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臣趕上一步,那頭陀望後便倒,素臣隨手一提。那知這頭陀衣服沒有穿好,提着一邊,直看起來,卻滾出雪白一個身軀,胸前堆着兩隻嫩乳。素臣正待喝問,只見外面女人,水淋淋的趕進屋來,喊道:“這不是和尚,好漢爺爺饒命!”素臣看清何氏面目道:“何大娘,這是何人?”何氏仔細一看,叫道:“天爺!原來又是文相公來救奴的性命!這是奴的小姑娘,叫做麟姐。”素臣方始放心,忽見何氏赤身,一手掩着陰戶,才覺着自己身上一絲也無,失聲道:“啊呀。”連忙把麟姐身上扯下來的衣服,披裹在身。說道:“何大娘快穿。”何氏叫聲:“啊唷!”脹紅了臉,急走出院,穿了衣褲,又拿一件女衣,遞與麟姐。把桌上點的火,減去燈草,剔去燈煤,扯着麟姐,一齊跪下磕頭不迭。素臣道:“休要磕頭,待我先打發掉這屍首。”一手把頭陀胳膊抄緊,一手捻着腿胯,何氏悄開後門,向竹林裏穿出,遠遠撇下。
何氏候素臣進屋,從頭哭訴道:“奴家昨日到大姑娘家去,見那頭陀偷瞧奴家一眼,不料他已留心。今日夜裏跳下房來,手拿尖刀,禁住奴家,不許叫喊。先把麟姐強姦了,還要帶他去,把頭髮剪齊,女衣脫去,褪下一件僧衣叫他穿着。吩咐奴家燒湯,說要洗澡。只得替他燒湯。屋裏點了燈,他又澆滿了油,加了五七根燈草,兀自嫌暗,要在院子裏趁着月光,只得又把浴盆扛出來。洗完了浴,換了熱水,逼着奴洗,摸着肚子,說道:”果是有娠,替你揉下這胎,借我一用,不許叫喊!‘奴家這屋四面脫空,叫喊也沒人救應。被他揉擦得要死,如今小肚子裏憋得生疼,不知可得活命哩!相公在船,如何知道又來救援?“素臣道:”我因上岸出恭,看見他木魚掛在樹上,又聽有哭聲才上屋來探看,出了我昨日的悶氣!你有草紙拿張來,且出恭再處。“何氏忙取草紙,素臣出院,尋見鞋子,帶溼穿着,提那夾被,卻水浸透了,遞與何氏道:”快替我烘一烘乾。“何氏忙去烘被。
素臣悄悄開門出恭時,細看樹上,並沒包裹。暗忖:“日間所靠大包,藏放何處?”出完起來,回到屋裏,卻見繩凳上放有大包,打開看時,只見一個油紙包內,有曬乾的三五具血孩,八九顆幹心。又一個紙包內,包着兩包丸藥。一包寫着“易容丸”,有五七百粒桐子大五色的丸藥,一個紙貼,上寫着,每月一丸,以津唾調搽,可變色百日,鹼水擦之即退。一包寫着“補天丸”,也有五七百粒桐子大,卻是一色紫紅的丸藥,也有紙貼上寫每用一丸,以火酒調服,可御十女。女子服之,可御十男,冷水解之方泄。又一個油紙包內,裹着一個油布面宮錦裹的包袱,袱內都是些紙札,打開細看,只見一張札付,上寫:“大法王座下,推誠詡運虎衛國師一尊超凡”,後面寫着宣教元年七月,鈐着“宣教奉天”之寶。又揭起一張,卻只有“大法王座下推誠詡運”字樣,沒有銜名,後面年月俱空,但有印記。一連看了八九張,都是一樣。又拆開一束,卻又寫着大真人座下,一色的也有四五紙。又拆一束,卻是大將軍臺下,一色的有一二十張。俱沒銜名,卻都是龍鳳花邊,編着號數,甚是整齊。臨末,揭出一張,卻不是札付了,是一張緝批,上寫着:大法王札,爲密緝事,後面列着許多人名。素臣一眼看去,見第二行像自己名姓,連忙細看,見明寫着:主謀放火憂戕殺元勳兇犯一名文素臣。暗吃一驚,暗忖:“這法王是誰?如何要緝起我來?”因想着劉大合奚奇的說話道:“是了,莫非這大法王就是番僧?那拆牆放火,既疑是劉大郎。那些地方們訪知我前在劉家,所以說我是主謀。這元勳,想就是鬆庵師徒了。”因見第三行也有放火字樣,便又看下去,只見第三名,寫着:同謀放火戕殺元勳兇犯一名劉虎臣。笑道:“一些不錯,是這個緣故!若昨日不遇着隨意,還不知大郎的號,今日還有些狐疑哩。”因重新看那第一名時,只見明明的寫着大逆元兇一名衛聖功,素臣心裏輪轉道:“這人功冠古今,名聞海宇,智勇兼備,才德俱優。我文素臣自負,雖也不弱於他,而有形象顯,無象者幽,矚顯則明,察幽則晦,茫茫天下,具眼何人?我與他性情學問,孰優孰絀,是異是同,有誰鑑別?僞批之上,與彼比肩,反可作我二人同心之譜矣!”自嘆自喜了一會。
然後逐句看去,第四名,是叛犯一名袁作忠,第五名,是逆犯一名尹雄,第六名是賊殺從龍兇犯一名奚奇。暗忖:“奚奇之言不謬,百空、真如果然是靳賊黨羽。”第七名,是截殺從龍兇犯一名,下面注不識姓名,心疑山腰之事,從龍名目,莫非指着陶神保兄弟?第八名,是叛逆一名,施存義,第九名是謀逆行刺女犯一名解翠蓮。暗想:“這翠蓮怎樣行刺?頗有聶隱娘、紅線之風。但未刺着,只怕術尚未精。”餘外都是些僧衣、僧褲、經卷、念珠等類。隨手將衣褲一抖,早落出一個銀包,一個印囊。在那印囊裏面掏出一顆印信,上篆“虎衛國師”字樣。打開銀包看時,約有四五十兩銀子,另外又是兩三吊錢,四五疋白布,一串牛肉羓子。當將衣服、銀錢撂地,把僞批燒燬,兩包丸藥,燒去紙貼,塞在印囊裏面懸於手腕,其餘等物,一併包在衣包,綰縛好了。問何氏:“那頭陀刀在何處?夾被可曾烘乾?”何氏道:“被烘乾了,刀在屋角邊。”素臣拿過,喝采道:“好刀!”束好了夾被,脫去身上僧衣,把屋內堆着的僧衣僧褲等物,一齊收拾,裹着那刀,連那衣包,提出後門,撇在頭陀身邊。復身進來囑咐何氏道:“你的胎,是要下來的了。胎一下時,可把益母草湯煎着三錢炒黑荊芥穗,衝着童便服下,便可無事。地下這些血跡,快用水洗去。我便回船去。”何氏道:“這和尚殺死,敢怕要吃官司?夜裏也怕人,便怎麼處呢?”素臣道:“不妨,官府若來相驗,看見他包內之物,定然不敢張揚,也再不來追究。至於黑夜害怕,也顧不得你了!”說畢便走。何氏千恩萬謝的祝送。素臣忽復轉身,指着地下道:“幾乎忘了。那一個銀包內,約有四五十兩,那錢約有三吊,你可收拾下度日。若果害怕,與你丈夫商量,棄了此地,別處去住罷了。”何氏這一喜,更出望外,跪在地下,只顧磕頭。
素臣不及去扯,忙出了門,趕到船邊,看那西天月色,雖是皎潔,覺得光淡了些,想是將及五鼓了。輕輕跳下船舷,那船動也不動一動,聽那船裏衆人,兀自酣睡不醒。悄悄入艙,放翻身體,一覺睡去,直至次日巳牌方醒。同船客人都說:“你這位相公,怎這樣好睡?昨晚沒點火睡起,直睡到如今,你看路已走了三四十里來了。倘或夜間有人上船,豈不弄出事來?自己的行李什物也罷了,連累別人可是啕氣的事!已後斷斷不可,須要睡得驚醒,出門人不是兒戲的呢。”素臣笑道:“老客們都是睡得驚醒的麼?人睡如小死,只怕落了(目忽)時,就有個船,也未必知道哩。”那此客人都面面相覷,說道:“這相公真是不聽好話的,虧着沒叫醒他,老客們纔是神仙哩。”那老客人正色說道:“我們做客人的,刻刻留心,時時吊膽,身子睡着,心裏是碧清的,牀前螞蟻爬動,兀自聽出那腳步兒走響,休說有人上船,有個不聽見的道理!你是位相公,我們不好得罪你哩,若是一般走江湖的人,方纔這些死話,大家就耐不住了。”素臣暗自好笑,只得改口道:“小生是個書愚,不諳出門的事體,如今承教,以後留神便了。”衆客道:“這就是了。我們同船合命,也只要共保無命。出門的筋節,那個是生來就會的麼?”
船家邊遞過飯來,素臣討水洗面,船家道:“臉水沒有了。這飯是存在裏的。要洗臉,以後須早些起來,路上趕風趕水,那裏爲一個人,再去燒鍋起火,擔擱手腳呢?”素臣無奈,在江中取些冷水,嗽一嗽口,擦一擦眼,把冷飯吃了。飯後,衆客通問姓名,素臣想起僞批之事,暗忖:“不可不妨。我名白字,可取太白之意,竟改作白又李罷了。”因向衆客說知。自此,衆客俱稱又李爲白相公。素臣暗暗留心,惟恐錯說,過了幾日,口頭熟溜,居然是白又李了。且說白又李憶起,這些札付,決是靳賊所爲,劉大郎與奚奇之言不謬矣。昨日打死了這頭陀,也除了一個利害羽翼,這半夜功勞,不爲無功。又想着大郎在乍浦,不知賊人緝訪,大有可虞。又想大真人不知可是那起《六壬數》的道士,或另有其人。能與番僧各建旗鼓,本領必將勝於超凡。那大將軍不知又系何人,莫非海洋中盜魁?一會子,又想起水夫人及家中,是否平安,又想起璇姑不知果否落局,又想起科考諸人可俱得意,日京會否進學。忽然的又思量起觀水及京中諸友,並想到奚囊生死。想至後來,連東阿諸盜,俱在心中輪轉,一時千頭萬緒,如沸如焚。兼以夜來赤身苦鬥,受寒勞力,又着了些餓,未免多吃了幾碗冷飯,竟自種下病根,卻因他身子結實,一時不能發作。
船到常山,大家起旱,又李僱了一乘兜轎,正吃了一飽的飯,猛然烏雲四合,下一陣大雨,把幾件青衫,都淋得透溼。大雨將住,就是一陣大風,吹得遍體如冰,毛髮俱豎。風過了,就現出一輪紅日,身上衣服登時曬乾,卻把那些寒氣,都逼入骨裏去了。又李本是壯盛,一路上還是逢山看山,逢水看水。到了玉山下船,卻搭了一隻貨船,船內裝滿鉛粉,止空一小小八尺,僅容一席之地,更自悶人。一日,在船中憶着水夫人,自怨自艾,做了一首《古風》。其詞曰:
遠行出門閭,舉足心自量。鄙夫念雞肋,男子志四方。
況值陽九厄,雲胡守閨房?閨房詎足道,顧瞻萱草堂!
仰頭髮長嘯,低頭重彷徨。兒行三千里,母心萬里長。
萬里有時盡,母心無時忘。母心無時忘,兒行途路旁。
路旁無深谷,路旁無高岡。高岡與深谷,乃在慈母腸。
遊子動深省,淚下沾衣裳。兒淚有時幹,母心無時忘!
母心無時忘,兒行途路旁。兒行途路旁,一步一悲傷!
又李自做詩以後,更覺心緒不寧。不一日,到了南昌,覺道有些頭疼,吃些澆酒大蒜,也就罷了。因到滕王閣去遊覽,見閣已被火,兀自遊人如蟻,都向那毀垣塌壁中,去拂拭那殘碑斷碣。驀然感觸,到江頭叫了豐城去的船,在船裏竟大哭大笑起來。恰好湊着大風,颳起大浪,把船顛上落下,像那獅子拋球一般,險些兒合下水去!船工的舵工水手,大驚失色,幾乎嚇出魂來。又李都不管,急急檢出紙筆,寫出《滕王閣辭》一首,高聲朗念道:
狂夜龍吼鼓蠡水,靈鏊朝駕匡廬山。
山峯倒入水光紫,水波飛濺山色斑。
水光山色天下奇,其中有一仙人棲。
仙人朝暮教歌舞,清流汩汩紅燕支。
燕支粉黛欲傾國,春日秋宵鬥顏色。
仙人老死歌舞中,腰間佩玉不可識。
空餘高閣臥長江,粉黛燕支出畫堂。
霓羽久隨弦管歌,秋風北地來王郎。
王郎年少負奇才,揮毫落紙生風雷。
坐中懊惱閻都督,兩行賓客相疑猜。
世間萬物皆臭腐,惟有文章自千古。
清歌妙舞隔重泉,魂魄猶驚撞鐘鼓。
滕王高閣幾千秋,千秋憑弔思悠悠。
不在滕王不在閣,當年才子文章留。
只今高閣成煨燼,四壁蕭然惟鬼磷。
其間何物動人憐,能使衣冠聚荒徑。
荒徑衣冠感慨多,吳儂搔首獨摩挲。
摩挲古碣心無極,落日扁舟水上波。
水波萬頃月光徹,照入詩腸明似雪。
無人得遇馬當風,空勞嘔盡心頭血!
憶從總角學哦詩,詩成長望天之涯。
今人智豈古人後,茫茫四海誰相知?
此中有數不可爭,此時鬱勃難爲情。
王郎僥倖有如此,令我悽然百感生!
江豚夜半作妖孽,風雨忽來舟欲裂。
狂生不解死生悲,如意擊壺邊盡缺。
缺盡壺邊不值錢,舟人笑我何其顛。
一人知己死不恨,舉世欲殺非可憐。
難將此意從揮霍,咽向心頭時作惡。
仰天披髮譜長歌,濡毫亂灑滕王閣。
唸完了,又復大哭,把手中之筆一擲,恍見霞光萬道,如有許多蛟龍,爭戲夜明珠一般,張牙舞爪,都望江心拿攫而去。立時風恬浪息,月光水光,萬里同白。又李仰天大笑,斟酒痛飲,盡醉而臥。那些船上人,無不目悚心驚,稱奇道怪,說:“我們今日,載着一位癡仙也!”正是:
休言才子是天生,不遇長風空老死。
次日清晨,船已泊在豐城河下,問到未家,見門上掛着孝簾,貼着門狀,猛吃大驚!急看一眼,見狀上鐫着“不肖席珍,罪孽深重,不自殞滅,禍延先考皇明誥封奉政大夫澹然府君”字樣,不禁淚落如雨。進門叫喚,並無人應。只得先把錢打發腳伕,將行李卸在廳上,又高聲喊叫。纔有一老家人出問:“相公尊姓?是那裏來的?”又李道:“我姓白,住在吳江,是你老爺的通家子侄,去年三月裏,還與老爺在西湖相會的。”那老家人道:“相公沒看見門狀麼?先老爺已於去歲四月二十七日去世了。”又李道:“這是知道的,我正要進去弔奠,並會你家公子。”老家人道:“不要說起公子的話,爲嗣了他,啕氣不盡。既是相公要弔奠,待老奴進去說着。”少頃,出來道:“相公,你認錯了,先老爺並沒有相公這一門親識。”又李道:“這又奇了,想嗣子不知是遠支近房,那知我與未公世誼!”因又說道:“你公子或是不知,你小姐是知道的。你再進去稟知小姐就是了。”老家人道:“原是對小姐說的,那個去向公子說?”又李道:“這越發奇了,怎小姐都不認起來?”那老家人見又李呆在椅上,只認是拐騙的人,發話道:“你若要套假書,認假親做那脫天的事,只該在熱鬧人家去。我們這樣冷落門戶,也不該光降了,還只顧呆坐着怎的?”又李正在疑詫,忽聞此等話頭,不覺發怒喝道:“休得放肆!我文相公是柺子麼?”老家人道:“你是姓白,怎又說甚文相公?”又李失笑道:“是我說錯了,實是吳江文素臣相公。”老家人道:“怎麼自己的姓都會錯說的?”還待班駁,只見屏門後有人伸頭一探,失聲道:“這是文相公呀!申伯伯怎還不進去說呢?”又李看去,依稀認得是婢女素娥。那老家人方纔跟着素娥進去,不一會,見鸞吹渾身縞素,哭出廳來,說:“哥哥怎今日纔來?可憐我父親不能見面了!”又李流涕而答道:“愚兄因有事耽擱,不料老伯已經辭世,不勝哀悼!”作下揖去。鸞吹跪在地下,連連稽顙。又李慌忙也跪下去,拜了四拜起來。只見中間屏門大開,大廳上停着未公靈柩,兩枝白蠟輝煌,一段香菸繚繞。又李進去,伏地大哭。鸞吹陪着,哭得真是悽惶。那老家人也陪落許多眼淚。素娥住了哭,勸說道:“文相公一路來風霜辛苦,不宜過傷。小姐也該節哀相勸。”鸞吹漸漸收住哭聲,含淚勸解。
又李正待慟哭,忽覺胸肋板痛,暗忖,且到明日哭祭,也就勉強拜畢而起。鸞吹陪進內書房來,只見滿屋蛛絲,凝塵積寸。老家人取進鋪程,安放東邊榻上,一面掃地揩擡。又李探出尺頭,遞與鸞吹道:“這兩端緞子,是愚兄弟奉上老伯做件衣服的。誰料去歲湖邊,已成永訣!這一端縐紗,是家母寄與賢妹的。”鸞吹涕泣拜受。須臾,擺上飯來。鸞吹道:“家中不用葷酒,一時備辦不及,恐哥哥餓了,請胡亂用些。”又李道:“素飯甚好,愚兄纔算今日聞訃,以後俱不用葷。”鸞吹道:“哥哥並無服制,怎說吃素的話?”又李愴然道:“老伯待愚兄真如子侄,即再降一等,亦總比大功之喪。百日之內,自當不用葷酒。”鸞吹再四不肯。素娥道:“文相公至性諄誠,然究系無服,也不必拘定月日。俟過了老爺週年,再用葷酒,似爲兩盡。”又李與鸞吹俱各允了。又李見鸞吹陪坐於旁,請其自便。鸞吹道:“論起小姐,與哥哥患難周旋,情逾骨肉,本應親陪茶飯。奈嗣弟頑劣,恐有嫌疑,止在這旁邊,與哥哥敘話,休要見罪。”因將未公回家得病,醫治不效之事,從頭告訴。
又李用完了飯,問嗣子如何頑劣。鸞吹道:“一言難盡!”因叫素娥:“你看看外邊。”素娥道:“大相公此時,正好在賭場中呼麼喝六哩。況且此處,他也從沒進來。”鸞吹因說道:“先父病中,請了族親,立堂弟洪濡爲嗣。寫上兩紙分關,兩張遺囑,將二百畝田,留與小妹用度。”素娥接口道:“文相公就如小姐的親兄,小姐的姻事,也該通知相公,待小奴代說了罷。”鸞吹羞得滿臉通紅,垂首不應。素娥便道:“先老爺回家後,就將小姐許配本縣世宦東方老爺家。那公子文才相貌,俱第一流,與小姐天生對頭。老爺這二百畝田,寫開小姐在家,即爲日用。小姐出門,即爲奩田的。”又李道喜,鸞吹羞得要死,只等哭泣。又李道:“賢妹明理之人,男婚女配,人倫之大,何作此尋常兒女態耶?愚兄蒙老伯囑咐,到處留心,並無佳士足婿賢妹者。如今是好了,這條心念可以放下了。”鸞吹挪然了一會,慢慢的擡起頭來,說道:“先父又把一百畝田,留與舍妹,以十年爲期,說日後尋得着,替他備妝奩。倘尋不着,仍歸嗣弟。又留下一百畝田,說小妹蒙哥哥救命,奉爲遺念。其餘千餘畝田都潑與嗣弟管業。這都是先父親筆,族親都與名畫押的。那知嗣弟年幼,溺於賭博,自從嗣了進門,喪事一毫不管,終日呼盧喝雉。小姐和他拼命的吵鬧一場,方不敢在家賭博。去歲至今,已敗去千有餘金,將先父世守之業,已賣去二百餘畝。前日不知聽誰唆使,口裏不乾不淨,說:”吳江人怎得我未姓的產業?金羽妹子死已多時,遺田早應歸我。‘把小姐氣得要死,取出分關遺囑,要往親族處告訴,方始跑了出去。將來正有氣淘哩。“又李道:”蒙老伯厚愛,留田爲念。愚兄何人,即無令弟之言,也是斷不敢受,這個休提。只是令妹杳無音耗,卻是可憂之事。“鸞吹道:”依小姐看來,舍妹未必便死。先母生舍妹之時,夢金雁投懷而生,先父亦夢神女降庭,旁有一老人云:“此女大貴,宜配文星,可善視之。’小妹因有先父先母之夢,至今只料生離,不料與他死別。但此時如雪中鴻爪,咄咄談空,真成說夢,爲可痛耳!”說罷,潸然淚下。又李亦爲感傷。素娥站在鸞吹椅後,兩耳靜聽又李與鸞吹密切談心,一雙慧眼,不轉睛的看着又李面龐,忽地失聲嗟嘆。又李、鸞吹俱驚訝問故。正是:
扁鵲隔垣知臟腑,華陀剖腹見心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