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叟曝言第四十七回 假談星命裏尋奴 真賣卜詩中遇友

素臣扶起,叩問其故。尹雄道:“義兄鐵丐,不知有何要事,入洋緝探,苦留不住,就是劫出愚夫婦來的那一晚,匆匆別去。前數日有信,爲洋盜所困。愚夫婦欲去救援,因寶音寺虎視眈眈,此處基業向系草創,不敢擅離。幸紅須客至此,與他說了,星夜往救。但他兩個,都是一勇之夫,寡不敵衆,正在憂慮。今蒙文爺下降,倘得垂手,感激無窮!”

素臣道:“鐵丐入洋,即某所使,當親往救之。寶音寺已火,黨類略盡;君略爲部署,亦當分身入洋,以爲後勁。海洋之上,不比陸地,非某所長也!”

尹雄道:“此山系寶音下院,賊首宋基每月進奉,小可一概除革。法空大怒,遣人來廝殺過兩次,虧着攻守異勢,卻已耗費錢糧,瘡痍未復。現在衛帥權禹,與法空同在靳門,每日操演軍士,欲來洗盪,是以不敢擅離。俟經理一番,即當入洋,斷不失約!”

因問入洋之期,素臣道:“赴人之急,豈可遲滯?明早即行可也!”尹雄大喜道:“兩載之思,一日之會,當與文爺痛飲噱談,以慰飢渴!”飲酒中間,素臣留心察看,見尹雄議論卓犖,血性過人,且出自舊家,韜鈐武藝,俱有實際;雖老成大雅,不及士豪,捷不及紅須,堅韌不及鐵丐,謹慎不及大郎,筋骨不及豐城江中賣解之人,而心性靈透,亦爲過之;視奚薛諸人爲較勝,可備干城之選!遂稱尹雄爲尹兄,飛霞爲尹嫂;予以暗號,許其薦拔,不復以綠林待之。尹雄夫婦大喜過望,至三更後,方纔罷席。

天明起來,備席送行,飛霞令侍女阿錦,捧出一套衣服,並課筒柬板,交付素臣道:“洋船上頗行九流術士,文爺數學通神,改裝便可如意!”

素臣道:“最好換了衣服。”尹雄喚過頭目二名,給與白金百兩,鋪蓋一副,令其伏侍前往,向素臣道:“此名伏波,綽號水梭兒,此名成全,綽號泥裏鰍,閩中海鬼出身,能伏水之底,立水之面,臥水之中,與洋盜熟識,最有忠心,頗諳武藝;故着他嚮導。”

素臣唯唯。又有兩名嘍,牽馬伺候,尹雄令其送上了船即回山繳令。素臣止住道:“不必馬匹,步行最好。”當下素臣別了尹雄夫婦,拔步便行,在身邊取出《易容》丸,把面變作紫色。兩個頭目着驚道:“怎文爺一會就變了臉,小的們都不認得了!”

素臣笑道:“怕路上有人識認,故用《易容丸》,以變其色;你們仔細看去,可有什破綻?”

頭目道:“一毫也沒破綻,竟是天生就的皮色,真也奇怪。”

三個人趕緊而行,不幾日,到了海邊,僱一隻小漁船,望南而來。一路上,問起商船賈舟,俱沒確信;直找到天津,見港口歇有數百號洋船。素臣暗忖:此處定有消息!因上了岸,逐船看去,見有十幾號船,掛着景府旗號;因在袖中探出課筒,搖上一隻大漁船來。

船頭上水手喝道:“這是空船,又沒客人,瞎撞些什麼?快下去罷!”素臣聽說,便即退步。後艙卻有人喊道:“叫那先生轉來,老奶奶要起課哩。”

水手道:“也是你的造化,後面去發個利市罷!”素臣在船沿上走去,只見一個十四五歲的女兒,把手招着素臣,走進艄艙。艙內擺設一新,廚櫃箱籠,銅錫器皿,甚是齊備。正面掛一幅關帝神像,貼着大紅對紙,是:“日進千鄉寶,時招萬里財。”艙門上橫掛一匾,上寫:“海鰲”二字。半邊題着賀款,是慶賀表德的匾額。門簾之內,走出一個半老婆子來,說道:“先生請坐,咱要起一課兒。”

素臣答應坐下。裏面一個半村不俏的女人,插着滿頭珠翠,身穿桃紅綢襖,腰繫水綠褲兒,塗着一面鉛粉,一隻手指上,勒上十幾個金銀戒指,遞出三枝線香。那婆子接來,插在關帝面前香爐之內,說道:“咱一個小兒子,做親才兩個月,同幾個夥伴往洋裏去,至今沒有回來。要請先生起一課兒,可太平?幾時得回?沒什大事嗎?”

素臣道:“如今這樣世界,怕什不太平?”

那婆子笑將起來道:“先生,你自沒到過洋裏,不知利害。從前咱們的船,原不管什麼太平不太平。如今世界反了,做莊家的倒欺負糧長來了!”

說完這話,便朝着窗外,打了兩個問訊,口裏喃喃的禱祝過了。素臣便搖起課筒,唸了幾句伏羲、文王、周公、孔子四大聖人的套子,問了婆子姓周,又念今有周姓信女,及內象三爻,外象三爻的話頭。須臾,完成一卦,討過筆硯,點出卦來,說道:“此課乃天山遁,金爻獨發,剋制子孫,母爲子佔,大是不利!酉月酉日,金氣正旺,木氣正衰;只不要撞着姓金、姓鐵、姓劉、姓鐘的還好,若遇着這幾姓的人,便十分兇險了!”

說罷,連連的搖着頭道:“大凶,大凶!”

那婆子聽說,滿眼流淚道:“如今合咱們做對,正是姓鐵、姓劉的,不要真個弄出事來喲!”

素臣道:“妳老人家且慢着慌,這課裏還有化解;只把姓鐵姓劉的出身,如何與妳家做對,前情後節,說得明白,我替妳合上這課,按了方向,定了飛伏,就斷出有化解沒化解來了。”

那婆子頓住了口。裏面的女人,噙着一把眼淚,走將出來,說道:“那姓鐵的,是個花子,不知是哪裏人,到洋來要飯的;他假做要飯,實是要來害着咱們。咱們覺着,和他廝打起來,被他打敗了。虧着咱這裏人多,他打咱們不過,又被這一個姓劉的,裏應外合,打奪了去,把咱們的人,打壞了許多。咱們不憤,又起了些人去,又被他打敗了;那姓鐵姓劉的,便跑到一個島裏去了。咱們丈夫也是幫打去的,不見他回來,才請先生起課。先生細細推算着,看是兇是吉?有化解沒有?”

素臣道:“既已打敗過幾回,見過大凶,就不妨事了!這課裏又有卯時一衝,逢凶化吉,二位但請放心。”

女人道:“先生不要撒謊,哄咱們婦道家纔是。”

素臣道:“我是有名的吳鐵口,斷一句,是一句,再不肯改口的!先不知從前敗過幾回,故說是大凶;已經見過,就有化解了。”

把手指輪着說道:“只看出月初頭,包你活跳的人回來,我好平白的咒人嗎?”

那婆子和女人方纔收淚,說道:“謝天地,只願依先生金口就是了!”

那女人便道:“奶奶,還請這先生算一算他的命。”

那婆子道:“你說得是,把命合一合看。”因說出一個年月日時來。素臣按着江湖說數道:“此命:爲人性剛,喜則眉花眼笑,怒則將臂揎拳;膽大心雄,頭高氣硬。今年交運脫運,移花接木,該有血光之災,戰殺之禍;虧得紅鸞天喜星照命,諸事逢凶化吉,打身不動。過了今年,一派順利,財旺生官,還有小小前程,只可惜是武職,也有封妻廕子的福分。妻宮坐着恩星,主有賢能妻子,幫家做活,貼心替力,夫妻和合,同諧到老。壽有古稀之卜,兩男一女送終。”

素臣說完,婆媳二人俱稱讚:“推算得準!”笑逐顏開。又把自己兩命,請素臣推算。

素臣按着江湖之訣,已往的一味扦江,未來的一味海奉;加以八面風,六角鑽,兩頭巒,圓圖子,定時辰,問刑剋許多的條例;婆媳二人已自着了迷的,把三歲行運,克父克母,好的歹的,一句句都是自己說將出來;素臣綽了口風,添說幾句,便相顧錯愕,驚以爲奇。

至聽說後來的許多好處,便像真的一般,皮膚騷癢,登時骨頭輕了一半!連叫:“先生真是神仙,怎算得恁般靈驗!”歡天喜地的,收拾酒飯出來。

那女人自與婆子議論道:“奶奶,這先生年紀不多,本事卻高,把咱們的肚腸都穿了過去,說的他那樣氣概,不是活現的嗎?不知道的,見咱們行着船,就奉承,也說是發財生意順利的話罷了;怎知他有官做,又是武職?可不是神仙嗎?”

那婆婆便道:“他說咱爲人慈善,恤孤愛寡,敬老憐貧,日裏一個人,夜裏一個鬼,有鑽骨星在命,鑽頭頭痛,鑽腰腰痛,那一句話不是着的?”

女人道:“他說咱們有口無心,欺硬怕軟,知高識低,有分豁,沒偏閃,一片熱心腸,高人相敬,小人不足,須不是咱告訴他的,怎這們說得着?就是那姓鐵、姓劉,他又怎預先知道?真有個半仙之分哩!”

素臣用完了飯,婆子便道:“還有一命,要請先生算哩。”因說出年月日來。素臣暗吃一驚:怎這年庚,竟是奚囊的八字?問明又是男命。因扦她一句道:“妳說得明,我指引得明;這命若是北方人,命便弱了;若是南方人,便不嫌弱;就看五星宮度,南北亦是不同,須要說明,纔好推算。”

那婆子道:“這命實是南方人,北方人帶來,被我們總管船的顧老爺收留,認做兒子。”指着先前招手的一個小女兒,說道:“這是我的孫女,要許配他;不知他命生的好不好?故此要請先生推算。”

那女人把手拉那女兒一把,說道:“喜呀!替妳女婿算命哩!”那女兒瞅了一眼,跑進艙門去了。素臣道:“是南方人便好,只可惜少年運氣不濟,要見水厄,流落他鄉,做個人下之人。一交十

八歲,時運亨通,貴人提拔,平地登雲,這卻是個文職官兒,封妻廕子,富貴榮華,有四十年大運,壽元八十以外。如今這位現在何處?可請來一會,後日好問他索謝,得一主大大的財香。”

那婆子滿心快活,喜得兩隻眼沒了縫兒,說道:“先生真是仙人哩!這命去歲就見過水災,前月中又到這海邊來投水,夜裏驚醒了船上的外水,撈救起來。顧老爺見他相貌清秀,滿腹文章,過繼他做了兒子;如今帶往邯鄲去,見他丈母孃去了。”

素臣道:“約莫幾時回來?得見他一見纔好!”

那女人道:“還早哩,他顧奶奶好幾年不回家了,這一去,緊着也是十月裏的事。”

素臣問其住處,婆媳二人俱不知道。婆子又把小女兒的命來算,素臣謅了幾句幫夫益子,與那男命正是一對兒,夫榮妻貴,一竹竿到底的話,忙忙的收拾課筒起身。那婆子拿出一百文老錢,千辭萬謝,送與素臣,素臣不受,婆媳二人抵死推送,連那小女兒都跑出來,幫着亂塞亂搡,素臣只得收了。跑上岸去,正值兩三個小花子走過,便假做心慌趕路,灑出袖裏那錢,頭也不回,一直去了。小花子爭先搶奪,幾乎相打。

素臣到船,吩咐頭目回去上覆主人,說:“鐵丐已被姓劉之人救出,大約即是紅須客所爲,如今投向島中去了;可以放心。我因舊僕奚囊現在邯鄲,前去尋訪。後會有期,面見時謝他罷。”

頭目奉上盤費,素臣不受,單提着行囊上岸。一路餐風宿水,到了邯鄲,尋下呂翁祠作寓,貼起吳鐵口的招牌,每日辰巳兩時,賣卜算命,一過巳時,吃飽了飯,即出門尋訪奚囊。有半月餘光景,把一個邯單縣城市村鄉都訪遍了,並沒一些蹤影。忽地生起病來,頭疼發熱,昏沉不醒。祠中道士請個醫生,吃了兩貼藥兒,越加沉重。道士恐有差池,把素臣搬到一個走廊下來,風雨不蔽,煞甚可憐!卻虧着不吃藥的好處,拖了兩候,漸漸輕可。偏又遇着驟寒,風雪交加,把素臣凍僵了,竟如死人一般!幸而旋落旋止,次日即晴。祠中護法閔時行,曾任禮部精膳司員外,致仕在家,常至祠中,與住持譚玄。這日,備着一個暖鍋,四碟大菜,來祠賞雪,同一江南先生,在亭內飲了一會,起身閒走。

那先生因要解手,一徑的抄過走廊,忽見素臣矇頭僵臥之狀,吃了一驚,知是賣卜吳鐵口,病後着寒,已十餘日不進湯水;不覺怫然道:“異鄉孤客,患難之中,死生之際,而漠然無所動於其中,真可謂心如槁木死灰者矣!”

身上脫下一件棉海青,裹了素臣,令人連被褥扛進客房,囑咐道士,頻以薑湯、熱酒、稀粥調之。當問閔老借銀五錢,送與道士,叮囑而別。素臣客感已清,得暖便愈,加以稀粥補養,道士不比從前水火,十分便益;數日之間,即已痊癒。

忽見牀上這件海青,不知何來?叩問道人,方知其故。暗忖:這先生一片惻隱之心,可敬可感!要住持領去一謝,住持道:“昨日閔老爺差人來,說要借這祠裏做詩社;我要在家料理,不得工夫。詩社裏有這先生,明日來時,面謝他罷。”

素臣這夜因要見那先生,睡不落,豈知將及天明,反睡着了;直到紅日三竿方醒,忙討些水來淨面,穿好衣服,整冠出來。詩社中人,已自來齊,在亭子上分韻做詩了。

素臣暗想:他們正在構思,不便去打攪;待做完了去謝不遲。因遠遠的挨近亭子邊,在人背後偷看,那一個是先生?何等相貌?一眼看去,便見側邊一個少年,活脫是好友金成之,注目更視,絲毫不錯,便要進去相認。卻轉一念:恐惹惱衆人,自己穿着相士行頭,也怕成之削色;又且有事在身,不敢造次,遂躡足而回。坐了一會,耐不住,又出房打聽,如熱石上螞蟻,沒個定性。恰值道人送出飯來,是一大碗米飯,一碗豆腐,卻比往常不同,有些油水,又加上一小碟的白片豬肉。

便問那道人:“亭子裏做詩的,是些什麼人?可有外鄉人在內?”

道人道:“都是本縣出名才子,也有舉人,也有秀才,天下聞名的;只有一個南方人,不濟事,老早做起到如今,還沒一個字哩!”

素臣不信,急急的吃完了飯,走到外邊,只見拿酒的拿酒,添菜的添菜,都望客坐內去。素臣殿上等了片時,見盤碗收拾下來,想是要散;向伏侍的人說道:“前日小可病中,承府上先生救濟,要面謝一謝,望大叔們回一聲。”

那家人答道:“改日罷,師爺心裏正不耐煩哩!”

素臣急問:“因什事不耐煩?”

家人笑道:“敢是不耐煩做詩哩!各位爺們七八要完了,師爺還沒半個字哩!”

素臣暗忖:成之詩才,敏捷非常,怎說沒半個字?詩題怎樣煩難,限做若干首數,這許多人還沒一人脫稿!心裏疑惑,因復至亭邊偷看。見四張桌上,每桌二人;上面一張,一個四十多歲,三綹長鬚,面貌甚是豐偉,方巾闊服,有似縉紳先生模樣;同席的,葛巾野服,山人打扮,也有四十上下;其餘都是少年,個個鮮巾華服。惟有成之布素,是個寒士氣象。另席坐着一個老者,有五十以外年紀,戴着一頂忠靖巾,雖是便服,卻顯出歸田氣概。背後幾個大管家,垂手並足而立。五張桌子,惟老者不設筆硯;其餘皆設文房四寶,都在那裏濡筆構思;惟成之端然靜坐,不動聲色。看那亭柱之上,貼着詩題,是《詠梅》,人限五韻,各賦七律一首。

暗想:詩題雖難,但只一首律詩,何以尚無脫稿之人?真個要嘔出心血來麼?正在躊躇,只見首席一位,詩已寫完,看了兩遍,喜動顏色,開口問道:“諸兄已完否?”

衆人俱答:“尚未。”

那人便道:“何妨,詩要苦吟,原不以速爲貴;弟轉受這敏捷的病,未免失之於豪!”因走來逐位看去,見有將完的,有完一半多的,有完了草稿正在謄真的;獨有成之,卻仍是一張白紙。便忍不住笑將起來道:“金兄竟不落一字,這是以弟輩爲不足與言詩了!不瞞金兄說,這做詩一事,原不是好事;弟於此道吃了二十年的苦,才得這水到渠成地位。金兄若自覺費力,竟不要學他,難道不會做詩,就不算人嗎?”成之唯唯。

素臣聽了,又覺好氣,又覺好笑。少刻,交卷者紛紛,先完者圍着同看,逐首念出,那首席的一首是:

枝枝梅影望中斜,白玉鋪成片片花。

貧女擁衾欣落絮,徵人疑雪詠皇華。

能成賦者無多子,善作詩兮只一家。

月下朦朧驚我眼,如何空剩老丫叉?

衆人俱贊好詩。那坐第二席的道:“列位知此詩之妙,而不知其妙處全在結末二句,直到化工地位!李老先生說,善作詩兮只一家,真屬夫子自道;待野拙細細解出,方見廬山真面目也!首二句點題,猶人所能。頸聯用古入化,已是妙境,謝道蘊詠雪,有‘柳絮因風’之句,妙在貧女意中想出,入情入理;而柳絮棉絮,是一是二,渾然無跡,可謂巧奪天工。華字一韻,人只知以年華容華押之,便熟極了;李老先生卻另出手眼,把《小雅·皇華》之詩,來作註解,使梅花色相,奕奕添毫,這兩句詩,已把全唐詩人都壓倒了!不料末二句,更是出神入化,此所以名動公卿,而爲當今一代之詩伯也!月色朦朧,與梅花融成一片,豈不單剩了枝梗?‘老丫叉’三字,下得倔強,唐朝惟杜少陵有此老筆,李太白便不敢下此三字!諸君以爲何如?”

衆人都相顧錯愕道:“原來這詩有無窮之妙,若非元繼老解釋出來,我等還領略不到!非此詩不知梅花之妙,非此解不知此詩之妙,李老先生真足壓倒元、白矣!”

那老者道:“李先生之詩,弟本不解;今聽繼禎之言,才知妙處!繼禎,真李先生之知己也!快拿酒來,各敬三杯,方不辜負這等妙詩,這般妙解!”

那姓李的一手拿着酒杯,一手捋着鬍鬚,笑道:“元繼老以少陵見比,少陵則吾豈敢;然每有得意之句,亦自謂不弱於唐人!只是茫茫天下,誰是知音,如繼老者,有幾人哉?”兩人幹了酒,俱喟然而嘆。素臣好不耐煩,偷看成之,正在囅然微笑。

三杯酒畢,姓李的便道:“拙作不過塞責而已;繼老所吟,方足壓卷!”因揭一首朗誦道:

蕭蕭瑟瑟擁柴關,門對江南第一山。

紫竹林中神獨異,白雲堆裏趣何閒?

暗香動處情無限,疏影橫時興不慳。

片片花飛階石上,林逋月下悄然還。

李姓唸完,拍案道:“絕妙好辭,格律緊嚴,應在吾詩之上!第一句,先爲梅花尋一園圃,如貯阿嬌者,必先購一金屋,把梅花之孤標冷格,早已和盤托出。第二句,即逗梅花出身之處,江南之元墓山,梅花數十里,此暗用其事。然後把梅之色聲香味,細細摹寫,梅之色白,較紫竹爲異,視白雲更閒;梅之香曰暗香;梅之影曰疏影;四句寫梅花,十分湛足。末二句收到落梅,層次井井,包羅萬象,無一毫遺漏,所以爲難。尤妙是用古而不泥於古,比古人更出一頭地;如‘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古人止寫景如繪;今繼老每句只易數字,而景中有情,疏影暗香,平添無限春情,無窮幽興,幾於點鐵成金,真少陵所云:‘老去漸於詩律細’也!繼老以爲何如?諸君以爲何如?”衆人低首下心,讚歎不已。

繼禎道:“野拙之詩,尋行數墨,怎及李老先生絕跡飛行?”

老者道:“二位一李一杜,各極其妙,也敬三杯。”繼禎飲畢,把衆人之詩,挨次念道:

一丈深河一尺波,河邊波里影婆娑。

玉容最似宮中趙,花貌渾如陌上羅。

君家九樹猶嫌少,我屋三株已覺多。

前歲春寒盆裏看,清明二月霎時過。

李姓道:“思屈而曲,氣暢而流,宮中趙,陌上羅,對句工而押韻穩,非三折臂,九折肱者,不能也!”

繼禎又念道:

仰頭天色已黃昏,走過三條糞土垣。

鑽進一棵楊樹裏,推開兩扇竹笆門。

美人月下生來俏,高士山中定不村。

片片花枝猶自可,團團結出老梅根。

繼禎唸完,說道:“虞先生撇去梅枝,而獨賞梅根,是避熟就生之法,使向來蹊徑爲之一空,真時髦也!所嫌糞土糞字,略欠雅些!”

衆中一個少年,怫然不悅道:“晚弟詩雖不通,然糞土糞字,卻非杜撰;《論語》有:‘糞土之牆’,《孟子》有‘百畝之糞’,若說晚弟之詩不雅,則《論語》、《孟子》皆不雅矣!”李姓道:“繼老之言,原是精益求精之意;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虞兄何必如此?”因在繼禎手中接過詩箋,念道:

南山宮闕對蓬萊,一樹梅花片片開。

粉蝶紛紛尋影至,黃蜂陣陣嗅香來。

兩條裙褲昨宵剪,幾件衣裳今夜裁。

爲到他家看梅去,嬌妻稚子醉金盃。

李姓唸到後四句,幾乎要笑將出來!繼禎被姓虞的搶白了幾句,氣憤憤的更不言語。一個麻臉少年,便脹紅了頸根道:“李老先生、元繼老之詩,真是李杜復生;我等之詩,乃糞之渣而屁之殼也!但拙作裙褲、衣裳,與虞兄之土牆、楊樹、竹笆,俱是實事。”

把手指着一位少年道:“前歲吾兄約弟看梅,又承尊嫂盛情,邀拙荊過去;隔晚卻實實叫了幾個裁縫,趕做幾件衣服,來赴席的。虛事易裝,實事難砌。此銜冤之士所謂扼腕而長嘆者也!”

李姓道:“原來如此實事,兄若不說,弟何由而知?好詩,好詩!”復念道:

莫道吾詩獨自愚,周郎當日既生瑜。

比他傾國嫌予瘦,並彼村姑笑爾癯。

五韻親拈真可惡,逐行寫去日才晡。

梅花好看詩難做,做出天然那個俱?

李姓唸完,說道:“周兄所拈之韻,實是險仄。梅花好看詩難做,真千古定評也!”因把末首朗誦出來,其詩曰:

少小之時喜《七陽》,《七陽》到手蟹爬牀。

未分題目肉癢癢,拿起花箋心皇皇。

俗人只愛小桃臉,高士共欣老梅牀。

我意不如人者意,絲棉朵朵萬條桑。

李姓唸到次句,便熬笑不住,勉強讀完,不禁大笑道:“的真好詩,令人欣喜欲狂矣!”衆人聽了,也都笑將起來。一個鷹鼻蟹眼的少年憤然作色道:“諸兄可謂勢利之極矣!李老先生一笑,諸兄皆笑,是以李老先生之笑爲笑也!小弟之詩,實在不通;小弟之詩之意,卻高出諸兄數等!虞兄不愛花而愛根,還脫不了梅字;小弟則一脫而空之,不愛梅而愛桑。農桑系生人之命,方有關於國計民生。小弟爲此兩句,真個如蟹之爬牀一般,搜索枯腸,吃盡老苦;若單就梅花敷衍兩句,人云亦云,不必自出心裁,不必有關君國,則小弟雖不才,但使搖頭擺膝,即可成篇,何用如蟹之爬牀也哉?”

衆人都稱:“得罪!”李姓道:“吾兄用意甚深,走馬看花,未能領略,望勿介意!只是金兄竟不成一字,卻是爲何?”成之言無數句,令衆人無不吃驚!正是:

日月有光消爝火,風雷作響靜羣聲。

總評:

此素臣易容之始。以第一等人物而爲此下等人所爲之事,幾於如鬼如蜮;文雖佳而悖於理,寧非智者千慮之一失?讀至五十三回及一百四十四回而後,爽然若失。奇書之難讀如是如是!

此書講道學,籌經濟,談地測天,較武論文,無不原原本本,窮極要妙,此其本領之大也。而一切九流雜說,亦必該貫迥異,可朋受而不可小知之。君子尤人所難;前此拆字相面,已見一斑;今更遊戲而談星賣卜,扞江海,奉真如,慣走江湖者。然婆媳二人已自着迷數語,將普天下癡人肚腸,閣落中曲折一筆,寫盡世之老於星卜者。讀之猛吃一驚,忽發大笑也。

此來本爲鐵丐,而忽接入奚囊。此文心之變也;不着形跡,而於八字上看出有鏡水月花之妙,此又變中之變。

因京城內拆字者掛招爲江右吳鐵口,已後即處處吳鐵口,若印板然,豈不能稍變邪?作者意調此一輩人大概如出—口,故不妨刊成印板名字,不必更爲立名耳。

捏出七首詩以調笑詩社朋友,刻酷極矣!而摹寫李老驕縱之狀,更使村學究、假名士一輩剝面無皮。此等人本屬自作自受,然未免有傷天地之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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