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叟曝言第四十四回 仿八陣圖黃昏遁甲 破兩門法白晝鏖兵

素臣料是賊人放火,夜間不敢奪門而出,急發開側首一層土壁,直躥出去。暗中覺被人用手臂一扛,素臣一手拉住那人臂膊;那人口中大喊:“有賊!”把素臣一臂拉住,才待上前廝拼,素臣急問:“你這人聲口很熟?”那人說聲:“奇怪!”就這話裏,一人執燭,幾個人各執棍棒,蜂擁進來,素臣與那人,四目相視,大笑一聲,放手不迭。不提防擁進來的數內,一人縮手不及,一棍正照素臣頂上劈下。素臣隨手一架,那棍折作兩斷,執棍之人虎口震破,叫聲:“啊唷!”往外倒退。那執燭的急喊:“這是文相公,是一家人!”那些擁進來的,齊喊一聲道:“原來是間壁店裏文老爺!小的們冒犯,該死!”

且道那人是誰?一是個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見義必爲,極有肝膽的人,又且與素臣總角之交,斷金之友,姓匡,名中,字無外。那執燭的,是他第一個得用家人匡義。無外急問素臣破壁之故;素臣急問衆人是誰人放火。衆人道:“是那邊燒火的潑了酒,引着了火,就透起屋來,燒掉了兩三間房子;救的人多,火已下去,多分就熄了。”素臣方纔放心,忙答道:“小弟認是賊人放火,不敢奪門,發開一座土壁而逃;那知這壁是兩家合着的,卻跳入這邊來。”無外道:“弟睡中朦朧,被人聲嘈雜驚醒,忽聽牆壁直倒過來,連忙披衣而起,正值一人如猛虎一般跳過,弟隨手一格,再不料是素兄的臂膊!素臣者:“弟也夢裏不想着是吾兄,真是意外奇逢,五行有救了!且請問吾兄,因何至此?”無外道:“弟自去歲出遊,從姑蘇、鎮江抵南都,由江西至湖廣,復由江西轉浙江而歸。姑蘇的山水,不消說了,鎮江的金、焦、北固,南都的雞鳴、牛首、蓮花、棲霞,江西的大小孤山、石鍾、彭蠡,湖廣的黃鶴、鸚鵡、峴首、湘江、衡山、洞庭,歸舟則匡廬、鐵樹、滕閣、嚴陵、山陰、禹穴、西湖、靈隱,俱遊了一遍。因眼界不甚空闊,今年正月望後出門,從乍浦出海,走登、萊、天津,直到遼東海中,及沿海的名勝,也看了許多,方覺眼界一空!此番從遼東起旱進京,閱歷關塞險厄,領略皇都壯麗,昨日貪趕路頭,起更後才進這店。竟不知道吾兄下在隔壁,且問吾兄因何到此?”

素臣正待回答,只見解員、衛士們,俱從倒壁中過來道:“文父受驚了!聞說又遇着了鄉親,這裏王夥計說是極有本事的;不知可與俺們同路?”素臣道:“這位匡爺,與我至交,本事勝我;路卻不同,是進京去的。”衛士等大喜道:“莫說勝過文爺,只要合文爺一般,便再不怕甚歹人了!既與文爺至交,好歹勸這匡爺多送幾程方好!”素臣因把自己直言被禍之事,略述一遍。無外拊掌道:“這纔是吾儒本領,遼東之謫,勝於烏臺之擢多多矣!少刻沽酒,當爲吾兄浮一大白!”素臣道:“靳直恨弟入骨,兩遣刺客,僥倖脫禍,前去危險異常;吾兄倘能助弟一臂,感且不朽!”無外沉吟道:“弟出外已久,歸心如箭,明早即行,不能相送,奈何?”素臣惘然若失。衛士道:“匡爺有如此本領,還要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怎自己的好朋友,反忍袖手旁觀?”無外道:“文爺哄你哩!他便是天生神勇,我把什麼比他?要我去何用,還墊不來刀頭哩!”素臣道:“吾兄怎如此說?日京、成之那等武藝,還不及吾兄;只是不肯援手罷了!”無外冷笑道:“竟算是弟不肯援手罷了!親者無失其爲親,故者無失其爲故,素兄肯與弟痛飲聚闊否?”素臣笑道:“吾兄將以弟爲何如人,弟豈有芥蒂乎?”無外大喜,叫匡義去沽酒。衆人便訕仙的都散去了。

素臣暗想:“無外不去,亦是正理,朋友不許友以死;父母在之說,原是漢儒附會。我此去凶多吉少,不宜再累及朋友!”於是歡然暢飲,談及性空之事。無外忙在素臣腰間拔出刀來,就燈下細看,讚不絕口道:“弟非烈士,性愛刀劍,不惜重價,多方購求,未有如此刀者:即現佩之賽白虹,亦當臥於地下,讓此刀置身百尺樓上耳!古稱龍泉、太阿,焉知非即此物?此由天賜,非人力可相授受,靳賊之膽已落,亡無日矣!當爲吾兄滿賀三爵!”素臣心愛寶刀,聞言大喜,接過無外之刀,比看了一會,說道:“賽白虹精液光芒,不可逼視,久矣名重三吳,何至臥之於地,亦不過上下牀之別耳!”說罷,收刀。拿起巨觥,與無外對飲三杯,快樂無比。因想起寄書,向無外索取紙筆。無外沉吟道:“也罷,少不得要回家去。”因喚匡義收過杯盤,擺列文房。素臣除請安外,將出京後事情略寫一二,惟屬田氏孝事老姑,保重身孕;因有神龍見首之說在心,結末便安上數語,說是:遼東荒絕,道路險;既結怨於朝廷,必甘心於斐度。竊惟神龍見首之義,思服靈蛇脫骨之丹;則委蛻人間,無爭於世;放形天外,適遂其生。勿以道路傳聞,信三言之市虎;倘欲室家完聚,待一日之潛龍!云云。

二人直講至天明,然後分手。素臣上馬,走不幾裏,只見兩匹馬在後,出着轡頭,如飛而來;素臣按刀勒馬而待。那馬上兩個大漢,有瘦小的,揹着黃包,帶着眼紗,更不回頭,一直跑過去了。又走了幾裏,前後鈴聲響處,跑下一二十匹高頭駿馬。素臣帶轉馬頭,見馬上都是彪形大漢,有瘦小的,卻甚是精靈透脫,都穿着緊身扣襖,布搭束腰,腰間掛一把刀,懸一壺箭,手裏挽一張弓,把素臣等一行人估量而過。走不多路,後面塵頭起處,又跑下二三十個大漢,各帶器械,有幾個吹着海螺,合窩峯的飛擁過去。解官、衛士、兵役人等,一齊叫苦道:“文爺,這光景不妙,如何是好?”素臣道:“我也知道,卻是沒法,且到前面再處。”衆人懷着鬼胎,捱排行去,到了高林驛打尖,便要住下。素臣道:“日色正午,怎便歇得?再走下去看。”衆人只得再行走出村子,見前面塵土蔽天,仔細看時,卻是去的人馬。素臣道:“那不是頭裏見過的幾起嗎?我們不走,他們也就不走哩。”衆人愈加着慌。走了一二十里,只見對面一騎馬飛搶過來,搶至近身,勒馬而待。素臣看那人時,短小精悍,鼠目獐頭,候素臣一行人過完,揚鞭而去。又走有一二十里,只見道西灰沙起處,有一簇人馬,在那裏趕兔擒獐。又走三五里,到一高崗之上,望見道東平窪之處,樹林之中,炊煙大起,直透入山嵐中去。素臣指點與衆人看過,催着趕路,要趕至東關驛住宿。衆人都不肯道:“人倦馬乏,天色將夜,俺倒心膽俱碎!前面店前中所不歇,再趕五十多裏,前半夜又沒月亮,黑暗裏遇着歹人,死也不得明白哩!”素臣道:“就不得到,寧可在野路上宿,這中所是斷宿不得的!我們把馬慢慢行去,一到中所,便加鞭而走,任他店家苦拉,只是緊着鞭杆,大打將去,只要跑得脫,就有性命了!”衆人都不肯信。素臣道:“方纔那些佈置,都在中所結穴;我們出其不意,搶了過去,他們就追來,已不能齊,亦且失其所恃了!我們若宿在中所,正如猛虎踏着窩弓,有個脫身的道理麼?”

衆人方纔省悟,依計慢行,一進中所,便有許多店家,跑出街上,攔住馬頭,不放前進,嚷道:“日頭沒了,前去又沒宿頭,爺們還不下店?”衛士們提起鞭杆,倒轉朴刀一頓狠打,纔打開來,走不多路,一個店裏跑出五七個大漢,齊把繮繩拉住,說道:“前邊沒店,歹人又多,爺們便打,也不放過去!”衛士們一齊搠打,都被劈手奪住,把馬平掀過來。素臣急把繮繩一提,在兵役手中搶過一條棍子,照着大漢手腕連打幾棍,齊叫:“啊唷!”放手不迭。衛士們加上幾鞭,如飛趕出村來,素臣在後押着。跑不上二三十里路,道東早擁出一隊人馬,攔住去路。素臣把馬一提,直衝上前。前面大聲唿哨,箭羽亂髮,望素臣頭面直射將來。素臣拔出寶刀,一連幾格,紛紛落地。隨手發出鐵弩,當先幾個強人,叫聲:“啊呀!”都撞下馬。素臣踹入隊裏,刀斫弩發,又傷了五七個。其餘一二十人,被素臣一攪,趕得四分八落,亂滾而散。

素臣招着衛士們,放開馬蹄,如流星趕月一般,一口氣就跑有三十餘里,天已大黑,迷路難行。素臣指着道西黑暗去處道:“我們往那裏去。”拍馬在前領路,行近一個大林,下馬走入,席地而坐。衛士喘息稍定,說道:“俺們魂也沒了!虧着文爺斗大的膽子,直鑽入箭林裏去,也沒見文爺怎的,那些賊人便都撞落馬來!瞧着這樣爽利,就有整萬人馬,也不夠文爺半個時辰砍斫哩!”素臣道:“休說這託大的話,不能者千個嫌少,能者一個便多,且是出其不意;若心定了,便是費手!如今且起些火來,待我擺佈。”衆人身邊帶有火種的,便四下抹些落葉敗草,生起火來。素臣定了方向,向各方抓些泥土,在林內布起先天八卦,令衆人俱在西方坎位上坐定,不許移動。走出林外,布起後天八卦,又在外一層,按着青龍等六神,佈設六戊,在戊辰上領着生氣,直入後天乾金,接向先天坎水。把馬都牽到落西繫好,撥滅了火草,走到衆人脊上,按刀而坐。說道:“少刻賊人必追下來,切勿驚慌嚷亂,任他逼近林外,只是安坐,不可出聲!”停了一會,只聽一片鈴聲,十幾匹馬跑將下來,馬上都手執火把,照得林中雪亮,衆人渾身發抖。接連又是一隊,也有十幾個人,十幾匹馬,打着火亮,飛跑而過。一連跑了三五起,又是一大隊,約有百十餘匹馬,擺着隊伍,慢慢的過去了。衆人心才略定,打了一會盹。忽然過去的重複跑轉,嘴裏說:“敢是上了天了?東關驛又沒個影兒?”須臾,兩頭人馬往來馳驟,絡驛不絕,衆人重複嚇起,屏着氣,鼻子裏也不敢通一線風兒。

半夜將過,東方月出,照得林子裏玲瓏剔透,哨探的越發多了;那拴在林裏的馬匹,不住嘶鳴起來。衆人愈急,把膽子幾乎嚇破!忽見一隊人馬,在林邊道上勒住馬,說道:“記得這裏有座大林,怎昏澄澄的不見個影兒?莫不弄甚法兒,躲在這林子裏麼?”衆人面面廝覷,酩子裏只叫的苦。有的道:“敢怕還在上面?”原說的那人便道:“你看,道東不是瓦子墩麼?這大林不是緊對着的?”只聽得衆人都發喊道:“不錯,咱們快去報來。”一陣風的往北去了。衆人心膽俱碎,急欲逃命。素臣喝道:“一步也動不得,出去便是送死!”衆人便不敢動。只見一隊一隊的人馬,齊齊整整,陸續而來;中間簇擁着一個金剛也似的長大漢子,一手執着棕拂,一手提着戒刀,頭帶氈笠,足穿戰靴,到林邊細細看了一遍,笑道:“不過是障眼法兒,孩子們大家動手!”後隊裏便擁出一彪人馬,各出火器,一齊施放,都是些火龍、火鳳、火鴉、火鳥、火炮、火箭、火線、火球,望林子裏,紛紛滾滾,直竄過來。其餘各隊,俱挽起雕弓,一聲吶喊,箭如飛蝗。唬得林子裏押解員役、衛士人等,口中牙齒捉對廝打,渾身抖戰,不搖自顫。

那知素臣等正坐坎宮,火爲水制,金反生水,箭豈能傷?火焉得害?俱向六神方位之外,紛紛滾滾,拋落滿地,火焰薰天,連那些箭桿翎毛,燒得諮嗟必剝,且是熱鬧好看煞,強似元宵燈火,除夕松明。衆人撟舌驚詫,眼睜睜地看着素臣,疑鬼疑神,鶻突不定。氣得那長大漢子,暴跳如雷,呆看一會,唿哨一聲,收兵疾走,霎時去盡,不留一個。衆人大喜道:“文爺好法術也!明日放心前去,縱有千軍萬馬,何足懼哉!”素臣笑道:“我那有法術,不過五行生剋之理,靜以制動;且在昏夜,僥倖成功!明日須要出頭露面,腳踏實地而行;終不然,真是鬼怪可以隱形而過的哩!明日正近着寶音寺,那寺裏住持,有萬夫不當之勇,其餘徒子法孫,都是殺人不眨眼的兇徒,合着京中差來的惡類,又湊着平沙荒漠,無法無天的所在,不比前幾日,行刺的人數不多,可以預備;更不比今日夜間,可以開生門,塞死戶,遁甲藏形,僥倖萬一!我們腹中飢餓,器械不全,又無盔甲,寡不敵衆,死多生少,怎還說這般放心的話?”衆人不聽猶可,一聽此言,不覺三魂失二,七魄走六,含着舌頭,同聲叫苦。素臣道:“你們不索喜歡,也不須苦楚,憑各人本事,聽我調度,衝得過去便罷,若衝不過去,你們便各自逃生;他所恨者,只我一人,到那至急之時,只要撇下了我,我東你西,我南你北,賊人專來拼我,你們便可脫身了!”衛士道:“俺們是脫身不得的;俺就跑脫,俺們的家小,便都是死;不如死在這裏,妻兒老小,還有個好過的日子!”解官道:“俺們都是奉上差遣,跑不脫的,也是拚着一死的了!”衛士道:“憑着文爺本領,饒是利害,敢還跑得過去;俺們都放膽壯些,不要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俺這食鬥裏,還有幾塊豆腐乾子,一方臘肉,拿出來,請文爺充一充飢,明日好與賊人廝拼。”一個兵卒道:“昨日小的還藏得一卷薄餅,一向嚇昏了沒吃,也拿出來孝敬文爺。”解官道:“俺也還有些路菜哩。”於是各人搜索出來,共有三方臘肉,三卷薄餅,二三十塊腐乾,十五六個鹽蛋,一二十斤牛肉靶子,二三十斤炒麪,都放在素臣面前。素臣拔出小刀,切碎配搭,並炒麪分作十三分,道:“各人都餓,分不得彼此,一人吃一分可也。”頃刻吃完。

看那月亮,已是中天,光都淡了,東方也漸漸發亮。素臣把各方上泥土,收拾開去,解下馬匹,就着林內林外,咬些草根,一行人趕上大道。不一會,到了東關驛,衆人要打尖。素臣道:“寧可忍餓,休着他道兒,飲食內多分被賊人下了藥,吃了便都是死數!”幾句話,把衆人嚇住了,拍馬再走。走了幾裏,那馬因餓得慌了,再走不上。素臣遠遠望見一堆柴草,說道:“好了,那不是救這些馬的命的麼?快趕到那裏買去。”那馬一似懂得說話,搖頭擺尾,直躥的往前去了。看看至近,素臣叫聲:“啊呀!”把馬勒住。後面的馬,早跑過幾匹,將草亂搶。素臣這馬十分要吃,因素臣神力所勒,不能上前,兩眼滴淚,哀鳴不已。素臣道:“畜生,我豈不知你餓?但草已下毒,食之即死,何苦爲嘴傷生!”衛士們見素臣勒馬,不許食草,也便緊勒繮繩,卻不信有毒,問:“何以見得?”素臣道:“我只認此處住有人家,故欲向買;今見四面荒原,杳無人跡,此草從何而來?其爲賊人所留,毒我馬匹可知!”衆人方纔慌了,死力將馬打開。走不半里,那吃草之馬,已滾倒在地,不能活命了。衛士吐舌道:“文爺說飲食內下了毒,俺還不信;如今見出來,好不怕人!”衆人檢點,死了五匹馬,兩匹是馱行李的,三匹是騎馬。

素臣一行人,原是一員解官,一名跟役,四兵四快,兩個衛士,連素臣共一十三人;當即挑去三名老弱,令其分帶行李,在後慢行,俟素臣等衝過,再行趕上。其餘九人,捏着一把冷汗,跟着素臣前進。約莫走了二十餘里,只見塵頭起處,一彪軍馬擺開,截住去路。大叫:“文白快快下馬納命!”素臣將九人分作三隊,更不答話,先領一隊,衝入賊軍,吩咐:“各人緊跟馬尾,不許繼續,只施展器械,不許四顧賊勢。”素臣當先,右手揮刀,左手發弩,所到之處,無不披靡,刀過處人人落首,弩到處個個穿喉,從西而進,自東而出,如一條白練,霍霍地旋的人目不及瞬。剛到原處,又領着那一隊三人,自北而進,從南而出,轟雷掣電的,攪得賊人隊裏雪亂,這一出來,又殺了一二十個賊人。看那戴氈笠的大漢,多半是和尚,剁下頭來,光光的沒根兒頭髮。

素臣正待領着第二隊人進去,只聽得海螺吹響,轟天一聲大炮,四面接着無數的連珠小炮,背後及兩邊側肋裏,都有人馬殺來。東首一座小土崗上,一簇人馬,扯起一面大旗,對面人馬,紛紛的往兩邊八字分開,中間擁出一隊精兵,個個身長膀闊,馬壯人強。簇擁着一個和尚,一個道士:那和尚打扮,就是那伏虎降龍的羅漢,那道士裝束,就是那拿妖捉怪的天師;那和尚身披大紅錦袈裟,那道士身穿八卦九宮法服;那和尚光着一顆滾圓的肥頭,那道士搭着幾綹焦黃頭髮;那和尚右手執一根鑌鐵禪杖,左手明晃晃託一個紫金鉢盂,那道士右手仗一把松紋古劍,左手紅閃閃拿一個朱漆葫蘆;那和尚口中喃喃不絕,那道士嘴裏唸唸有詞;那和尚鉢盂內放出許多毒蟲猛獸,那道士葫蘆內冒出許多烈火寒沙。說時便遲,那時卻快,齊向素臣等身上,張牙舞爪,鼓翅舒箝,趁着那沙威火焰,潑風也似的直掩過來。衆人魂不附體,走投無路。素臣大怒,揮退衆人,各逃生命;猛喝一聲,目光迸出,正氣發越,神威赫然,蟲獸煙沙,一件不能近身;單把坐下之馬,嚇得屁滾尿流,爬伏不起!素臣拔刀在手,橫躍一丈,豎躍八尺,快疾如風,旋身如電,冷颼颼百道寒光,閃爍爍千條白練,就那寒沙烈火中,把那些毒蟲猛獸,攪得紛紛滾滾,如榆錢柳絮,墮落滿地,卻都是些柴心紙片剪扎而成的東西。素臣得勢直衝而入,當着的斬頭瀝血,帶着的斷體折股,殺得渾身血測,遍體朱殷。

和尚、道士忙又作法,把手一指,地下便成火坑,焰騰騰的截住素臣之足。素臣大笑:“此宋子賢之故智也!”直奔入坑,卻仍是平沙之地。和尚、道士沒處使法,收過葫蘆鉢盂,各仗手中兵器,飛撲而出,雙戰素臣。素臣無馬,仰面迎敵;這兩個釋道又是狠手,復有長槍大戟、冷箭暗彈從旁協助,只得虛掩一刀,假敗下來,側肋裏一個和尚,不知好歹,拍馬直出,一面刺一槍來。素臣隨手一拉,奪槍在手,和尚倒撞下馬。素臣在他背上,用腳一登,飛身上馬。那和尚口吐鮮血,肋骨盡斷,嗚呼死了。素臣轉身,正湊着和尚、道士,三匹馬丁字頭敵個正住。戰了一二十合,和尚、道士氣力不加,刺斜而走。

素臣不趕,正待衝出陣去,忽聽炮聲震天,梆子響處,千弩俱發,石彈齊飛,素臣舞刀遮隔,叮叮噹噹,迸得刀背刀刃火星爆發。急掣身望南,四下人勢齊往南運,強弓硬弩,手發鏢彈,如雨點般打來。素臣只得回身,望東落北,俱是如此。遠者槍挑,近者刀斫,雖也殺得十數個賊人,叵耐箭彈稠密,不能透出重圍。素臣暗思:賊人號令,全在小崗上那面大旗:我往西走,旗便西指;我往東走,旗便東招;崗側樹木叢雜,崗前土性不齊,必有陷坑,兼多埋伏;必得轉至崗後,方能斬將搴旗。因把馬勒住,定一定神,歇一歇力,四圍賊人雖故圍攏轉來,卻虛張聲勢,不敢十分逼近。素臣喘息稍定,出其不意,把馬一緊,飛奔崗子半邊東北角上,迎頭的被槍尖挑死了幾個,近身的被寶刀砍殺了好些,素臣使出渾身本事,遮攔架格,搖撥勾挑,滾滾風吹白雪,紛紛雨打梨花,可憐箭如羽墮,彈似球拋,休想到得身上,陣勢堪堪待破。那崗子上守旗賊人,見事決裂,忙揮埋伏的弓弩手,就近救援。這一陣狠射,把素臣又射退下去。四面的射手、彈手,亦如飛陸續而至。只聽崗了上鼓聲大震,那興妖的和尚,作怪的道士,領着幾十個劇賊,潑風般趕上,撒個栲栳圈兒,團團圍住,拚命死戰,口中大喊:“不殺文白不休!”四面賊人,漸裹漸緊,有進無退,誓死不生。素臣自辰至申,轉戰五時,勺水未沾,粒米未食,弩空槍折,馬乏人疲,那裏還支撐得住,暗暗叫苦!勉強掙扎,抖擻精神,指東擊西,指南擊北,橫衝直撞,側攪斜挑,殺得汗似油澆,氣如火發,雖又殺傷了幾個賊人,越攻越緊,焉能得脫!崗子上的鼓,越擂得震天的響,夾着那喊殺之聲,真個天崩地塌!素臣見事危急,猛然用力提刀,沒頭沒腦,橫七豎八的亂砍,殺得賊人心膽俱碎。無奈鼓聲更緊,箭彈愈密,素臣身上已着了幾枝弩箭,幾個彈丸。正在萬分危急,崗子上鼓聲頓絕,外圍忽解,大勢紛紛散開,兩條大漢,惡狠狠的直殺而入。正是:

拿雲手自空中落,破浪人從海外來。

總評:

素臣不奪門而發壁,最是急智;獨不料其邂逅無外也。飛來之峯,宵出之日,寧過於是?無外不從天外飛來,即向道中偶逢耳。是書全部無此等呆板出落之法.

無外從天外飛來,不特解員衛士謂其必助素臣,即讀者亦必爲素臣加額。乃衛士進言,素臣力懇,而無外斷然不肯援手;此種變頭,豈復食煙火人夢想得到者?大奇大奇!

無外不肯援手,而素臣絕無芥蒂,此方是第一等人胸襟學問。以父母在,不許以死之言爲漢儒附會,足刊千古之誤!必如素臣,始可與讀《戴記》。

無外趕不絕口 更爲寶刀加一倍聲色;必如此始無後竭之病。且下文即需此奏功,合與磨洗一番也。

無外如肯援手,何故辭絕?無外終不援手,作者何故忽扯入本文?是又驅人入疑陣也。迨衆人俱訕訕而散,素臣復以爲正理,則無外之終不援手明矣。乃於素臣初懇時即下“沉吟”二字,於索紙筆作書時又下“沉吟”二字,曰“也罷”,曰“少不得要回”,則又將金針全度與人。既布七裏霧,復作指南車;讀者着迷而作者快,讀者謎豀而作者愈快。人知讀奇書之快,而不知作奇書之快,聊以自娛悅,不堪持贈君。請爲作者頌之。

陸續人馬,有更不回頭一直跑過者,有估量而過者,有飛擁過去者,有搶至近身揚鞭而去者,有趕兔擁獐者,有但見炊煙者;如生馬長蛇不可擒捕,如五花八門不可呆着,真是奇觀!

不宿中所,最是上着。道截一隊,乃攔截脫逃之用,不謂反見頭陣也。後文不食草,皆見素臣心靈機敏。稍一呆鈍,便無生理矣。籲!可畏哉!

遁甲本有其術,素臣是否得傳,未易推測;但據落落寫來,便若實有其理,實有其事。實奏其效者,豈非奇文?

林中衆人吃嚇,一層進一層.一步險一步;而大漢氣得暴跳如雷,自必另有法制;乃忽收兵疾走,霎時去盡,不留一個;尤屬神鬼於文者矣!

九子分作三隊,似仿垓下之戰而已;領第三隊,即擁出精兵,平空截斷。另換一副筆墨,並不是舊本新翻也。妙妙1

妖法幻術,自古有之,總緣人心有邪,信之畏之,方能爲害。番僧咒人立死,衛士信畏,故效傅奕;不信畏,故不效;此其驗也。史載宋子賢於官兵捕捉時急作妖法,滿地皆成火炕,烈焰難犯。主兵者雲:“此地向無火坑,必系幻術。”策馬竟進,則皆復平地矣。不信不畏,故其法立破,況素臣之心正無邪,如赤日中天者乎?然則素臣之遁甲亦火坑之類,彼僧道等惟心有邪,信之畏之,故不能破耳。素臣雲:“僥倖成功,明日須要出頭露面,腳踏實地而行。”旨哉言乎!可以知遁甲之說矣。

或問素臣既信通甲之幻術,身行其法,則心有邪矣,何以能破兩門之法?曰:素臣特知其術,而非信之也。禍且不測,行權以濟,非邪心也。

孔子曰:要盟不信;孟子曰:嫂溺不援,是豺狼也。故釋氏之無故乞食爲無恥;而子胥之乞食於吳市,韓信之乞食於漂母者,非無恥也。

上一頁

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