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臣暗忖:莫非錯認其妹賽要離麼?紅須客道:“賽隱娘平時行剌,或是殺人,都戴着銅面,扮作武士模樣;江湖上曾有口號,說是:男數紅須,女說銅面;來如飄風,去如閃電;遊戲殺人,一刀一劍;不嫁不娶,天生天厭。
文爺說是替他作伐,可知是作耍了!”素臣笑道:“原來爲此!你可知道,他如今卻是情願嫁人了。”因把勸化飛娘之言,從頭至尾,敘述一遍說道:“一個女人,尚知悔悟,體貼父母之心,要接續祖宗氣脈;怎吾兄堂堂男子,反守着自己邪念,不體父母之心,忍於斬宗絕祀?生爲忘親之人,死爲不孝之鬼,九泉之下,何面目以見先人乎?”紅須客聽那開首勸辭,毫不在意;聽着飛娘說話,卻反搔着他癢處,點頭自喜;聽到中間,鼻孔裏一陣酸辛,止不住兩眼汪汪的,要流那清水;再聽到後來,便痛淚直下,滴落如雨,又聽結末一段,覺着毛骨悚然;及被素臣責到自己身上,口口不孝,說是無面目見先人,一時痛憤,忽然大叫一聲,拔出佩刀,就往喉管上勒去。虧着一席而坐,素臣拔刀隔住,鐵丐一手扳住臂膊,沒有受傷,虎臣忙跑出位奪去佩刀。紅須客一個噁心,口吐鮮血,噴滿地下。素臣懊悔道:“這是我不是了!竟忘他血性利害,受不住這些重話!”
紅須客道:“文爺怎這般說?俺自恨禽獸不如,生不如死,敢怪着文爺嗎?”素臣道:“如此,便更不是了!不娶還是斷絕祖宗氣脈,輕生便是戕害父母遺體,罪愈加重,如何使得?吾兄既知悔恨,便該惜身重命,反邪歸正,急急的想娶妻室,爲生男育女,承接宗祧之計,怎又尋短見起來?”紅須忙出位拜伏,痛哭道:“俺知罪了!”
素臣忙扯起來。紅須道:“不瞞文爺說,俺非人種也;先母做閨女時,遇疾風暴雨,被龍氣感觸,懷胎三年;外公外婆氣恨,將先母趕逐在外,苦不可言。產時百倍艱難,死過幾回,比文爺所說十月懷胎的話,苦楚更甚!俺自幼頑皮,與飛娘一般,不是在樹上跌下,就是掉在海里,百死百生,把先母精神魂魄,消耗損傷。先母日則在海邊網綽魚蝦,夜則在草窩內織麻紡線,養活着俺。到七八歲,就替俺童養一個網船上女兒,不上一年死了。一連童養三個,都不過一年半年就死。先母悲傷成疾,到三十歲上身死。俺那時止十四歲,外婆收留家去。過了兩年,外婆又死,就被母舅趕出。這些苦楚,都是外婆告訴,才得知道。俺因文爺之言,想到先母身上,一時心痛,恨不欲生。今被文爺提醒,以後還再敢輕生,不想娶妻生子,承接宗支嗎?俺的硬命,別的女人也不敢娶;須得這飛娘,這銅琵琶,才當得住俺這鐵綽板哩!”
素臣驚異道:“據吾兄說來,竟與飛娘是逼真一對了!”因把飛娘系人熊所生之事說知,道:“那江湖口號,又恰把你兩人作對,豈非天緣奇配?”虎臣道:“口號內天生天厭四字,如今要改作天生天對了!該幾時行禮?幾時成婚?聘金多少?文相公不特做媒人,並要做主婚的了。”鐵丐也是痛淚直下,說道:“大哥說咱要老婆,咱卻不知道這種正經道理;只見三弟夫妻恩愛,百般便益,才動了念頭。如今聽了文爺的話,是再免不得的了!咱自小淘氣,連累爺孃,纔是利害,咱孃的苦處,更說不盡。還敢不接他氣脈,叫他做無祀孤魂嗎?求文爺怎樣賞給咱一個,不要想什麼美而兼勇,勇而且賢,只要有鼻有眼,成了個人,有眼放得進雞巴,有肚皮裹得住胞胎就感激文爺不盡!”素臣笑道:“只要是個女人,你們島中怕尋不出,怎要求我?”鐵丐道:“都是元帥的號令,自島主至頭目,除本島島民外,但是中國的人,取了島中婦女,就要斫頭。有俘獲來的,又說不成體面,都賞與兵目。累咱空着急了半年,誰撈着一根毛來?”
素臣道:“你這樣着急,就不是頭婚,敢也情願了?”鐵丐道:“娼婦又不討嗎?有閨女也看不上咱這醜臉!依着文爺說話,只生得出男女,管甚二婚三婚?”紅須客道:“紅綃、紅拂,都不是二婚嗎?文爺果有這人,就一齊撮合,做個兄弟連芳罷。”素臣道:“人是有在心上,相貌既美,兼有貴相,盡配得過,卻未到那時候。先把你這親事說成,就可牽連而來。”鐵丐道:“咱是十足賤相,怎敢望配那貴相?不把吃飯家伙都折掉了!”素臣道:“你是十足賤相,天下更有誰是貴相?不是戲話,你合着相書所載的龜形,乃是大貴之相!他日富貴功名,與龍兄相仿。飛娘形如飛鳳,亦是大貴之相,我方與龍兄作伐。相女配夫,豈是胡亂撮合的麼?”鐵丐大笑道:“咱只在海島裏,做這不打劫客商的強盜頭兒就夠了,咱還想甚富貴?合着龜形,便是大貴之相;那些當龜的,怎不見他封王拜相?”素臣道:“這話留着後應,不必推辭,也不能性急,如今且說正事。”因討過歷日看着,三月十六、十八、二十四,三日都是黃道不將吉日;遂定了十六日行聘,二十四日成婚。問紅須島中兵將數目;紅須道:“島中有十一員戰將,二十四員裨將,一百二十名頭目,二千九百名戰守兵丁。”素臣道:“可準備一千兩銀子,二百四十匹綢緞做聘禮;五百對銅花,一百匹紅綢做花紅;要打發人到登、萊兩府,去收買丫鬟、箱籠、紗燈、羊角、花爆、酒、燭等物;要教匠人搭燈樓、燈棚、五色彩帳;要招些秧歌傀儡歌唱戲耍之人;總打帳一萬銀子,這喜事就辦過去了。
紅須客三人面面廝覷,做聲不得。奚囊也是疑惑。伏侍的頭目兵丁,都伸着舌頭。紅須客道:“俺的老爺!你要俺生男育女,不要應着二弟的話,把這吃飯家伙都折掉了!俺是什麼人,娶一個老婆,要用一萬銀子?”素臣道:“你如今是一島之主,不體面些,也叫島民及各島人笑話。飛娘何等身分,白玉麟們何等眼孔,若不體面,便是小覷了他,連我媒人也招着怪頭。這懷苦酒,是要強着你吃的了!”紅須客道:“文爺說的話,俺斷不敢違拗,卻實在不能依從。
一則力量不及;二則況大元帥要加罪;三則張揚開去,怕不鬧出事來!”鐵丐、虎臣也俱說:“現在島中錢糧有限,兵事費用甚多,元帥又不在此,亦難自主,還求文爺減省!”素臣大怒作色道:““你們口口元帥,敢壓制我嗎?你走遍天下,揀得出這等對頭嗎?若闊綽些,便費三萬兩萬,也不嫌多;就鋪派你,也只一萬銀子,還是你成婚費用,就不依嗎?”一面說,一面立起身,望屏後就走。三人見素臣大怒,都嚇慌了,接腳跟進,想要陪禮。素臣搖手示意,悄問:“有甚極機密之處?”紅須會意,領到一座高樓上來道:“這樓雖只三層,地勢最高,開窗四望,洋島悉見;這樓頂不是螺絲纏的麼?任你撞鐘擊鼓,把聲響俱轉上頂去,收入甕裏,樓下休想聽着一點聲息,名爲神樓,是高手匠人造的。只元帥合咱們兄弟四人,有機密事商議,才上此樓。文爺有甚心話,只顧請說。”素臣看到樓頂,真有大甕,身大口小,一路纏紋,高可丈許。推窗看時,真個海洋中東一堆,西一簇,露出島嶼,如螺髻一般,青翠欲滴,歷歷可數。
再看到自己島中一切田原房屋,然在目。因問:“自遼東至福建,這一帶直南直北的洋麪,共有許多海島?紅須客道:“福建不知備細;自乍浦至遼東,除無名小島外,有名目有島主的,共是七十二島。”素臣道:“這七十二島島主,都是中國人,還有外國人?有許多島,是景王合靳賊的?”紅須道:“七十二島島主,約有一半中國,一半外洋。遼東、天津一帶,有二十餘島,都奉景王;惟屠龍、釣龍兩島,是靳賊黨羽。釣龍不打緊;屠龍島內,兵精糧足,妖僧孽道,兇徒劇賊甚多;景大元帥所以定要除滅他。過了天津,直到這裏,共二十七島。只有飄風島正對萊州,在護龍、青霞兩島腋下,未曾歸服。其餘二十六島,元帥派俺住這護龍,領着十二島;派二弟住扶龍島,三弟住生龍島,各領七島。往下去,對着膠州、海州、崇明、乍浦一帶洋麪,有二十餘島,連這飄風島,都有靳仁。”
素臣道:“靳賊、景王大勢相連,而互相猜忌;屠、釣兩島,與總兵武國憲,皆靳賊陰制景王者,其爲重兵可知。兵法:十圍五攻;區區六島所撥之兵,豈能勝之?據劉兄說:勝他十餘陣,又沒甚俘獲,其爲驕兵之計無疑。屠龍一島,既有釣龍爲犄角之勢,復有天津爲援,是有勝無敗的形勢,所以不遽勝而反詐敗者,欲全勝大勝,且乘勝而並收二十六島,爲田單、韓信復齊,破齊之計也!服從靳賊之島,全在護龍島之下,又有飄風島,介在護龍、青霞兩島之間;則彼之慾去護龍,比我之慾去屠龍更甚,況護龍爲我根本之地?我揣此賊,必有圍魏救韓之計,等我撥運兵糧之後,即起乍浦以上,萊州以下各島之兵,來專攻護龍。出我不意,攻我無備,我既衆寡不敵,難免喪敗。日京聞根本之地被重兵圍困,必撤兵回救,彼釣龍、屠龍、天津等處之兵,從後追殺,必至大敗。古來以全師遠攻,一蹶瓦解者,史不絕書;日京尚是知兵之人,何冒昧至此?《左傳》所謂:‘莫敖狃於蒲騷之役。’日京亦狃於二十六島之平故也!我若早來,斷不許他去攻屠龍,卻要先平這飄風,肘腋之中,豈可穴此狼虎?不獨日京,連你們都該知道,何以??若此!”虎臣道:“文相公所料,一些不錯,他那輸的十幾陣,真是驕兵之計。如今想起來,既沒殺他一員戰將,又沒得他一石糧食,撈搶些旗幟衣甲,席木板片,多半是糟舊的,這還不是詐敗嗎?”
紅須道:“文爺料他有圍魏救趙之計,也是不錯的。前日有軍士探報,說膠州各島,都修船練兵,糴買糧食;不是這個緣故嗎?那飄風一島,俺們都知道是肘腋之患,幾次去剿。無奈島民感激靳仁,竭力死守;元帥憐他真情,暫緩其死,說待各島俱平,彼自不得不下。”素臣吃驚道:“靳仁這廝,如何能得島民之心?”紅須道:“飄風島那年適遇奇荒,島民俱要餓死,被靳仁一個夥計,把十數萬米穀散給島民,救了合島人的性命,故此感恩入骨,死守不降。”
素臣大喜道:“若是如此,便可唾手得之!”鐵丐道:“文爺既知他們有些惡計,怎還要替大哥行禮結親,不料理廝殺之事?”素臣笑道:“此兵機也!方纔因有兵目在旁,怕有漏泄,故假作發怒進來,與你們密商。正借這行禮結親,鋪張揚厲,賣個破綻與他,他必來乘機取事,我們這裏暗作準備,埋下窩弓,守那猛虎,可不便益嗎?”三人大悟,大喜。紅須道:“原來文爺是這個主意。在裏面伏侍的,雖都是心腹之人,卻不可不防。俺們下去,只做拗不過文爺,勉強從順的罷了。但是元帥處此險地,該作速着人去請他撤兵方好。”素臣笑道:“請他撤兵,這窩弓可不又白埋掉了!如今得劉兄自去,把我的主意說知,叫他假作攻取,卻不要深入,只作守等兵糧,爲必取之狀。一面露布各島,添兵運糧,前赴助戰;卻密札島主,叫他遷延時日,續聽調遣。一面照着方纔所說的,各處張揚置辦,爲娶親之事。我即打發奚囊,隨着白家家人,過海行聘。札知白兄機密,並令其準備船隻,截住萊州島船,不放一隻回去,以便襲取飄風。令方兄、熊兄送飛娘過海成親,協力破敵。白兄有兩妾翠雲、碧雲,能見二十里以外毛髮之物,令其先期過海,在這樓上望敵兵,及島中奸細舉動。我與龍、鐵兩兄,暗暗撥兵簡將,準備廝殺,管教一戰成功。這不是解你們危難,遂你們心願嗎?”三人大喜道:“只怕他不上鉤,若肯上鉤,是必定成功的!”
素臣道:“若日京在此,我便不劃此策;他料你們俱是一勇之夫,斷無不上鉤之理!但我在外護,不合說出真名姓了;若被他知道,便不肯上這鉤!’紅須道:“不妨,這島中兵民,俱感激元帥刻骨;俺只吩咐一聲,斷沒泄漏。”說畢,出來。虎臣拾起那刀,紅須客佩好,仍復坐席,狼餐虎嚥的,把飯吃完了。紅須假作無奈,在島庫內提出五千白物;發二千兩,到登、萊等處,採買一切貨物;發二千兩,請素臣修書,付與奚囊,轉請有信代媒,十六日行聘通知,二十四日婚期;發一千兩,修飾宮殿房屋,搭棚架燈樓各項雜費。一面大張曉諭,島主擇於某日成婚,各傢俱要張燈結綵,許各洋鋪過海交易。當日就露布各島,併發密書。虎臣因將往天津,是夜至素臣房中,講至三更。素臣方知紅須名生,字天生;鐵丐名面,字如包;虎臣改名吉如虎;日京改名況如日。次日清晨,寫下密札,早膳過,打發虎臣赴天津。
素臣、如包俱易容而出,素臣仍是黃面,如包易作粉紅色臉兒,吩咐兵目不許泄漏。只做遊玩島中風景,將城內外四處走到,回來,與天生上樓,指示道:“這後面兩座神尾關,現有一百名兵把守,可撤去三分之二,留二三十名老弱軍,一半看守,外關,一半看守內關,卻只許放人進外關,不許放人進內關。這一帶萬松嶺上,幾處墩堡,約有一二十名兵丁,這一座龍脊關,有二十名兵丁把守,須盡撤去。這殿門外空曠地方,可搭一座燈樓,四面都要懸空。望南連接搭着燈棚,直搭到城門住,兩邊亦俱懸空。這一帶倉廒,須撥一百名精兵,在倉門內看守。這古城內,可挑五百名精兵在內,三人輪流操演,關着城門,不許人近城窺探。”復指着北邊一島道:“此島莫非飄風島?”天生道:“此島名青霞。”因指向東一島道:“那便是飄風,與俺們這島,恰似鼎足一般。雖在背後,卻虧俺這島後半面,是天生峭壁,又有許多劍尖似的亂石隔住,船不能近,故仍要從外護進來。”
素臣道:“明日撥兵三百名,把本島戰船,十分中選出七分,都駕往青霞島,只張揚着往天津助戰,吩咐島主悄悄藏着,並操練青霞島兵候調。”說畢,下樓。自此,每日明辦結婚,暗備廝殺之事。
素臣自到島中,天生即讓出臥房,與素臣歇宿。至十五日,素臣見已彩畫鋪設,成一新房模樣,就要搬出。天生抵死不肯,道:“一來敬意,二來仗文爺洪福,得個利市,到二十四日般出不遲!”素臣無奈,只得住下。到了十八日一早,鼓樂喧天,回聘已到。天生請素臣、飛霞兩人開盒,只見回的甚是齊整,袍服冠帶,靴鞋褲襪,引刀盔甲,書畫琴棋,紙墨筆硯,綢緞綾羅,金花紅彩等物,擺有三五十匣;其餘水禮,亦十分豐盛。島民、島婦聚觀,擁滿門外。兵目傳稟:“島中風俗:凡遇島主成婚,島中城內男婦,當日都要進殿磕頭。島民要捧島主的腳,島婦要捧島妃的腳,若捧不着腳,便三年田稻無收。捧腳時,每人有二百文錢,撒地作賀禮,名遍地金錢。捧腳之後,島主進內成婚,島民、島婦都在殿外筵宴,兩人一席,每席四碗魚肉,兩盤糕饃,兩壺白酒,兩碟醋蒜,兩碟果品,兩碟小菜,都取成雙之意,名萬民歡樂。滿月之後,島主、島妃要出城巡視,每日一鄉。四鄉的島民、島婦,也都要捧腳,撒金錢,筵宴。現在城中民婦,俱在外候令。”
天生看着素臣,素臣道:“既是風俗如此,一口允許便了。”天生吩咐下去,兵目傳出外面,歡聲如雷,紛紛散去。是日大吹大擂,外邊看待來使,裏邊請素臣等筵宴。素臣席散回房,奚襄把玉麟得書,如言準備,錦囊請安,並夫婦二人,於二十日起身,隨二位姨娘渡海,並押送嫁妝之事稟知。素臣道:“錦囊還有用處;這天絲要他來則甚?”奚囊道:“天絲是兩位姨娘教的武藝,大姑娘又時常指點,比錦囊也低不多。”素臣道:“原來如此,比阿錦何如?”奚囊道:“那比不得阿錦,阿錦老練,比錦囊還覺高些。”正說話時,忽地西方起一陣疾風,從開着的兩扇窗內,直捲進來,把房內大燭直滅下去。回過風腳,卻甚悠揚,那燭仍復明亮。素臣覺着有異,隨意把西風作一卦,西天乾金,風爲巽木,作爲卦;風來甚疾,巽爲陰象,恐有陰人行刺;而風腳悠揚,燭仍明亮;卦婚象,克屬乾金,鐵丐金姓,求婚甚急,此數莫非當之?因吩咐奚囊,關門掩窗,垂下帳幔,滅去畫燭,防備刺客。自己拔出寶刀,伏在窗檻之下。不多一會,只聽窗上一聲響,月光之下,一人直落進房。素臣在檻下發起,迎個正着,從背後一把抱住。奚囊在那人手內,奪過寶劍。
素臣忙道:“不要傷他,快去點火。”那人被素臣神力緊搿,掙扎不脫,即便用手來攥腎囊,早被素臣慣倒,把那人兩手拘在胸前,盡力捺住,一膝捺壓兩胯,動彈不得。奚囊點燭進來,素臣一看,卻是那女道士賽要離。大喜道:“來得正好,快請鐵爺!”須臾,鐵丐趕來,素臣令其搜檢。鐵丐在小靴統裏,搜出兩把利刃,胸前搜出一股赤繩套索。素臣把套索反縛其手,說道:“此女名立娘,即飛娘胞妹,亦是大貴之相,配得過你。方纔起數,與你有姻緣之分;今日正是黃道不將吉日,你可帶去,即便成婚,明早我自向龍兄說知。”鐵丐正要老婆,眼見恁般美貌,如何不願,沒口子稱謝不盡,抱了就走道:“謝文爺恩賞,明日磕頭罷!”踉蹌進房,放在牀上,扯掉褲子,在纏袋內取一丸藥吃下,脫衣上牀,盡力狠幹,把立娘弄丟了才解放他兩手,將衣服剝盡,再闖轅門。這三更天把立娘連丟三次,狼狽不堪,苦苦求饒。鐵丐亦覺盡興起來,喝了口水方纔得泄。鐵丐陽道本偉,怕立娘經過大敵,徵不服他。因在山東路上殺過一個遊方和尚,得有補天丸放在身邊未曾試過,吃了一丸藥,性發作起來,便直幹至天明。立娘雖經過妙化法寶,因其相與婦女極多,不能專用在一人身上。自妙化死後又經久曠,被素臣神力壓捺、未免傷筋損骨,怎當得起鐵丐童,吃了補天淫藥,三丟之後百骸弛放,連身都翻不過來,直僵僵的躺在牀上。鐵丐緊緊抱住。說道:“文爺神數,說你與我有姻緣之分。妙化已死,你若肯放心,入門爲正,咱就把你做結髮一般。等你姊到來,骨肉團圓,可不是好?”立娘垂淚道:“咱本去刺妙化,被他拿住強姦,因既爲所污,難以再嫁他人,才做了道士,與他往來。到得妙化死後,早已安心一世不嫁人的了!誰知又因來刺紅須,被汝姦污,也是咱前世的孽帳!那文爺可就是文素臣?”鐵丐道:“正是。”立娘嘆口氣道:“咱被他拿住兩遭了!他的神數,即說與你有姻緣之分,咱便情願與你廝守一世。只是咱姊恨我切骨,他若嫁來,只怕不肯相容哩!”鐵丐道:“不妨,有文爺做主,肯包容你。只是咱們須起去,拜見文爺合大哥,還有石嬸子、衛嬸子,也得相見。你這樣子,是真是假,可掙扎得起來呢?”立娘道:“咱現在眼花頭暈,兩手如癱、渾身麻木那裏掙扎得起?”鐵丐道:“咱先去,等你將息好些,再見罷。”忙忙起來,先到素臣房中,素臣正與天生講說夜來之事,鐵丐跪下磕頭。素臣帶笑拉起問:“新婚之樂何如?”鐵丐道:“樂不可言!不瞞文爺說咱還是童男子,要從沒嘗着女人滋味,那知有如此快活,怪不得三弟夫妻,恁般恩愛哩!”素臣大笑道:“休說呆話!快些同着出來,還要審問他口供哩。”
鐵丐道:“咱原要同他出來,只半死不活的,癱在那裏,便怎麼處?”素臣道:“這又奇了!不信你有這般本事。也罷,你去問他一個備細,他是誰人所使?來刺何人?須把景王及靳賊現在的逆謀,並兩家軍師名姓,說得明白,才許他與你做夫妻;若有一點遮瞞,留在此便是禍胎,就要即刻開除,顧不得你快活不快活了!”因教導了逼問的話頭。鐵丐嚇得滿面失色,沒口的答應出去,向立娘述了一遍道:“你須盡底把實話說出,那文爺是神聖一般,穿得人腸子過的,你若藏頭露尾,咱就沒法救你了!可憐剛做得一夜夫妻,便怎麼處?”眼裏酸酸的,要流下淚來。
立娘哭道:““咱怕不知道,若早知他在此,也不上這一釣了!景王與靳直都想做皇帝,雖故連牽一塊,卻各懷歹意。屠龍島是靳家安放那裏,防備景王的;你們元師去剿,來請過兵,雖也發兵,不教盡力。後來知道靳家用計詐敗,專等這裏發兵,便起乍浦等處島兵,來襲取護龍。怕這大功全歸靳直,故遣咱來刺紅須,不料又被文爺擒獲!”鐵丐吐舌道:“果不出文爺所料!你可知靳家於何時來襲取呢?”立娘道:“原要等這裏發兵三五日後來襲的;如今聽見島主成婚,各處買花炮燈綵,與民同樂,才定了二十四這一日,來裏應外合,襲取島城哩。”鐵丐吐了舌頭,收不進去,道:“怎被文爺一古腦兒都算定了!你知他裏應的,是些什麼人?怎樣裝扮着來呢?”立娘道:“這裏不興和尚道士。他那裏有些和尚,都分撥在外;道士及將弁,都扮着本島及青霞島民婦,賣花泡燈燭等項的商賈,秧歌高蹺等項的撮弄,還有混在送親隊裏的,陸續進城,四散埋伏,到那日結親時,一齊發作。”
鐵丐道:“靳賊這些惡計,怎肯張揚開去?你是景王家人,何由得知詳細?”立娘道:“他兩家各有心腹,各有奸細。奴前日在蓬萊閣上,遇見飄風島守備吳其仁,是景王的人,在那裏做奸細的。他告訴奴如此如此,不日就要成功,咱們還是助他不助他?奴說:‘王爺叫咱來行刺,原是怕大功全歸靳直,咱進去行刺得成,是不消說了,若一時沒處下手,便須助他成功。一來去了一處外患;二來也分他些功;三來也不失大家牽連的局面。’吳其仁連聲答應。咱就把四個徒弟,交託與他,說:‘咱若事成,到你島中相會;若沒處下手,臨期你可同咱徒弟到護龍島大相國寺中相會。’大家約定了,才分散的。”鐵丐道:“吳其仁可是三十多歲年紀,臉上有記色的?”
立娘道:“吳其仁左臉上有一搭青記,卻是真記色;不像你臉上裝的顏色是假。”鐵丐失驚道:“你怎知我臉是假?”立娘道:“文爺說,去請鐵爺來,這裏只有你是鐵爺,人都知道是尉遲恭一樣,那裏有這粉紅色臉兒?靳家門下,和尚道士,多半有改變面色的方法;文爺那臉,敢也是假?”前年咱被他拿住,沒看見這金黃色的臉兒。”
鐵丐大笑道:“一些不錯。青記色臉兒,是守前關的;還有那兩家的軍師呢?”立娘道:“靳家是單謀,及景府長史吳鳳元;景王這裏是張賢士。張賢士專爲景王,單謀專爲靳仁;鳳元看風使舵,俟那家成局,即爲那家。賢士只怕單謀,單謀只怕文爺,若知道文爺在此,便也不來下這一釣哩!”鐵丐忙出細述。天生吃驚道:“文爺真是天人,俺也還怕白埋了窩弓!前日幸是沒有讓房,俺是大意慣了的,險些兒不被這小姨割了頭去!”
素臣道:“這些話都是實話,大約此女已真心向你;入門爲正,兼有他令姊一脈,當如結髮一般待他纔是。”鐵丐笑逐顏開,連聲答應。裏面飛霞、石氏知道,進房相見叫喜。把立娘羞得要死,漲紅了臉,淚落如雨。飛霞等勸慰了一回,撥兩個丫鬟伏侍,料理飯食等事。到夜來,素臣問知尚未起牀,因叫了鐵丐來問道:“這女子也是勁敵,怎便疲憊至此?莫非有詐?”鐵丐道:“小人也爲他經過妙化擺弄,怕徵他不服,吃了一丸補天丸,直弄到天亮,總不肯泄。他又像死的,又像活的三回,那知就是這般癱化。”素臣跌足道:“他被壓捺已是受傷,再被淫藥之力連丟三次,可知是這樣疲憊了。
以後斷斷不可,快把藥給我,夜裏不許再鬧,急急調養他起來,正要用着他哩。”鐵丐連忙答應,在袋內掏出一包丸藥,遞與素臣,素臣並在自己包內再三叮囑,然後就寢。次日,巳、午之間,天生從古城回來,替換鐵丐去練兵。只見一陣天風,裹着滿天黑雲,直壓下來。黑雲之中,隱見神龍盤曲殿前階石之上,落滿血雨。天生大驚失色,忙問素臣道:“此非佳兆,必有禍患之事!”素臣也是吃驚。
正是:
欲向梅花推禍福,便知龍血有元黃。
總評:
飛娘聞勸至於大叫一聲,驀然倒地。寫英雄天性之深、悔過之勇,至美!盡美!而紅須乃更進一籌,至援刀勒喉,噴血滿地。所謂文無定境也。而同一深勇,剛柔各判,更復掇移不動,此爲至文.
行聘成婚,素臣派出如許排場,真耶!戲耶!難之耶!令讀者恍兮、健兮、茫乎其若迷矣!及至紅須、鐵丐俱以爲難而即大怒作色,發話起身,則尤使人兩目瘁暗,無一線光者矣。玄之又玄,真欲玄殺一世。
素臣搖手示意,悄問機密之處必且一上神樓,暢說本懷而乃先看樓頂、次推樓窗、遠觀近視,復詳悉致問島數。島主此固急脈緩受之法,我卻更耐不得,欲如鐵丐所云:“咱要聽得慌,休急斷你冬烘先生黃韭腸子也。”
驕兵之計一段議論精鑿,非精於兵法者不能道其隻字。莫敖狙蒲騷之役,尤切日京病根。不攻屠龍,先平飄風,此先著也。行軍應敵,所爭者先後一間耳。爲書者讀之,亟書之幃幕決拾之間。
兵機數語方說本懷,而讀者仍未敢定。急性讀不得書,尤讀不得奇文也。故知作奇書者是極慢性人。
鐵丐求妻,素臣之牽連而來,不意反在飛娘之先。此事之至變亦即文之至變。
飛娘之婚,銀成數萬,立娘則不須一錢,此事之至變,文之至變,亦見失節之人一錢不值也,可慨哉!
血雨一事,非但作篇末振起之勢.爲素臣回舟作伏也。此又一筆兩用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