,哈哈大笑,立起身來道:“不料無意中,忽遇故人之子!老侄如此少年老成,豪邁不羈,吾友爲不死矣!”素臣急起立,問道:“老先生與先嚴交誼,晚生因幼而失怙,竟未深悉,伏乞詳示。”淡然道:“先嚴鈺庵公,官僉都時,與令先祖司成公爲道義交。老夫任戶部員外時,令先尊適爲戶部主政,尤爲莫逆,彼此通家往來。那時老侄與令兄俱在襁褓,一取存真,一取尚白,早有此名,老夫至今不忘。因一官匏繫,近年退休,又值妻亡妾喪,家難頻仍,與老侄處遂成陌路。而世嫂賢孝之行,老侄岐嶷之狀,時結於心,時觸於目。前日來此,纔打發小价到吳江問候,不料反於此地不期而遇,真是快心之事!”素臣方豁然道:“原來就是淡然老伯!此番出門,家母命小侄至豐城來叩謁老伯、伯母,不料伯母已經去世,深可傷感!家母說,那一年賜吊先父時,老伯尚未有世兄,有一位庶伯母,正懷身妊,是男是女,叫小侄問一確實。這位庶伯母,想正康健。小侄向失衹候,方纔老伯說的臺號,又未確知,以致覿面茫然,罪真擢髮矣!”淡然道:“當初老夫賤號,原是翀然,本取飛翀之意。後來退休於家,絕意仕進,故改號淡然。老侄無從而知,更有何罪?老夫因無子,才置一妾,所生是女,至今藉以娛老。後來又生一子一女,可惜一子夭亡,止存幼女,又是老夫之累,慢慢與老侄細談罷。”

素臣從新出席,執子侄之禮。淡然亦竟受了兩禮。素臣要移座向下,淡然道:“不消,我這是主位。”因仍舊坐下了。家人早已擺上酒餚,是半葷半素。和光不飲酒,止爲設茶。淡然、素臣兩人敘出世譜,益加親密,說說笑笑的,講一會家常,述一會世誼,說一會故鄉風俗,不知不覺都飲至半酣。卻把和光擱在半邊,猶如冷廟內的泥神,熱氣也沒人去呵他一口,撇得他冷清清地,喜不得,怒不得,耐不得,又發作不得,面上紅了白,白了紅,心頭一股冷氣,不住的從喉嚨裏要鑽出來,真是赴呂太后的筵席,如坐鍼氈一般。他兩人那裏知道,只顧敘他的舊情,驚他的新遇,熱鬧不過,快活異常。這也罷了,不覺酒多生話,話多生節,堪堪干連到和光身上來。淡然道:“適才被雨的和尚,與老侄如何相識?”素臣道:“小侄幾乎忘了。”因問家人:“這和尚可在亭內?”家人們回覆:“已去。”淡然聽着窗外雨聲道:“這雨比前更大,如何去的?”家人道:“老爺與文相公敘出世誼的時候,那雨小了有頓飯時,那些女人被和尚擠擦不堪,便趁這雨小,都磕磕撞撞的掙往前邊去了。那和尚見婦女俱散,又到我們船邊來探頭探腦,被小的們喝叱了幾句,方怒吼吼的走了去。老爺們說話熱鬧,故不覺外面雨的大小了。”淡然掀髯笑道:“真所謂聽而不聞也。老侄,如何相識起這和尚來?”

素臣道:“那和尚叫做鬆庵,是昭慶寺住持,小侄貪其近湖,就寓在他寺內,故此認識。他口出惡言,本要與他理論,因礙着衆婦女們擠緊不便,原想雨住後教訓他,不想他已經去了。”淡然道:“我看老侄弱不勝衣,豈能與他理論?況這和尚如此狂邪,自然是個匪類,吾輩愛身如玉,如何與此等人計較?以後還當斟酌。”素臣道:“老伯見教極是。此等人與禽獸無異,於禽獸又何難焉?以後當以老伯之訓,銘之於心!”

兩人正講得密切,忽聽得冷笑一聲,卻見和光變着色,說道:“老護法和這一位也說得夠了,尚容貧僧一言。”淡然起身辭謝。和尚道:“老護法不必,且聽貧僧說:俺們僧家與你們儒家一樣,藏垢納污,無物不有。貧僧一片平等心,再不說儒家沒有幾個好人,僧家沒有幾個壞人。但不可因僧家有一二下流,遂把佛門看輕,不敬三寶,肆意譏訶,以致現世折福減算,來生戴角披毛。如老護法說鬆庵不是,尚是就事論事。若像這一位所說,止識儒宗,不好禪理,不屑求教,這許多話頭,便是毀佛謗僧,爲死後地獄張本!衆生好度人難度,貧僧原不肯饒舌。因是老護法的世侄,所以不惜婆心,指點一二。”淡然怫然道:“素臣少年,血氣正盛,未免不達時務。若說墮入地獄,我還可以保得他斷不至此,吾師可以放心。”素臣笑道:“地獄輪迴,原是佛家妄言,即使果有地獄,小侄現在所爲,斷無墮入之理。但恐日後把持不定,爲異端所惑,一時失足,得罪名教,這就不可知了。何則?目下小侄尚知崇正辟邪,不信佛教故耳。”

和光着急,大聲道:“你這話,分明說佛與僧俱應墮入地獄的了!無論俺們僧家,爲腐儒所不識,至於我佛,是生天地的聖人,你都敢於誹謗起來,真是非聖無法了!且不必論我佛淨智妙圓,神通感應,即如天下自帝王以及乞丐,沒一個不望塵膜拜,頂禮尊信,使我佛稍有欠缺,此教便應久滅,何以萬古長存?只消在這一點上想去,也該頑石點頭了!試問,你更有何說?”素臣正色道:“奸僧藉佛,愚哄世人,以至無惡不作,罪猶未減,惟佛實爲首惡,故我之惡佛,更甚於惡僧。天下真小人易識,則其禍顯而淺。僞君子難識則其禍隱而深。發和尚輩,害止一二人,或數十百人,且人皆知惡之,則其禍淺。至於佛,則其說足以駭俗,其文足以眩世,雖高明如白居易、蘇子瞻輩,皆靡然從而信之,何況庸愚?是以天下若狂,千年如夢,其禍遂深入於人心也!你說此教不滅,便見佛無欠缺。須知白蓮、長生、燈絡、餈團等教,鄙俚粗淺,庸愚陋劣之人也知,尚且至今不滅。況佛之言辯而堅,行僞而僻乎?孟子曰: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亂。故洪水橫流於堯、舜之世,猛獸充塞於武、周之時。天地之道,陰陽倚伏,不能有明而無晦,有春而無秋,有生而無殺,有君子而無小人。聖人之道,在象爲明,在時爲春,在德爲生,在行爲君子。佛則晦也,秋也,殺也,小人也。此所以與聖人之道,如陰陽之倚伏,相爲盛衰,而示能遽滅也!顧《周易》一書,義在扶陽抑陰,如有裁成輔助之道,則不遽滅者,決然而滅之。使二景常明,四明皆春,廣生機而絕殺機,廣君子而絕小人,其責在於憂勤惕厲之儒者。使虞其不滅,而隔膜視之,是聽洪水之橫流,而不爲大禹之抑;任猛獸之充塞,而不爲周公之驅也,有是理乎?歷考從前,固嘗一滅於魏,再滅於宇文,三滅於後周武帝,盡毀佛祠,世宗毀像鑄錢,魏主則誅殺沙門,至無一存者。其時牟尼、三世等佛,何以並沒神通?可知佛亦胎生類中,一具體之人而已,有甚靈感!彼之所以得行其教,以不生中國故也。漢通西南夷之前,閩、粵以外,即屬異域,從古不通中國,未聞聖人之教。佛生印度,更遠萬里,以堅辯之言文,僻僞之行,何怪愚夫愚婦,靡然而從之乎?故佛在外國,聽之可也;然且聖人之徒,猶有用夏變夷之志。今儼然毒甫中國,與聖人樹敵,尚可忍乎?魏、周、宇文之世,滅不終滅,蓋德薄祚短,繼起無人耳!若處當今聖明之世,而有守先待後之儒,行乎權之所得行,則爝火之光,一吹便滅。即勢利奸僧,亦將背其所主,自逃法網,尚肯爲佛盡力耶?你說萬古長存,無論佛生在聖人之後,又數百年而入中國,興廢盛衰,不能並衡。即以西域言之,佛在印度,其教自西而北,紅黃異派,愈變愈盛。蒙古之信喇嘛,遂成國俗。乃元代駙馬諸王,遍鎮印度,其時印人大半習麻哈默特之教,子孫北歸,頓改回俗。是佛教早不行於印度,何況中國本非佛所行教之處?由漸而興,亦可無端而滅,佛即有靈,豈能與氣數爭權?”

說到此處,素臣厲色之中,稍帶霽顏。末公聽得顛頭播腦,把酒都忘記。伏侍的家人小子,止顧在窗外竊聽,無心換酒上菜。連那船家,亦覺入耳會心,津津有味。滿船中除了素臣的話頭,寂無聲息,並雨聲全不理會。惟有和光,心懷疑忌,就素臣語中留神揣摸,滿想抵隙而爭,心如轆轤,周旋上下,兀的好不自在。淡然冷眼一瞧,看他面上紅了又白,白了又紅,滾圓的肥頭,竟像血灌豬頭一般。深恐素臣說到高興,率性謾罵,惹他發作,倒也十分不安。那知和光聽到佛教爲天方所奪一段,忽然色沮神呆,若驚若喜,頭髮上紫漲的粗筋,漸漸隱落。一面捧起茶杯,呷了一口,輪轉閃爍的瞳仁,向素臣仔細打量,復逼到淡然。不期淡然正在關他舉動,四隻眼睛,突地裏打個照會。和光回眸不近,嗤的一響,不覺笑將出來。

素臣猛吃一驚,便道:“你笑什麼?你道我輩一介寒儒,不操尺寸之權,斷無滅佛誅僧之事!須知崇正辟邪,聖賢同志,孟子不行道於鄒、樑,而正人心,息邪說,距彼行,放淫辭,功在一時,教在萬世。所以孔子之道常存,楊墨之言終廢。即你佛氏,在唐世亦甚猖狂,賴有韓公《諫迎佛骨表》《原道》數篇文章,後世士大夫尚不爲其誘惑,你休笑他空言無補!”和光斂容離座,向淡然謝過道:“貧僧雖無學行,自小出家,從師祖師父遊,亦嘗朝過五嶽,走遍名山。覺得方外人清修梵行,滿想成佛作祖,只是空言欺世。惟眼前清福,享得太多,實爲此生之幸。自主雲林方丈以來,蒙貴官顯紳,不時過從,應接太繁,頓覺心地塵濁,雖在山林,無意領略。即如撫臺大人,那月朔望,不到寺中頂禮?平日又要差官叫喚,進署盤桓,與貨僧講論,不是湖山古蹟,便是禪宗正覺。再不然,詢問京中王公起居,某官現居權要,某人與有瓜葛。就是老護法,不是那日撫臺特地引貧僧相見的嗎?今日又承撫臺之命,伴遊湖上。貧僧因見老護法正直端方,慈祥仁厚,現在又系退閒林下,故交情重,不憚遠遊,俾貧僧暢聆謦亥,一洗胸襟塵俗。此亦貧僧志向差定,雖出入冠蓋間,未嘗戕滅卻本性,所以有此。鬆庵一般人因緣若是,豈不當面錯過!方纔被這一位,說得佛門如此可惡,因而爭辯幾句。貧僧豈不知,聖賢學問兼容,幷包釋氏,左道旁門,難與抗衡?第思二千年來,其教日盛一日,歷代聖帝明王,名儒碩彥,既無驅除之法。至今日而有令世侄一片苦心,竊恐終於無補。況且時下風俗,朝野靡然,宮中靳公公、德州景府,天下效其所爲。而且羽翼四布,陰謀更不可測。令世侄無尺寸之柄,徒以口舌相爭,轉恐出而賈禍,所以竭盡愚誠,介老護法一言相勸。貧僧陪從過久,天色已晚,就此告辭。”說罷,向未公合十,轉身望素臣和南,素臣略還半禮,和光已出艙門。雲林寺沙彌香火,早放一艇伺候,因無篷幔,均鑽上大船避雨。和光見雨勢尚緊,吩咐上岸,到風林寺暫住。沙彌等應聲,扶掖而去。

這裏未老重與素臣坐下,命小童換過酒來,開懷暢飲。素臣遂把方纔闢佛話頭擱過一邊,復敘家常世誼,故鄉風俗,說到未公兒女情長,不覺相對唏噓,泣然涕下。素臣睹此情景,心頗不安,未免用言寬慰,譬解了一會。瞥見後艙人影,頻出窺探,雙門虛掩也,即不便回頭,正對未公,未公尚是長吁短嘆。後艙人影,似覺應聲而至。素臣迎眸望去,卻是六七歲女孩,圓面朱脣,眉目如畫,看着未公,頓覺雙螺蹙緊,愁苦不勝,轉身入內,似與多人絮語,門亦隨掩。素臣方始悟出鬆庵探頭探腦,並未公說起累字之故。心下暗想:“未老如此年紀,豐城雖止隔省,水程可達錢塘江,但因探親遠遊,挈帶眷屬,大是累墜。族中不乏子侄,老僕亦可紀綱,此行必有別故。正在委決不下,未公忽顧後艙,起來說道:”老侄本非外人,老夫此來,實爲小女之事。故到此即遣價吳江,探詢尊府。因撫轅不便安頓細弱,故借遊覽爲名,賃舟暫住。今與老侄邂逅,當令小女輩拜見。老夫殘年待盡,日後仗力正多,免得覿面不識!“說罷,即喚小童傳語後艙,令素娥伏侍大小姐、二小姐出來。

素臣尚在謙讓。小童進去不多時,已見丫鬟掖着小女郎,隨一麗者,姍姍而出。未公指着素臣道:“此是大小女鸞吹,此幼女金羽,此婢名素娥,亦儒裔也,大小女以爲閨伴。老夫身後,主婢伶仃,老侄便時,宜加顧恤。”素臣未知所對。鸞吹不慌不忙,近前肅了四拜。金羽隨姊起跪。素臣回禮起來,未公命坐。素臣道:“二位世姐請坐。方纔老伯未與愚兄明言,適見勢利惡僧,倨傲無禮,忿塞胸膈,不免發泄幾句,坐久話長,有累世妹閉匿多時,伏乞容恕!”鸞吹斂衽,答道:“世兄志在聖賢,躬肩道統,嫉邪去惡之心,隨機而發,適間所言,足使奸僧褫魄,愚妹竊聞,萬分傾服!”未公望着素臣接口道:“世兄所言,乃聖賢血脈攸關,邪正絕續之會,賴此擔荷多矣。小女子有此見解,可以師事門牆否?”素臣慚謝。未公因再問素臣:“賃居昭慶,遠隔城遂,不便時常敘語。此來本往豐城,今中道相逢,可免跋涉。不識即回吳江,抑將遊學他省?”意欲請素庵同回江西,以便囑託一切。又因素臣備述家事,已娶妻室,恐性情拘泥,引嫌不衆,則同歸也是枉然。輾轉忖量,觸起伯道之戚,陡覺傷感起來。素臣深致不安。鸞吹體會老父之意,欲用寒喧套語,撩斷未公話頭。

忽見小童驚慌進內,喊道:“老爺不好了,文相公快出來看罷!”船上諸人喧鬧起來,登時聲如鼎沸。但聽得說:“潮來了,潮來了!”陡覺天色昏黑,四面山容全然隱滅,那湖中水勢掀播,直欲接天,雨更傾盆而注,船身蕩搖不定。本本傍岸而泊,此時已不知孰爲蘇堤,孰爲白堤。一片汪洋,無邊無際。滿船啼哭,未公不知所爲。素臣暗忖:“西湖那得有潮?此必非常變異!”也覺着慌,顧不得船中人,急走出艙,跳上船頭。卻不斷浪卷舟輕,宛在虛空拋擲,方欲站住腳跟,身子一歪,早已隨波逐流而去。正是:

恰喜長途逢舊雨,那知驀地起風波。

上一頁

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