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李走出店門,只見男婦挨肩擦背都是看大言牌的。一路隨行逐隊,擁出東門,早望見一座大寺,寺前一座高臺,臺前兩根旗竿,竿上扯起黃布長旗。堪堪走近,見那旗上現出斗大的黑字,一邊是“任四海狠男兒爭誇大口”,一邊是“遇一個弱女子只索低頭。”雙人道:“不想是個女人,這也奇怪。”又李道:“休看輕了女人。我前日在豐城看那兩個賣解女子,也就服他的膽氣哩!”因把走索之事說了一遍。雙人道:“這也真算做了絕技了。”走近臺前,只見東首臺柱邊放一雙硃紅木鬥,鬥裏橫搭着一株紅竹竿,竿上五色彩線穿着一扇錦邊綾面的豎頭牌,隨風招揚,上寫“大言牌”三字。雙人道:“吾兄若肯出場,便可先打碎此牌,後上臺比較了。”又李微笑擡起頭去,見一個大匾額,匾額上橫罩着大紅全幅綵綢,綢底下露出四個大金字,是“天下無雙”。又李笑道:“這真是大言不慚了。”臺柱上掛着一副板對,上寫着“踢倒南山擒白虎,踏翻北海捉蒼龍。”看那臺上卻是三個座頭,正中一張交椅高高的架起在一個盤龍座上,披着繡金紅紗椅披,安一個藤心緞邊暗龍紋的坐墊;兩旁兩張交椅,一色披着白紗灑金椅披,也安着緞邊藤墊,後面一字排着四枝豹尾槍。東邊斜擺一張紅櫃,櫃上天平戥子、紙墨筆硯之類,櫃邊一字兒擺着四張椅子;西邊斜擺一座架子,插着諸般兵器。臺頂席篷密密的不露一些日色,飛角四柱俱用綵綢纏掛,裹嵌着銅球銅鏡,耀眼生光;下面鋪着全場絨毯,簇起九鳳穿花花色。四面遊人擁擠,語言嘈雜,遠遠的搭着篷帳,賣那茶酒吃食,也有星卜掛招,也有走方賣藥,更是撐着紅傘賣西瓜的,嘴裏喊叫“一個大錢一塊”,合那賣冰梅湯的,掂着那銅甌兒響做一片,鬧的人心裏發嘈。進寺看時,山門大殿雖也高大,卻是倒敗,只有幾個鄉里婦女在殿中拜泥佛、數木羅漢,看那募化裝金的出海觀音,幾個晦氣臉的和尚跟着要錢,並無熱鬧。
走出寺來,對着擂臺又是一座小方臺兒,也掛彩紅,卻沒匾對,扎縛也甚平常,中間設着兩個座兒,卻有一張公案,圍着一條抹紅桌圍。正看得完,聽得人聲鼎沸,遠遠的彩旗搖曳,鼓樂喧譁,兩枝號頭高一聲低一聲的吹將近來,幾對槍棍過去,只見前面兩個女子騎着白兔也似的細鬃白馬,後面一個道士騎着黑虎也似的捲毛黑馬,卻正是豐城江中所見之人。又李暗想:這廝又到這裏來作怪了。細看那女子,都有六七分姿色;看那道士,竟是黑煞臨凡,滲瀨得怕人。後面喝道之聲,又是一位官員過來,掌扇上寫着“德州副堂。”須臾各上臺去,那道士便向擂臺上居中高坐,兩個女子列坐兩邊。那官員坐在小臺左邊,有四十多歲年紀,一個金黃面孔,嘴上搭着幾根燕尾短鬚,躺在那紅綢交椅上,一手拿着白紙摺扇,一手撮着青紗圓領,不住的亂扇。只聽得小臺上兩校號頭齊齊的掌了三聲,便發起擂來。擂了三通鼓,那臺上的人齊齊發一聲喊,把臺下衆人嘈雜都禁住了,靜悄悄的沒一些聲響。只見那道士掀起鬍鬚,高聲說道:“貧道兄妹三人,在四川峨嵋山學道,奉峨嵋真人法旨下山,普度通曉法術、精熟武藝、練習拳棒之人。路過本州,本州相公禮請登臺,自本月十九觀音入度之日起,至七月十五地官赦罪之日止,要普度有緣,同歸大道。列位看官不可當面錯過,果有神仙緣份、英雄本領,即請上臺。”道士說畢,臺上人又齊齊發一聲喊。
只見人叢裏早擠出一條大漢,跳上臺來。那道士立起身,把手一拱,道:“請坐了。”那大漢便向櫃邊坐下。櫃上一個人敲着天平,那大漢身邊摸出四五錠小銀,那櫃上人撩下天平,提出戥子稱了一稱,在櫃內取出一封銀子,問了大漢,拿紙筆寫了些什麼,叫大漢畫了一個押,走下臺來,如飛到小臺上,連銀遞與州同看過,判着日子,壓在公座之上。只聽那小臺號起,連掌三聲,許多人役齊喝,一齊放打。這邊臺上衆人也齊齊發一聲喊。就是那喊聲裏,擂臺上右邊坐的一個女子把身上紗衫紗裙卸去,露出白雪也似的一身白肉,一條元色熟紗抹胸勒着兩乳,下穿金黃紗褲,管上扎着紫綢帶兒,纏着綠綢裹腳,着一雙大紅緞子平底鳳頭鞋。只見這大漢剝去身上布衫布褲,露出黑漆也似的一身黑肉,兩乳上一撮黃毛,一條柿漆生布褲兒,管上掛着藍布帶子,纏着白布裹腳,着一雙深育砑布頭班鷂子鞋。兩人各立門戶,走到中間,那女子兩手緊護小腹,賣個上身破綻,這大漢就使烏龍探爪去抓他杏臉桃腮,那女子忽地一閃,蹲着身子使個喜雀登株,把一超越小腳尖兒覷定大漢腎囊假意虛挑,這大漢忙使金雞劈腿勢,把右腳盡力一撩,那女子驀然仰臥,兩腿放開,使一個玉蟹舒箝勢,向大漢腰褲裏生生的一夾,夾得這大漢小便直淋,做一堆蹲在地下,如棉條一般,更是掙扎不動。那女子笑吟吟站起身來,慢慢穿裙;這大漢苦淹淹掙下場去,堪堪待死。臺下衆人看出一身臭汗,齊齊喝采道:“這女人好手段也!”
喝采未絕,臺東邊早飛上一個女子,手捻一錠大銀,鐺的一聲響,望天平裏擲去,把衣裙一卸,就去與那女子放對。又李急看,就是那豐城江中唱歌走索的女子,仍是綠抹胸、綠褲、綠帶、綠裹腳、綠鞋。擂臺上左邊坐的一個女子,慌脫去衣裙,露出鵝黃縐紗抹胸,一條淺紫紗褲,元色綢帶扎管,白綾裹腳,穿一雙大青素緞鶴頂銜珠鞋。那掌櫃的人平着銀子,取出兩大片銀來,喝道:“快立文契!”這穿綠女子那裏依他,說道:“打死便撩,誰要償命?立什麼文契!”那道士哈哈大笑道:“來得正好!今日才遇着有緣人了。”那臺上左邊坐的女子便來接手替那場上女子收科,這穿綠女子也就入步重新放對。兩個女子都使着含雞步兒,緊走起來,一往一來,走有一二十回合。又李看那臺上女子只辦着招架,漸漸的招架不迭。只見右邊坐的女子仍把衣裙脫卸,忽地走入場來,三個女子丁字兒站着廝打。臺下衆人俱不忿起來,只礙官府鎮住,不敢鬨鬧,卻嘈嘈雜雜的議論。又李心頭火起,正待發喊,只見臺下早飛起一個赤着上身的女子,撞入場中,捉對兒敵住,渾身紅抹胸,紅褲,紅裹腳,紅帶,紅鞋,正是那豐城江中一同唱歌走索的女子。四個女子打到熱鬧,在臺上左穿右插,仰後迎前,骨節珊珊,星眸炯炯,金蓮簇簇,玉臂紛紛,四朵桃花嬌面,四條白雪身軀,間紅黃紫綠四色褲兒,閃閃爍爍,參參差差,如黃鸝織柳,粉蝶拍花,燕子穿簾,蜻蜒戲。把看的人,眼光霍霍都耀花了,那裏還顧得場規,不住聲連珠炮也似的喝采。那州同睜大了眼,落開了口,急切再合不攏來。又李看那臺上兩個女子的臉紅頸脹。氣乏神虧:看那兩個唱歌女子,正是眼明手快,氣旺神完。只見那道士閉着眼睛,牽着嘴脣,像是念些什麼;看那唱歌的女子登時變起臉來。正是:
四泓秋水無神,兩朵芙蓉失色。
又李知是道土的邪術,想着預備的袖弩,暗道:“可惜被素娥漿洗衣服掉在豐城,不然正好暗中助他一弩,除這妖道,救這唱歌女人的性命。”再細看那唱歌女子,腳步已是散亂,口裏發起喘來。又李見事危急,將身子蹲下去,把肩頭一擺,看的人紛紛攘滾,閃落兩邊,搶上一步,把東邊臺柱用力一扳,只聽得豁喇一響,如山崩石塌一般,早把柱子扳斷,那臺便直卸過來,臺上的人連桌椅框架等物一齊滾落地下,只空了道士一個挽着西北角上柱子懸空站立臺上。臺下跌傷壓壞的,緊喊爬滾,四邊的人一齊發喊,如糞窖中蛆蟲般亂攪。又李看那唱歌女子,已被兩個後生揹負,前面一個後生,如猛虎一般打開條路,往西而走,看那兩個賣打女子鬧跑進寺門去了。看雙人、意兒在人叢中捱擠不出,連忙走去,分開衆人,攜手出來,回到店中歇下。雙人道:“方纔四個女子正打得好看,偏倒着臺,沒見輸贏,真是煞風景事。”又李道:“這臺是怎麼倒的?”雙人道:“都說是人多擠折了臺柱。”又李道:“你看那柱子有多少圍圓,怎擠得斷?”雙人道:“不錯呀,那柱有三四尺粗,怎擠得斷呢?”意兒道:“是白相公拉倒的。白相公分開了人,小的正看得清,臺就倒了。”又李道:“不要高聲,實對老弟說,那兩個打擂女子就是豐城江中走索賣解的。那道士暗施邪術,要害他性命,故愚兄攀柱救之。”雙人道:“弟出神在臺上,竟不知道。怪是臺倒了,就不見吾兄哩。”
又李等正在講話,只見一個人在門口一探,道:“造化,尋着了。”又李忙看那人,有二十多年紀,走跳江湖的打扮,請又李到外邊說話。又李道:“你是何人?有何話說?這裏別無外人,不妨直說。”那人低低說道:“小人解鵾,家傳賣解,領着兩個妹子在江湖上走跳,前日在豐城江中蒙爺賞了兩錠銀子,至今感念。今日打擂,被道士暗算,又蒙爺搭救,真是重生父母。”又李道:“打擂時我不過在那裏閒看,後來臺擠倒了,就回來了,何曾有什麼搭救的事;你認錯了人。”解
道:“人多眼暗,看的人也都認是擠倒的,惟有小人看得真切,妹子被道土魔了,因官府鎮住,自己本領又低,不敢胡亂。正在着急,忽被爺把小人擠開,扳折檯柱,救了妹子的性命,這是小人親眼看見的,那得會錯呢。”又李只不肯認,解鵾滴淚說道:“爺不肯認,真教小人沒法。但小人妹子被魔病危,聞爺是個神醫,要求爺去一救。爺不肯認,這是小人妹子沒命,辜負爺一番救拔之恩了。”又李驚問:“我怎是個神醫?你妹子真個魔着嗎?”解鵾道:“妹子不魔,敢謊着爺嗎?日蒙爺重賞,小人們感激,問着人,都說是一位名醫,醫好縣裏老爺的病,請來看龍船的。”又李道:“你何不早說,只顧牽那倒臺的事。快領我去,休再葛藤了!”
解鵾喜出望外,忙揩乾眼淚,領着又李走到一個小酒店中,進了一條小弄,連轉幾個彎,纔是南北開窗,對面六間房屋,壁上架着諸般兵器,好生疑惑。忽地跑出一個人來,撲翻身便拜,道:“原來是文爺。”又李慌忙扯看,正是開路的壯士,卻如何知我姓文,又有些面善?那人道:“文爺不認得小人了?小人元彪,正月裏在東阿山莊見文爺的。”又李方纔記起,道:“原來就是你,我說怎那樣勇壯。你們弟兄都好嗎?”元彪道:“靠文爺洪福。”又李道:“我如今改名白又李了,你以後休得叫我文爺。”元彪問故,又李道:“話長哩!”又一個漢子走來磕頭,說叫解鵬,隨請又李到北屋裏去。只見兩個女子都昏迷不醒,躺在炕上,口吐白沫。又李看了面色,診一診脈,開出方子,卻是大黃、牙皁兩味,註明分兩,外要劈砂五錢。元彪忙去買來。又李取筆,蘸飽硃砂,在女子心窩裏疊寫“邪不勝正”四字,又在字四圍畫一大圈,濃濃的圈將進去,把字跡都圈沒了,就如一輪赤日一般;將兩味藥末用綠豆冷湯送下,只聽得兩個女子心窩內嘓的一聲,須臾滿腹呱呱的響,一霎時大小便齊下,淌了一褲襠,尿屎膠連着許多痰塊,竟是霍然而愈。又李十分歡喜,走過南屋裏來,問元彪道:“你緣何在此?”元彪道:“此處上接帝都,下通山莊,系南省進京大道、水陸馬頭。小人們打探買賣,都在此店歇腳,這店傢伙伴合本錢都是山莊裏的。今日小人去看大言牌,見這兩個女子甚是英雄,後來忽地改變,就猜是道土的邪術,正是沒法救他,忽地倒了擂臺,小人就打開一條路,領到這裏。那解鵾說是江西一位醫生扳斷臺柱救他妹子的。小人想着,那樣粗柱,扳折得斷,定是非常之人,心裏也想結識。聳恿着解鵾。他也要救妹子,出來尋找,那知就是爺。我想那裏還有這樣神力呢。”又李因把頭陀之事說了一遍。元彪伸舌道:“原來他們竟如此大弄。這道士必是一夥,怎樣開除了他纔好。”又李道:“不可造次。”兩人說話間,兩個女子同走過來,雙雙拜謝。又李細看,但見:
柳似雙眉,剔生生有幾分殺氣;星如兩目,閃爍爍有一種威風。面白而光,鳳衣中剝開雞子;脣紅欲滴,冰盤內捧出櫻桃。體態妖嬈,行動處饒有江湖氣味;衣衫緊窄,約束來不似閨閣行藏。小蠻腰屈曲盤旋,那數臨風飛燕;凌虛步輕鬆矯捷,真如入月嫦娥。只年紀爭差,人說是同胞姊妹;這面龐廝像,天生合一個爹孃。
又李問道:“你們家傳賣解,光是跌撲打交、跑馬走索這些本事,還有別的武藝沒有?”那女子齊應道:“賣解之人略曉些槍棒雙刀。”又李大喜,問被魘初好,可能比試?都說道:“蒙恩爺神術,竟如沒有被魘一般了。”又李便令元彪放對。元彪看着恁般一對美女,心中火熱,巴不得要與他交手,嘻着嘴說道:“怕對不過哩!”那女子道:“這位爺打開了路,救咱姊妹出來,怎敢與他放對?”又李道:“不妨,只用棍子,較量時各自留情罷了。”那年長的女子,扎拽衣裙,攥一根金鎖烏龍棍,站在右邊,這元彪卸下外衣,攥一根禿尾青蛇棍,站在左邊。女子讓元彪起手,元彪掣起棍,使一個金剛探海勢,望地一掃,緊緊的撩那女子腳跟,那女子似不見的,使一個美女搖桿勢,把下截棍頭輕輕一格;元彪左腳早進,把手臂靠着棍子,使個鷹鷂撲雞勢,連肩帶頸的望那女子劈頭打下,那女子不慌不忙,把上截棍頭輕輕的又是一格;元彪換過右腳,使着粉蝶迷花勢,一棍子望那女子小腹上直搠過來。那女子微笑一笑,使着鴛鴦戲水勢,兩手一豎,那根金鎖棍攪着元彪的禿尾棍,直翹起來,只聽見阿呀一聲,元彪那棍已是撇落在地。原來就那一翹裏,元彪疾鬆,女子得勢,覷定元彪右手大指骨上點了一下,元彪負痛,更攥不住,只得撇了,跳出圈子去了。
那女子拾起元彪那棍,一併放下,向又李道:“是這位爺讓咱的,爺休笑話。”元彪脹紅了臉,做聲不得。又李道:“元哥棍法原是不弱,起手虛撇這兩棍,若有意招架,便得了便宜,但既不上套,便應轉換,也爲輕敵之故。這大姐實實是慣家,不比江湖上走跳油花伎倆。請問大姐何名?年歲若干?”那女子道:“咱叫做碧蓮,今年十八歲。妹子翠蓮,小咱一歲。”又李道:“令妹武藝何如?你們都會使劍嗎?”碧蓮道:“咱妹子武藝也是平常,只比咱高些。咱姊妹都學過劍,咱卻也不如妹子。”又李因問翠蓮爲何事去行刺杭州靳太監的侄兒靳仁,翠蓮呆了一呆,說道:“爺跟前咱敢掉謊?咱刺過他來,只沒有刺着。”又李道:“刺着了倒好了,如今他各處差有本領的人在外拿你哩!且告撤,爲什麼去刺他?怎又沒刺得着?”翠蓮道:“去年八月,咱姊妹在西湖賣解。那靳太監的侄子,瞧着咱姊妹的解數,叫地方拿了五十兩銀,要咱兩個去做妾。說若不依,就要送到縣裏去拶打。咱哥子因石卵不敵,就連夜逃去。咱一時氣忿,黑夜裏到他家,尋到一所側樓口,只見那廝合一個道士兩個和尚,在那裏吃酒。咱在樓窗裏飛劍進去,卻被那道士把手裏的筷子點掉。一個和尚便跳出窗來。咱見不是頭勢,便如飛的跑掉了。這事爺何由知?他又怎樣差人拿捉呢?”又李歡喜,將打死頭陀,搜出僞檄之事,說了一遍。翠蓮看着解鵾道:“他們既然各處訪拿,咱們只顧在外邊賣解,定要着他的道兒哩。”解鵾等一齊失色道:“若不賣解,拿什麼盤纏?今日又白折掉十兩銀子,兩件衣裙。”又李道:“靳仁要你姊妹兩個,如何知是翠姐去行刺,那批上指名緝拿?這道士同在豐城,怎不與你們爲難,直到這裏打擂緝訪?今日翠姐上臺,他就說遇着有緣之人,可見也是拿你們的哩。”翠蓮想了一會,說道:“那劍上有咱的名字,端午那日,豐城縣豪傑韋鬍子在省裏滕王閣上做勝會,要咱們去撮弄,連夜上省去了。想這道士不知,故沒合咱們做對。”又李沉吟道:“原來爲此。我如今有一句話,不知你姊妹們肯依不肯依?雖是免得你們禍害,卻也要你姊妹們心裏情願。”
碧蓮、翠蓮都是伶俐女子,見又李話中藏着針兒,已猜着九分,垂着頸兒齊聲說道:“爺是咱姊妹們的恩人,不比豪強使勢,隨爺心上,咱姊妹都是情願的。”說畢,早把兩個臉兒通脹紅了。又李道:“這元哥方纔比棒,雖然輸了,卻也是一條好漢,相貌堂堂,年紀尚小。他還有個結義兄弟,叫宦應龍,年更小些,相貌一般,本事亦甚了得。他二人都未娶妻,我的主意,要把大姐配與元哥,翠姐配與宦哥。你們年紀相當,才貌相稱,實是兩對兒絕好姻緣。元哥住在東阿,離此甚近,你兩個哥子便可同去安身,不受靳仁之禍。他們結義兄弟一十二個,都是極義氣的人,不是尋常綠林行徑,將來我有機會,便來提拔,替國家出力,剪除叛逆,建立功名,博個夫榮妻貴,不強如在江湖上撮弄度日。你與哥哥們計較,可從則從。如不情願,我也不來強你。”碧蓮、翠蓮方知又李之意,呆了一會,暗自躊躇,也是情願,終是女兒身分,不好速應。解鵾忙接說道:“這是極好的事,一來免了小人們禍害,二來結果了妹子終身。況是恩爺吩咐,誰敢不遵?但恐仰攀不起哩!”又李問元彪意下何如,元彪也疑又李自要,惟嘖嘖羨慕;忽聞此言,喜出望外,嘻開了一張大嘴,說道:“白爺吩咐的話,小人敢不依嗎?但怕武藝低微,配不上這位小娘子哩!”碧蓮滿面嬌羞,拉着翠蓮跑過北屋去了。又李叫解鵾過去,向碧蓮、翠蓮頭上各拔一枝蓮瓣花筌交與元彪,元彪把碧蓮的簪在發上,把翠蓮的收好,解一個飛虎腰袋定了碧蓮,替宦應龍拿出十兩銀子定了翠蓮。解鵾解鵬、元彪俱替又李磕頭,又李令三人磕頭爲定,三人依言,同拜了八拜,又李方纔起身,囑咐連夜回莊,恐遲了誤事。元彪應諾,要留又李用飯,又李道:“我還有朋友在店,不吃飯了。你回去對衆兄弟說,斷斷不可出來,我也不去看他們了。以後如遇靳直寄銀回家,務須盡數邀奪。靳仁在外結識江湖,全靠他叔子這一宗贓銀,若劫去他的,是深有益於國家的事。千萬不可忘記。”元彪謹記在心,送將出來。又李回店,雙人盼望已久,笑問:“女子醫好的嗎?謝儀若干?足供平原之飲否?”又李道:“不止謝醫,還該謝媒。卻都是依着古文,四拜自跪而謝的老套頭了。”因把醫治撮合之事述了一遍,雙人稱歎不已。
吃過午飯,到院中閒步,只見各房裏客人合那些車伕騾夫鬧音音的,都說着打擂的事。有的說着大漢被女子夾壞,笑做一片的;有的說四個女子打得花簇,從來沒有的。有的說棋逢敵手,若不是倒臺,敢怕打到如今還沒見輸贏哩!有的議這樣粗柱怎會擠斷的。有的說是被一好漢用力扳斷的。又一個老年客人說道:“所言當以理觀,那樣粗柱,離了楚霸王、李存孝的力量,怎扳得他斷?這都是造言生事之人捏出來駭人聽聞的,那裏當得真來。”又一個客人道:“這樣粗柱,就是人多也擠不斷,這事到底是一件疑案。”那原說扳斷的客人爭道:“我雖沒瞧見,那近柱子的人都說是後生漢子走來扳斷的,怎便說是造言生事的?”那老客人道:“你這位老客,既沒瞧見,怎便信以爲真?你想那後生漢子爲甚要扳斷那臺柱?他既有這般神力,爲甚不上臺去打擂,得賞錢,獻本事,逞威風?卻在暗裏扳那臺柱做甚?”那些客人都道:“這議論不差,畢竟是人多擠斷的。你看今日的勢頭,真是天都擠得破的,休說那三四尺粗的柱子。”又李聽着,暗笑不已。次日與雙人同車回南,看那車伕,卻就是潑水打架的一個。又李道:“你昨日要打我,今日我卻坐你的車子,這叫做打成相識了。”那車伕沒口子分說道:“小的昨日該死,喝醉了,得罪了爺。爺是大人,不作小人之過罷。”
走了五日,到濟寧州地方,卸下車子,同去河頭看船。又李道:“我們看船盡有耽擱,且在這裏吃碗麪去。”雙人道:“請先進去,小弟解了手就來。”又李進店,見一個座頭靠着河窗,正好看船,便去坐下,側轉身搭着窗檻,正看那船的有無多少,忽被一人在背後一手攥住肩頭,直扳過去。又李回頭過去,那人連忙跪下道:“小人該死,不知就是恩爺。”又李仔細識認,才知是宦應龍,一把扯將起來,問緣何在此。應龍低聲答道:“小人蒙恩爺賞給妻子,就是到店的一日,兄弟們亂着替元彪合小人完了婚。奚大哥要送些路菜與爺,小人因要叩謝,討了這差,直趕到兗府,問各店家都說沒有這相貌的客人,小人料是往濟寧,下船斜抄過去,正在這裏要吃麪,往那角里小解過來,恰好遇着恩爺,一面去桌上解那行李。”又李笑道:“我一進店,就去看河,竟沒見桌上的包裹,可知你要發惱哩。只是你新婚燕爾,怎累你遠涉?”應龍道:“這是爺笑話了。”取出兩個大油紙包,說道:“一包阿膠,一包路菜,奚大哥知道恩爺性情,不敢送盤費,這點子小菜,路上便益些。這膠是上等的,爺放在身邊,可以救得人。”又李道:“多謝你們費心。你快些回去,這裏人雜,我甚擔心。你做的面,我替你吃罷。”應龍諾諾連聲,捆起行李,如飛而去。店家拿進四碗麪,說道:“爺吩咐下兩碗,纔去的爺也下兩碗,怎要吃這許多?”又李先把兩碗吃了,不見雙人進來,心裏疑惑,把那兩碗也吃了,急趕出店。卻被店家一把扯住,喝道:“你這人往那去?敢是柺子麼!”又李聽了,兩太陽火星直冒出來。正是:
甕內要藏千日酒,杖頭須掛百文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