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叟曝言第九十六回 天闕山神猿饒舌 孔雀峒石女發身

那神猿雖也女人裝束,雙眸炯炯,卻滿面無一絲膚肉,與臺灣所見骷髏一般,滲瀨怕人。神猿先開口道:“相公忠貫金石,誠動天地,功業福德,迥出汾陽王之上。小兒愚蠢無知,卻靠着相公蔭庇,他日亦稍有成就,婚姻嗣續,富貴功名,俱任相公掌握。請受老婢一拜,願相公勿避嫌疑,勿辭穢褻,鑿混沌而破天荒,不特老婢母子感恩,即平氏祖宗亦俱戴德不朽!”說罷,即拜將下去。素臣連忙回禮道:“下官菲才拙性,愧竊虛聲,敢當宏獎!令郎英年偉貌,文武雙全,自膺特達之知,何藉扶輪之力?”拜畢,起坐。素臣道:“老嫗末後數語,言淺旨深,非暗人所能解,尚祈明示!”神猿道:“時至自知,只此數言,已屬饒舌,敢盡泄乎?”素臣道:“下官生平。不信神仙之說;老嫗之先見,寧有術乎?”神猿道:“凡物之壽者皆靈,故龜龍猿狐,皆可前知;然只知其數,未識其理。不若聖人之前知,理數俱晰,此人爲萬物之靈也。但人雖靈於物,而壽則物久於人;自古及今,有千歲之猿狐龜龍鶴鹿等物,而無千歲之人。此則數由天定,非智力所能勉強!神仙誕妄,休說相公學貫天人,即老婢一物之微,亦不謬信!世所傳述,其虛妄者不具論,即如李意、鍾離、呂岩、陳摶諸人,老婢或見或聞,俱不過略享修齡耳,豈有飛昇羽化之事乎?相公進峒之意,老婢已知。這天闕山之最高峯,可望見赤身峒形勢;飯後屈相公一登,老婢在彼拱候。”說罷,告辭進去。素臣暗歎:“物之有知,人不如也!”童子捧上酒餚,半屬蔬果,半屬野獸雞豚,烹調極精,色色可口。素臣問:“峒中莊戶何來?”幹珠道:“也是近年來家母招致入峒,令其耕田爲業,閒時教習擊刺跳躍之法,說有用着他們之處。”

飯後,領着素臣到最高峯,神猿已先在頂上,指與素臣看道:“那一座山頭上,有大樹數百,蔥蔚深密者,即赤身峒後之靠山也。”

東南那一峒,便是孔雀峒;更南,是大鵬峒;更東,便是辟邪峒。”

素臣道:“據下官看來,各峒合湊,是一龍形:赤身峒乃龍頭也,故出這毒蟒;孔雀峒那一條山腿,儼如龍爪;此峒圓形,儼若明珠。毒蟒不知先爭此峒,可知其無謀矣!但此爪與珠切近,龍頭奮發,龍爪必舒,不除此爪,終有拿攫之患!下官愚見,該把孔雀峒把條山腿挖斷纔是。”神猿吐舌道:“相公真天人也!老婢之見,亦是如此。那山腿有束細之處,即龍腕之本也。斷其腕本,熔鐵汁灌之,即不能拿攫矣!此係切膚之災,奈遠隔他峒,力不能辦;相公此去,幸乞留意,感且不朽!那數百棵大樹中,有一更高大之樹,中空透底,直達赤身內峒之眢井,相公可切記之!”素臣唯唯,復問:“由辟邪、大鵬、孔雀至赤身,俱走弓背,由此至赤身,卻是弓弦;倘或進兵,則於彼路用正,此路用奇,如鄧艾、鍾會故事,可乎?”神猿道:“相公神見,洞中兵機;但此道險峻,非久經演練,熟於跳躍者不能行,老婢與小兒輩,請當此任!”素臣大喜致謝,先辭下山。

回顧神猿,步履如飛,傾刻而下,暗暗稱歎。是日,幹珠陪宿,素臣叩其胸中,頗諳韜略,試其膂力,不止千斤,甚是歡喜。

次日告辭,神猿復出相送,諄諄以勿避嫌疑,勿辭穢褻爲囑。

素臣想有後驗,因遂允諾。幹珠送至後山,拜別而去。素臣回見開星,把前事約略說知。開星太喜道:“得了幹珠,可作奇兵。草民戶下及平時結識些勇力,於此正道,亦可略助大人一臂。”素臣更是大喜。次日,起身往孔雀峒。開星道:“有一鐵匠太引五,是孔雀峒人,在草民家打些軍器,前日已經完工;草民留在此,替大人做個嚮導。”素臣聽有孔雀峒人同去,可作居停,又系鐵匠,歡喜非常。

謝別開星,隨了引五,過大鵬峒,投孔雀峒而來。引五問素臣:“住在峒裏那家?”素臣道:“我是頭一次進峒,你家若有空屋,便可借住。”引五道:“這卻不能,須招贅在那一家做女婿纔好。”素臣忙問:“何故?”引五道:“大鵬、孔雀兩峒,是已服毒蟒大王的了;大王的令,凡系客戶,俱要與峒種配成夫妻,才許住在峒裏。客人若有銀子,我替你說合一頭親事,方可存留。”素臣暗想:辟邪太遠,大鵬、孔雀又有此令,如何得到赤身峒去察看呢?沉吟一會,說道:“我是有妻子的,豈可停妻再娶?只好做一假圈套,與那家說明,照數給銀,卻不真做夫妻,不同牀睡覺;你若撮合成了,我自謝你!”

引五道:“招了親事,便報知頭人,夜裏要來查的;若不一牀睡覺,就弄出事來了!你既肯出銀子,又不要真做夫妻,卻有個湊巧的此。我有個妹子,小名玉兒,相貌極好,卻是個石女。你只給我十兩銀子,就與你做個假圈套,日裏一樣燒茶煮飯,夜裏一樣鋪牀疊被,卻只好做個幹夫妻,搿抱着頑耍,你道如何?”

素臣暗暗驚異道:“此人真石兄也!峒母既託此夢,神猿又再三叮囑,要我不避嫌疑,想必是前定之數!爲國家大事,譬如在又全家中,與隨氏同宿,況且是個石女,只索行權的了!”因道:“令妹若果是石女,我願加倍出二十兩銀子。不在人面前,卻不許夫婦稱呼,我只叫他小娘子,他只叫我先生。”引五大喜道:“叫先生不好,叫你爺罷。若不是石女,情願退還你身價。只有指頭大一孔,是天留給他撒溺的,憑你驗看就是了。”午後到峒,把素臣引至一空野地方,只有三五家人家,依山而住,望着盡東邊一家入去。素臣看時,是一間門面,西壁支有爐竈,裏面三間房子,有兩間小披,當在中間客座,歇下擔子。引五進去,叫妻子藏氏出來,拉手相見,把招親之事說知。又悄悄的,把假圈套的說話告訴:“去與妹子說明,就好去通知鄰舍,報與頭人來主婚了。”藏氏道:“你也須知他的性情,這話怕有些難說!況且姑娘的事,鄰舍都知道的,怎假得來?”引五道:“這樣好客人,又是蘇州人,還辱沒了他?他有這銀子,便一家快活好過,你說我已應承,回不出的了。若說鄰舍,都怕着老太,敢來破我的法?再請來吃杯喜酒,便是沒事。”素臣暗忖:其妹性情,自必歪撇;此人呆實,膂力有限,怎衆人都怕着他?因道:“我有蘇貨在此,每家送四色禮,買他一買,何如?”引五道:“這更妙了!但白費掉了錢,也罷,他們沒有白受的理!”素臣因檢出花粉線之類,問是四家鄰舍,配合四分,同着引五,各家拜望,說知情節,並請晚間去吃喜酒。鄰舍都道:“這是喜事,又承送厚禮,只要你兩家情願,我們斷沒有說閒話的!”

拜罷回家,素臣又取出八色蘇貨道:“這送與大嫂的。”稱出二十兩銀子,“這是聘金。”另外又是五兩,令其買備花燭酒餚。引五喜得打跌,扯開闊嘴道:“茶還沒奉一杯,怎好受你重禮?花燭之費,該是我出,怎又費你的鈔?”素臣道:雖是假局,卻要與令妹同牀合被,怎還論得這許多!”引五歡喜收進。卻見藏氏哭喪着臉,附耳說道:“你且不要喜透了,這銀子禮物,還得不成哩!”引五吃驚道:“是怎麼說,好容易招着這樣富客人,難道罷了不成?”藏氏道:“我也知是個富客,巴不得結識他!誰知姑娘古怪,一口回絕,說是不肯做這沒廉恥的事!我也情急了,千說萬說,還下着大禮,才改過口兒,要問客人的姓,合着他夢裏的一個字,才與他同牀;合不着,便寧死不從!憑你怎樣勸說,都不肯聽,便怎麼處呢?”引五呆了一會道:“且與客人說去,合得着也未可知。”懶懶的走至中間,向素臣說知。素臣道:“這須請你令妹出來,當面講說。”引五到西邊一間,逼着玉兒出來。素臣暗忖:此女不特眉清目秀,更兼大貴之相;可惜生於此等所在,又是個石女,不能生育,貴從何來?因問玉兒:“有何夢兆?”玉兒道:“奴是夢着神人,吩咐的,要問先生尊姓,若對得來,纔可相從。”素臣道:“我說出姓來,小娘子只說對不着,也教我沒法!”玉兒道:“這個字,奴還認得,先生可寫在掌中,待奴說來便是。”素臣暗忖:這卻要用自己真姓的了;因取筆寫一“文”字在掌。玉兒道:“夢中神人吩咐奴兩句話,是遇着姓文的,方可同牀。”素臣吐舌道:“怎有這樣奇夢?”因放開手掌道:“小娘子請看,這不是‘文’字嗎?”玉兒方肯進去,梳頭裝束。引五夫妻方歡喜地,料理結親之事。外面鄰舍已同着頭人來查,引五慌忙接進,令素臣相見。頭人道:“好一個品格,你這妹夫招着了!這峒有半年多沒江南醫家進來,生意發財,自不消說。聞得還有蘇貨,可惜沒帶錢來。”素臣忙取出四包,送與頭人。頭人道:“怎好白受你的?停會原要派人來查,就叫我婆子來補價罷。你們纔回家事忙,我也還有別事,不擾你喜酒,等婆子來吃罷。”頭人去後,引五央着領舍,同去買備香燭紙馬,酒米魚肉等物。

藏氏央着鄰婦,裏外收拾,搬桌借凳,燒火打水等事。玉兒也顧不得靦腆,把素臣擔子收進房內,放出行李,鋪牀掛帳,自去料理。只空着素臣一人,沒處存坐,只得走出後門來,看那山勢。一步步的走上山岡,見樹林內都有老虎腳跡,暗忖:若早晚遇見,當爲除害!閒步一會,天色已黑,走下岡來,只聽得屋裏敲有鼓聲,又是喇叭吹響。進門看時,見是兩人,一吹啞喇叭,一敲寬皮鼓,鬧了片刻,便來與素臣拉手叫喜。一個便去桌上打疊神馬,揩抹桌凳;一個便在身邊,取出一條透油的圍裙,系在腰間,往披屋裏去上竈,不誆這兩個樂工,又兼着司禮、庖人兩樣名色,素臣暗自好笑。看那神馬是關公,默忖:關公昔日秉燭達旦;文白今日只可坐懷不亂了!少停,鄰舍男女俱齊,那廚子便催那掌禮道:“廚下都停當了,快去催一聲,把查奶奶請了來,就好拜堂哩。”那掌禮忙趕出門,不一會,跟了查媽進來,問:“那一位是新郎?”衆人指着素臣道:“此位便是。”查媽拉着手道:“好一表人材!多謝你的厚禮,卻忘帶銀錢,改日補價罷。”說罷,便問:“新娘在那屋裏?”鄰婦答應:“在這房裏。”查媽進去稱讚道:“好一對夫妻!怎峒裏有這等好姑娘,沒曾瞧見?”掌禮便供起神馬,點起香燭,廚子便搬出豬頭三牲,鄰婦便攙出玉兒,沒有紅氈,便把素臣一條毯子鋪好,掌禮便打起寬皮鼓,嘴裏帶喝着禮,廚子便吹起啞喇叭。素臣帶笑上毯,與玉兒拜神,化過紙馬,夫妻交拜,便簇擁入房,坐牀合巹。那掌禮手裏敲鼓,口裏一般念着吉利的話兒;那廚子把喇叭連掌三聲,忙忙的穿上油裙,往廚下去切割。衆人都出房,把門關上。查媽道:“你兩位休誤了吉時,停會進來討喜。”

素臣暗看玉兒,心裏着急。玉兒在身邊取出哥嫂預備的一方綠絹,遞與素臣。素臣接過,見絹上斑斑點點,染有新紅,藏在席下,方纔放心。大家把衣服解散,素臣見竹笆疏漏,恐被人看破,把帳子放下,將腳收起,坐在牀上。玉兒會意,亦縮腳上牀。等了一會,只聽喇叭三聲,咚咚的鼓響,衆人推門而入。兩人方跨下牀,裹扣衣服,查媽上前討喜。素臣在席下翻出,查媽看了又看,半晌方稱恭喜,遞與衆男婦看了,一齊叫喜,重複遞還素臣,簇擁着出去坐席。鄰舍女人來了四個,並查媽、玉兒姑娘七人一席,在中間屋裏吃酒。外面門屋裏,四個男鄰及廚子、掌禮、素臣、引五八人一席。席散,各男人辭去。查媽仍要監看素臣、玉兒上牀,素臣道:“奶奶們在此,怎好赤身露體?”查媽道:“到明年,一峒子人都要精赤哩!我還要看你們做了親纔去。”素臣道:“方纔已做過親了。”查媽道:“那不過取喜,只算下得一封戰書。這會子要看那獨眼將軍大戰紅蓮宮主哩!素臣、玉兒及引五夫妻一齊着急。鄰舍女人幫襯道:“先生是蘇州人,臉重害羞,只教他夫妻上牀,搿在一處罷。”查媽道:“即是先生害羞,也就是這樣,再作道理。”素臣、玉兒只好遮遮掩掩的,把衣褲褪下,鑽入被中,摟抱而睡。查媽一手執燭,一手揭開上身單被。衆人齊聲喝采道:“大姑娘雖白,還是呆白。怎如這先生白的好看?”查媽道:“這先生的奶,比姑娘大了許多。姑娘說是十九歲了,怎麼沒發身?男兒奶大爲丞相,這先生必有發跡日子。罷了,看他夫妻都覺訕訕的,咱們都出去罷。”於是一鬨而散。素臣傍着玉兒只覺滿懷涼氣;暗忖:石女不過下邊不同,怎連渾身都像石頭一般?幸是鄰舍們都勸了幾杯酒,得這涼氣,反覺爽快,漸漸的落睡去。玉兒被素臣陽氣一蒸,滿身溫暖,快活無比,偎在素臣懷中,也便沉睡去了。次日清晨,衆鄰舍男女俱來叫喜,素臣酬應過去。仍出後門,上了山岡,隨意而走。走有三五里,地勢漸平,周圍審視,見一條山峯拖去,竟是在天闕山最高峯上所見之龍爪,心中大喜。因相度地勢,定了一個所在,拔出寶刀,將泥發掘。浮面一層,土俱雜色,掘至三尺,土色漸紫,光而且潤;暗忖:此爲龍脈無疑!因復身回家,吃過早飯,把引五領去,設辭哄他道:“我方纔閒步至此,見一白鼠鑽入地去,我用力挖了一會,沒曾掘着。白鼠財神所變,必有藏銀在此左右。你可從此處起,至此處止,把這條峯掘深一丈,掘闊一丈,掘長五尺。如得有藏銀,和你均分;如無藏銀,送你十兩銀子工錢,何如?”引五喜道:“這峯是無主荒山,沒人管帳;掘着藏銀,合你都做財主;掘不着,也有十兩銀子。估量這峯,費我十多天工夫罷了,不比打鐵強遠嗎?依你,依你!”慌忙回家,拿了畚鍤鋤耙,就從那一日挖動不提。到夜來,玉兒道:“奴自小身涼,沒些暖氣;自從昨夜睡在爺的懷裏,就暖和起來,滿身骨節中都覺快暢,纔是這樣逼近着爺。”素臣亦覺玉兒涼氣比昨日減些,因問道:“你昨日說神人吩咐你兩句話,卻只說得一句,那一句又是甚話?”

玉兒卻不肯說,素臣暗忖:必有難說之處,且與他熱落幾日,再探問他。因復沉沉而睡。玉兒緊搿素臣,更覺渾身滾熱,連稱有趣。復輕輕的把素臣之手先摩胸乳,次摩臍腹,次摩牝戶,更覺渾身快暢,遍體酥麻,口裏不住叫,咿呀阿唷低聲叫喚,直到素臣翻動,方纔放手。次日,素臣起去,藏氏忙趕入房,就把手去摸玉兒牝戶。玉兒驚醒,推開道:“嫂嫂怎這樣羅唣。”藏氏道:“好奇怪,竟有假的!你怎麼知道查奶奶來聽房,做出那許多聲氣,把人都要磣死?”

玉兒失驚道:“真個查奶奶來聽房嗎,怎不通一個風兒?”藏氏道:“他也許你通氣?聽得他都動了火,說這先生好本事,不知要弄到多咱才歇手哩。”玉兒道:“奴卻不是假作,不知怎樣,經着他的手,便是快活。你知道,我是冰涼的身子,如今和他睡了兩夜,就溫了許多。可是奇事嗎?”藏氏看着玉兒胸前道:“不特溫和,連皮色都不十分呆白,這兩乳都生點子柄起來了,真是怪事。查奶奶疑心那喜是假,故來聽房。聽房以後,他纔信了,說喜也是真的哩。”素臣因是三朝,不便到赤身峒去,日裏往峯上去看引五挖掘,到晚,與引五及玉兒說道:“我受關大戶之託,要往赤身峒去訪查他一個親人;我明日午後便去,論不得日子。老五,你每日自去掘峯,不要懈怠。”次日午後,素臣竟往赤身峒來,走有五六十里,天色已黑,即取出宵光珠照亮,望着峒後那株高樹,爬山越嶺,竟到樹下。看那樹下身,周圍一二丈,高一二十丈,無半點枝柯皮靨,不能上去。

盤上別棵樹去,雖拉得着大樹的枝葉,卻甚軟弱,離本身甚遠,難以用力。因在四面抄看,竟有十餘里周徑,南北無門,只東西有兩門出入。東門外兩山夾路,亦如彌、葵花形勢。連夜回家,買備兩條大繩,令引五打了四個大鉤,兩隻大釘,因是久歇爐火的,買煤置炭,俱有耽擱。是夜,仍宿在家。玉兒獨睡一宵,覺得滿牀清冷,翻來覆去,臥不貼席。此夜復得暖玉在懷,百般憐愛,萬種溫存。因怕有人聽房,熬着快活,不放出聲。

素臣次日仍往赤身峒後,把四鉤縛在兩繩兩頭,看準了一株樹枝,用力把一鉤擲過,扯直了繩,恰好鉤牢,兩手攀繩,盤將上去。上了這枝,便不須鉤繩,左穿右踏,直至樹身盡處,果見一穴,黑洞洞的不知深淺。因取寶珠系額,用鉤勾住穴口,將鉤繩放入,攀掛而下,直至樹根,又旁行百十餘步,果見上有穴口,知是眢井。兩手執釘,如爬城一般,頃刻而上。走出井外一看,是一個小小園亭光景,井上蓋着小亭,亭上額着“風井”二字。暗忖:是樹中貫出之風了。對面一座大亭,亭額“雲牀”二字。看亭內有五架楠木刻成、似牀非牀的仰榻,中間架着石臺,四邊花木池石,無不具備,一曲牆腳邊,無數屍骸堆着。尋路入內,見有一帶石巷,兩邊雕刻着赤身男女擁抱交合各種把勢,踏着機關,渾身俱動,滿巷皆活春宮也!彎彎曲曲的,走有百十步,便是三間空殿,門闥洞開,東西俱有房屋。先至東邊一院,越牆而進,是三間大房,窗戶俱開,一片鼾聲,裏間榻上,睡有兩人,一男一女,渾身肉鱗,身長丈餘,鬚髮皓白;暗忖:此必老毒蟒也!細看其貌,儼如龍形。四面廊下,躺着些赤身女人。跳出牆來,再往東去,只有從房。復折身轉西,越過牆去,見七間一帶長房,中有大石榻,榻前也懸着一顆夜光珠,滿屋照亮。榻上整整排着五男五女,順頭而睡。素臣大着膽,舉步上前,那榻前的珠光,便淡將下去。到得榻邊,光便消滅,只有素臣額上珠光,愈加燦爛。素臣細看,有仰睡的,有側睡的,有摟抱而睡的,一男一女,相間排臥。男長一丈,女約九尺,滿身肉鱗,略似龍形,不如老毒蟒之儼然龍相矣。十毒蟒之面,上部俱似其父母,下部便短了許多。周身密看,只有陰陽兩竅,糞門臍乳眼耳口鼻各竅俱無,鱗甲掩蓋,喉下逆鱗徑寸,與順鱗分界之處。露出紅肉數分,其餘更無空隙之處。忽見一毒蟒手足翻動,慌忙跑出,回看榻前懸珠,光復明亮。暗忖:同一夜光,而受制如此;老蚌所贈,真神物也!越牆出來,再往外去,是五間大殿,殿外一座石門,四面無槽,亦無罅縫,不知如何開合。因飛身上房,周圍看視,並無出路,是一個天生石洞。

此時天已漸明,見東邊石罅中微漏天光,因急回舊路,至井邊,用鉤勾住井欄,盤落井底,將繩激起,鉤落井中,收在身邊。復至樹中,扳繩而上,把鉤繩寶珠,一併收起,揀着枝葉最密之所,藏伏在內。太陽一出,只除了內峒,其外峒房屋田園,歷歷俱見。周圍審視,見西邊一處,俱圈着猛獸,養着馬匹。東邊一處,俱是倉廒草場。各峒民開門出入,男女都是赤身,又見有無數人,手執旗幟軍器,腰掛弓箭,俱向北而來,仔細看去,見額上勒着銀箍,鼻孔穿有五個金環,項上套有銀圈,腰內束有黃色絲絛者,似系第一等人。額上勒銅箍,鼻孔穿三金環,項套銅圈,腰束青絲絛者,似系第二等人。其下俱系額勒鐵箍,鼻孔穿一銀環,項無圈套,腰束白色絲絛。看那旗幟,只有黃白青黑,獨無紅色。走進北首宮殿中去,便不看見;候了一會,見進去的都紛紛出來。炮聲起處,一隊一隊的望西而行,臨末,便是五毒蟒夫婦,一色的額勒金環,鼻穿九個金環,項套金圈,腰束金線絲絛,後面一隊男女擁着,往西邊一座將臺上來。大纛旗麾動,放炮起鼓,吹動海螺,兩邊一字排長,對面互射。有射折了箭的,有射了不進的,有射了進去的。每人射過五箭,旗復麾動,復放炮,起鼓,吹螺,各用長槍對戳。有戳折了槍柄的,有戳不進的,有戳了進去的。每人戳過五槍,復麾旗,放炮,起鼓,吹螺,各用大刀互斫。有斫缺刀鋒的,有斫不進的,有斫了進去的。每人斫過五刀,便把那射折箭、戳折槍柄、斫缺刀鋒的,捆打;其被射、被戳、被斫的,都賞給銀牌;被傷之人,俱用烙鐵烙其傷口;看那戳斫不進的人,渾身俱是烙痕。傷口烙過,然後操演猛獸,虎豹象兕,都依着金鼓進退搏噬,卻不相傷害。人與獸馴,獸與人習,馬見諸獸亦不駭避。臺側一羣囚犯,卸去鎖械,穿上衣甲,執持刀槍,逼與獸鬥,便被猛獸吞噬,不留一個。人獸演完,五毒蟒夫婦對射、對戳,對斫,不論頭頸腰腹陽物陰戶,俱如生鐵一般,槍箭刀鋒,只湊得一片聲怪響,休想傷損絲毫!戳斫已畢,歸位而坐。第一等人便環跪於地,捧觴上壽。飲宴既畢,見有一人帶着十男十女上來,五男毒蟒便去摸那女人牝戶,五女毒蟒便去攥捏男人陽物,選中了五男五女,把那十個發還,隨即放炮,起身回宮。那選中的五男五女,便跟在毒蟒背後,簇擁而進。素臣看完,盤入樹根歇息,取出乾糧飽餐。正吃時,忽見遠遠的有些光亮,尋些亮處看時,微見有鳳仙花影,上前諦視,卻是樹根裂縫中所見。因用刀刮削成一條空縫,仔細一看,竟是風井邊花砌,正對着雲牀,一面只見幾個女人,搬出酒餚,擺在石臺之上。須臾,毒蟒夫婦,領着選中的五男五女進來,圍着石臺坐下,歡呼飲酒,猜枚行令。一個男毒蟒猜着,便抱一個女人,放在雲牀上去。五座雲牀都有機關,這女人一壓上去,兩邊龍爪施展,便把那女人兩腿分開,高高架起。素臣才明“雲牀”二字之意。毒蟒把陽物抵進,女人便是哀哭;一經抽送,哭聲愈高。九毒蟒看着,喜笑一會。又一男毒蟒猜着,也抱一女人上牀。須臾,又一女蟒猜着,便抱着個男人,卻自己仰睡上去,龍爪架開兩腿,扳着男人腰股盡力弄聳。那兩個女人,都哭得聲息俱無,血流滿股;男毒蟒兀自抽送不止。女毒蟒弄了一會,忽地把兩手抵牀,將身騰空,龍爪便自放開;立將起來,推倒男人,提起兩腿倒撞過來,用力一撕,直撕破心坎邊去;腹中腸臟,血淋淋的都滾將出來。素臣又怒又嚇,頭髮根根直豎!正是:

選來已是男?毒,撕去方知女夜叉。

總評:

物壽皆靈,而止知其數不知其理,惟聖人則理俱晰,此千古不刊之論。有千歲之物,無千歲之人,故李聃、彭籤皆止數百歲。神猿就見聞所及,故但舉李意等,而不遠及聃、籤。素臣雲“物之有知,人不如也”,其斯爲神猿也歟?

於龍生、飛娘、立娘、以神外,復招一干珠,見僧道而外,即非類之種,無不可與爲,緣以深著老佛之惡。而龍生等未及其父,幹珠則並及其母,是物類亦可爲緣矣。更進一層之法。

挖斷龍爪一論,似涉堪輿家言。然孟子曰:“天時不如地利”。《詩》雲:“相其陰陽,觀其流泉”。古之人有行之者,將難爲腐德道耳。神猿吐舌,亦有此見,此地英雄所見略同。

神猿指出眢井,伏後入峒、破峒之脈,有功於素臣者不小。

素臣欲仿鍾會、鄧艾故事,神遊即請當奇兵之任;亦是英雄所見略同。開星大喜,願助正兵之力,直可與素臣、神猿之未,更設一座。

引五愛財如命,而玉兒獨不愛財,古怪如此,文字便有起落,不至平塌。虞舜傲象,柳下盜跖,同氣者不同性,正復何害!

苗峒平民婚姻風景,只吹啞喇叭、敲寬皮鼓,二人便形容已盡,真是寫生神手!

神馬用關公,妙極!若供五通、山郎、峒母等像,拜不可,不拜不可,使費幾許周折;不獨關合坐懷之事已也。

石女但不能與人交合,非身冷如石乃爲石女也。此獨寫成一純陰之體,以待素臣之純陽。覺世上所謂石女,皆作其石;惟此玉兒,乃不愧石女之目,文人遊戲,絕大神通!

查媽疑喜是假,潛至聽房,其事必破;而能動火,豈非大奇!尤妙在藏氏入房即摸玉兒牝戶。藏氏且然,況查媽乎?喜也是真,一疑,則無不可疑;一信,則無不信矣。吾知其腕中有鬼,筆上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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