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夫人道:“鳩知雨,鵲知風;鵲不避人,而羣飛入房,必有疾風。”素臣道:“孩兒夜觀乾象,見歲星箕宿,光芒四射,飛蕩異常,亦系大風之兆。”田氏道:“數月以來,天氣閉塞,塞久必通,其爲風兆可知。”素娥道:“今年厥陰司天,原主有風。”湘靈道:“《天外奇談》載:西晉時,有鵲數萬,飛入人家,即有三日大風,拔木飛石,吹居民數百家入海之變。”璇姑道:“奴幼時聞乍浦地方有大風,吹人上天,吹屋入海,也說是三日前有飛鵲之異。”難兒道:“奴見鵲飛入房。袖佔一數,風起應在戌時,至次日辰時即止,主有大災,二相公當設法禳救。”素臣正待回答,秋香跑出來道:“木四姐說是今日戌時起風,是一些不錯的。”素臣道:“這又奇了!你這丫頭如何知道?”秋香道:“天要發風,秋香兩腿,隔一日前先就發癢,時刻不錯;昨日戌時,腿上忽發奇癢,故此知道。”小躔掩口而笑。水夫人道:“老身推以物理,玉佳徵諸天象,媳婦們或以意揣,或以術推,或搜記載,或述傳聞,皆不若秋香之近取諸身也;人身一小天地,未有天時變於上,而人事不應於下者。《中庸》雲:‘致中和,天地位焉。’又云:‘至誠如神。’天人志氣感應之間,本有絲毫不爽者;只緣私慾錮蔽,把得之於天者喪失盡了,遂致與天相絕。若果清明在躬,則即人即天,豈有不前知的?秋香雖不知這種道理,而因癢知風,即愚夫婦之與知與能,天人感應不爽之處;此玉佳等推測之術,近而可徵,確而有據也。”素臣領受指示,歡然頌嘆。鸞吹匆匆辭去。素臣因命文虛等,傳知山內莊僕,各出人夫,到山口搬運土石,排列八卦方位,乾兌獨高,艮坤獨大,震坎卑小,巽位平塌,複用白堊塗飾,以鎮壓之,離位寬闊漫散,以泄母氣。吩咐莊僕,於各家門首,在東南方,植立長竿二枝,一黃一白,黃竿上掛一黃布長幡,白竿上掛一白布長幡,即刻豎立,以禳風災。各人俱似信不信的,紛紛趕辦,至晚已俱完備。
到得戌時,果然颳起風來,雖不至拔木發石,倒壁推房,卻也把門窗戶闥,開闔擊撞,不絕聲響。古心夜課已畢,要洗澡安寢,秋香正提着一桶水,到博古軒去,從璇璣樓經過,恰被風推轉一扇窗?,兜桶一撞,將水打翻。秋香咕噥道:“二相公使得好神通,反把風弄大了!”小躔私問璇姑道:“鵲飛入房,太太等俱說是風兆,今果應驗;但獨許秋香腿上發癢之說,奴所不解。爺到山口去排設八卦,怎還有這等大風?”璇姑道:“太夫人嘗講天人一貫之理,說人受理於天地以成性,受氣於天地以成形,故云人身一小天地。當未生以前是天,既生以後是人,未死以前是人,既死以後是天,天與人,是一而二,二而一的。故人事舛於下,則天象乖於上,子感而母應之也;天時變於上,則人氣逆於下,母感而子應之也。秋香發癢之說,太夫人原說他不知這種道理;而天人感應之理,卻於此見端,察識而擴充之,即可以前知,可以位天地。孔子六十而耳順,大舜善察邇言,故有此一番議論,當機指點,隨事提撕也。至排設卦位,而此時仍發大風,則或系天意,不可挽回;或系已殺其勢,山外之風,較此更大,也未可知。”小躔方始心服。
次日清晨,璇姑到安樂窩問寢,只見文虛進來稟說:“山內各莊僕在外叩謝,說昨日一夜大風,山外村莊,吹倒房屋,壓死人口牲畜無數,田禾刮打無存。沿港人家,更有把人都吹上天去,沒有蹤影的。我們山中雖也有風,人畜田房,俱無傷損,感激二相公,要進來叩謝哩。
”素臣回了出去。水夫人忙打發容兒,去問候鸞吹姑嫂並東方僑那邊。吩咐田氏:“從今日起,家中不用葷酒,我的早晚二膳,俱用素菜一碗,不可多品。帝王遇災,尚且減膳徹懸,何況我等仕宦之家!”因蹙額道:“田禾盡傷,將來窮民俱要餓死,即素食亦不安耳!”田氏應諾,素臣沉吟。當日早膳,水夫人處,即用一碗蔬菜,合家大小,更不待言。早膳甫畢,鸞吹差未能來問候,水夫人連忙喚進,未能叩稟道:“昨夜大風,城裏人家房屋,大半倒壞。
我家及東方老爺家,那樣堅固牆壁也倒塌了許多。城外小戶人家,有連人連屋,吹到空中去的,門窗戶闥,在半天飛舞,就如紙張一般,壓傷打壞的人,不知其數。休說未能,即七八十歲老人,都說是目所未見,耳所未聞。莊上房屋,雖也堅固,卻在曠野山谷之中,小姐好不擔心,一早叫未能趕來。方纔在路上遇着容兒,知道姑爺設法,山內俱得保全,把小人就喜壞了!”水夫人大喜道:“我便恐兩家被災,故叫容兒進城。據你說來,不過倒壞牆壁,這算是平安的了。只是城外受此奇災,聽來慘然。可知道本縣官府,現在如何查辦呢?”未能道:“新官不比當初任老爺,是愛錢不愛民的;雖不知目下怎生查辦,大約是不能替百姓做主的呢。”
素臣因把不貪泉中藏銀之事,密稟水夫人道:“縣官既不愛民,那先發後聞的事,斷不能爲;若待文書往返,這些災民,已填溝壑了!孩兒意欲將那藏銀,代行其事,不知可否?”水夫人大喜道:“這是極好的事。但你我潛蹤於此,豈可如此張揚?不若通知東方親家,令彼出名爲妥。你前日取不貪二字,我還認在貪泉及不溺於境上取義,原來是取杜甫‘夜識金銀氣’之意。”素臣道:“孩兒主意,也是如此。”因即坐轎,叫未能跟着,趕進城來。
見了東方僑,將心事說知。東方僑大喜道:“豐城百姓,何幸得遇先生?起死人而肉白骨,當先爲叩謝!”跪下便拜。素臣攙挽不及,同拜了起來。東方僑道:“博施濟衆,而不居其功,不有其名,在先生固爲莫盛義舉,莫大陰德;而弟靦然冒之,則萬萬不敢,還望先生另商!”素臣道:“此事非老先生斷不能行的,一則分位德量,人所素服;二則賓從僕細,足供使令;晚生即不爲潛蹤起見,亦屬無從周章。倘可另商,又何敢冒瀆?”東方僑道:“先生居其名,則弟不妨助力;若欲使弟冒名,斷斷不敢!”素臣道:“富貴浮雲,區區阿堵中物,更何足道?老先生當以人命爲重,不宜拘拘於此!”東方僑沉吟一會,慨然道:“弟亦非重視阿堵,而盜名欺世,實有所難;但人命事大,惟有將先生此舉,焚香告天,默表此心,一面仍作設法公捐,以免獨爲君子而已。
”因請設施之道,素臣道:“依晚生愚見,老先生當先會縣公,但說明設法公捐,不動絲毫國帑,卻不要他派差出票,反致掣肘滋事。一面於親族賓從中,擇其信慎有才者,分路挨村,查造貧戶生名死口確冊;一面差人買木做棺,買米備賑,多僱人夫,連夜斂埋。這未能誠實可託,晚生帶來,聽憑驅遣。如今先着他搬運銀兩過來,老先生當上緊趕辦,早一刻,則災民生死俱免,遲一刻,則災民拋露飢寒也。”東方僑連聲遵命,復請教道:“現在做棺,將來蓋屋,需木甚多;遠處購買,緩不及用。本縣止有店十家,大約須盡數買之,方得敷用。奸牙擡價,必百倍高昂,將何法以杜之?煮賑一事,每事鬧廠,既不能挨村分散,而赴領者多,擁擠必甚,小則倒僕狼藉,大則搶奪鬨鬧,將何法以弭之?”素臣道:“木牙遇此風變,木價已長,當趁此未甚長時分,遣十人同時入店,同時交易,使彼各不及知,各幸其貨早脫,再販漁利。而一店買完,即十店買完,無從擡價矣。煮賑之法,惟在分而速;查驗之時,即按口給與粥籌,紅綠分記,循環去來,赴廠領粥。各廠須於大寺院中安設,前開一門,令其魚貫而入;內於廂戶或廊階,橫設檔木,檔木之內,連排一二十缸,隨空處交籌,即此領粥換籌;粥杓分設大口一杓小口一杓,計口數杓與;領換既畢,即令由後門而出,不使復走前門;如此,是人既分散,事復疾速,無從哄爭矣。但有一件,最要留心的,是煮粥伕役,最善偷米。不監看下鍋,則幹米必去;但監看下鍋,則溼米必去,粥遂稀清;若再暗用石灰稠粥,以遮蓋偷米之跡,更要壞人。鬧廠之事,亦往往由此。非選擇妥人,刻刻監看不可。”東方僑擊節歎賞道:“君子可大受,而不可小知,先生真可謂本末兼該,精粗畢貫者矣!弟當敬謹奉行!”素臣疾忙回家,將不貪泉內之藏銀髮起,命莊僕二十人,各用稻籮,每籮裝銀十錠,上蓋破衣,先發二萬兩進城。吩咐未能,在路與莊僕說,銀子是東方僑窖藏,與我無涉。東方僑收了銀子,依了素臣指畫,分頭查辦。他原是一個有作用的大臣,又肯實心經理,做得井井有條,不遺不濫。把一縣災民,都向溝壑中移置衽席,從白骨上生出肌肉來,那一種感恩之念,也就非常激切。也有寫着長生祿位紙牌,朝夕禮拜的;也有門首插着天香,早晚祝頌的;也有向家堂竈君前通陳,望他啓奏天庭的。加以愚民無知,多半合掌唸佛;村農鼓腹,到處造出歌謠;更有在東方門首經過,磕頭致謝之人,一人磕起,十人相效,每日竟有百十人磕頭,儼如京城前門關帝廟一般,來往之人,十停內有一二停在門外磕頭而過。嚇得東方僑戰汗直下,忙寫說帖,敘明賑銀系通縣士民公捐,本宦不過經理其事,慎勿錯認之意,遍貼城市。又吩咐門上人,逢人分說,極力阻止。衆人雖也不信,卻因此稀疏了些。東方僑感激民情,愈加認真,請古心到家管了總帳,自己不時赴廠查察,盡心爲之。
素臣想:風災止於一縣;勒仁之事,一發便禍及天下蒼生!躊躇數日,來稟水夫人道:“目今時勢,如厝火積薪,忽然一發,便有燎原之勢。孩兒受東宮知遇之恩,義同休慼,若止株守山莊,待至禍發之時,即焦頭爛額,亦無濟於事!意欲慶過母親大壽,即潛游各省,熟識山川險要,察探逆豎窟穴,遇便物色未遇英雄,解散奸人黨羽,以爲曲突徙薪之計。孩兒現有一子,妻妾現俱懷孕,後嗣不致乏人。但此去必至經年,久離膝下,有乖子道,事在兩難。”水夫人正色道:“盡忠即所以盡孝,豈可視作兩途?你受東宮厚恩,捐軀以報,系分內事,何得以我藉口?有你哥嫂在家,你妻妾俱賢,不憂侍奉無人。但若仍似從前賈血氣之勇,爲行險之事,從井救人,則身死無補,忠孝何在,是所憂耳!”素臣跪地涕泣道:“孩兒在省中,受母親教訓,銘刻在心;此去若還似從前所爲,豈猶人類乎?”水夫人道:“你能以前事爲戒,我便放心!初五日是我生辰,初八日丁祭聖人,於初九日長行可也。”原來水夫人是八月初五日生辰,素臣是九月初五生日,整隔一月;田氏是九月初六日生日,夫妻接連二日;璇姑是二月二十三日生日,素娥是六月二十四日生日,湘靈是九月二十五日生日,佔春夏秋三季,月日數亦各降一日。水夫人本是五十整壽,因在窘迫避難之時,故不張揚,只作散生辰過之。水夫人復囑咐,爲木四姐留心擇婿;素臣蹙額道:“木四姐女中褒、鄂,欲求其偶,如古之賀若弼、李藥師一輩人,方爲佳配,今人中豈能易得?若草草配一庸俗公卿,便埋了他一世,實是一件難事!”水夫人道:“天生異人,必有位置;你只到處留心,自有機緣湊合,凡事詎可逆料乎?”素臣領命。
是夜,宿在田氏房中,將出門及代木四姐擇配之事說知。田氏道:“婆婆在家,自有奴家及大姐們侍奉,加以木四姐百般承順,可以放心。但木四姐之意,專屬官人,若代爲擇婿,恐非所願。”素臣驚問道:“木四姐端莊貞靜,不苟言笑,你怎說此話來?”田氏道:“這也是奴家猜想,非有形跡。四姐日常議論,以官人爲古今第一人物,口角津津,有如飢渴。其待婆婆,如婦之事姑;待奴家,如妾之事妻。婆婆每爲籌及配偶,彼即以情願終身伏侍爲詞,剴切辭謝,奴故知其屬意官人。官人倘可俯從,妾身當稟知婆婆,玉成其美。一則婆婆得一賢婦;二則官人添一賢妾;三則國家有事,官人得此腹心羽翼,亦可報效朝廷。”素臣道:“木四姐韜鈐勇力,宜配賀若弼、李藥師一輩人,豈可辱爲妾媵?況彼視婆婆如母,婆婆視彼如女,尤不可妄議及此。彼系功臣之女,沒入掖庭,我爲留心訪擇,得有佳偶,即當奏知東宮,以令旨賜婚;將來國家有事,何嘗不是我之腹心羽翼乎?”田氏唯唯。次日,素臣入城辭行,先到未家。洪儒正在監看工匠,修理各處房屋;鸞吹已被東方僑接去,不在家中。素臣向洪儒說知遊學之事,匆匆作別,到東方僑家來。東方僑往鄉未回,鸞吹出見,說道:“公公因賑事,不時往鄉查察,故把愚妹接來,掌管家事,母親處一向失於問候。”素臣因把遊學之意說知。鸞吹道:“二哥丈夫之志,非愚妹所能知,母親既容哥哥出去,自然該出門的了。只是二哥所得藏銀若干,賑粥造房,諸事正無盡期,二哥出去,公公豈能獨任?可曾打算一個全局呢?”素臣將洞中遇蛇之事述知,因道:“愚兄所得,雖未彈兌見數,但手所持一錠,明明刻着百萬二字。此番查注貧難各戶,止十萬餘口,統計大小,以每日每口約需米七合計算,每日需米七百餘石,每月需米二萬餘石。目前七月,至明年麥熟之期止,約有十月,約需米二十餘萬石,加以一切諸費,約需銀三十萬兩。前五次已發銀十萬兩過來,將來陸續再發二十萬兩,即可結局,望賢妹勿慮!”鸞吹大喜道:“原來二哥所得藏銀,竟有百萬,賑事可以無憂!愚妹前在洞中坐湯,並未得見,初五這一日來祝母親壽誕,定要拭目的了。”素臣復向書房內去見古心,告知遊學之意。古心道:“你受東宮厚恩,正該及時圖報;況母親既要你出門,則盡忠即是盡孝,更自不容留戀。我不日回家上壽,就替你送行便了。”素臣回家。到了初四這一日,率領妻妾,勸水夫人開葷。水夫人見災民得所,知道各處賀禮,俱有酒肉,勢不能卻,來祝壽者,亦不便待以素席,因許於初五日開葷。初五日黎明,古心告假回家,鸞吹隨後亦到。洪儒監工不得脫身,素文懷孕不來,俱託鸞吹致意,打發丫鬟送禮。是日,鸞吹、難兒祝過,古心、阮氏一單,素臣、田氏一單,璇姑等三妾一單,文柔等三孫一單,俱八拜慶祝。然後文虛、文嫗一單,其餘婢僕,皆撤單環叩。設席安樂窩,閤家歡宴。撤席後,各女眷齊至香泉坐湯。坐畢,鸞吹要看藏銀,請了素臣來,素臣在外洞牆腳邊,撥開些浮土,露出那一窖白鏹,錠錠俱是元寶。可霎怪,素臣見的,明明是一窖元寶,鸞吹等卻見是一窖清水。秋香道:“二相公哄人耍子哩,那裏有甚銀子?”因走近前去,把手在窖內去掬起水來,放手不迭的喊道:“好冷水,冰得人手掌生疼!”素臣道:“可請太夫人們都來,看是銀是水?”水夫人等俱在紫芝石室中坐譚,秋香來請,遂一齊起身。木四姐攙着水夫人先至,一眼就看見牆腳下,露着明晃晃的一窖白鏹。鸞吹道:“這一窩泉水,二哥說是銀子,女兒看去卻是清水。故請母親、嫂嫂們來一辨。”水夫人近前看時,見一錠錠俱是元寶,因有一錠,面上鑿着字跡,便去取起,看是百萬二字,知素臣所言不虛;因復擲下,命素臣蓋好。鸞吹嚇得目定口呆,問阮氏等,所見是銀是水?阮氏、田氏俱說:“所見是水。”璇姑、素娥、湘靈俱道:“明明是水,怎太夫人用手一探,就探出一錠元寶來?”冰弦等衆丫鬟,不消說,所見是水。木四姐見阮氏等俱說是水,不便獨異,也就隨口道:“是水。”只有小躔說:“也不是水,也不是銀,卻像是一窖水銀。”秋香與他爭論,小躔道:“若說是水,沒有這樣白亮,又粘連一片的;若說是銀,沒有這樣軟活,又不成錠的,不是水銀,是什麼呢?”水夫人喝住二人,不許爭辯。因同進裏邊,向鸞吹們道:“物情變幻,世事無常,此見爲銀,何必不彼見爲水?今日見以爲銀,安知異日不見以爲水?是水是銀,無關輕重;見銀見水,亦何用驚疑?老身固見銀之人,不難與水例視;爾等皆見水之人,又何必與銀殊觀?倘系理欲分途,各持一見,便當着意研求,務歸一是;若此等銀水之殊,付之不論不議之列,可也。”鸞吹等俯首受教。
是晚,素臣宿在湘靈房中,將起來的時節,湘靈叮囑:“倘若進京,千萬去見我爹爹母親,寄一平安書信下來。”素臣道:“前日在大姐房裏,也囑託若至浙江,要訪問哥嫂:二姐也說他有一兄,發配廣西,不知生死,要我留在心上;這都是生員切己之事。昨日抄上,岳父已升浙江道御史;此時言路,如何可居,我若進京,還要勸他告病,以爲保身之計,不知你意如何?”湘靈道:“相公所見極是,爹爹年將半百,兼乏子嗣,原應早作歸田之計。”素臣道:“若說無子,我更有一言,欲勸岳父置妾,只恐犯岳母之忌。但寧吾言而不用,毋能用而不言,亦當婉轉達之。”湘靈道:“母親原是明理之人,從前還想自己生育,又有奴姊妹二人,膝下侍奉;如今年已加長,膝下無人,若得相公力言,自無不允之理。倘得生子接宗,皆相公之賜也!”初六、初七兩日,素臣與古心齊宿外書房。初八日,望空拜過聖人,即有東方僑、未洪儒備着酒餚,撥冗來送,素臣致謝,即留入席。東方僑提及賑事,說道:“麥熟前所需之費,俱取足於先生,已據小媳告知;但恐麥收復遇災?,當爲奈何?現在尊府已有訪聞,傳說欲將弟名題獎;倘真如此,弟不愧死,亦當愁死,又爲奈何?望先生有以教我!”素臣道:“晚生所有之物,令媳確知其數;設麥收有變,尚可續賑。至慮及題獎,惟有公捐爲詞,竭力辯辭而已。”東方僑感激領教。又囑:“倘至都中,務必令小兒早些給假完婚。”
素臣應諾。復與洪儒敘別,席散送出。是夜歇在安樂窩中,水夫人講解忠孝仁三字,田氏等列坐兩旁,
隨同素臣恭聽。水夫人將三字實義,逐細詮解,由淺入深,由小至大,精粗畢貫,中邊俱徹;然後講到此三字同條共貫,又各有分限處來道:“仁者,人也;人受中於天,即有此仁,非此仁無以爲人。仁於事君即忠,仁於事親即孝,本是同條共貫。然何以墨、釋之仁,即爲無父?孟子云:‘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則必皆有怵惕惻隱之心’;此即性中自具之仁也。然使其乍見父母將入於井,則怵惕惻隱之心,必百倍激切於路人;可見同一性中自具之仁,其輕重淺深,自有差等。墨氏愛路人,與愛親無異;釋氏視親平等;但知性中有仁而不知有輕重淺深之別,此所以失其本心,而爲無父之教也。孝子不登高,不臨深,身體髮膚,不敢毀傷;而墨則摩頂放踵,釋則削髮剃鬚,甚且有割肉喂虎之邪說矣!有子曰:‘孝弟也者,其爲仁之本與?’大本已失,枝葉何從而生?此知仁而不知孝之弊也!夫孝始於事親,中於事君,故資於事父以事君,則移孝作忠,而盡忠即所以盡孝;處常則靖共夙夜,處變則殺身成仁,君者,親之君也,成仁即以成孝;若守定省溫清之小節,臨深履薄之常經,臨難苟免,貪生舍義,在國爲亂臣,即在家爲逆子,此知孝而不知忠之弊也!趙苞之忘母死戰,嵇紹之忘父事仇,操切以抗顏,而激成已甚之禍!慷慨以受託,而置諸危亡之途,此知忠而不知孝與仁之弊也!但這三字,俱要一慎字貫之,慎則有成無毀,不慎則有毀無成;冒昧圖功,僥倖成事,激烈致禍,疏略泄機,一敗塗地,身死名辱,仁不成仁,忠不成忠,孝不成孝矣!當切記之?”素臣等津津聽受,不知不覺,東方已白。各自盥洗過了,用了早膳,素臣拜別祖先及水夫人兄嫂,過與鸞吹等作別。鸞吹等各立奉一爵,以壯行色,共是五隻大杯,冰弦將盤託上。只見那五杯酒,登時化作五杯鮮血,嚇得冰弦兩手俱顫,鸞吹等俱大驚失色。正是:
飢餐几上肉初炙,渴飲刀頭血正流。
總評:
《中庸》“至誠如神”一節,頗似老釋家說玄說妙。得水夫人之論,以常理實之,乃不落邪解,不墮妄見。璇姑更推說天人志氣合一感應之理,直可載人集註,一洗前人註疏之陋。水夫人遇災減饌,是聖賢吉凶同患,非佛菩薩平等慈悲。
買木之法,尚是小慧,散賑則綽有經濟矣。臨看煮粥一條,尤見細心。地萬有司,當錄一通置座右,以備不虞。
見銀水何以各異?且有小躔之似銀非銀、似水非水、尤足令人怪嘆。水夫人銀水之論,疑有夾雜老釋話頭;而理欲分途一段,一字一金,遂使前議變成確論。真奇文也!
水夫人、素臣見銀,秋香見水,無論矣;何以田氏等俱見爲水,不及天淵,並不及小躔之似銀非銀、似水非水耶?其故直至百四十七回,方於天淵口中點清,真不怕看書人急穿腸子也。
宿三妾房,皆有所囑。若各爲敘述,便覺呆板,故令於湘靈房中敘出,何等靈活。素娥之兄,伏筆更佳。
忠、孝、仁三字,說得如此貫串分別,可人先儒語錄。性中之仁,其輕重淺深本有差別,尤發前人所未發,爲子輿氏功臣。素臣之得辟邪,主腦者在此,切勿草草讀過,埋沒千古寶訓。
吾儒重仁,墨釋亦重仁。仁在性中,何雲釋氏不知有性?唯不知性中之仁自有差別,故視其親如路人,而陷於無父之教。發宋儒所未發,與後文講庸學,均屬開闢之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