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心慌忙迴避。素臣驚叩其故,任夫人指着一個家人道:“酆升方纔來報,說老爺因受廖監逼迫,氣急痰涌,昏暈了去,灌救不醒。賢婿可念至親情分,速去一救。”素臣問:“可有人蔘?”任夫人連聲道:“有。”忙叫翠香去取。素臣道:“小婿不日就要出官,此時不便露相。岳父因氣升痰,卒迷心竅,用蔘湯灌星香散治之,即時可愈,不必小婿自去。”酆升目不轉睛,看着素臣。任夫人道:“怎不磕頭?這是文姑爺。”酆升忙跪下去道:“小人竟不認得了!”素臣便叫酆升,去買南星木香。酆升道:“官醫現在獄中,這兩味盡有,只等人蔘來就是了。”
須臾,翠香取到人蔘。素臣吩咐:“用五錢參煎湯,調下星香散五錢,如不應,速以一兩參,送五錢三生飲;既有官醫在彼,這藥品分量,都知道的。如牙關緊閉,不受湯藥,可用牙皁末擦其牙齦,以箸撬開灌救之;如已甦醒,可即付信回來,切記切記!”酆升領命,如飛而去。素臣隨任夫人入內,鸞吹含着眼淚出來,問素臣:“怎不到獄中去?”素臣把前事述了一遍。任夫人如熱石上螞蟻,旋轉不定,等了一會,忽然哭道:“我真是老失時了!怎這時候,還呆守在這裏?”忙叫丫鬟出去,“喚一個家人來,領我到獄中,去見老爺一面。”素臣道:“岳父此病,不過因氣升痰,藥吃下去,即可甦醒;兵母何必出頭露面?”任夫人道:“我方寸已亂,顧不得許多了!”素臣拿定藥必奏效,無奈任母執見,亦是至情,正在遲疑。只見一碗燈籠,飛也似的趕將進來,正是酆升。素臣大喜,來得湊巧。任夫人嚇得面如土色,急問:“老爺怎樣?”酆升道:“老爺醒了。”
任夫人聽這一語,猶如鬼門關上放將轉來的一般,喜得鼻涕眼淚,一齊都出。因細問,酆升道:“小的去時,官醫已用過星香散了,毫不見效;小的把姑爺的話述了一遍,官醫就要用三生飲。小的不敢,原依着姑爺,先送下星香散去。那知有了蔘湯,這藥便靈,一下喉嚨咕的一聲,那痰便直落下去,眼就睜開。灌完了藥,老爺便醒轉來。小的把姑爺回來的話,回了老爺。老爺心上一喜,便直坐起來道:‘我這會子身子爽快,竟像沒病的了;你快去報知夫人,明日一早要請姑爺相會。’”素臣因把易容出官之事說知。酆升大喜道:“姑爺出官,這事便冰消瓦解,謝天不盡!小的就去稟知老爺,姑爺不便進監去了。怪道小的再認不出是姑爺!”於是歡天喜地的去了。任夫人及鸞吹,俱笑逐顏開,稱讚素臣神醫國手。素臣回來述知,水夫人亦甚歡喜。素臣見窗上已有亮光,遂不復睡,在牀前把在外事情通述完了。水夫人怫然道:“觀汝所爲,皆古豪俠之徒血氣之勇,與聖賢學問,相去霄壤;率此而行,必流爲好勇鬥狠,忘身及親之輩!平日所讀何書?如此飛揚浮躁,尚有一毫儒者氣象耶?”古心道:“今人乍見孺子,皆有怵惕惻隱之心;倘視若隔膜,遇難不救,便與楊氏爲我無異,儒者民胞物與之心安在?二弟所爲,似有所取。孔子云:‘見義不爲,是無勇也。’尚望母親訓示。”水夫人道:“汝但知見難不救,便是楊朱;可知見難必救,則爲墨翟。有同室之鬥,有鄉鄰之鬥,其間權度,差之毫釐,謬以千里!孺子入井,可逝也,不可陷也;逞一朝之忿,亡其身以及其親,欲更爲摩頂放踵之事,得乎?民胞物與,儒者當有此量,當存此心;而素位而行,自有限制,窮則獨善,達則兼善,出處自是兩途。其兄彎弓,越人彎弓,親疏非可一視。爾弟所救者,半屬鄉鄰之鬥;所行者,俱屬摩放之爲;他一心以崇正辟邪爲事,試問如此作爲,與割肉喂虎之釋迦、臨崖捨身之比邱何異?自後當切以爲戒,收斂精神,專力於聖人中正之道,方不至玷辱祖父家風;不然,非吾子也!”素臣連連頓首,汗流浹背道:“孩兒如醉初醒,如夢方覺,自後當以母親之言,刻諸肺腑,斷不敢妄爲矣!”水夫人道:“我生平讀書閱古,最惱的是迂儒懦夫,最喜的是奇人烈士,原不教汝巽迂腐,做那患得患失的鄙夫;遇着義所當爲,自宜勇爲,不畏鼎鑊,不避湯火,但須斟酌輕重緩急,以爲屈伸進退,不可徒恃匹夫之勇,輕蹈不測,與馮婦輩同爲識者笑耳!”素臣、古心俱心悅誠服,頓首受教。素臣正在細繹母訓,深悔前非,任夫人着人,來請素臣過去。
洪儒出來接待,見禮過,說道:“弟在獄中,伏侍岳丈,有失迎接。岳父特命小弟傳說,老襟丈到月底纔可出官;若早了,恐廖監起疑。”素臣唯唯。任夫人出來,又述了一遍。打發洪儒仍至獄中,買通官媒婆,將信打與素娥、湘靈,叫他寬心等待。二人忽聞此信,喜滿心窩,歡生口角,把幾十日積怨凝愁,短籲長嘆,不知都發送到那裏去了。正是:
失意心即憂,得意心即喜。人事亦何常,得失循環耳。嗟嗟世人心,憂喜何時已。
到了二十七這一日,十日之限已滿,廖監勘問任公,任公說:“昨日先有急足趕回,只在早晚可到。”廖監怒道:“咱的事已完了,你還支吾麼?孩子們,打這廝的嘴!”王巡撫連忙攔住道:“道路風水,那能不差時刻?這一兩日內到了,便算不得違限。現在各府縣規禮,還沒繳齊,也得三五天;再寬他三日,三日內若沒人到,將他鎖解進京,也教他死而無怨!”廖監只得又寬了兩日,擇定三月初三日回京,說:“是萬歲爺殿試天下舉子的日子,還有好似他的日子麼?”一面填了解批,要巡撫定了題參的本稿,是太監事。只等兩日內沒人到,便押帶起身。任公知會素臣到二十八日臨晚,具呈投到。廖監會了王都堂,提犯審訊,先叫素臣上去。廖監大笑道:“怎跑出這樣一個醜漢?明是假的!王老先,你看這樣兩個花枝般人兒,肯嫁這鬼臉嗎?”合堂衙役俱道廖監這駁頭不錯,連素娥、湘靈都不肯信是素臣,只認任公事急權宜,心上又驚又怕又害羞,好生難過!當不得廖監偏要盤詰,問:“這醜漢果是你兩個的丈夫嗎,快實說來?別的好冒認,這丈夫是冒認不得的呢!”素娥頓口無言,湘靈更是羞得兩頰通紅,做聲不得。王都堂心裏也是狐疑,卻有意周旋,便替他開出一路道:“二女害羞,當不得老太監問頭,這也罷了!任信你卻不該擇這等醜婿,妙,你誇你女婿才高學廣,我看這相貌,也不像個有才學的;倘相貌既醜,又無才學,就怪不得老太監起疑了!你有甚情節,快些供來,不得混說!”說罷,將旗鼓一擊,階下衆役,齊齊吆喝一聲。素娥、湘靈,俱大驚失色,替任公捏着兩手的香汗,惟恐露出實情,當堂受辱。
任公忽見素臣面貌,也覺難看,被廖監一笑,又見二女不認,心頭如小鹿般亂撞起來,虧得王都堂開出這條門路,因定一定心,侃侃而談道:“大老爺在上,容犯官一言:相女配夫,必兼擇才貌;然與其無才,寧可無貌。諸葛武侯娶黃承彥醜女爲妻,犯官擇孫盛醜漢爲婿,同一意也。孫盛貌雖陋,而品甚佳,其才如海,犯官愛他不過,故擇以爲婿。昔羅隱爲江東第一才子,而其貌至陋;大老爺怎便因孫盛無貌,就斷定他無才,只求命題面試,便知他才學何如,不是犯官虛誑了。”王都堂點頭說:“話頗近理。”因向廖監商議出題,廖監笑道:“你們處邊人,做過孔夫子徒弟,便會咬文嚼字;咱們懂得什麼詩云子曰,考他則甚!咱只會隔壁猜,劈面相,拿三道三,聞一知十,摸量着不是個聰明人,除了踢鬥兒的魁星,世間還有第二個有文才的醜鬼嗎?王老先,你不要串通着糊那紙棺材,不知咱不上你這道兒哩!”素臣走上前,打一躬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老公公休輕覷孫盛!孫盛外暗內明,貌粗心廣,胸藏緯地經天之學,腹貯蘭臺石室之書,白龍魚服,困於豫且,只未遇其時耳!老公公豈可狃於一尺之面,而沒其千里之志邪?”廖監道:“他說些什麼,咱也不懂他!你說海水不可斗量,說得好大話兒!咱只問你:進京捐監,帶的銀子在那裏?若有銀子,就是真的,沒銀子便是假,別的話都不和你說。”說罷,立起身,竟自退堂。王都堂忙忙發放衆人,進去陪他。
素臣回來,稟知水夫人。水夫人道:“這明是銀子的話,只捐監的數兒,也得五百四十兩,從何出處?”素臣道:“就有銀子,也沒行賄之理,只索由他罷了!”因進去稟知任夫人。任夫人道:“銀子也沒甚要緊,只你丈人是個清官,幾年宦囊,都爲這事花費了,那裏還弄得出銀子?”鸞吹道:“不妨,家中雖沒甚積蓄,還有田產可以售賣,須叫兄弟回家,急急幹此一事。”素臣道:“不可,行賄於閹人,愚兄斷不爲此!”任夫人道:“只要變得出錢,也就固執不得許多了!”因急差人至獄,去叫洪儒。洪儒回來,說道:“王都堂有信來,廖監親口說,進京捐監,連各項使費,坐監盤纏,須得千金,只在三日內獻出,便諸事都休;不然,初三日一早點解,女人每人一,男人每人一百馬鞭,然後起解哩。”任夫人及鸞吹嚇得目定口呆,罔知所措。素臣太息道:“宦寺之惡如此,怎竟明目張膽要起錢來?真所謂小人而無所忌憚矣!”鸞吹道:“如今且連夜叫船,趕回家去,再作區處。”洪儒問故,任夫人述知賣田之事。洪儒道:“這是立馬造橋的事,賣田如何來得及呢?”鸞吹道:“你從前賭錢時,今日一百,明日五十,賣得好不容易,怎就來不及?”洪儒道:“兄弟前日不肖,搭的就是計多這一班匪人,除了這些人,便一個也不認得,叫兄弟那裏去覓售主?況且賭場上賣田,原沒銀子見面,不過是幾根籌馬,便算了田價!如今是真要銀子的,豈不煩難?”素臣太息道:“虧得老襟丈臨崖勒馬,不然,以祖父世傳之產業,而換幾根籌馬,豈不傷心?”鸞吹着急道:“二哥怎還與他講閒話?兄弟,你只回家立筆,我叫未能去覓售主,拼得賤賣,自然易成了!”任夫人道:“大小姐說得是。”忙去收拾;催促起身去了。素臣因事涉任公,不便阻攔,暗忖:此事不成,禍在頃刻;此事若成,禍在終身!腹中輪轉,悶悶不已。
鸞吹等趕回家中,着未能各處尋覓售主,未能跑了兩日,跑得滿頭臭汗,毫無就緒,欲向東方僑開口,偏又往苦縣訪老子遺蹟,歸期無定。鸞吹急得火星直爆,哭哭啼啼的一面叫未能再去覓主,留洪儒在家立契,一面收拾些細軟,與素文兩個,連夜趕進省來。素臣在寓,成日愁眉蹙額,短嘆長吁。水夫人道:“有憂而喜,固爲樂哀;若爲境所困,亦非素位之道。昔文王拘?裏而作易,孔子厄匡人而絃歌,未聞徒以畏葸憂戚爲事,吾兒何所見之不廣也?”素臣道:“孩兒非懼禍;正憂脫禍;鸞吹妹子回去賣田,將以行賄,事涉丈人在內,阻之不能,聽之不可,中心輾轉,卒難自禁耳!”水夫人道:“行賄之事,出於爾爲非禮,出於彼爲有情;聽之可也,何慼慼焉?況數日之間,千金亦不易得,事原未必成邪?”素臣爽然若失,遂不復憂悶。
初一日一早,廖監提了素臣去,逼獻銀錢。素臣道:“捐監之銀,已寄在京中,別無設處,伏惟尊斷!”廖監大怒,喝用刑。素臣道:“憑着孫盛本領,取青紫如拾芥耳;異日燭撤金蓮,犀分寶帶,與老公公正有周旋,不若留些情面,將來便得好相見也!”廖監大笑道:“這醜漢專說大話,你這妻子,多分是說大話騙得來的,你騙得任信,卻騙不得咱!你這鬼臉兒要做官,除非東海起了灰塵,西天出了太陽!咱圖你甚好相見?老實對你講罷:咱們內官性兒,是不受驚嚇的;你便封了公侯,拜了宰相,也不到奉承你,聽你灑落哩!你說要做官,咱且叫你做個都元帥罷!”因命左右,拉到素娥、湘靈面前,罰他跪着,再把他頭上壓一塊大石。王都堂笑道:“這個忒不像樣,老公公饒他初犯罷!”廖監那裏肯依,亂喝亂嚷道:“他要做官,咱就給他一品的官兒,有甚不像樣?如今做大官的老先兒,那一個不跪着太太來?他既要做官,也該學些規矩!”王都堂知道風太監越扶越醉的,便由着他去施爲。衆校把素臣推搡至素娥、湘靈面前,喝令跪下。素臣不理。衆校拉的拉,扯的扯,撳頭的撳頭,屈腿的屈腿,生拗死扭,休想動的一毫,還是直挺挺的站着。羞得素娥、湘靈,哭不得,笑不得,幾乎急死!素娥至此,方認得真是素臣,見他如此倔強,必受刑罰,不覺渾身發緊,色勒勒抖戰起來。廖監大怒道:“孩子們怎這般沒用?拿棍子來打他的腿彎,看他跪也不跪!”衆校真個各拿木棍向素臣腿彎用力打去,一連打斷了幾根棍子,震得各人虎口破的破,疼的疼,素臣站得直挺挺的,休想動得分毫!廖監道:“看這廝不出,會禁大刑!拿腦箍來,箍出腦髓,看他會禁!”王都堂道:“這是廠衛中刑法,外邊那得此等非刑?”計多跪稟:“老公公只取鐵錐來,錐他的腿彎,自會跪倒。”廖監大喜道:“你這孩子說得是!”一片聲討要鐵錐。王都堂道:“這也是非刑,法堂之上,須使不得!”廖監道:“老先兒說什麼話?咱也是朝廷的內人,腰金衣紫,治不下這光棍精來,咱也不姓廖了!拼得萬歲爺知道,怪咱非刑拷打,探着帽兒,磕幾個頭,什麼大不了的事!”素娥、湘靈嚇得涕淚直零,任公也慌急異常。只聽吆喝之聲左右報知:“裘公公來了。”
這裘公公,是江西鎮守太監,來拜廖監,替他餞行。走上堂,聽見廖監怒氣衝衝,笑道:“這是些什麼人?亂些什麼?廖哥怎這般生氣?”王都堂將廖監罰令孫盛跪他妻子,孫盛不肯,要把鐵錐錐他腿彎的話,述了一遍。裘監大笑道:“廖哥真個孩子氣了!青天白日,千人百衆,怪刺刺的罰他跪着妻子,成什麼樣範?也怪不的他不肯!王老先,不是咱嘲笑你們老先兒,普天之下,怕婆的怕少了種,關上房門,跪着太太,受打受罵的很多,只跪得沒人見罷了,怎好羞答答的,教幾百隻眼睛看着?你惱他,給府縣去打他一頓板子罷了,忙亂些什麼?你看你麪皮都氣青了,氣壞了身子,敢值得多哩!王十九,只吃酒,咱們且去喝一杯兒!”於是,不由分說,拉着廖監,竟進私宅去了。王都堂發放衆人,打鼓退堂。素臣正待回寓,裏面傳出,將孫盛鎖禁班房,明日到縣中討取諸般刑法,細細拷問。一面置備行枷手銬,將任公及素娥、湘靈起解。任公等暗暗叫苦。衙役們如狼似虎,將素臣鎖入班房。奚囊哭哭啼啼,要在班房伏侍,衆校不許,將馬鞭劈頭打去,打得滿頭鮮血。又虧了裘監的從人,拉去吃酒,方纔罷了。計多揚威耀武,拉着他一班兄弟,館上去吃酒猜拳,準備明日來看打。任夫人聽見,哭得發昏。素娥、湘靈在官房內,一夜哭到天明。晴霞在內伏侍,也流了五更的眼淚。連一個看守的官媒婆,也悽慘不已。王都堂有信通知任公說:“廖監被裘監酒席上嘲笑了幾句,老羞成怒,咬牙切齒的,說明定要處死孫盛,教他須是軟求,不可再行倔強,怕真個傷了性命!”任公吃這一嚇,舊病復發,痰便直涌起來。酆升手腳忙亂,用薑湯灌醒,開着口只是出冷氣。這信一傳出去,真如火上加油,任夫人哭得一絲兩縷,只存一口氣兒。半夜裏,鸞吹、素文等趕到,見這光景,先嚇得魂出,及問知備細,哭得攪做一團。任夫人知是賣田不成,率性割斷肚腸,連帶來些細軟,打帳變錢的,也丟在腦後,只一味號啕痛哭而已。正是:
破船遭風,乾柴就火。淫女逢僧,肥豬遇虎。若欲保全,公羊生乳。
到了次日黎明,鸞吹、素文伏侍任夫人,古心伏侍水夫人,俱到都院衙門前來。不一會,班房中素臣,司獄中任公,官房內素娥、湘靈、晴霞,陸續到齊,計多領着些狐羣狗黨,擦掌磨拳的,都來看打。府縣解來的榔頭、夾棍、子、竹板、麻繩、繃索、行枷、坐枷、足鐐、手銬,一擔一擔的挑着,核桃粗的鐵鏈成盤價裝着,都送將進來。軍牢夜役、捆綁劊子、值刑皁隸、牢頭禁子、解役、護兵,諸色人等,紛紛的都來伺侯。巡風便來喝趕閒人,把酆升、奚囊與未、任兩家家人小廝,及看的人,先是劈頭劈臉,趕打開去。漸次打到丫鬟僕婦,及任夫人等。任公道:“這是我們家眷,來送上路的,並非閒人;列位不必趕打。”巡風的只做不聽見,舉鞭亂甩。
計多用過錢的,是他的朋友,都由他閒看,不去趕打。素臣見這光景,氣悶不過;又見水夫人都出頭露面,鼻裏一陣酸辛,那眼淚便如珠似雨的直掛下來,趕到水夫人跟前,跪下痛哭:“孩兒不孝,累及母親,萬死莫贖矣!”水夫人道:“我是來送二姐、三姐的;你不必悲傷。古人剔須易眉,鯨面臏足者正多,只要把定此心,不爲威怵,便是生平學問;所可惜者,徒受辱於閹人,毫無關於世道,死不重於泰山,而輕於鴻毛,爲大恥耳!”說罷,不覺潸然淚下。古心本是痛傷,忍着眼淚不放出來;今見水夫人流淚,便放聲大哭。素臣見母兄痛哭,一發淚如泉涌。任夫人與素文拉着任公哭一會,又拉着湘靈哭一會。素娥與鸞吹哭做一團,又向水夫人及素臣痛哭。湘靈哭別水夫人,又呆看着素臣,淚流不止。鸞吹哭素娥,哭湘靈,復哭素臣。再夾着奚囊、酆升等家人哭主,晴霞、生素等丫鬟哭小姐,哭得聲如鼎沸,淚似泉流。正是:
魂銷最是別離日,腸斷都於生死時。
總評:
官醫用星香散不效,一有人蔘,藥便靈驗。醫書所謂非有大力者居間,其邪不解,是也。而俗醫以參能起痰助火,禁不敢用,坐此致斃者多矣,請以此書藥之。
水夫人見難不救一段,議論分別儒墨,如犀分水,於素臣尤屬頂門一針。有母如此,子不聖賢者,吾未之前聞。
素臣出官,事即可解,除水夫人作一二分想,素臣作四五分想外,餘人無不作十分想。是故作滿語,反逼下文。然亦不謂不文之奇變,至於如此也,頓挫可謂入神。
裘監一位解星,出人意外,乃因此更加激怒,必欲處死孫盛。忽起忽落,屢變屢危,真如獅子戲珠,滿場勃跳,渾身解數。
廖監明說要銀,而田賣不及,已無可救。至激怒以後,並要銀之念,亦且擱起,更從何處生活。讀者讀至回末,尚有爲素臣起一僥倖之念者否,而不意下文之忽翻全局也。作者以文爲戲,真有旋乾轉坤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