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叟曝言第一百二十七回 未鸞吹辭夫就婿 文按院借賊驚人

跟轎的婢僕,忙在灰沙裏掏將出來,幸未傷損肢體,卻已狼狽不堪。內監們問知果是安閣老夫人,見這光景,便也收威。安家僕從問知是楚府王妃,便也不敢發作,各自撒開。只苦了範夫人,滾跌出醜,眼耳鼻舌俱是糞灰,又髒又臭,又羞又苦,把這毒氣,便一起歸到素臣身上去了。

且說楚妃何以不坐翟轎,設行障?因楚王回去,述太皇太后懿旨,欲其入朝。王妃亦掛念紅豆,遂於十一月中旬上路,打帳歲底到京,正旦朝賀。不料至河南,爲雨雪所阻,直至十五日,方趕到外城,就坐了長行車輛,一早進城,見不敢遲滯之意。車至宮門,恰好水夫人等轎障齊集,守門宮監做一起奏聞。頃刻,傳旨出來,遂一同進見。

皇后道:“皇嬸來得湊巧,正好會親。”水夫人因未見太皇太后,不敢先與王妃行禮,同向清寧宮朝過,方始相見。紅豆跪在王妃膝前,抱足而泣。王妃亦捧紅豆之面,嗚咽不勝。回至坤寧宮,皇后、皇妃命抱出兩皇子來磕頭。水夫人與田氏、素娥、湘靈各出見面禮物。宴畢,出宮。即訂請王妃於十八日至府。至期,大排筵宴款待,留住鳳羽樓。王妃見紅豆盡孝如初,素臣亦謹循子婿之禮,疑團盡釋,歡喜非常。向紅豆說道:“世子妃早晚分娩,倘若生女,當許字驥兒,切勿早爲定親。”紅豆稟知,水夫人一口許諾。王妃大喜。住了五日,然後別去。

二月初一日,忽降旨,封全身妻文氏爲女賓客,賜三品冠服,食俸;差文龍巡按浙江。遺珠這封,還是意內之事;文龍這差,出於意外,閤府人俱吃一驚。水夫人道:“龍郎跟着孃舅,在館上讀書,又得於喬指教,是極好的了,怎差出外邊去起來?”田氏道:“點點孩子,吃飯不知飢飽,怎樣去做風憲官?”紅豆道:“年紀倒不論,只是館尚未散,如何忽有此旨?”素娥道:“他常說要做天下都巡按,真個被他說着了!”湘靈道:“敢是姑娘保薦,姑娘常贊他經濟,說真做得來巡按。今日兩旨同下,想是有緣故。”鸞吹道:“他在館上。我還提心吊膽,怎當得遠去三千餘里?他雖有勇力,究竟是個孩子,只看中會魁時嚇得那樣子,就知道了,姐姐也不當保薦他。”

秋香道:“小姐未必保薦,倒是世子大話上來的。世子說:天下文武各官,只除了佐貳雜職把總千戶,其餘都做得來!”天淵道:“他只怕得太夫人及老爺,才至嚇壞他。在皇上面前,還是搖頭擺腦的敢說敢言,到外邊更怕誰來?倒不怕他吃嚇,只怕他要去嚇人!”璇姑道:“他留心經濟,勤學好問,巡按倒也做得。只是滿朝臣子,何至乏人?令這點孩子去壓伏全省軍民,休說別的,只三司各道府州縣學許多老成耆宿,都向八九歲孩子去打躬跪拜,口稱大人憲臺,也就不是道理,還該奏辭纔是。”水夫人道:“劉媳之言極是。待玉佳回來,令其力辭!”

婆媳們正是議論,十個小內監各掮金字牌,導引龍兒回府。龍兒喜孜孜的拜見水夫人等,稟知出差之事。水夫人問:“汝父曾否力辭?”龍兒道:“父親力辭不允。現在掮牌,都是欽定的,限初三日馳驛赴任哩。”水夫人令將掮牌送進,見兩扇是“八歲狀元”,兩扇是“九齡巡按”。兩扇是“督理戎政”,兩扇是“巡視鹽法”,兩扇是“逢蛟撥爪,遇虎敲牙”。愈覺駭然道:“一個巡按已當不起,怎還兼着鹽政、戎政?皇上何等聖明,怎這兒戲起來?”鸞吹道:“別的還可,只離了父母,數千裏外,一切寒暖飲食,誰人料理?這又是不帶家着的衙門,如何是好?”田氏道:“就是可帶家眷,妾身是要侍太夫人的,公主及諸妹皆然,沒有違姑就子之理。”鸞吹道:“只不好帶家眷哩,若帶得家眷,妾身便情願隨去照料着他。又好迎接公公到任奉養,兼可指示教導,幫他做官。只把鳳姐交託與姐姐,就可放心了。”龍兒喜道:“若大姑娘肯去,侄兒便去奏聞皇上,包管允從。皇后、皇妃也俱說:須有大人照料方好,說母親自然不去的,除非是大姑娘,又怕大姑夫不肯。”

鸞吹脹紅了臉,說道:“真個有這話嗎?姑夫爲甚不肯?我就去合姑夫說來。”趕過東宅說知。始升道:我也怕他沒有料理衣食之事,若你可同去,便極放心。父親不肯進京。說待我放了外任再處。我之外任無期,若借女婿之便,迎養得父親,以媳代子,並可免我不孝之罪,這是求之不得的事!況父親久任封疆,周知情僞,更有益於侄兒,豈有不肯之理?”鸞吹大喜,忙稟知水夫人,要龍兒進宮去奏。水夫人道:“且等你二哥回來,還是力辭的是。”

不一會,素臣下朝,水夫人根問點差之故。素臣道;“總是這小奴才賣才之故!連日在宮,與四個兄弟爭先的賣弄才學,把皇上及兩宮都騙信了。各省巡按出缺,皇上要破例用人,說北直隸、浙江、雲、貴反亂之後,要三個重臣去整頓。其餘各省,參用新舊翰林。便把何如叔點了廣東,樑公點了宣、大,於喬以右僉都御史巡視北直,樊榮以刑部侍郎巡視雲、貴。各省俱點定了,只少河南、浙江兩差。教習老師館上諸翰林開單上去,第一於喬,第二就是龍郎。內閣、六部、都察院、翰詹、國子各衙門、保舉新舊翰林科道,希賢、宗貫、負圖又把龍兒列名第二。皇上便問:‘巡按如何做法?’龍郎說:‘舉劾必當,請託不行;剪除豪惡,不避權勢;興利除弊,有益民生。’皇上點首稱善,問他:河南一省官員賢否?有何利可興,何弊可革?龍郎與他母舅同館,又得希賢指教,將河南之事,卻說得清楚。再問他浙江,一發與於喬同館相愛,凡於喬所知浙省時事,無一不在他肚裏。他就攘其所有,侃侃而談,將浙江全省的形勢、時務,剴切指陳出來。母親想:於喬所指賢否勢惡,豈有不確當的?所說利弊,豈有不切要的?龍郎更將鹽法之弊,軍政之壞,又抽出來,痛說—番。把皇上及兩宮嚇得目定口呆,喜得眉花眼笑,竟都說是孩兒跨竈之子,便定了巡按浙江,兼理鹽法、軍政的官銜。孩兒今日才知,忙進宮力辭。皇上只是笑,一句話也說不入去。只道:‘素父何懷寶迷邦?倘真不知其子之美,恐其不能勝任,朕可立一券與素父,包管遊刃有餘!’孩兒見聖意已定,斷不可回,只得承旨。但想賢否利弊,可以按圖索驥;至勢惡之機械,獄訟之情僞,變詐百出,豈小兒所能窮?加以風寒暑溼,飲食飢飽之節,非有料理之人,必至乖方。因破例奏請,隨帶金硯、錦囊、成全、伏波夫婦。金硯可以偵訪疑難之事;成全、伏波可以防備風水之變;春燕、秋鴻、錦囊可以救意外;天絲、柏氏可以料理衣食。孩兒又代請給假十日,到家祭祖,省視墳墓,欽限初三,日期甚迫,金硯等俱有執事,應派人交代。還要修書稟候五叔,母親可有甚說話,要寫在書上?”

水夫人悵然道:“我因劉媳之言,甚是有理,尚敢令汝力辭,豈知聖意已定!如此,吳江田租,原派有姻字號用度;五叔書來,已將汝外家墳塋祠宇修整。龍郎回家,可代我祭告。書上致謝五叔,並候問五嬸可也。”素臣道:“母親提着祠宇,孩兒記起一事來,那年同大妹在西湖社神廟中過夜,曾借廟中柴火,許其修廟補償,龍郎可爲我了此未完。”龍兒領命。

田氏道:“會魁傳臚,是抄父親的文字;巡按又是學謝老伯舌頭。到那審事的時節,遇着疑獄,又有誰人替你出場?”龍兒道:“兩造具備,師聽五辭,察辭於差,非從惟從,哀敬折獄,明啓刑書,上刑適輕下服,下刑適重上服,既有呂刑一書,替孩兒出場;臨時依着父親平日議論,加以色聽、氣聽、情聽、神聽。理所不通,通之以情;情所不通,通之以變;變所不通,通之以誠。再有金硯偵訪疑難,則斷獄之事,想亦不至茫無頭緒也!”水夫人道:“空說自易。實實做出便難。惟以爲難,方無枉從;若見爲易,失刑多矣!上刑適輕下服,即宥過無大之意,此可從也;下刑適量上服,即無故無小之意,此不可泥也。蓋刑故無小,即刑其小,但不宥耳。若下刑適重上服,則以下罪而服上刑,其濫甚矣,可藉爲出場乎?”

龍兒頓首受教。稟知鸞吹欲隨任之事,素臣以爲兩便。龍兒便急進宮奏知,天子允奏。初三日,辭朝出京。又全、鳳元兩家家眷,趁便隨行。在路雖有頭接衙役,並欽賜十名小內監,及鸞吹帶的僕從,金硯等四家家眷,下人共有七八十人,非不熱鬧。卻女眷都是驢轎車輛,男人俱有騾馬,只有十扇金字牌,又都用布袱冒頭,與鋪蓋等物疊放車上,並無旗傘執事,還只尋常。

一到蘇州,知府因系鄰省上憲,且系首相之子,蘇州府吃的浙鹽,更是監臨上司,便備着兩頂八人大轎。旗傘執事,紛紛迎接。武官將弁因是督理戎政,兼着兵部侍郎官銜,便都頂盔貫甲,帶着兵丁,站隊護送。松江府屬半系鹽場官員。因是巡視鹽法,俱遠來迎送,再湊着嘉興、杭州兩府官員差人,投遞紅批;按院、鹽院兩衙門書役,打着全副執事,至蘇迎接。那十面金字牌,又探去冒頭,十個小內監錦衣花帽,一對對掮着,擺在道內。金硯、錦囊、成全、伏波俱是本身冠帶,騎馬前導。鑼聲震地,喝道喧天,便是十分威武,無比尊嚴。

蘇城男女聚觀者,填街塞巷,都指着鸞吹一乘大轎說:“轎內便是九歲大爺的丈母,不知小夫人今年幾歲,便做了誥命夫人,真好福氣也!”鸞吹隨夫京任,與在家無異,從未受此風光;坐在三沿黃傘、八擡大轎之內,左顧右盼,心花大開!暗忖:二哥位極人臣,反不如侄兒顯耀;鳳姐得配此佳婿,好生僥倖也!正是:

官有威權添氣色,年方髫齔倍精神。

三月初一日,到了吳江。因有十日假限,遂於十六日上任。差人先住西湖後山,建造社神祠宇。一面祭祠告墓,遍拜親族。鸞吹便連日連夜,趕往江西,遇着大順風,初十日已到豐城。見了東方僑,呈上始升書札,東方僑最愛鳳姐,見龍兒幼年大發,心甚喜歡,兼不信這點年紀就可當此重任,要去看他怎樣氣局?怎樣作爲?兼之隨事指教,亦可起他政聲,便把家事交與總管,欣然而行。又遇推艄順風,至十九日已到江頭。

龍郎到船叩見,即往鹽院衙門公座,發出全副執事,迎進按院衙門。知已於隔晚放告,遂討了匙鑰,開入書房。見有兒張委員摘印的牌稿,入境早已拿了八個文官,三個武官,有一半知是貪官酷吏,想那一半亦必非善類。暗忖:此必素臣所爲也,還不以爲奇。及看狀上批語,俱如老吏斷獄。洞中竊要,不覺吐舌。

再看到一紙,首胞兄逼奸鄰女。批道:“逼奸之有無不可知,兄弟之名義不可絕。律載:告期親尊長,雖得實,杖一百。仰杭州府將某人提案,折責四十板具報。其牽連鄰女,事屬暖昧,銷案不行。”又一件,告父妾欺父年朽,抵盜家財。批道:“家財乃汝父之家財,汝父不禁其抵盜,即非抵盜矣!本應坐誣,姑念愚民,比照子孫違犯教令律,杖一百。仰錢塘縣折責具報。”又一件,巡鹽衙門典吏,稟報公廨內失去木櫃一張,內文案一百二十宗,求檄批縣捕。硃批:“此件戲弄本官之罪小,圖滅文案之罪大。仰刑廳立拿該吏,並提住宿公廨書役,嚴訊案卷現匿何處,全數追出,按擬詳報,毋得延漏,致燒燬滅跡,提參未便!”東方僑舌頭吐出,縮不進來。

鸞吹帶丫鬟送茶出來,問道:“侄兒批的呈狀,可有笑話及背僱謬之處?須替他改正纔好。”東方僑太息道:“休說改正,竟似孔子筆削春秋,遊、夏不能贊一辭!才知道幼而敦敏,遠勝於壯,不如人,老無能爲也!”鸞吹不信。東方僑指着告胞兄、父妾及失櫃三詞道:“媳婦,你試看此三批,便知予言不謬!”鸞吹取過看完,又驚又喜。東方僑復看一紙,母告本子不孝;批道:“汝子並無不孝,速歸盡母道,如不悛悔,立提秦衡玉嚴究!”失驚道:“這紙卻批錯了!”鸞吹急問,東方僑道:“母親告子不孝,反嚴飭其母,豈非大錯?”

鸞吹道:“這真是笑話了!幸未發出,公公須替他挖改。”東方僑因復將狀細看,詞內並抱告並無秦衡玉名字,道:“此必有故,且待他回來再處。”看那批准親訊的呈子,只有三件:一件謀佔家財,慘殺夫命;一件賄託勢宦,強奪鹽窩;一件欺貧賴婚,假女代嫁。其餘還有未批者五六件,因取過紙筆爲擬批,批來批去,都覺不如龍兒所批簡要切當。因納於袖中,向鸞吹笑道:“勿使知之,致爲小兒所笑也!”鸞吹暗自歡喜。只見許多小內監跑來,滿面失色。鸞吹連忙根問。內監道:“大老爺到鹽政衙門公座,有一個典吏,把黑墨塗了左耳,朱墨塗了右耳。大老爺問他何故。他說:‘並沒別故,是向來塗慣的。’大老爺把旗鼓一擊,吩咐劊子,登時割掉兩耳,血淋滿面,好不怕人!”鸞吹吃嚇道:“雖是可惡,怎便任性嚴刑?公公須着實訓誡他方好!”

東方僑擊節稱快道:“此即張詠治蜀之意,割耳猶爲輕刑!他以幼孩爲風憲官,若治不下奸胥猾吏,政不可行矣!”因問:“大老爺現在何處?怎許你們跑回?”內監道:“大老爺訪知一櫃案卷蹤跡,把執事人等散回本衙,只帶着家將及幾個衙役,搜拿去了。”須臾,龍兒回衙,見禮過,又告了罪,便檢出硃批之詞,添寫:“文案已在地藏庵起獲,仰將發到人犯訊詳,勿延幹咎!”又將未批之呈,頃刻批完。東方僑逐件與自己擬批印證,五件雖同,而不如其簡老;一件告強佔髮妻的,卻與己不同。擬批是:“你欺啞子口不能言,圖佔其妻,歷經問官審出實情,從寬枷責,猶敢刁控圖翻耶?不準!”龍兒批的,卻是“準訊”。

因問道:“賢孫婿所批各呈,俱援律原情,饜心切理。獨母告親子一批,疑爲未當;及查閱狀詞,並無秦衡玉名字,知必另有別故,試道其詳?”龍兒道:“前官放告,俱令巡捕代收;孫婿因欲審狀,故當堂親收。見告子之母,未滿四旬,容色妖冶,疑有別情,至夜,令金硯去探,見其子跪地哭求,其母道:‘你只聽憑我與秦衡玉往來,到官去,便替你求寬。’其子痛哭不應。其母怒恨而寢,其子猶長跪哭泣。金硯訪明,秦衡玉系其表兄,居址鄰近,回衙稟知。孫婿本欲提案究處,因念其子屢經官法,不肯說出其母姦情;若依律問決,大傷其心,故如此批之。將來還要給一渾容匾額,以獎其子之孝,使其母不敢再行捏控也!”東方僑大喜,謂鸞吹道:“孫婿不特明察,而兼忠厚,真足勝明刑弼教之任矣!”

到了親訊之日,東方僑於屏後偵視。第一起,系先審勢奪鹽窩,是告景王餘黨洪子發逃避海寧,賄託勢宦安富、陳榮奪其鹽窩。安富系安吉堂弟,假稱進京看兄未回;止陳榮、子發到案。龍兒將文案契券驗對,指出破綻,把洪子發一夾棒,招出送陳榮、安富銀若干,如何料理衙門,包奪鹽窩。復喚幹證應審人等,一一供明。然後喝令陳榮實供,陳榮恃符不承。

龍兒道:“衆證供明,你還敢狡賴!”吩咐動刑。陳榮道:“下官不才,由副都御史致仕。老大人即欲用刑,亦須請旨。況先祖陳瑛,爲太宗功臣。看先人面上,伏乞容情!”龍兒指着金字牌道:“牌上明寫着逢蛟拔爪,遇虎敲牙,憑你皇親國戚,犯了法,也要敲牙拔爪,何況你這三品前程!再說道你那祖宗,更該盡法,爲方、鐵諸公吐氣!左右,快剝去冠服,夾將起來!”兩旁皁隸齊聲吆喝,把忠靖巾、獨枝花袍剝脫,扯去靴襪,上起繃索,將腳骨墊入夾棍。陳榮殺豬般叫喊,連稱願招。因擲與紙筆,自寫供招,畫了花押,方纔放綁。與子發及過付人一同下監,題參候旨。

第二起,審假賴婚:原告韓如,是個生員,被告是捐的通判,假女是乳母之女。龍兒問過口供,喚通判上去,喝道:“女果不假,便是你親生之女,豈肯自認爲乳母之女,誣證親父?據汝婿說,是因奩資太薄,兼無媵婢,起疑,將酒哄醉,盤駁出來,這是真情。你雖有百喙,無從置辯的了!本院如今只問你願刑,願罰?願刑,只一夾棍,四十大板,將真女斷與成婚;願罰,則出銀八百兩,補還妝奩。問你女兒,如不願改婚,仍歸該生爲正妻;如願改婚,則聽你別配。”

通判連連磕頭說是:“願罰。但女兒是情願改婚的,只求別配。”龍兒道:“這須當堂供吐,難聽你一面之詞!”當發硃箋,立喚真女到案。將第三起慘殺夫命事,帶上先審。龍兒削問了婦人幾句口供,金硯已帶上一個監生來,龍兒拍案大喝道:“你名列成均,奸人妻子,謀殺親夫,復敢誣告屍弟,圖佔家財,弒兄滅跡。快把屍首埋藏何處,從直供來,免受刑法!”那監生還要抵賴,龍兒又把棋鼓一敲,喝道:“赴府聽審的隔晚,你與這婦人一處吃酒,還叮囑他緊記‘同出獨歸’四字,使可定案,倘官府疑你年少有色,恁他嚇唬,你只不要驚慌,斷不敢用刑的。如今本院卻要拶這婦人三拶,夾你三夾,看你還敢狡賴嗎?”那監生合婦人,見按院說出隱事,料知抵賴不過,登時拶子套上手去,夾棍套上腳來,遂據實供招。

婦人說:“丈夫同弟經商,黑夜歸家,撞破姦情,被監生打跌,小婦人幫同勒死。明日,小叔來見,反扭結到官,誣告他是實。屍首現埋在園內假山石下。”監生供亦相同。屍弟劈肘,姦夫姦婦收監,仰餘杭縣起屍驗報。那屍弟連叫青天,幾乎把頭磕破,說:“小的經過多少問官,到案就是一夾棒,四十敲,只因沒有屍首,尚未定案。小的怕夾,不敢告狀聲冤,誰知天網恢恢!姦夫急欲定案,反唆嫂子控告,得出罪名。青天老子,天老爺爺,是小的重生父母了,叫小的如何報答!”龍兒道:“你雖不圖家財,如今卻承受這分家財了。回去領了屍須從厚殯葬。將來生有兩子,即斷一與兄爲嗣,使汝兄瞑目泉下,即此以報答本院也!”

這起下去,第二起真女已到,八百銀子亦繳呈案上。龍兒問女:“可願嫁這秀才?”真女回答:“不願。”龍兒道:“你不過嫌他窮苦,難過日子;如今有了這八百銀子,也就不窮了。況他是個秀才,豈無發達之日?怎還不願呢?”真女道:“坐吃山空,八百銀子也是用得完的。他前年來祝父親的壽,衣衫襤褸,氣得人死去活來,已立誓不嫁他的了!如今又先娶有奶孃之女,添一氣塊,怎還肯嫁他?若說這等窮鬼都會發達,那日頭真要往西邊出來,世界就該混沌哩!”龍兒大怒道:“本院只認是你父親主意,故教你當堂供吐,誰知竟是你這賤人見識!你嫌他是窮鬼,本院且教你做一苦鬼!”喝聲拶,便是一拶二十敲,真個喊苦連天,滿褲襠內撒出苦水來。

因喚韓如上去,吩咐道:“假女容貌不俗,德性何如?”韓如道:“德性是好的。”龍兒道:“娶妻娶德,勝真女多矣!本院豈不能立押真女,仍爲你妻?但恐不爲汝福,反爲汝禍。當即以假女爲妻,不必復戀此無情潑賤。領這八百銀子同去,置些產業,省吃儉用,發憤讀書,博一發達日子,令這賤人懊悔嫌遲,方知日頭原有西出之時也!”韓如連連叩首道:“大老爺言言金玉,生員回去,若不認真讀書,以圖上進,不特爲此女料定,亦負大老爺天地父母之心,死有餘辜矣!”發放過去,便是啞子一起上來。東方僑最要看的是這一起,因便注目而窺,傾耳而聽。

只見龍兒先叫女人,問原籍何處?父母姓名?何年出嫁?嫁時父母存歿,有無兄嫂弟妹,同居之人?何人爲媒?聘金若干?有無綢緞首飾水禮等物?嫁至夫家,翁姑存歿?有無伯叔妯娌小姑及同居之人?夫家、母家各眷屬乳名、行次、年歲、相貌?房屋若干?有無田畝?作何生理?鄰佑姓名?於何年月日,因何事遷居富陽?住何人房屋?左右鄰何姓何名?這啞子於何年月日來認?曾否有人先來傳說,說甚言語?逐一問供畢,將女人押往東廊。

次喚男人上堂,照樣取供畢,押往西廊。後喚啞子,龍兒坐出堂廚,令其跪近膝前,先作色高聲:“如不實供,登時處死!”後附耳密問:“東廊下女人,可是你妻子?”啞子點點頭。問:“西廊下男人。可是要佔你妻子的?”啞子又點頭,並磕頭叩謝。龍兒大笑復位,即喚代書。代書臨審都在站堂,便有一人跪下。龍兒喝問:“他是啞子,是何人把情節告訴你的?”代書供出本衙門一書手。即喚書手,書手連磕數頭。被龍兒棋鼓一擊,要討夾棍,站堂衙役齊喝一聲,便來捆綁扛擡。嚇得魂不附體,只得據實供說,是受某人囑託,不合替他轉託代書。

龍兒見供出之人,即婦所供移居富陽之鄰佑,曾以言語調戲;因道:“此人現在外面,可同皁隸去拿來。如不拿到,便卸下你這兩條毛腿!”代書連聲答應,同着皁隸出去,如飛拿至,是方巾華服的一個富商,捐一都司知事職銜護符。龍兒吩咐褫去衣冠,捆綁起來,套上腳棍,喝道:“你見女人有色,調戲不從,就使出奸計,令啞子冒認,待事稍平,仍歸於你。本院將這些情節究問啞子,已據實承認。你若敢狡賴,便休想性命了!”那富商見三起事審下去,衙門口俱稱爲龍圖再世;再有那母告親子一批,與慘殺夫命一案,俱像各人家的家宅神聖,親眼看見所作所爲的,靈顯異常。心裏原在害怕,所幸案內無名。及探聽問那夫妻兩人,家常纖悉都到,便愁有翻案之局。再探到審問啞子,先怒後笑。中間聽不出問頭,只見啞子連連點首磕頭,更是着急。卻是啞子說不出話,寫不出字,無從牽出自己姓名。及至探到追究代書,便自心驚肉跳。正在慌亂,忽如鷹拿燕雀,飛擒而進,拿到即剝衣冠,兩條肉腿嵌在無情木棍之中,不由魂飛魄喪!加以喝問之語,如見肺肝,又說啞子已經承認;料想徒受大刑,不能脫罪,只得實招。

東方僑汗下通體,回進後堂,將所審四事,述與鸞吹知道。述一件,稱快一件,讚美一件,把鸞吹一張櫻桃小口,喜得放開了,合不攏來。兩人正在歡喜,只見小內監進來稟道:“大老爺審完了事,正要退堂,巡捕官送上家書,大老爺拆開看了,眼淚直掛下來,不知何故。”東方僑聽說,呆在椅上。鸞吹大驚失色。正是:

德化貞淫方異數,疑來憂喜即殊情。

總評:

龍兒點差,閤府猜論,有獨有同,有蟬聯、有分頂、有單抽者、有帶撇者,無法不備。而或爲德業,或因年歲,或以資格,或驗其平日之言,或猜其得薦之故,或憐其幼弱,或徵其口舌,或矜其膽氣,或許其學問,無一雷同。又皆切合其人,移掇不動,雖使子長執筆,何以過之!

諸人雜論,惟田氏略抑,爲新母故也。水夫人雖未揚,而亦未抑;餘人則皆揚,然俱不若璇姑之中棨也。“留心經濟,勤學好問”八字,非深知龍兒者不能道,非深知其勝任,而猶爲朝廷官屬,大體起見,獨發奏辭之議,則幾於朝陽鳴鳳諸人之倫,俱在下風矣。龍兒雲:父親力辭不允,鸞吹即欲龍兒進宮,而水走人云:還是力辭的是,其於璇姑之言,契之者深矣。故云劉媳之言極是!

素臣得君,無言不納,獨至此竟成枘鑿。抑素臣乃深表龍兒也。信龍兒者深,乃不得不以素臣爲懷寶,或不知其子美矣。成方雖出自於喬,而品數分兩,泡製修合,記得清楚,說得分明,則龍兒勤學好問之功,璇姑之言信矣!

鸞吹一味婉愛,所慮只在寒媛衣食,父母惟其疾之憂,曲中鸞吹心事。至素臣則更慮及勢惡之機械,獄訟之情僞,先爲防備風水,救護意外,偵訪疑難之計,舉後日已形未形之端,無一不思患而預防之。此是何等見識!天子謂龍兒跨竈,即此已難跨矣,何論其大者乎!

素臣色聽等語,已勝《呂刑》一書。水夫人更駁去下刑上服,尤爲格論。看書有眼,方不至死於句下。惟善讀書者知之。

左顧右盼,心花大開,非寫鸞吹勢利,寫其愛女愛婿,一片深情也。然使璇姑處此,則必無此兒女柔腸矣。滿朝臣子何至乏人?令這點孩子,去壓伏全省軍民,必有惄然不安者,喜云乎哉!

建社神祠,了卻西湖發蛟一段公案,妙從外家祠字說入,便無斧鑿之痕。

東方僑吐舌不收,妙在鸞吹、始升先欲倚仗,而東方僑亦自信隨事指教,幫起政聲。連用反逼,至此乃正轉得勢也。治且至汗下,通體寫龍兒幼慧,便到頂壁一層。

龍兒本明察,得金硯而若神然。但明察而不忠厚,便不勝明刑弼教之任,所拙所審無不本於忠厚,方不愧水夫人之孫,素臣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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