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叟曝言第十二回 劉虎臣說大話惹出盜來 文素臣費小心放將盜去

好漢便是劉大郎,路上告訴素臣道:“小人自別相公回家,就收了店,每日在家學絮。那知從前來嚇詐的汛差、地方,心裏記恨,因府縣發下告示禁約,不能奈何小人。就去與鬆庵一個護法說了,竟說寺裏的火,是小人放的。那護法是東廠靳太監的侄兒,名叫靳仁,大家倚勢,無惡不爲。鬆庵傳授他邪祕之法,逢迎他叛逆大計,相好無比。鬆庵的俗家住在山後,有一二百個人丁,都是他的黨羽,還結連海島裏一班海盜,在海面上截邀客商。近年來常載金銀,假着賒氈帽夏布,與人往來發貨討帳的名目,散給軍糧札付,將來竟要大弄!”素臣失驚道:“你這話是真是假?前在你家,怎絕不提起?我只知靳直擅權,其侄靳仁,頗有好善樂施,仁厚之名,故從前並不在意。怎說是無惡不爲?”大郎道:“這些惡端,是靳仁府裏一個奶公說的,從前小人原不知道。靳仁陰謀不軌,因此買服民心,每年施捨棺木、棉襖、藥餌、姜粥之類,有膂力拳棒的投奔他,都肯收留資送,窮苦的親朋鄉里,也肯賙濟,又叫人各處碼頭市集,日夜行船上,傳說他許多仁義。故此江浙一帶,都稱他爲孟嘗君。”素臣嘆道:“原來如此。你且說靳仁便怎樣奈何你?”大郎道:“靳仁聽了謊話,和他黨羽,黑夜前來抄殺。來了一箇舊鄰單傳,與小人相好,他的妻子羊大嫂,在靳府做奶孃,得了風聲,悄悄送信,叫小人逃避。小人連夜搬到城裏一個親戚張皮匠家藏着。果然到次日夜間,強盜就來,打開門面,見沒人才罷。還連累了同街一個鹽店,打劫了好些銀兩去。小人躲了幾日,趕到吳江,來尋相公,那知相公已進了京。一路趕進京來,受了暑氣,在山東臺兒莊生起病來,吃了混帳醫生的藥,幾乎死了。淹淹纏纏的,病了三四個月,把盤費衣服都弄光了,趕進京,才知時太師已死,又找不着相公寓處。進退無門,流落在琉璃廠裏,替匠頭挑磚過日。閒着就出來尋訪,總沒尋處,不料今日也被小人尋着了。”素臣着急道:“你出來了半年多些,大嫂和璇姑在家怎樣度日呢?更怕靳賊另起風波,這事怎處?”大郎道:“這卻不妨。我那親戚做人老實,住的連兵部的房子,在他府門裏面,閃人不敢進去,又在禁城之內,料不妨事。前日相公存下的銀子,儘夠他們盤纏哩。”素臣道:“這事終久不妥,我必須回去方好。”一面說,一面走到館中,館童連忙搬出酒飯,三人同吃。

雙人將籤詩交還大郎,說:“正陽門關帝籤笤最靈,緣何也有不準的時候?”素臣道:“別的籤笤,吉則通首皆吉,兇則通首皆兇,故多不準。關公籤詩,兇中有吉,吉中有兇,又多兩岐之言,影射之字,故易於準。乃做籤詩者得訣,非關公獨靈也。其旁註聖意解曰,即泥於一湍,故多有不準耳。”一面說,一面接來看過,就燎在煤爐裏,說道:“這籤卻也當得準字,鐵口姓吳,算‘虎頭人’嗎?”雙人連連點首。素臣復問大郎:“你是那一日搬的?我來尋你,見門上好好的鎖着,鄰人也並沒說被盜的話。”大郎道:“小人是五月初五日晚間搬的。”素臣點點頭道:“我正是五月初六日在你門首,那時尚沒被盜。若不遇頂風,早得與你相會了,總是數該如此。”雙人道:“今日之遇,又算是湊巧的了。我們若不闖王妃的道,定不碰倒吳鐵口棚帳,便不至相面耽擱,劉兄便不能相遇了。”素臣嘆息道:“遇了劉兄,又不知生出許多事來。天下事總有定數,人在暗中,自不覺耳。”因着館童,尋了正齋回來,說知緣故,並於明日告別。正齋苦留不住,因取曆本看過道:“初二是斷斷不能。初五黃道,竟是這日罷了。”素臣應允。一面辭別洪、趙二友,一面令大郎去取行李。

到得晚來,日月、長卿、雙人,都把鋪蓋取到,並大郎的一併鋪在炕上,正齋也將被褥取出。大郎見自己被褥蔫破,衣衫襤褸,兼有四人的羔狐錦鍛相形,羞得面紅耳赤。素臣道:“在座無一俗人,不必介意。但短衣究不雅觀。”因把自己一件舊袍,令其穿着。須臾,擺上酒餚,是正齋餞行,痛飲暢談,至三更上炕,復談至四更鼓絕方睡。初二日,輪着月日,初三日,輪着長卿,席散,都仍至素臣館中同宿。到初四這一日,是袁、洪、趙三人公席,雙人也搭了一分,公餞素臣。酒至數巡,長卿舉杯向素臣道:“目今宦豎當權,掌絲綸者依阿趨奉,銓部通與交通,本兵爲其頤指,九卿望塵而拜,臺官鉗口不言。以致賄賂公行,盜蜂起,將來時事,大有可虞!吾兄抱負非常,經綸素裕,我等俱繫心交,當此遠別,請一白所懷,以慰衆望。”素臣謙讓不遑。雙人道:“素兄志在擴清二氏,獨尊聖教。”因把家中言志之事,述了一遍。長卿等俱酌酒稱賀道:“此不巧之功,無疆之福也。”撥亂反正,不待言矣!“逼着素臣飲了三杯。長卿復問雙人,素臣也將家中所言述出,因也奉了三爵。

素臣、雙人請教長卿等之志。日月道:“弟願爲司徒之官,立限田之制,使富者不得兼併,貧者皆有恆業。廣蠶桑於西北,禁奢靡於東南。除鹽鐵之禁,蠲米糧之稅,以惠農通商,俾民皆富足,然後教化可得而行也。”正齋道:“非曰能之,願學焉,則弟所竊願者,端在禮樂之事矣。今之冠禮久廢,婚喪祭祀,非褻則誣,而吵親,火葬,淫禮,尤其甚者。宜反而悉衷於古,其通俗而無害於義者,存之。至樂則盡放鄭聲,以復雅樂,琵琶絃索,豔曲淫詞,俱討之祖龍一炬。此弟之志也。”素臣道:“衣食系生民之命,禮樂爲教化之原。二兄有志於此,社稷之福,蒼生之慶也!”因各賀了三爵。

長卿道:“弟之志,在退小人,進君子。屏刑法之科,而化民以德。陋漢、唐之治,而責難於君。顧其學甚難,其功非易,不過空懷此願,以沒世而已。”素臣道:“此皋、禹之經綸也,非長卿兄不能行,亦不敢言。”也奉了長卿三爵。衆人賀畢,長卿隨問及大郎。大郎慌立起身,說道:“洪爺是取笑小人了。小人何人,敢有何志?”長卿道:“兄不要太謙了。兄形如伏虎,音若洪鐘。後福不小,但未遇時耳。安得無志?”大郎惶悚非常,抵死不答。素臣道:“劉兄是常開平、吳江陰一輩人,雖不言志,其志可知也。”長卿點頭稱是,因也奉上三爵。大郎苦辭不獲,只得與衆人對飲一爵。是日直飲至五鼓才罷。

次日起身,長卿等良朋分散,學徒感戀先生,悲淚自不消說,連大郎也陪着出了許多眼淚。長卿等諄囑,爲國自愛而別。素臣繞道至保定,別過觀水,催着車伕,趕了五六日光景。這日正到東陰縣地方,只見四面皆山,樹木叢雜。素臣道:“劉兄,我們一路來,看那些樹皮都剝盡了,村莊上一堆柴草沒有,居民鳩形鵠面,逃荒的沿路不絕。自古道,凶荒多盜。此處山勢險惡,恐有歹人出沒,須要小心。”大郎道:“小人也是這般想頭,但靠託相公本事,就有盜賊,何足爲懼?此猶可。就是小人,仗着相公傳授,並自己的膂力,約摸三五十個漢子,也還抵當得住。這強盜若想着我們,可知晦氣哩。”大郎正在誇口,早有一人,縱馬而過,說道:“好大話!”一頭笑着,把馬加上一鞭,飛也似的去了。素臣埋怨道:“劉兄,你闖出禍來了!”大郎道:“這人甚是文弱,不像個歹人,還是過路的,聽着小人言語,認是扯架子,裝空頭的人,故此作笑。我們也不管是好是歹,都留些神罷了。”素臣道:“天下能者盡多,劉兄怎便說此滿話?這人一笑,定起干戈,三五十蠢漢,兄便抵當得住,一兩個好漢,兄便有些費手了。以後說話,務要謹慎。江湖上不是當耍的哩。”大郎唯唯遵命。

又趲過一重岡子,只聽籲的一聲,一枝響箭,望着素臣喉管邊直擦過來。素臣一手綽住,折作兩段,擲將過去,說道:“不好了,強盜來了!”兩人齊跳下車,那車伕已是滾下地去。只見山岡那邊,跑出一二十個強盜,大半彪形虎背,卻拿着器械,掛着弓箭,騎着高頭駿馬,七八十個馬蹄,翻鈸相似,潑風價的趕來。素臣手中並無器械,未免慌張。大郎把手一覆,早發出兩枝弩箭。那當頭的一個強盜,把棍一撥,一枝箭早已落地。那一個把身軀一扭,這箭從肩膀邊直鑽過去,反把後面的強盜射倒了一個。不防大郎又發出兩枝連弩,都向着當先的咽喉鑽去。一個把頭一低,恰好中在頭盔上。那一個躲閃不及,張口一咬,咬個正着,險些穿入喉嚨中去,都嚇出一身冷汗。那兩匹馬已是趕到,兩條棍子,齊齊的望大郎頭臉直劈下來。大郎發弩不及,方纔害怕。素臣迎上一步,將兩臂盡力一架,兩條棍子一齊折作兩段。那兩個盜首,便各拿斷棍,向着素臣劈打。後面的強盜,一擁裹上,各掣腰刀、板斧,風一般砍斫。大郎着急,轉身把車槓死力一扳,扳斷了半截,掄在手中橫七豎八招架。素臣身子一蹲,就地滾去,把匹馬滾折了一隻腿。那馬負痛,直掀起去,馬上的強盜便直跌下來。素臣趁便奪了他手中的腰刀,在強盜堆裏,大殺起來。兩個盜首,撇去斷棍,掣出腰刀。大郎雖然勇猛,卻是不會武藝,一味蠻打,臂上早着一刀,大叫一聲,負痛逃走。被一個強盜,暗放一枝冷箭,射中大腿,倒在地下。衆盜正在亂竄,素臣忽然着慌,一面招架,一面撈着夾在腋下,殺開一條血路,落荒而走。強盜得勢,縱馬趕來。素臣脅下夾着一條大漢,又是步行,如何得脫?正在危急之時,只聽見一匹騾兒,吼吼的嘶着怪聲,直奔上來。素臣定睛看那騎騾之人,卻是景日京,不覺大喜道:“老弟來得正好!”日京並不回言,攥着一根鐵尺,飛也似的,奔那強盜去了。那強盜騎的馬匹,聽着騾兒吼聲,屎尿都嚇了出來,一齊掣轉頭,往山岡上沒命跑回。素臣忙喊道:“老弟休要追趕!”日京正在性發,那裏肯住?那騾兒咬馬,又是他的本性,如流星趕月一般,逢山過山,逢水過山,直追將下去。素臣放下劉大,只得也大拔步趕去。

趕到一重岡上,只有兩個跑散的強人,正在那裏歇息,一個是被大郎弩箭所傷,一個是被素臣滾落馬下,跌閃了腿的。忽見素臣追至,料逃不脫,跪地求饒。素臣把兩人腰內搭膊解下,背箭綁住兩手,喝令引導。二盜只得負痛前行。大郎將臂腿紮好,在地下拾了兩根斷棍,也趕上來,大家押着前去。只見對面岡子上,日京已被強盜殺敗下來,只有接應,迴轉身仍復追過去。那衆盜拼命迎鬥,這番卻都是步戰,怎當素臣神勇?不片刻,早打翻一個,一個往亂林裏沒命的跑去,其餘的一鬨都走了。素臣捉了一個盜首,並押去的兩個,說道:“窮寇莫追,我們快些回去罷。”日京道:“我的騾子,被他搶了去哩。”素臣道:“有這三個強盜在此,怕他則甚!但是怎樣被他搶去的?”日京道:“我趕過兩重岡子,他們都下了馬了,團團圍住,與弟拼命。騾子腿上着了一刀,亂掀亂跳,我便縱脫騾子,便被他搶去了。”一會,走上大路,只見車伕坐在地上,兀自發抖。日京笑道:“這樣膿包,也出來走道兒。”素臣問:“前去多路纔有宿頭?”車伕道:“要走二十里,纔有宿頭。日頭又下去了,怎走得及?”素臣道:“這也顧不得,快些趕去。”車伕只得起來,收拾車子,忽地失驚道:“阿呀,車槓都被強盜大王爺爺打折了!怎麼走呢?”大郎道:“倒不是強盜打折的。如今沒法,把繩綁縛起來。”指着強盜,說道:“我們押着他三個推便了。”日京道:“那一個不用力的,吃我一鐵尺。”三個強盜,暗暗叫苦。

走不半里,只見遠遠的火把透明,一隊人趕下岡來。素臣提着腰刀,日京攥了鐵尺,飛步迎去。卻見來人有八九個,都把兩手反綁着,有兩個嘍羅模樣,四隻手擎着七八把火亮。素臣料是用“苦肉計”,按刀而待。須臾,走到跟前,一齊跪下。那個盜首,朗朗的說道:“咱們原是良民,只爲貪官酷吏,逼迫至此,雖在綠林,並不打家劫舍。除了和尚之外,從沒妄殺一人。兄弟十二人,誓同生死。今日被爺爺拿了三個。咱們要逃,也連夜走了。只是念着弟兄情分,心裏過不去。如今都來替爺爺磕頭,情願多送些賣命錢,饒了咱三個弟兄性命。若爺不愛錢,爲義氣上,肯饒放咱們,咱們便刻着爺的長生位,朝夕禮拜,有用着咱們去處,情願殺身圖報。若決不肯饒,就把咱們一齊砍了,省得弟兄們東分西散,只求不要解官,免受贓官惡氣,情願死在好漢寶刀之下,誓不皺眉。”素臣道:“我等清白傳家,肯受盜賊贓物?只須除盜安民,原不解送官府。你們同惡相濟,有甚義氣?我非江湖豪傑,又爲甚義氣放你?但既以禮求,若不放你這三個弟兄,只道我沒有慈心。若空空放去,縱盜廢法,又墮入你們套中。也罷,把他三人放去,以全你弟兄情分。把你們殺了,以正朝廷國法,你們情願不情願?”那些強盜齊答道:“咱們情願。”素臣颼的一聲,掣起腰刀,攥住爲首的一個強盜,望着頸上便砍。那盜首神色不動,伸頸受刑。正是:

江湖也學忠臣樣,引頸從容受極刑。

素臣把刀收住,正在沉吟。只見推車的三個強盜,一齊跪下,痛哭道:“咱們已經被擒,應該就死,如何連累別人?爺只把咱們三個砍了就是。”素臣尚未開言,日京大喊起來道:“素兄罷了,放他們去罷。”大郎也來勸着。素臣道:“強盜是好放的嗎?且待我看來。”一手拿過火亮,細把衆盜細看,只見個個猙獰,人人勇猛,兩個盜首,生得更是魁梧。但見:

一個鐵面劍眉,一鼻孤懸如玉柱。一個虎頭燕頷,雙眸四角有寒光。一個口似懸盆,亂簇髭鬚遮不盡。一個耳如垂瓠,直從腮頰掛將來。一個索綁繩穿,兀自威風凜凜。一個愁眉淚眼,猶然氣象昂昂。四膝落塵埃,此日劇憐如伏虎。一朝得雲雨,他年端不讓飛熊。

素臣嘆息道:“草澤之內,固大有人。”親爲解其綁縛,說道:“你們都去罷。”衆人叩謝起來,求問素臣等名姓。素臣道:“萍水相逢,一霎便飄流開去,記恩記怨,總是枉然。你們若改邪歸正,後會正自有期。倘然怙惡不悛,就永無相見之日了。何必致問?”那兩個盜首道:“恩爺雖不望報,小人們實有良心,就是供一牌位,燒一炷香,也是小人們一點微意。”素臣道:“大丈夫怒則刀兵,喜則杯酒,偶然感觸,開籠縱柙,何足爲恩,亦無可感。既是你們好意,我和你相逢此地,就稱我們爲東阿生罷了。”說畢,催着車伕,就要動身。衆盜一齊跪下道:“此去宿頭,有十七八里,山徑崎嶇,樹木叢雜,積雪未化,路滑難行。況車已斷槓,腹中飢餒,尤爲費力。小人們見恩爺貌若天人,勇力蓋世,兼之氣概非常,斗膽欲請至山莊,款留一宿,略聞咳唾,明日五鼓送行,也不枉虛生人世。倘有異心,天誅地滅。”素臣暗想:“大郎受傷,固該早息。路遠腹虛,車又斷槓,實屬難行。這些人心術畢竟如何,亦須討一下落。”因笑說道:“大丈夫推誠相與,蠻貊可行。昔齊賢從盜乞食,張綱臥寢賊營,誰謂古今人不相及邪?何必發誓。”衆盜大喜歡呼,如唱凱歌一般,幾個執着火亮,幾個扛着車子,叫車伕趕着頭口,簇擁而行。

過了一重岡子,有一二十個嘍羅,執火而來,盜首喝令前行。又過了兩重岡子,顯出一所莊院,門前一灣澗水,四面環着合抱的樹木,兩邊有百十餘家村落,正在那山坳中間,滿山都是松樹,層層圍裹轉來,甚是藏風聚氣。走到澗邊,卻是一條木橋。莊內跑出一羣,有四五十隻獵犬,都是高頸瘦足,卷尾鉤身,向着素臣等直撲將來。兩個盜首,在後面吆喝了一聲,便齊齊的掣回身子,搖尾而行,如引導一般,先跑入莊門去。素臣等進入廳堂,各盜領着頭目,重複叩頭致謝。素臣扶起,問其名姓,方知爲首二人,一個姓奚名奇,一個姓葉名豪,都是汶上縣人。二人也問素臣等姓名,素臣方始說與知道。吃過了茶,就有一個嘍羅,送上一大包藥。葉豪道:“這是神效刀瘡之藥,替劉爺着些。小人受恩爺一刀,和帶傷的兄弟們,也都要用着哩。”大郎忙把傷處解開,奚奇替他摻上,包紮好了。受傷各盜,自去敷摻。嘍羅已燙出酒來,素臣叫奚、葉同坐,兩人抵死推辭。卻被日京一手一個扯住,喊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快些坐下罷。不然,就要和你撕打哩。”二人只得坐下。先擺的兔脯、獐幹、鹿耙、虎肉,後獻上蒸豬、蒸羊、爆雞、燒鴨,桌前架着一二尺長,六七寸圍圓,焰騰騰爍石流金的火炭,大家放量而飲。

飲至半酣,酒力內發,火勢外熾,一個個都流出汗來。嘍羅提着一簍炭,正待倒下盆去,被日京兜臂一把,失聲叫喚。素臣忙問何故,奚、葉驚喝嘍羅。日京道:“再倒下去,便把人炙焦了。卻不干他事,是我着急捻得重了些,不道他皮肉這般軟嫩!”素臣大笑。席散後,問奚、葉道:“你們說,除和尚之外,從沒殺人。想與和尚有仇嗎?”奚奇道:“小人住在汶上縣西門外,離城十里,一個大慈悲寺管下的房頭,叫做清淨招提間壁。那招提內住持,號叫百空,是寺裏大和尚真如付拂的徒弟。那真如生得相貌豐富,能言舌辯,結交官府與京裏大老爺都有線索,在府縣面前說話,一說一靈。這百空靠着真如聲勢,專一結交書吏,寫得絕好呈狀,替人包打官司。庵裏造着盆堂,宰殺賊牛賊馬,開場放賭,扎訛詐錢,山東一帶大道上的土妓,每月有他的常例。若少缺了,官府就差人下鄉驅逐,遮莫幹下些不公不法的事,官府捕捉要緊,只買得動他收留在庵,應捕人等,便不敢去拿。更有一樁傷天理的事,是酷好男風,庵裏絕標緻的沙彌,已有五七個盡他受用,兀自在外蒐括,但是瞧見清秀小夥,便設計弄入庵中取樂,又最喜奸弄幼童,常常把小孩子屁眼弄破,鮮血淋漓啼啼哭哭。父母知道,只可鼻涕眼淚出氣,啞屁也不敢放一個。”

奚奇等正說到那裏,被日京將手裏一碗撮泡濃茶,向火盆裏一摔,潑得那火灰轟起,飛了素臣等一頭。素臣驚訝道:“日京,這又是什麼緣故?”奚奇、葉豪滿臉失色,嘍羅們連私下站聽的頭目,俱嚇得面面廝覷。日京捂着肚子道:“小弟聽着和尚無法無天的作惡,氣得慌了。”素臣笑道:“原來是這個緣故。卻幹這茶甚事,把來摔破了?奚壯士,且把這話說完。日京,休再發莽性!”奚奇才放了心,說道:“卻是那一年,小人隔壁鄰家,一個小孩子,年止九歲,跑到庵裏去頑耍,被他捉到房中,一頓狠弄,把這孩子的屁眼豁到雞巴根子邊去,淌了一褲子鮮血,死了過去。那賊禿叫人扛到他家,說是爬在樹上騎豁了的。他父母喊醒轉來,問明緣故,請了醫生醫治不好,到半夜裏就痛死了。他母親亂磕亂撞,要死不活,哭得好不傷心。又不也傷犯那賊禿,只把心口狠捶道:”死了我了,死了我了。‘小人聽了一夜,氣極性發,一早起來,要痛打這賊禿出氣。湊着這賊禿走出庵來,被小人劈心一拳,不料登時打死。“日京拍案大叫道:”打得好,打得好!我聽你說了半日的話,把肚子幾乎脹破。若不是一拳打死,就和你拼個死打,償那小孩子的命哩。“素臣不覺大笑,連奚、葉衆人,都忍笑不住。

奚奇又說道:“小人幸無父母妻子,連夜逃走,走到此地,被衆兄弟出來邀截。因鬥小人不下,勸說入夥,小人暫且安身。後來官府着落無親近鄰追拿,這葉兄弟,與小人相好,漸漸要着他身上,便也逃在外邊。直到去年二月裏,纔到此聚義的。小人們一來事因和尚而起,二則見那些和尚,姦淫邪盜,無所不爲,各處庵寺,大概如此,故此對天發誓,遇着和尚,都不放生,取出心肝,做湯醒酒。”素臣道:“這也罷了。只是你們在此胡做,官府怎生容得,不來捕捉?這些莊鄰,如何也不舉報,任憑你們作爲呢?”奚奇道:“如今人怕的是兇,官府也派過幾次人來收捕,被小人們都趕散了,走不迭的,也磕傷了幾個。州縣官每月出甘結,說所管地方,並無盜賊。若要申文出去,請兵派將,他如何敢呢?這些莊鄰,莫說不肯首報,還惟恐我們不做這勾當呢。”素臣道:“這是爲何?”葉豪接着說道:“從前衆兄弟在此,還是無紀之師,鄰里都懷畏懼。到奚大哥入了夥,就整頓起來,立有禁約,號令嚴明,止劫富商大賈,污吏貪官,違令者軍法從事,大家都有約束,不敢無事生風,與這些鄰里,真是秋毫無犯的了。當先縣裏拿着一起賊盜,就下鄉來斂錢,若不給他,就攀在案裏,等你辯得明白,已是破了家了。就是大道上餓死一個無名乞丐,官河內漂出一個無主浮屍,都要來生髮銀錢。其餘借車借馬,查賭,查娼,禁私宰,捉私鹽,斂丁錢,派冊費,編保甲,散由單,挨排里長,查勘堡房,每月出具,並無盜賊發生,奸菲容留,及積年逃兇被盜,在境甘結,道不盡的許多名色,色色俱要費錢。攪得村裏人家,雞犬不寧,夜裏都是擔驚受怕,睡不着的。如今小人們聚在此處,那些汛快、弓兵,及一切差牌,影也沒一個來了。村裏人種地的種地,摸魚的摸魚,牧牛放鴨,樵柴紡紗,日裏安心去幹那正經,閒着就說朝報,下屎棋,到夜裏上牀,一覺直到天明,好不快活。遇着荒年,問小人們借貸些籽本,將就苦過,守等下次的田場,再不肯出去逃荒。別村裏的人,眼睜睜地看着,都不服氣,恨不得都擠到這村來住。恩爺不見,一路的樹皮都剝光了?小人這村裏,可有一株沒皮的樹?他還肯舉報我們麼?”

素臣忽地感觸,嘆息道:“胥吏如此作奸,官府全無覺察,皇上本自聖明,而不能照及覆盆之下,股肱耳目之謂何?此不得爲宰相御史寬也!”日京等俱點頭長嘆。奚奇道:“從前時太師當國,奸臣還有懼礙。自從安太師藥死了時太師,與靳太監、趙吏部、連兵部一班人,狼狽爲奸,朝裏通沒正人。外邊官府,非貪即酷,盜賊日多一日,百姓越發苦了。”素臣笑道:“時太師好好病死,怎說是安太師藥死?”奚奇道:“這原是村裏人的朝報,說時太師參了安太師,進什麼春方,就被他藥死的。”素臣道:“時公死時,我現在他寓中,安相擬時相參本,系我家叔手筆,又受靳直囑託,特參謫降,這是有的。若說藥死時公,這真是村中朝報了。”奚奇道:“原來這是假的。只是安太師一味貪財,歡喜奉承,內外大小官員,都只管逢迎上官,進奉財帛,公行賄賂,把民間的事,一毫不管。如今山東地方,盜賊雖多,還沒甚大事。那青、登、萊三府海島中江洋大盜,都靠着妙相禪師、鬆庵和尚並番僧的勢力,無所不爲,只怕將來就有大事哩。”素臣急問:“怎又有甚鬆庵和尚?”奚奇言無數句,逗出根苗。正是:

逆豎陰謀入明鏡,閹墳泄氣露機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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