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臣走了幾步,想起宵光珠來,丟下火把,取出宵光,因有穿的現成線兒,就把來結在巾上;故此照耀如同白日。素臣身隱珠下,羊化等不能望見,故此吃驚。兩人定睛細看,才見圓爍爍一團白光往前滾走,想起峒元之言,果是不錯。兩人驚疑一會,直至望不見白光,方始回去。素臣雖是問明路數,卻走不數十里,轉折太多,竟不清楚起來。暗想:若走差了,反要耽擱,不如等天明瞭再走。因見東方月已推出,便把宵光收起,坐在一棵大樹下打盹。坐了一會,聽見有人說話,張眼看時,見有兩人挑着大筐而來,到了樹下,也歇擔而坐,問素臣何往。素臣道:“要到榆莢峒去。”兩人道:“我們是回葵花峒的,卻要從榆莢峒經過,不如結伴同行,一路講講說說,更趕得路出。”素臣大喜,問其姓名,擔內甚貨。年長的答道:“我姓尹名德進,這是我兄弟尹德通,擔內是買的幾隻鍋子。”素臣更喜,因自道:“江南醫生吳玉函。”德進道:“醫生是峒裏極行的。”
素臣問二人貴處,德進道:“我們是本省土著,祖父有幾代在峒裏做生意,就住在峒裏了。”講說一會,大家起身,走到天亮,才走得一二里。一路打尖宿店,素臣賠幾個錢,添買些酒菜,把兩人都喜歡了。
次日早起,德進道:“今日過關,你雖沒貨物,也要給他一錢銀子,他看也不看,就放你過去;若少了些,他就搜查得你不耐煩。我們這鍋是禁物,定要出三錢銀;不然,他就說要報官,不怕你不送給他!”素臣聽說,忙稱好一錢銀子。走了一二十里,已經到關,兵役要來開箱,素臣遞那包兒過去。兵役開看,是十足紋銀,口便拉開;把戥子一約,又直豁起來,不覺大喜道:“你這先生生定是發財的人!請喝碗涼茶去。”素臣辭謝。兵役道:“也罷,趁着早涼好趕道兒,發了財轉來,留你吃茶罷。”德進弟兄是相熟的,接過銀子稱了一稱道:“你們慣是促恰的,銀子又潮,戥兒又不足;你只學這位先生,大人大量,就包管你大發財哩!”素臣暗忖:銀錢之妙如此!過了關去,走了四五十里,就是榆莢峒。德進道:“我們要分手了,這便是榆莢峒,你投往那家去,改日好來看你。”素臣道:“我是頭次進峒,只要行得通去,原不揀定那一峒。”德進道:“自這峒過去,還有四峒,都是小所在,賺不出錢來的;直到我們住的葵花峒,方是有名目的大峒,最行這一道的。一路承你盛情,沒有補得,不如先到我們峒裏,發起利市,夜晚就宿在我家。我們峒裏,又沒峒主,只有四大戶管事,不捉公稅,不點峒卯,自在得許多!”素臣聽說沒有峒主,心便肯了一半;暗忖:這兩人名姓,巧合着引線;且在他家落腳,熟習些規矩,再往前去不遲。因道:“我此番初出來,只圖主顧,不索謝意。”德進笑道:“若沒謝意,不把盤纏飯食都白賠了!只要不甚計論,醫得好病,就叫得動人!”素臣隨與二人說定,竟望葵花峒而來。經過了桃花峒、葡萄峒、椿樹峒、回頭峒,纔到了葵花峒。素臣看那形勢,自榆莢一帶,俱是散局;到回頭峒,纔有收束;一進這葵花峒,山勢層層包裹,中間開着羊腸一線。暗忖:若此地設兵置伏,真有一夫當關之勢!便定了主意,要在此處得一個把柄。進了峒去,德進把素臣引到一個鍋鋪裏來。鋪裏走出一個三十歲上下、半村半俏女人,來接挑德進之擔。裏面又跑出一個二十多歲、白白淨淨的女人,接挑德通之擔。德進便接着素臣擔子,挑進店中。德通便吩咐:“快些燒水出來,揩試身上,再取涼茶來喝。”德進便向那兩個女人道:“這是蘇州先生,醫道極通的。一路承他盛情,故此接他來家。你們都來見了禮,以後要茶要水,須要留心!”因向素臣道:“這是拙妻巴氏,這是弟婦丙氏。”素臣聽着,更是喜歡,巴氏、丙氏忙走向前,來拉素臣雙手;素臣嚇得倒退。巴氏們登時變臉,都不快活。德進道:“這位客人是極和氣,極四海的;初次進峒,不懂我們峒裏的規矩,你們休錯怪了他!”因向素臣道:“我們峒裏規矩,不比外邊,我家還是民戶,只與客人們拉手搭肩,親熱不過,才捧捧臉兒。若是峒種,親熱起來,還要抱着腰兒,把嘴?着你的臉兒,不特不好退縮,都要照樣回禮。若不回禮,就是嫌着他醃,疑心他不正氣,怕污邪了你了,他肯受嗎?”
素臣唯唯。德通便去擺設鍋子,德進便挑着藥箱,把素臣領進一間側房,安有現成牀鋪。巴氏提進一桶水,一個腳盆,素臣只得裝着笑臉,忙用手去接過。巴氏道:“客人這會子就在行了!若是呆呆的板發了面孔,誰來奉承你呢!”
素臣暗自嗟嘆。關上房門,洗完了澡,把水掇出倒掉,將盆桶都放在房外。丙氏送進一壺茶來,素臣連忙去接,也是笑臉相迎。丙氏歡天喜地,向巴氏道:“畢竟是蘇州人,一說就轉的!”素臣揀出幾朵絨花、幾匣杭粉、兩幅灑繡、兩條汗巾,分作兩分,送與巴氏、丙氏,喜得兩人屁都要笑將出來。卻假作推辭道:“先生纔到,我們還沒接風,怎好受你這厚禮?”德進弟兄也趕來辭謝。素臣道:“住在尊府,全憑奶奶們照看;些微土儀,若不肯受,便是嫌輕了!”
四人謝了又謝,收將進去。累這兩個婦人,翻來覆去,看一個不耐煩。德進在窗外喊道:“客人到了家,該燒鍋做飯,怎躲在屋裏不出來了?我已宰下一隻雞,好好的煮起來,罐子裏雞蛋,拿出幾個同煮,我買豆芽子、粉條兒去了。”巴氏道:“我們真沒正經,快些去收拾罷,不要餓壞了先生!”丙氏道:“本等他這絨花灑繡,真像活的一般,只顧貪看,就忘了正事!大姆,你去燒火,我拿米去淘也。”素臣吃飯之後,掛着掛招,街坊上都知道尹家到了一位江南醫生。德進兄弟覆沒口子的說:“這吳先生是個名醫,前峒的人都說他是吳半仙哩!”
次日,素臣起身,剛梳洗過,見一人慌張而來,向德通耳語。
德通道:“既是死馬當活馬醫,且和吳先生說一聲看。”那人便問素臣說知來意,卻是他妻子生產,血暈而死,請素臣一視,看有救無救。素臣問其姓名住址,卻住在斜對門,姓遲,名一佛。素臣整頓衣冠,一佛便揹着藥箱,德進兄弟都跟着過去。進房看時,見牀上躺臥一人,已將白紙蓋面,地下焚化着紙灰。德進兄弟滿臉失色,怕素臣埋怨,青龍頭上討這般利市。素臣卻毫不爲意,揭開蓋紙,看清面色,將手在死人心口摸了一摸,將兩手把脈按了一按,問:“可有醋炭?”一佛忙答道:“有。”素臣令多潑醋炭,在地上捧起一把紙灰,說:“把童便調服,便可得生。”德進兄弟及擠在房裏多人,都不肯信。裏邊卻已燒出火炭,並一大碗釅醋,素臣接過,分幾次潑入炭裏,登時醋氣迷漫。一佛取到童便,調好紙灰,灌下不多一會,喉中?的一聲,腹內響動,流出許多血水,眼便睜開,說一聲:“我要湯吃。”喜得一佛涕淚俱下。滿房人都嚇呆了,說:“這先生哪裏是半仙,竟是活跳的仙人哩!”素臣令一佛:“再取童便與服,今日且莫與飲食,但以童便灌之,明日便可與稀粥調養矣。”自此一症傳揚開去,求醫者絡繹不絕。素臣醫理本精,手到病除,便把一峒之人,俱行叫應,不特平等人家,連四大戶家苗丁僕婦,凡有疾病,亦俱延請醫治,真個其門如市。一日,醫病而回,走至一家門首,一個女人看見素臣,呆一呆,便待縮身進去。怎苗峒中有此等骨相女人?因走上一步問:“府上尊姓?因何見了醫生,似有驚苦之意?”
那女人拭着眼淚,說道:“家裏現有病人,因見招牌,知道先生是不索謝意的,卻連購藥的錢也沒有,故此悲淚。”素臣道:“依奶奶這般說,難道坐視不救?若果可治,這藥錢在醫生身上,等病人好了還我就是。”那女人道:“是我丈夫患病,像鬼迷的,總不言語,又不進湯水,有五七日了。先生若肯賒藥,就請進去一看。”
素臣跟那女人進房,只見壁上掛着一張彈弓,一杆火槍;暗忖:不是兵丁,定是獵戶。因放下藥箱,走到牀前,看那漢子,直挺挺的睡在牀上,兩眼直視,知是中惡着邪。因在身邊掏出銀瓶,討了香爐火種,下了帳子,撥些安息,在爐燒將起來。素臣坐在帳中,看那眼睛漸漸有些活動;不一會,打起嚏來,一連幾個噴嚏;下面連珠的放出臭屁,若沒有香氣解着,就不可當。停了一會,屁才住響,忽的噯着口氣,喊一聲:“悶死我也!”素臣大喜。帳外女人謝天謝地的歡喜。那漢看着素臣問道:“這位可是郎中先生?”牀下女人答應道:“你過去五六日了,沒一個錢,請人醫治。今日青天裏掉下這位先生,說是肯賒藥,誰知就救了你的性命!”那漢道:“先生尊姓?”素臣道:“你且不要說話,養一養神。這香是返魂香,你這病已大半去了,我替你添上些香,明日來下一帖藥,包管三兩日內,就可起牀。”因又撥些香在爐內,走出帳來,把香瓶收放袋內。順手帶出五兩一錠銀子,挑起擔子要走。那女人道:“多謝先生救命,要燒一杯茶也不能夠,怎麼好呢?”素臣道:“不必。”一面往外走,一面把袖子一灑,落出銀錠,連忙出門,如飛而去。女人看着素臣袖中落出甚物,拾起看時,卻是一錠銀子,慌忙出來喊叫。素臣只做不聽見,洋洋的走掉了。
素臣夜中想起:那女人說沒錢贖藥,連茶也不能燒,那光景也像餓了兩日的,話都說不響,卻能財上分明,拾銀還主;比着這裏妯娌兩個貪財心性,真天淵之隔了!那漢子相貌,先是變了色的,後來又被香菸蒙着,看不仔細,骨格卻甚聳秀;這等人很該賙濟他。他若不肯動我原銀,女人固要餓壞,男人病退,沒有粥飯調養,如何得好?次日起來,在箱內撮一劑安神定魄的藥,糴了五升米,買了一捆竹條木片,急急的趕到那裏。那女人因喊素臣不轉,與丈夫說知,那漢道:“他說明日還來,交明他便了。”於是素臣一到,女人就把銀子送還,素臣因便收起。把藥放在桌上,取出柴米並身邊穿好的三百錢,說道:“病人好起來,全靠粥飯調養。昨日奶奶說沒錢購藥,想來柴米也不便的了;故此代買柴米,先應一應用。”女人道:“雖感激先生盛情,卻沒有這道理,待我向丈夫說知,憑他主意便了。”於是領着素臣進房,述與那漢知道。那漢掙坐在牀,說道:“恩人,我與你並無一面,如何既救我命,又贈我柴米錢文?不瞞恩人說,房下已兩三日斷了飲食,只得叨領,以圖後報!”那女人見丈夫受了,方謝了一聲,把桌上之藥及柴米錢文收進,忙忙的打水燒鍋去了。素臣坐在牀沿,一手診脈,一眼看他相貌,骨格雖然岸異,眉目卻甚靈秀,像是在那裏見過,卻想不起來。診完了脈,說道:“吾兄病已去矣,把現贖之藥吃下,安一安神,以後便只須飲食調理,就可霍然矣!”那漢低頭致謝,因各問姓名籍貫。素臣說是吳江吳玉函,那漢說是豐城沈雲北。素臣忽然想起,問:“沈兄因何事挈眷至此?”那漢道:“小可祖父原是儒家,幼年誤傷人命,流配思恩爲民。因南昌縣頓長公,也是爲着屈事流配至廣,將女兒招我爲婿,輾轉遷移,來到此峒。”素臣急問:沈兄乳名可是輪哥?可有一妹乳名靈姐?”雲北失驚道:“恩人怎知道我兄妹的乳名?”素臣大喜道:“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令妹賣入未府,取名素娥,乃我第二房之妾。去歲出門時,才說出兩人乳名,託我留心訪你,不想得遇於此苗峒之中,真奇逢也!”因把自己真名姓、履歷,及在未家養病得娶素娥之事說知。雲北喜得鼻涕眼淚,一齊都出,忙叫頓氏出來拜見,說:“這就是平日常和你說的文忠臣老爺,就是你姑娘的夫主,可不快活死人也!”頓氏問知備細,喜透天門,手抱胸膛,連福四福。素臣作揖相還。復問雲北作何生理,因何得病,雲北道:“小人靠着些膂力,打獵爲生。誰知初九日一早,進後山去打鹿,一槍發去,鹿便繞樹逃去,卻打着了一棵神樹,登時惡發,急跑到家,躺上牀去,就不省人事。若不遇文爺,此命休矣!且請問文爺,因何事扮着醫生,來到此峒?”素臣把要剿除岑?,親往赤身峒之事,述了一遍。雲北蹙額道:“毒蟒大王兇狠無比,文爺若進他峒去,如飛蛾投火,豈不枉送性命!況那峒中暑熱非常,不至九月,亦斷不可去。”頓氏託茶出來,素臣一面吃茶,一面把自己頗有膂力,及得寶珠不怕暑熱之事說知。雲北道:“怪道這樣暑天,穿着幾層衣服,沒一點汗兒!如今現寓何處?可快搬來,暢敘幾日,再作計較。”素臣道:“你神氣未復,說話太多了!等煎上藥來吃下,閉一閉眼。我去取了行李就來。”
當即趕回鍋店,向德進等說知緣故。德進等夫妻如失去父母一般,難捨難分。巴氏、丙氏拉手苦留。素臣在袖內取出那錠銀子,遞與德進道:“在府打攪,這銀聊作飯食之費。去是定要去的,已經許了舍親,失不得信。”德進道:“即是必要搬去,也不好強留。這銀卻斷不敢受,有幾日工夫,要這許多飯銀!”素臣道:“兄若不受,就留下與兩位奶奶買果子吃罷。”德進情知留不住,又捨不得這錠大銀,因轉遞與巴氏道:“既是先生賞給你們,不好替你們推辭,快些磕頭罷。”巴氏、丙氏真個磕頭不迭,哭泣不止。素臣道:“蒙兩位如此錯愛,我雖搬去,日常必來看望,不必傷感。”巴氏、丙氏俱道:“先生務必常來,倘那裏住得不慣,千萬仍到我家,自必加倍用心伏侍。”素臣隨口應諾。捆好鋪陳,德進掮起道:“我送先生去,認得了門戶,好來看望。”巴氏送上涼茶,丙氏又遞上檳榔,兩人眼淚汪汪,望不見了素臣才進去。
素臣走到雲北門首,接過鋪蓋,讓德進先走,說:“就是這家。”
德進噦了一聲道:“先生,不是得罪你令親!這是出名的沈呆鳥,夫妻一對呆,如何投奔他起來?還是到我家去,便宜多哩?”素臣道:“是親眷,也論不得了!”德進道:“我不送你進去了,怕受他的冷淡!先生若住不慣,千萬到我家來。”再四叮囑而去。素臣提着鋪蓋進來,頓氏忙出相叫,候素臣放在地下,方提向裏邊去。素臣暗忖:這纔是做婦女的道理,反以爲呆;真所謂狂者以不狂爲狂也!跨進房去,雲北大喜,相叫道:“方纔說半日話,卻忘了要緊的,府上太老爺、老太太在堂?有幾位側室?舍妹可相安?曾否生有男女?”頓氏也來探聽。素臣把父亡母在,素娥上得母妻歡心,下與兩妾和好,已生一子名鵬述知。夫妻二人聽了,更是歡喜。頓氏道:“我丈夫時常想起姑娘,便出眼淚,說同胞只兩個人,卻天南地北,音信不通。那知得嫁文爺,是天下聞名的忠臣,又救了他哥子的性命!”雲北道:“房下不知文爺搬來,煮了一鍋粥,怎好褻瀆?屈文爺去買斤面來,搗些蒜泥,冷拌着吃罷。”素臣道:“有一年多沒吃粥,正想着他哩。我去買點子小菜來就是。”因走到竈下,取了傢伙。看自己的鋪陳,已鋪好在側邊一間房裏,地下掃得乾乾淨淨。暗忖:如此女人,有何呆處?出外買了醬姜瓜蒜回來,頓氏做好小菜,掇出稀飯,素臣便一碗一碗舀吃。頓氏就在牀後竹篷外吃粥。兩邊吃粥的聲響,甚是鬧熱,把雲北聽動了火,問頓氏討吃。頓氏道:“你病才退,剛吃了藥,只怕使不得!”素臣道:“沈兄自量肚裏覺餓,聞得粥香,便可少吃,只不要吃飽。”雲北道:“肚裏也覺餓,鼻裏也聞得粥香;再聽着你兩人一前一後,吃那粥的響聲熱鬧不過,竟似有饞蟲,要鑽出喉管來哩!”素臣喜道:“此胃氣大開之故也。大嫂快些舀粥他吃。”頓氏聽說吃得粥,歡喜非常,忙舀一碗,遞給雲北。雲北吃一口,贊一口道:“奇怪,奇怪!怎今日這粥異樣好吃?”素臣也極口稱讚。頓氏道:“文爺說一年沒吃着粥,奴是三日不進湯水,丈夫是七日不吃東西,故把粥都覺得好吃了;其實與平時的粥一樣,沒甚奇怪哩。”素臣大笑而起,走上街去,糴了一石米,領了幾擔木柴,換了幾千文錢,買了些飯菜油鹽醬醋之類,一陣風挑回家來。弄得頓氏沒了主意,第一是沒傢伙貯這一石米;只得把一個澡盆,湊着那盛米的一個破桶,裝不盡的,連鉢頭面盆都盛起來,才裝盡了那一石之米。雲北道;“叨在至親,也謝不得許多,總俟起牀,多磕幾個頭罷。”
如此兩日,雲北病已痊癒,與頓氏打算,要替素臣接風。一早起身,買下魚肉雞腐等物,候素臣梳洗過了,夫婦二人入房叩謝,素臣拉扯不及,同拜起來。雲北道:“方纔到夥計家去,要回他些野味,說後山出了神虎,幾日不敢去打獵。小人病後無力,文爺說膂力過人,若能打得殺虎,不特得了虎皮、虎骨,虎肉醃起來,可當糧飯,又與民除了一害,小人們衣食飯碗,也不至斷絕。”素臣道:“若只一兩隻猛虎,還不在心上,今日就領我去,替你拿來。”雲北大喜道:“路遠些,明日起早,飽餐而去罷。”頓氏手忙腳亂,收拾起來,讓素臣上坐,雲北側陪,醉飽而罷。次日,素臣一早梳洗,不見雲北提起殺虎之事,走到竈下,又不見煮飯,心裏疑惑,只得開口道:“昨日沈兄約去殺虎,怎不早些煮飯?”雲北道:“昨日一時高興說了出來,後便懊悔,想文父既是秀才出身,即有膂力,也是有限的,怎見得猛虎的面?又被妻子埋冤,說蒙文爺救了性命,贈送銀錢,我們並沒報答,怎反弄這件險事來做孝敬?倘有一長兩短,不特恩將仇報,叫姑娘一世倚靠何人!小的聽他那一番話,兜頭如被冷水直淋,把昨日的火性都消滅了!”素臣笑道:“你休小覷了秀才!我從實告訴你罷!”因把生平之事,略說幾件,問可見得虎面。
雲北嚇得目定口呆。頓氏道:“這是文爺和你說頑話,天下哪有這等人,不成了四大金剛、哪吒三太子嗎?”素臣笑問雲北:“有若干膂力?”雲北道:“小人約摸有三五百斤笨力。”素臣道:“你試把我這臂膊屈一屈,看可屈得轉;把我這腳扳一扳,看可扳得開?”雲北呆看素臣,說道:“真是金剛嗎?還是和我說着頑話?”因用力來屈素臣之臂,把吃奶的力氣都使盡了,休想動得分毫!頓氏着急道:“快歇了手罷,看你頸裏的紅筋根根扛起,你病纔好,倘若反覆起來,怎麼處呢?”雲北方始信服。忙叫頓氏煮飯,兩人吃飽,同奔後山,登高下低,走有一二十里。忽然一陣旋風,滿山樹木,就如草繩一般,着地亂舞,撲着鼻孔,那一股腥氣,直透腦門。回頭看時,雲北已倒在地,火槍丟棄一邊,山頭上一隻猛虎,直奔下來。素臣仍往前進,堪堪至近,拔出寶刀,大喝一聲,一刀斫下。忽見那虎披着一頭黑髮,宛如白家閣上夢中所見,心裏一驚,刀便凝住,那虎被喝,已掣轉身,得脫刀鋒,便如騰雲駕霧一般,飛逃而去。素臣眼看那虎跳過幾十重山岡,約摸有數十里光景,望不見蹤影,方纔回步。卻見山旁豎着一個石碑,碑上刻着“彌鎖鑰”四字。暗忖:字是虎披髮之形,必有緣故;卻想不出四字之義。收刀入鞘,獨立沉吟。正是:
兇應滅處碑呈象,功要成時夢獨靈。
總評:
尹德通、引得通也。尹德進,引得進也。巴者,把也。丙者,柄也。巴氏、丙氏,言把柄也。素臣要在此處得一把柄,四大戶歸心,非把柄而何?固非妄上名義者可比。
八色禮,便喜得屁出;五兩銀,便磕頭不迭,豈特苗婆愛財方肯如是?衣冠中類此者極多!財之一字,其權大矣。彼一擲百萬者,亦獨何心哉?
出雲北夫妻,離奇突兀,令人意想不到。
巴氏、丙氏拉手磕頭,頓氏獨抱胸還福;巴氏、丙氏見財即受,頓氏獨拾銀還主。豈特巴氏、丙氏,合峒之人,無不貪財,無不喪恥,而頓氏獨與相反;此中流一柱,作者之回狂瀾於既倒也。讀者參之。
頓氏系素娥之嫂,若不出色,何以襯托素娥?而合峒貪財喪恥之風,又急需中流一柱,故於表頓氏處,特與巴氏、丙氏相反以表之。此爲雙管齊下之法。
雲北雲:“怪是這樣暑天,穿着幾層衣服沒半點汗兒!”數語微妙。否則,寶刀不能隨身,珠衫亦早覷破,不待下回解去外衣,脫下長衫,而後露出珠衫之袖也。
“出名的沈呆烏”,系合峒笑罵之語;卻正是特表,雲北非此不足爲素娥之兄。
只一鍋粥,寫來機趣洋溢,如讀鳶飛魚躍之詩。活潑潑地,的是造棘猴神手。
寫神虎使真是神虎;旋風腥氣吹觸不倒,便真是能殺虎人。卻不意一刀斫下,而更復凝住也;一頭黑髮忽於此處應夢,亦復令人意想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