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夫人見奚囊、玉奴雙雙的簪花披紅,秋香說像是拜堂的話,想起玉奴尚未成婚,終非了局,命素臣修書,叫奚囊去取回阿錦。素臣領命,奚囊一骨碌爬在地下磕頭,玉奴也是迷花眼笑,陪着奚囊磕頭叩謝。璇姑道:“奚囊回來不知可過吳江,若是順路,欲求太夫人將奴的嫂嫂接來。”水夫人道:“我久有此心,但非順路。若等奚囊回來,未免遲了,不如叫文虛去就是。明日打發他兩人動身便了。”是夜,將賞剩的豬羊陳酒,勻派家人、僕婦、丫鬟、小廝都去吃一個醉了。當日,水夫人與素臣、田氏、鸞吹一席在安樂窩中敘話。古心夫妻父子俱在博古軒內夜酌,璇姑、素娥、湘靈、難兒一席送在璇璣樓上。璇姑道:“此乃是公席,當設公所,把這席移到天繪閣中去,用那羯鼓催花的老令,擊鼓三通,傳花三遍,鼓聲止處看花在何人手中,即作主人先飲一杯,要他出題考試。第一遍爲解元,二遍爲會元,三遍爲狀元,以次遞考下來,二妹、三妹以爲何如?”素娥、湘靈都道:“大姐所言有理,今日四姐本來是客,我們敬客之意,也該設在那裏。停會行起令來,要四姐做了狀元,才見得我們敬意呢!”因命丫鬟,快到閣上收拾,擺起酒席。大家走上閣來,推難兒坐了南面,璇姑、素娥,東西對坐,湘靈在下首面北。酒上一巡,璇姑令小躔在席間遞花,晴霞擊鼓,坐在旁邊一間。小躔將花遞與璇姑,璇姑說聲起鼓,那鼓便咚咚的響將起來,到得鼓住,那花恰在難兒手中。璇姑等大喜道:“天意正如人意,解元公快些飲酒,好再起鼓。”難兒酒幹,起起鼓來,慢慢的傳去,剛傳一遍,花到難兒手中那鼓忽然便住。素娥喜道:“四姐又是會元。”湘靈道:“二姐且慢歡喜,所重全在狀元,狀元輪到四姐,方是天從人願。”
難兒又幹了一杯,那邊鼓起。難兒此番心急勢速,花一到手,如飛遞去,一刻不停。湘靈着慌道:“不好,我們手遲眼鈍,怎當得四姐那等便捷?這狀元都分是輪他不到的了!”那知那鼓叮一聲,咚一聲的,總不肯住,難兒兩手忙亂得不耐煩起來,剛剛手勢一懈,正待遞與璇姑,那鼓已截住,璇姑縮過去,不來接了。湘靈大喜道:“這真是天從人願了!”叫小躔斟上三大杯,璇姑等一齊起身賀喜。難兒不信道:“這是晴霞姐作弊,姐姐們吩咐他作弄奴的,該敬姐姐們纔是。”璇姑道:“我們身也沒動,口也沒開,怎樣吩咐晴霞呢?”素娥道:“你看離着這許多路,又隔着一層紗窗,這花枝在手中轉接,連我們都看不清,晴霞如何作得弊來?”湘靈道:“四姐不過疑心,一連三次都在他手裏,正不知天下偶然之事,如此者正多!今日望春閣下,既可三奪錦標;此時天繪閣中,豈不可三魁金榜?大姐說的,不遵者罰飲冷水;晴霞,快取冷水,先罰了三碗,再行飲酒。”難兒沒法,只得如數飲幹。湘靈道:“我們都似老秀才,要求大宗師命題考試。”難兒道:“奴已受罰三杯,考試是斷斷不敢!”素娥道:“大姐說過,老秀才聽解元考試,解元聽會元考試,會元又聽狀元考試。如今四姐要考我們一遍,考自己兩遍。考老秀才的題目容易些,考解元、會元的,煩難些,才見得大宗師至公無私哩!”璇姑笑道: “這也不必了!我們老秀才卻是要考的,正考不取,還要趕遺才,趕
大收,沿街告考,做出許多事業來哩!”素娥、湘靈俱笑道:“大宗師快些出題,這位老門生,敢要動壽氣哩!”難兒忍不住,連晴霞、生勝、小躔一齊都笑。就這笑聲裏,聽有帶笑上胡梯聲響,素娥慌忙叫生勝去看,早是格格的笑將上來,衆人看是秋香,笑得眼睛沒縫。璇姑道:“秋香啥仔好笑?”秋香忍笑不住道:“沒甚好笑,聽見閣上笑得熱鬧,想來有甚極好笑的事,故此熬不住就笑了。”衆人一齊大笑,笑得秋香蹲下身去,站不起來。湘靈道:“大家不要笑罷,奴的肚腸,已掐斷了也!”難兒被素娥千逼萬逼,只得出題先考璇姑道:“大姐算法最精,奴有一數,若算得出來,便是合式。”素娥道:“四姐又來了!你須尋別的事難他,這算法是他拿物,怎打入他懷裏去呢?”難兒道:“我這數不比《九章》難訣,且聽奴道來。”因說道:
“二九不是十八,三八不是二十四,四七不是二十八,五六不是三十。”
璇姑想了一想,沉吟道:“這數兒有些古怪。”秋香道:“不是十八,倒是十九,不是二十四,倒是二十五;這是木四姐造出來的,大姨娘休被他騙了去!”璇姑道:“數是算出來但不該這等淺易,怕還有甚訣竅藏着,一時竟想不起哩!”湘靈道:“既算出這數,便該曉得是這一句了。”難兒道:“三姐送卷,要罰一杯!”璇姑笑將起來:“原來是這一句,小時讀過,那裏還記得起?虧是三四日前看書,又見他來。”因說道:“這是《孟子》上的‘其實皆什一也。’並不是數,怎說是考奴的算法?四姐也該罰一杯。”難兒道:“什一不是個數兒?這杯該大姐收回。”璇姑、湘靈只得各飲一杯。
次考素娥,難兒道:“二姐精於醫,要二姐隨意謅幾句,一個庸醫,一個神醫,語句不要太文,只要明白顯亮,說得透快,便是合式。”素娥道:“這卻是個難題目了!”因命生勝取到紙筆,先做庸醫
的是:不辨浮沉遲數,那知虛實陰陽?救荒攤上得丹方,這本破書孽帳!豎起招牌一面,祖宗祕授誇張;指頭略按便開方,發散風寒爲上,腹痛必然消導,口乾定自寒涼。藥醫不死有推搪,生錯病兒休悵;撞着歪時歪運,騎騾坐轎猖狂;只愁死後見閻王,屁股打成肉醬。
素娥寫完,璇姑等圍着看時,笑得肚疼。璇姑道:“二妹作孽,怎把天下時醫罵得恁般刻毒?”湘靈等道:“只怕還是夫子自道?你那櫥裏的醫書,不是也有些破碎,敢也在收荒攤上收來的?”難兒道:“三姐休打斷他,快請教那神醫的。”素娥不慌不忙,援筆而成。璇姑接過,與湘靈、難兒同看,也是長短句兒,上寫着:
讀破儒書萬卷,餘工兼及岐黃;齏由菜作豈荒唐,真個功同良相!《素問》、《靈樞》參透,權衡劉、李、朱、張;望聞問切細推詳,佐使君臣各當。火熾能知壯水,陰虛獨解扶陽;從教病已入膏肓,起死回生反掌!目洗長桑神水,肘懸元化青囊;更饒醫痘有奇方,撕破裙兒漿上。
湘靈看到結句,把臉脹得通紅道:“二姐怎這般唣起來?要罰十大杯!若不肯吃,就同到太夫人前告訴去,看該是這般輕薄的嗎?再不,也把二姐病中,相公替你捺氣的方法,續上幾句;不然,奴誓不干休!”璇姑笑道:“三妹怎認起真來?二妹也忒傷雅些!他量不濟,怎吃得十杯?罰他五杯,消消你的氣罷。”素娥道:“五杯也吃不來,待奴賠個禮兒,吃了三杯。”湘靈道:“陪禮是斷不敢當,十杯是斷要吃的。”璇姑苦苦勸解,逼着素娥吃了五杯。虧秋香影在身邊,幫了生勝,移頭蓋腳,五杯酒原只有得三杯,素娥已自酣然,湘靈方纔歇手。
璇姑道:“四姐快出題考試三妹,他的本領不比我們,須想個極難題目,方顯得他大才。”素娥道:“他那筆尖兒,好不利害,竟請發揮罷。”璇姑道:“沒有此理,怎獨空他不考?他在轅門外,貼起匿名揭帖,編造黃鶯兒,鬧出科場大事來哩。只要說明不許報復,三妹也不是這樣人。”湘靈道:“二姐怎估得定定兒的?將來傷風咳嗽,還要二姐用帖藥的,怎敢報復,把性命來換這點子小便宜?”璇姑笑道:“三妹原來這等惜身重命!”素娥、難兒不覺失笑。湘靈道:“生員入學,是抄的兩篇窗稿,大姐就認是真才;如今年邁荒疏,連抄襲都不能了!求大宗師出一個極容易的題目,還可勉強完篇;不然,就要曳白而出了”。難兒笑道:“三姐援筆萬言,有何題可難?奴有一小小對兒,敢求一對。”湘靈着急道:“別的猶可勉強,這對兒是再不來的,四姐休把絕對來難人。”難兒道:“並非絕對,是奴偶然想着,求教大才。”因說道:
“四女同居,吾夫子東西南北之人也。”
璇姑道:“此即三光日月星之意,怎麼不是絕對?”湘靈道:“對是勉強對就,只不如出對藏着隱語,煞有機鋒。”璇姑、素娥俱驚異道:“三妹真是天才,怎已對成了?快請念來。”湘靈念道:
“五行迭王,爾土生春夏秋冬之季乎?”
璇姑、素娥擊節稱賞,難兒滿心歡喜,共贊奇才。璇姑復催難兒發揮,難兒道:“已經放肆,再不敢行令了!太夫人那裏,想已席散多時,奴要去伏侍上牀,受罰一杯罷。”秋香道:“太夫人正在那裏講史書,沒有住頭哩。散了席,還要看二相公寫書,明日一早打發文伯伯合奚囊起身,木四姐只顧放心行令便了。”璇姑等聽說,一齊催逼。難兒只得告罪行令,說道:“我們四人在此,擲一個四喜罷,不拘何喜擲見,俱飲一杯,說一個酒底。四喜俱見,這令便完,不必各人全見。”因捉起四顆骰子擲下,恰好是四個紅。湘靈道:“恭喜四姐,洞房花燭了,我們都來賀喜送歸房。”斟了兩杯酒,遞與難兒,說是成雙之意。素娥道:“夫榮妻貴之言驗矣!”璇姑道:“難得滿盆紅色,大姐明日說要回去,我們留他一日,醵個分兒,明日再與四姐賀滿盆罷。”難兒推過雙杯,拿起酒令,低着頭一飲而盡,說道:
“三口共成品,一口便成呆;因甚呆打孩?華元雲:夫其口衆我寡也。”
說罷,遞盆與璇姑道:“一個順字。”璇姑接過盆一擲,恰好俱是五六二色。難兒道:“大姐真個是久旱逢甘雨了。”湘靈笑道:“四姐待那洞房花燭夜,也不輸久旱之望雨哩!”璇姑道:“四姐酒底是有寓意的,奴只好隨口說一個罷。”酒幹,說道:
“十口便成田,一口自成豆;阿誰記紅豆。微之雲:李謨笛傍宮牆。”
難兒暗暗吃驚,盆到湘靈,擲出兩個對兒,素娥道:“三妹是他鄉遇故知了。”湘靈飲畢,念道:
“一口便成呆,四口自成器;緣何得成器?孟子云:必使玉人雕琢之。”
難兒驚異,紅了臉,說不出話來。璇姑、素娥俱讚道:“這方對得過四姐,真是名下無虛!”湘靈道:“姐姐們休要笑話,且聽二姐的妙句。”送過盆去,素娥又恰好擲出不同。璇姑道:“老秀才也有發跡日子了!”素娥幹了酒,說道:
“二口便成呂,六口共成曲;何人賞此曲?夫子雲:不圖爲樂之至於斯也。”
難兒愈加驚訝。璇姑道:“我與二妹的口字,俱有牽強,不若三妹渾成。”素娥道:“大姊還好;奴這曲字,更是牽強。”晴霞道:“小姐的也還有些不周致,臨了一句,少關會一個字兒。”璇姑等都疑惑,少甚字兒,連難兒也不知道。晴霞道:“木四姐口衆我寡的口字,是上兩句生出來的;小姐卻少這一個口字兒。”湘靈忸怩道:“這真是笑話,怎竟忘了這個口字?”璇姑、素娥俱失笑道:“真是話柄,倒被這丫頭捉了破綻去了!”難兒道:“連奴也沒留心,晴霞姐真康成之婢矣!”大家笑做一堆。
忽見鸞吹走上閣來道:“諸位妹子好快活呀,說與奴聽,待奴陪着笑笑。”難兒忙問道:“太夫人安息了嗎?總是秋香姐誤事。”鸞吹道:“還早哩,母親看着二哥寫書,要打發未能、奚囊分頭去接劉大娘合阿錦,奴稟過母親,來這裏闖席的,你們放心,只顧笑,不妨事。”璇姑道:“太夫人說叫文虛去的,怎姐姐說是未能?”鸞吹道:“是奴說的,二哥的事情,家中怕還在根究?文虛不便去,才改差未能的。”因問:“爲着何事,恁般好笑?”湘靈道:“笑的緣故,且慢與你說。生勝斟上酒,先飲入席三杯,把四姐的酒底說了再處。”生勝當真斟了三杯。鸞吹道:“癡丫頭,你知道我酒量的,三妹,我飲一杯罷。”因問難兒原底,湘靈述知。鸞吹吃幹酒,說道:
“有口便成呆,無口便成木;緣何恁呆木?崔信明雲:楓落吳江冷。”
璇姑、素娥俱笑道:“姐姐也被晴霞這丫頭笑了去也!”鸞吹問故,璇姑述了一遍。鸞吹笑道:“晴霞學做兩句歪詩,還是三妹教會的,他倒捉師父的破綻,真是青出於藍!這等說來,連我這呆字也重了,該罰一杯。如今請四姐收令,卻要有這口字,休再給這丫頭笑話。”難兒道:“奴也是無心,如今要認真關會,實是難能。”飲完酒杯,照鸞吹念道:
“無口便成未,有口便成味;誰人貪此味?莊姜雲:日居月諸,出自東方。”
鸞吹髮急道:“四姐滿口胡柴,三位妹子該動公憤,怎樣奈何他,纔出的這口氣兒!”璇姑道:“罰他十大杯酒罷?”素娥道:“還不足以盡其辜,須罰十碗冷水。”湘靈道:“木在水中生,吳江雖冷,反是他發榮之本;不如揮以老拳,做出老秀才身分。狗而骨之,數其罪而責之,才泄得公憤,不至斯文掃地!”璇姑道:“我們秀才拳頭,是豆腐做的,可也打的他痛?”難兒笑道:“三位姐姐的尊拳,實在受得七八百下;二姐若一動手,奴便魂也沒有了!”璇姑道:“原來二妹也是有神力的,今日較武,怎不出場?”素娥、湘靈都笑將起來說:“大姐怎信他胡話,不知又藏着甚果兒哩?”難兒笑道:“二姐是醫生,經着醫生的手,還有個活命的嗎?”素娥道:“一發可惡,如今是必要奈何他,才得出氣!”璇姑道:“他恃着氣力,倔強不依,怎生奈何得他?只好用南方之強,不報無道了!”鸞吹等左思右想,沒個計較,嘆口氣道:“真是秀才謀反,十年不成!”秋香道:“秋香倒有個計較:“木四姐恃着武藝高強,小姐們奈何不得,秋香去請二相公來,他就不強橫,要他怎樣就怎樣了!不見那木四姐那枝槍,被二相公繳得粉碎嗎?”鸞吹等俱大笑道:“好計較呀!癡丫頭真個要與他打架麼?”湘靈忽然笑得打跌,說道:“奴卻真有計較,方纔四姐得了夫榮妻貴的采頭,行令又遇着洞房花燭,竟叫他做新娘;我們搶紅,那個搶的多,就是新郎;餘人做喜娘、儐相,攙扶交拜,牽紅執燭,送歸洞房。他雖有力如虎,做新娘時,便一毫也使不出,真個像盲詞小唱,有罵媒人,打喜娘的事嗎?”鸞吹等俱稱有理,眉花眼笑,喝四呼紅。璇姑本不肯擲,被衆人逼迫,只得隨同執色,那知擲了一二十擲,休想擲出一個紅來。湘靈道:“這又奇了!我們三個老秀才,沒福氣受用這新人,應那夫榮妻貴的吉兆;怎大姐姐簇簇新新,玉堂金馬中人,也擲不出紅來?”秋香道:“小姐們俱是女人,與木四姐一樣的,怎做得新郎?怪不的這骰子,不肯獻出紅來。秋香去請二相公來,敢怕一擲,就擲是一個紅滿盆!”
難兒被鸞吹等嘈雜,已是羞得無地可入;忽聽秋香這話,一陣心酸,不覺眼淚紛紛而落。鸞吹“噦”了一聲道:“秋香怎放出這等屁來?四姐不要氣他,他是這樣慣了的,毛坑沒後壁,臭糞便真衝出來!”素娥道:“秋香,你還不替四姐去陪個禮兒,消一消氣。”湘靈道: “秋香,你說話也要想一想兒,怎這樣拉拉雜雜的?”璇姑道:“四姐,你恕他無知,擔待些罷,須教太夫人生氣。”衆人正在勸說,秋香道:“二相公真個來了!”只見冰弦提燈照着素臣,已上閣來。大家呶一呶嘴,照會着莫說起秋香這話。難兒忙拭眼淚,起身就走。素臣道:“四姐怎見我來就走?”難兒勉強答應道:“太夫人敢便安置?”素臣道:“太夫人在那裏鬥龍兒耍子,我聽見你們行令,特來聽個令兒。”湘靈道:“是四姐行的,把衆人都難倒了,沒一個合式的哩!”素臣道:“四姐所行何令?怎竟沒個合式的?”湘靈念將出來,素臣道:“也還不是難題絕對,怎就無人中式?”鸞吹道:“二哥試做一篇,看中式不中式?”素臣隨口唸道:
“二口方成呂,一口便成吝;如何能不吝?秦穆雲:不啻若是其口出。”
鸞吹等俱讚道:“畢竟須眉中方有才子,中式無疑!”難兒滿面羞慚,一言不發。素臣不知就裏,只道他別有深意,因說道:“率口而出,未必便能中;尚容細細揣摩,方得窮其奧妙也。”難兒一發脹紅了臉,如坐鍼氈。素臣覺着詫異,便不再說,問璇姑道:“你們是怎樣不合式?可念與我聽。”璇姑道:“奴等倉卒中,沒有想着末句都少了一個口字,故不合式。”因把自己及素娥、湘靈的念出。素臣道:“四姐或另有關,我不能知;但就我的意思,替你們評品出來,還有許多毛病,不單脫去一口字也。大姐的十口,是借用,一口既多餘筆畫,亦欠關會;二姐六口,兩犯此病;三姐較工,但四口之外,多一工字,亦不切姓;無怪於不入試官之彀中也。”璇姑道:“田字曲字牽強,奴等都說過;但不知怎樣切姓?又說三妹多一工字,然則四姐多一木字,相公亦多一……”說到那裏,便頓住了口。湘靈便道:“奴真是笨伯,原來四姐切定自己姓木,相公切定自己姓文的;我們如此粗心,豈不令人齒冷?”璇姑等亦俱恍然大悟。
素臣道:“若不切姓,呆字、吝字俱不通矣。呆字吝字,豈止一口?一口之字,又豈止呆與吝耶?”素娥道:“相公不說破,就至明日,也還想不到此;倉卒之中,豈能合式?”璇姑道:“就說破了,也是煩難。奴姓劉,二妹、三妹姓沈、姓任,怎樣合上這口字去?”素臣道:“這又可以略通融些,只要現在有這姓罷了。如大姐倒轉首句,說個四口合成田,也就去得;再呆字說得,杏字也就說得了。二姐亦可姓未,味字便也說得。你們都不算姓文嗎?吝字又可說矣。晴霞斟酒來,待我做着四姐的意兒,說一個酒底,要你們各說一個,看合式也不?”因舉杯一飲而盡,說道:
“一木只成木,二木便成林;如何不成林?孟子云:牛山之木嘗美矣。”
素臣此令,不說猶可,一說出來,直嚇得木四姐心驚肉跳,目定口呆,進退無門,羞慚無地。正是:
忽地賊人逢急捕,無端孩子聽轟雷。
總評:
取阿錦接石氏,何妨直出?而必借秋香拜堂一語引人阿錦,復從阿錦遞出石氏,如鷹隼之疾,如鉤環之曲,總不肯作一弱筆、一直筆也。視《水滸》、《金瓶》等書之承接,何如何如?此回暗卜全爲難兒,則設席必應於天繪閣,而無故設彼,便着痕跡,不自然矣。妙在先送至璇璣樓,以璇姑年長故也。璇姑不敢居尊,以公席爲辭,轉送至天繪閣之公所,情理允協,竟若天造地設者然。有一痕可捫,一跡可踐乎否?
催花擊鼓,狀元發揮,俱是極老套頭。而兩者合併,己爲變換;更從設鼓起沒先發一笑,三傳俱到難兒,不知是適然、是作弊?令讀者至今未悉。加以求考之科諢,作句之諧謔,屬對之工巧,酒底之空靈,無一不臻絕品。而晴霞之捉破,秋香之胡柴,復使滿座生風。或則歡容笑口,其樂無涯;或則甲面赬顏,其顙有泚。於極老套中翻出極新花樣,方見大才人本領。
每說一底,難兒俱有驚異。至素臣之令,則更嚇得心驚肉跳,目定口呆。此是何故?讀者深思不得,急望作者一白。而作者乃庋置高閣,不更道破隻字,直至六七十回後,始爲揭出,而讀者之肚腸已被根根掙斷。書中慣用此法。他書急欲表白,無此耐性矣。天地間一切奇文,皆是極有耐性人做出,不可不知。
秋香雲:“去請二相公來擲,敢怕一擲就是一個紅滿盆。”胡柴得發笑,惹氣不待言矣,而草蛇灰線,遂揮文章之能事。
秋香胡柴,難兒幾乎落淚,鸞吹等無不埋怨,而乃不認一罪,不飾一詞,反雲:“二相公真個來了!”若素臣特爲擲紅滿盆而來,可證其言之不謬者。真是混沌殺人,嫵媚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