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麟、飛娘有何要事?原來玉麟有女紅瑤,除頭面手足外,渾身俱是硃砂斑點,年方二八,尚未字人。素臣說出老人領進閣上一事,玉麟認是天緣,兼貪聽素臣議論,欲將紅瑤爲素臣之妾,故請飛娘進去,與洪氏商量。洪氏不肯。飛娘苦口撮合說:“素臣是從古至今第一人物,侄女若得做他姬妾,比做富貴人正妻,高着百倍;況有此奇夢,可見是天數了!斷該允從!”洪氏心被說活,遂設計將小巷用板隔截,扯去扶梯,放下蓋板,若果上得閣來,待妾身親見一面,以定主意。故玉麟、飛娘兩人,領素臣上閣,及洪氏出見,似有不願之意。兩人出去坐席,復聽着《壽夢》、《蔡邕》兩回快論,愈加傾倒,遂打個照會,便告罪進來。一路玉麟與飛娘商議道:“如今要強逼你嫂子的了!這種議論,得聽一日,便勝活一生,豈可愛惜體面,輕生錯過?”飛娘道:“是他親生女兒,不是硬做的事;他又不是糊塗人,包管在妹子身上,勸化轉來!”於是,同進上房,洪氏先開口道:“相公與姑娘說的文爺,就是天人一般,妾身也心活了。但年紀既不相當,那一個金黃面孔,又生得怕人,又已有一妻三妾;我女兒點點年紀,恁般相貌,怕沒有王孫公子作配,去做那低三下四的人!這段姻緣,只索休提的了!”飛娘道:“關帝、趙匡胤,不是赤面?張飛、尉遲敬德,不是黑麪?只看三日下來,就看熟了。文爺這金黃臉,奴越看越愛;只將來配成了紅須客,那一嘴紅毛,纔是怕人哩!”玉麟、洪氏及姨娘、丫鬟們,俱不覺失笑。
飛娘道:“文爺比侄女,大不過十年。劉先生講的晉公子重耳故事,那齊姜、季隗,不比重耳小了幾十歲嗎?晉重耳一個亡人,齊桓公現做盟主,尚且肯把女兒給他做妾,秦穆公還把宗女十人去伏侍他,怎講得低三下四?侄女這樣聰明,恁般相貌,若嫁了一個庸俗之人,豈不可惜?王孫公子,十個內有七八個癡愚庸蠢,卻專會寵妾滅妻;文爺這樣人,自沒有偏心的事,雖是做妾,不比做庸俗人的正妻,勝了百倍!況且侄女賢達,最喜講究古事,兩先生上堂講論,他必到閣上來聽,聽着好的,便整日的快活;若配了文爺,豈不快活一世?不瞞嫂子說,方纔又聽文爺講《壽夢》、《蔡邕》兩回,奴和大哥的心花,朵朵開放;兩先生都汗流浹背,伏地再拜,把曲本都收過了,要求文爺刪定,纔敢演唱。這種奇人,豈可當面錯過?嫂子須要三思!”洪氏沉吟道:“這會子又被姑娘說動了!也罷,去叫那小廝來,問一問他家裏的事情,再作計較。”因把錦囊叫來。洪氏道:“怎這樣一個晦氣色臉兒,又是怕人的?”因盤問道:“你叫文爺是老爺,是相公?你是他家世代的小廝,還是買的,僱的?文爺家裏有多少人口?有多少田房?你可細細說來,便重重賞你,卻不可扯謊。”
飛娘拔劍出鞘,喝道:“但扯一句謊,便割你那顆小頭下來!”
錦囊道:“大姑娘不要嚇唬小的,小的從不會扯謊!小的先叫姑爺,後叫相公;家裏丫鬟們,有叫爺的,有叫相公的。”飛娘道:“這就胡說了!”錦囊道:“大姑娘你待小的說,小的是湖廣任老爺家的小廝,任老爺在豐城做知縣,把大小姐嫁來,小的不是叫姑爺嗎?後來任老爺升進京去,把小的送與姑爺,才依着家中小廝、丫鬟,改口叫了相公。丫鬟們有在山東、北京來的,叫慣了爺,便都叫着爺,不叫相公。”洪氏道:“你家大小姐,自然是你相公的正妻了,今年多少年紀?任老爺在京,現做何官?”錦囊道:“任老爺現做御史;大小姐是相公第三房姨娘,今年十九歲了。”洪氏道:“這是扯謊了!做知縣御史的人,肯把女兒給人做小?可是親生的呢?”錦囊道:“任老爺無子,只親生兩位小姐;這大小姐是第一鍾愛的,好容易得配我家相公做妾,求張良,拜韓信,不知費了多少氣力哩!莫說知縣御史,我家第二位姨娘,不是大理寺正卿未老爺家二小姐嗎?他家大小姐,也想嫁與相公做小,相公決意不從,才嫁與新科翰林東方老爺的。”洪氏道:“你相公有一位娘娘,三位姨娘,那娘娘和大姨娘,又是什麼大來頭呢?”錦囊道:“娘娘是河南田翰林家小姐;大姨娘是當今太子打發太監宮女送到任老爺衙裏,轉送與相公的。”
洪氏道:“我問你相公有多少田房,你不說起,想是窮的了?”錦囊道:“相公原住在吳江,不知有多少田房。到豐城來,住的莊子,是東方老爺家的;吃的米糧,是未家大小姐的,並沒田房。卻再不會窮,相公有一百萬藏銀,藏的不貪洞內。去年七月裏,豐城發了大風,合縣被災,相公託東方太爺買了木頭,替災民收了屍骨,搭蓋房屋,又各處設廠賑濟,陸續用去一二十萬,現在只有七八十萬了。”
飛娘大喝道:“這是扯謊,要割頭了!這樣一件大功德事,你相公怎沒提着一字?”錦囊道:“相公在家,通是瞞着人的,肯告訴大姑娘?百姓們都感激的東方太爺,各處要造生祠,家家設着長生牌位,上司要拜本題奏,那個知道是相公銀子?小的在家,敢說出一個字兒嗎?不是大姑娘說要割頭,小的也不敢說!”飛娘吐舌道:“哥嫂,你只看這一件,文爺的心腸,不就和天老子一般的嗎?”玉麟道:“不必問他了,俺們就定了主意罷。”洪氏道:“主意是定的了;再問問他,不怕折掉了什麼?”飛娘道:“該問,該問,咱這會子心花又開放起來了!洪氏道:“你相公還有老太爺,老太太沒有?老太爺可曾做過官?”錦囊道:“老太爺做過廣東學道,早就死了;只有了太太在家。”洪氏道:“太太和娘娘做人何如?娘娘與姨娘們,可常和好?可常有和氣的事?”錦囊笑起來道:“怎好好的人家,和起氣來?我家太太是聖人,娘娘是大賢人,娘娘和姨娘們,就是四個嫡親姊妹,也沒這般相好。閤家都被太太感化了,丫鬟們像嫡親姊妹,小廝們像嫡親兄弟,從沒有傷情和氣的事,何況上人?”
這幾句話,把三人都說呆了。飛娘道:“咱悔死了,像咱原要做文爺的妾,被文爺幾句話就說退了!這樣人家,休說做小,就做他一世的老丫鬟,也是情願!”錦囊道:“可又來!現在秋香、紫函、冰弦、睛霞、生勝、小躔這些丫鬟,那一個肯離着太太嫁出去的?秋香還說着癡話,就是當今皇帝封他做公主,要他去招附馬,也寧死不去,要伏侍太太一生一世哩!”飛娘道:“你家太太怎樣賢德,就把丫鬟們買服,都不肯嫁出去呢?”錦囊道:“太太的賢德,小的也沒處說起,也說不出來,總是信佛的就說是活佛,信道的就說是太上老君,小的一家都不信邪,只信的孔聖人,就說是孔聖人了。見了太太的面,聽着太太的話,昏鄧的就發起亮來,兇狠的就現出良心來,暴躁的就溫存起來,輕狂的就莊重起來,尖巧的就忠厚起來,軟濃的就撐達起來,喜的就心窩裏怪癢起來,苦的就鼻涕眼淚一齊都滾出來。”飛娘道:“大哥,這小廝還說不出那太太的好處嗎?有那太太,才生出文爺,咱們聽着文爺議論,不是和這小廝說話一般的嗎?”玉麟道:“俺若變得轉女身,也情願嫁給文爺做妾去,聽那太太的言語。”洪氏道:“你家丫鬟的相貌,比房裏幾個丫鬟何如?”錦囊把房裏五六個丫鬟看了一眼道:“這裏姐姐們雖有標緻的,卻只比得上秋香一個!”飛娘道:“好可惡!敢只有你家的丫鬟標緻!嫂子,你叫天絲來。”
洪氏果真把一個十四五歲的丫鬟叫來道:“你看,這個比得上比不上?”錦囊道:“這位姐姐,比得上玉觀音、賽觀音、生勝、小躔,還比不上紫函、冰弦、睛霞三個。”玉麟道:“怎你家也有什麼玉觀音、賽觀音。你方纔說的丫鬟,並沒這兩人名字。”錦囊道:“玉觀音、賽觀音不是丫鬟,是相公戰陣上擒來,配給奚囊、容兒兩個小廝的。”玉麟道:“那玉觀音、賽觀音,莫非是西天元武吳天的妹子嗎?”錦囊道:“一些不錯,正是他姊妹兩個,相公在山東路上捉來的。”玉麟道:“玉觀音姊妹,那年在秦安州打擂臺,俺曾見來。這小廝卻不扯謊。那相貌和天絲不相上下,原來卻在你家。”洪氏道:“據你說,你家丫鬟以紫函、冰弦、睛霞爲上等,怎你家相公不收他做妾呢?”錦囊道:“我家相公可是容易收妾的?未家大小姐天資國色,與三位姨娘一樣的相貌,相公還不肯收;相公若容易收妾,少也有幾十位姨娘了,怎得至今還只有三位姨娘呢?”洪氏道:“原來你家三位姨娘都是絕色,丫鬟僕婦又個個齊整。你家有幾個家人小廝,可都標緻呢?”錦囊道:“小的家除老家人文伯伯外,只有三個小廝。那奚囊相貌雖然標緻,還像個男人。那容兒就活是個美女,比這位姐姐還嬌嫩哩!”洪氏道:“你家男男女女,個個標緻,怎獨你相公一個金黃面孔,和你這晦氣色臉兒,看着怕人?就可見你的話有些扯謊了!”錦囊道:“小的不敢扯謊,只是不敢實說。”飛娘提起寶劍,大喝道:“好個不怕死的刁頭,且割你這腦袋下來,哄咱聽了半日的瞎話!”玉麟、洪氏亦俱變色。錦囊着慌急辯道:“小的沒說得明白,大姑娘且息怒。小的半日說的,一句一字,都是實話;只太太問的臉色,怕相公要打,不敢實說。”飛娘道:“快快說罷,不實說,便斫下頭了!”錦囊道:“相公是雪白的白臉,就和羊脂白玉一般;小的也不是這晦氣色臉兒,也是白的,都是用藥搽的。”飛娘收劍,吩咐天絲取水,把巾蘸溼,親手揩抹,重複掣出劍來。錦囊沒口子喊道:“這藥是越洗越牢的,只把清油合鹼水來擦,就擦掉了;但怕相公要打。”飛娘道:“不妨,有咱在此。”忙叫人去向作房內,取到清油鹼水,錦囊把手盛着些,望面上亂擦,早現出依稀白臉。玉麟撫掌大笑道:“如此,文爺是羊脂玉一般的白麪了!”飛娘然後把劍插入鞘中。覆命天絲取過水盆肥皂,叫錦囊擦洗。錦囊以油鹼淨藥,以皁淨油,擦洗乾淨。
衆人看去,果是一個嫩白臉兒,目秀眉清,果然可愛。洪氏歡天喜地,吩咐錦囊出去,明日領賞。飛娘道:“咱出去,先把文爺的真面開了出來再處。”玉麟道:“據錦囊說,文爺是不容易收妾的;倘有變頭,卻怎麼處?”飛娘道:“他一口承認的,諒沒變頭。大哥若嫌不穩,只須如此如此,便再沒變頭了。”玉麟道:“竟是如此,方沒變頭。”取過歷日一看道:“偏是明日不將吉日,卻是晦日,除了這日,又直到月半,外邊怎麼處呢?”飛娘道:“婚姻只要不將,若晦日不利,便不該刻這不將兩字了。竟是明日罷。”玉麟、洪氏俱各依允,忙忙的準備去了。飛娘叫丫鬟備了油鹼、清水,走出外邊,喊說:“文爺好人,怎不把本來面目與咱們看?油鹼在此,可快快的擦洗出來。”戴、劉諸人俱駭然道:“文兄尊面,竟是假的不成?”素臣把易容之故說知。以神道:“在那裏怕誰人認識?將來過海去,一發不妨,且到回來再處。”素臣一面擦洗,一面問識破之故。飛娘道:“是你家錦囊說的。”錦囊躲在窗外,只待要哭。飛娘道:“若不是奴拔出寶劍,要割他的小頭,他可也肯說嗎?”錦囊才略放心。素臣擦去藥物,除巾盥沐。飛娘一眼瞧見那根白玉如意,忙拔在手。素臣盥洗畢,衆人看去,面如冠玉,丰神奕奕,無不驚愛。素臣戴巾時,摸着髮髻,失驚道:“怎沒了一根如意?”飛娘笑道:“是奴拿在此,要比一枝玉簪。”素臣道:“這是東宮所賜,物輕人重,定要見還。”飛娘道:“更好,一定還你,但請放心!”隨即遞給丫鬟說:“交與太太收好,待咱進來比對。”丫鬟進去,誇說:“素臣就如梓潼帝君一般,大姑娘在文爺髻上,拔下這根如意,太太只看這如意,就知道文爺的面色了。”洪氏接過一看,吃驚道:“怎玉精好到恁般地位?不信文爺的面色,也是如此。”歡天喜地的,遞與玉麟及各位姨娘傳看,嘆玩不已。玉麟忙趕出來,定睛一看,掀髯大喜道:“今日才見廬山真面目也!”丫鬟們擺上小案,玉麟、飛娘移坐素臣席旁。看那定的女戲目,是《王昭君笑看青冢》、《蔡文姬愁訴琵琶》、《王皇后掌貓誅牝鼠》、《戚夫人司虎食婁豬》、《刨墳惡賊假遊仙》、《鑽穴頑徒真搗鬼》六回。飛娘道:“女戲甚多,怎只訂這幾回?”素臣道:“兩先生之樂府,須與常人不同,必別具眼目,翻落前人窠臼,方足傳世,如此《昭君》、《文姬》、《刨墳》、《鑽穴》四回是也。若《王皇后》、《戚夫人》,已不過爲痛快人心之計;然因此二人淫惡異常,藉以示儆,舉一例餘。且王皇后有世爲貓鼠之言,戚夫人有人彘之慘,藉此作一波趣,亦覺生新。若件件如此翻局,便自成窠臼矣,故一概從刪。”飛娘道:“《楊玉環陰司惡報》,是翻去《長恨歌》窠臼的,怎也刪去?這等淫亂婦人,還是蓬萊宮中的仙子麼?”素臣道:“《長恨歌》原是詩人諷辭,並非說他是蓬萊仙子;後人讀這詩的,也並沒認他是蓬萊仙子。我們轉認真去翻駁起來,不反被前人笑了去嗎?”飛娘然後折報。天色已暗,點上畫燭,玉麟、飛娘復看男戲目,只剩得《郭巨埋兒遘疾》、《樂羊咬子亡身》、《三教堂雷神劈主》、《五通廟火德驅邪》、《施全生啖秦檜》、《鄭俠碎剮荊公》六回,因復求教。素臣道:“晁錯雖冤,而置身局外,即非能任事之人。伍員仇其君,至破其國,鞭其墓,並且班處君臣之宮,慘毒極矣!‘屬鏤’之劍,不可謂非天道,豈能即提此劍以定三吳耶?”因在樂府中揭出一紙道:“此弟過昭關時所作,承戴、劉二兄俱以爲可;請看此詩,即知刪此回之意。”玉麟、飛娘接過同看,只見上寫着:萬壑蟠羊腸,一步一逼仄;截然兩山開,大哉五丁力!突兀峙雄關,崔嵬阻飛翼;伍員載橐中,曾從此突出。未出尚楚逋,既出即楚賊;鞭墓忍已甚,班宮毒何極!固絕君臣倫,亦羞父兄德;夫差賜‘屬鏤’,天意故不忒。吁嗟稽侍中,矯枉而過直;都忘《廣陵散》,濺衣空血色。延陵有季札,終身不入國;臣子兩無愧,引爲二君式。
飛娘道:“子胥爲父報仇,其心可原;文爺說‘屬鏤’是天意,未免傷孝子之心!其中緣故,還要求教。”素臣道:“子胥報仇,只合報費無極,不合報平王;若是君枉殺臣,定要報仇,爲君者苟非聖帝明王,無不受鞭墓破國之禍矣!有是理乎?況班處君臣之宮,淫毒尤極,傷害天理,滅絕人倫,真可謂喪心病狂,神人共憤者矣!‘屬鏤’之劍,在夫差爲失刑,在天道豈得謂僭差也?”
飛娘與玉麟,俱恍然大悟,讚歎不已。玉麟復問:“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這《樂毅》、《岳飛》兩回,何以刪去?”素臣道:“君命不受之說,在七國時,尚行得去。至南宋時,則萬萬不能行了。七國時雖尚可行,但驅回騎劫之後,燕王之疑忌愈甚,非聲罪致討,即據險設防;莒、即墨之人,知有此釁,必百倍死守;士卒懼得罪燕王,戮其父母妻子,必皆叛散;此時跋前後,必至身名俱喪,何若潔身而去者之爲得乎?至嶽忠武侯,以忠義感士卒,故能制勝;若抗違王命,則士卒解體矣,豈能直抵黃龍府耶?且果繳轉金牌,則秦檜必命一二大將,如韓世忠、張俊、劉光世輩,以詔書收之,忠武能不受命乎?抑與抗拒乎?此時跋之狀,必較樂毅更甚,束身司敗,徒受惡名,天下後世並無有憐其冤而痛惜之者,忠武雖忠,斷不出此也!”玉麟、飛娘俱各贊服。素臣復論其餘戲目道:“管仲設女閭三百,貽禍後世,誠足受爲娼之報。但彼時淫風流行,如魯文姜、衛宣姜輩,爲諸侯夫人,且宣淫無忌,在位之臣,相竊妻妾,溱、洧、桑、濮之民,以淫奔爲常事,廉恥道喪,已非一日;以致管仲把女閭之事,都看做平常。謀大功者,不恤小過,故毅然爲之;而不知其流毒至此也!管仲一匡九合,攘外安內,其功甚大;尚宜諒其心,重其仁,而姑免之。若《司馬公》與《習鑿齒》兩回,其說甚長,改日當細細剖析。至郭汾陽不究發冢之盜,則別有苦心。彼時汾陽以一身系天下之安危,而發冢之朝恩,即可制汾陽之生死。一身之生死不足計,天下之安危深足慮,故惟引罪自責,不敢求究。與廣置姬妾,洞開府門,寢室內俱任將士出入,並承值姬妾盥沐之事,一樣苦心。卒使奸人無間可入,無釁可乘。回紇之變,雖兵柄已解,無可拒守,而以隻身入虎狼之中,戡定大難,使唐室不至復罹竇廣德之禍,皆其堅忍苦心所致;真千鈞之一縷,而未可指爲全璧之微瑕也!東坡怕死,居易苦遷,雖屬定論,而其事甚銳,知之者多,故並去之。白兄,熊姊,以爲何如?”飛娘道:“總是文爺的議論,沒一句不叫人歡喜讚歎,令人眼明耳亮,心花開放,筋節爽利的罷了。”玉麟道:“古人云:‘撥雲霧而見青天。’俺們從前只見雲霧,不見青天,後被兩先生指示,略見些天光;如今竟露出成片的青天來了!若得常聽文爺講論,怕不浮雲推盡,把三百六十度湛湛青天,一齊全見嗎?”戴、劉、方三人俱道:“從今日起,日夜講究,不可蹉蛇片刻纔是。”飛娘道:“太趕緊了,怕文爺着勞;此時已將及二更,該請安置,明日再行求教。”玉麟便吩咐丫鬟,執燈引導,命松紋等三個童子,伏侍歲寒三友,進石交書室去。
有信、以神覺有緣故,也就起身。惟戴、劉二人好生不然,勉強同進書室。玉麟把鬆榻移至中間,請素臣宿歇。素臣不肯。戴、劉二人道:“這是前定之數,不必推辭。”衆人亦俱附和。素臣無奈依從。玉麟等叫過安置出來,才把結婚之事,與有信、以神說知。二人大喜道:“將來成了親戚,咱們正有得聽哩,何爭這早晚時刻。”
飛娘進去,問洪氏討出如意,就簪在紅瑤髻上說:“這纔是真于闐玉,是東宮太子親賜,奴拿來給侄女作定,這采頭不好麼?”紅瑤漲紅了臉,要取下來。洪氏道:“休孩子氣,明日就是夫妻了!我便想沒一件定物,不成道理,恰好姑娘送這如意進來,事事如意,這采頭極好!又是上等寶玉,又是東宮所賜,比千金聘禮不強遠麼?你戴好了,休叫掉下來,不是當頑的!”紅瑤才縮住手,靦靦腆腆的走進裏房去了。飛娘與玉麟、洪氏又商議一會,各自安寢。
次日起來,吃過茶點,便就開戲,先演《郭巨》、《樂羊》二回,次演《施全》、《鄭俠》二回。素臣道:“埋兒恐妨母養,豈不是孝?但父子天性,當委曲求全,如斷不能,亦當或繼或賣,全其命;即至無可繼賣,萬不得已,亦寧棄諸道路,以冀有憐而救之者;何至活埋於土,以絕其萬一之生乎;然究不失爲愚孝,較奪父母之膳,以養其子者,天淵矣!此回本欲刪去,因其列於‘二十四孝’中,恐愚人無知,傷父子之性,傳不孝之名,故把遘疾一折,改作得有心疾,不作遘疾而亡,以調停之。至樂羊啖子,則滅情甚矣!郭巨不埋兒,或妨養母之孝;樂羊不啖子,不礙事君之忠。獸相食,且人惡之,況人相食乎?人不可相食,況可自食其子乎?‘忠孝慈’三字,有異名,無異情;從古無不孝父之忠臣,亦無不慈子之忠臣。以不慈爲忠,其忠也,非僞即矯耳;虎豹尚不食兒,而樂羊忍於啖子,其性與人殊,幾與吳起之殺妻求將,易牙之烹子食君者,同一肺腸,宜終爲其君之所疑也!三教堂不知始自何年,邪正不分,聖狂並列,可惡可笑!闢去佛、老二主,弟之素志也。五通妖孽,由於太祖,彼恃有敕封,故敢肆其淫惡,惟江、浙爲尤甚。弟在家時,遇有此廟,必褫其像。
《驅邪》一出,實爲暢心,但不知何時能見諸實事耳!秦檜之罪,擢髮難數;誠被施全刺死,而生啖其肉,何快如之?但秦檜之惡,路人皆知;至安石則以詩書文其奸,無人識之,每爲所欺。或謂其不過堅僻自用,或謂其誤於惠卿等小人,不知其奸惡險毒,無所不至也!‘天變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成法不足守’;從古奸臣所不敢出之於口者,彼俱肆然言之,毫無忌憚!新學字說,逼協天下,欲使舉朝皆其私人;一逆其意,即累朝顧命,當世名賢,平日所敬信畏服,感恩戴德之人,必加誅逐;一順其意,即貪夫敗類,平日所羞鄙賤惡之人,必加升擢。新法既行,生民水火,毒四海,人盡倒懸,祖宗寬厚之法,仁愛之意,蕩然無存!北宋之亡,全由安石;蔡京等不過守其法,揚其波,遂至潰決而不可挽耳!鄭俠以小官不顧私恩,因是繪圖,痛哭入告,如去安石,十日不雨,即斬臣首。神宗悔泣,寢不能寐。新法甫停,澍雨立應,朝野相慶,如獲更生!今即以爲刑官,而碎剮之,千古快心之事,蓋莫有過於此者矣!”
飛娘道:“奴向來也只認王安石是拗相公,迂儒誤國罷了!那知他竟是奇奸極惡的人!”玉麟道:“不是文爺說破,如何知道?還只認兩先生失入了他的罪名哩!”講畢,用飯,即演女戲;《王皇后》一回,第一齣《殺女》,是武后自殺其女,誣賴皇后。第二齣《弒後》,是武后鴆殺王皇后。第三齣《封掌》,是上帝封王皇后爲禁夜夫人,專司貓獸,以捕孽鼠。第四齣《誅鼠》,是武后正與張昌宗等淫畢倦臥,王皇后命神貓扼其吭,斷其頸,拘其魂勘問,罰其世作牝鼠,供貓之食。《戚夫人》一回,第一齣《逼奸》,是呂后逼令戚夫人與審食其通姦不從,結怨。第二齣《人彘》,是斷戚夫人手足。
第三齣《司虎》,是上帝封戚夫人爲司虎之神。第四齣《復仇》,是呂后正與審食其在御花園中,白晝宣淫,戚夫人命神虎一口雙銜了來,百般拷打,也斫去手足,命虎食之;並罰世作婁豬,以供虎食。素臣道:“此兩回無庸講解,不過爲不平之鳴耳!”玉麟與飛娘因有正事,吃完飯,俱告便進去。優童復演《昭君》、《文姬》、《刨墳》、《鑽穴》四回。演過《文姬》,已是晌午,小廝來請洗澡。有信、以神便止住做戲,請素臣去洗。素臣因明日是朔日,正想洗澡,與戴、劉諸人讓了一讓,就隨小廝進去。松紋伏侍着,洗畢起來,只見巾幘衣褲靴襪,另換一新,也不是算命的行頭了;再找那纏袋時,亦並不見。素臣因素娥吃了補天丸,幾乎病死;怕是飛娘拿去,弄出事來,心下好生着急!正是:
澡室忽更新故服,陽臺空雨雲魂。
總評:
玉麟道:“這種議論,得聽一日,使勝活一生。”遂不顧臉面,而甘以女爲之妾。固是極寫玉麟之性耽聽講,亦作者自贊其議論之高妙,無以復加也。可謂言有大而非誇。
飛娘雲:“王孫公子,十個內七八個癡愚庸蠢,卻專事寵妾滅妻。” 旨哉言乎!擇婿者可以知所鑑矣!
錦囊形容水夫人,能令玉麟發怒,變女爲男,作妾以聽其言語。真詞令妙品,滿舌生花者。
錦囊雲:“不敢扯謊”,答洪氏“有些扯謊”之詰也。雲“不敢實說”,答洪氏之疑臉色也。兩句各開,而牽連說下,遂合成一句,且有“只是”二字貫之,無怪飛娘之提劍、玉麟、洪氏之變色也。如青天白日,忽而風亂雲奔,雷轟電閃;順流揚帆,忽而沙風濤擊,桅折檣傾,令人心驚目懾,的是奇文!
昭關一詩,似乎刻責前賢,實則至正至平之論。素臣雲:“君枉殺臣,若應報仇,無不受鞭墓破國之禍”,即起子胥於九泉而問之,其何以辯?況有班官一事,淫酷無甚乎?然非作者揭出,千載夢夢,正未有一人得醒也。篇末牽出嵇紹,劈真反對,而以季札正之。作者胸中自具爐錘,一切雜霸英豪,俱向此中重鑄一火,不亦快哉!
論望諸、忠武二公,皆設身處地打算過來,非如等之隔靴搔癢、亂說大話也。凡論史者,俱能設身處地打算一番,庶不使前賢受屈無伸。安石之罪,擢髮難數,而前人無不曲恕之者,或謂其偏僻,或謂其執拗,或謂其誤於學術,而不知其惡悍險毒,爲大奸之魁也。得素臣一段正論,乃足褫老奸之魄。讀竟,爲浮一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