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叟曝言第五十一回 未容兒真心盡孝 黃鐵娘假口全貞

慌忙開門出看,是一個小尼姑,星光之下,仔細一認,卻是河間店中所遇的容兒。低問道:“你往保府去的,因何在此?”容兒道:“果真文相公!小的去歲在保府偷空出來,到府學中尋問相公,說已進京去了。後來聽見王爺們說,相公謫戍遼東,路上殺了國師合司禮的許多兵將,後被土賊趕入河裏溺死了;小的暗地哭了幾場。不知相公怎樣逃脫,反到這裏醫起病來?這裏王爺與國師、靳監,俱是一黨,日日有飛報來的。小的師父,是七妃娘娘供養的。相公診脈時,小的在幔裏細看,再想不起,聽着聲音,又很廝熟;睡在牀上,整想了一夜,纔想起相公來,只是面色不對,誰知果是相公!如今是要跟相公回去的了;千萬看小的主人之面,休再推託!”說罷,垂下淚來。素臣道:“我因打聽一個女人消息,要到吳長史衙門去,誰知被門軍阻住,反到這裏醫起病來。”容兒道:“是啥女人,要打聽他?這吳長史奉承小的師父,他的夫人,拜小的師父爲師,幾房姬妾,都與小的熟識,他家女人,小的個個認得,只消問小的便知。”素臣因把鐵娘之事說知。容兒道:“這事小的最知道,是吳長史叫人半夜裏去搶來的,這鐵娘千貞萬烈,誓死不從;他夫人又不相容。長史怕鬧破了,只得求了王爺,藏在府內,叫他丈夫合婆婆去勸他,打了幾日,總不迴心,現今還封鎖花園內哩。”素臣跌足道:“原來正是他!吳長史妻妾,都被尹雄殺死了,怎你又說他夫人不容?”容兒道:“殺死的,是長史的外室,因天津有長史的鹽窩子,常去查看,就另娶幾個姬妾在天津。去歲秋裏,都被強盜殺死;家中知道了,他夫人還喜歡,吭罵長史,說是天報哩。”素臣道:“原來如此!但你既在這溫柔鄉里過慣了日子,怎還思量家裏?”容兒流淚道:“相公休得取笑!小的是有父母的,只認小的死在湖中,不知怎樣痛苦?小的日夜思量,恨不得插翅回去,但得見父母一面,小的死也瞑目!”說到那裏,淚如泉涌。

素臣灑淚,自悔失言。容兒又道:“況且小的在此,擔驚受怕,損骨傷筋,成日吃了紫金丹,渾身骨頭,都是火焦火灼的。去歲臘月裏邊,吳長史認是女人,把小的騙至書房,要奸小的。虧得丫鬟報知,他夫人合幾個姨娘,一齊打進來,把小的搶出;若遲來一刻,扯斷了褲帶,小的性命便不保了!夫人把長史罵了三日三夜,說是一個佛門弟子,都要欺騙他起來。小的師父又來發作,要告訴王爺;長史慌了,磕頭賭誓,才饒了他。小的想:千着萬着,終有一着,到那時節,要想見父母之面,可是遲了!千萬求相公救出這火坑去,小的感恩不盡!”素臣連聲應諾,說道:“我與你一個暗號,待我保府回來,如此如此。”容兒沉吟道:“這樣小的又跑不脫了!小的倒有一計,不若如此如此,便不誤事!”素臣大喜道:“既有這個機會,是極好的了!到那日各自行事,總到河間原店中,暗暗相會便了。”

兩人計議已定,東方漸漸發白,恐有人來,叮嚀而別。次日早膳後,景王傳見,素臣行見藩王之禮,拜罷起來,賜坐賜茶,十分隆禮。命內侍領入宮中診脈,素臣寫方出來,當賜元寶十錠,綵緞四端,仍留在板房中住宿,俟滿月後,再加賞賚。素臣託內監稟明,要出外尋訪親戚,臨晚即入府直宿。景王準了,着兩監伴行。素臣同至店中,赤瑛見是太監,慌忙躲過。素臣囑託內監,向店家美言一句,庶得諸事便益。內監巴不得討好,忙喚店家吩咐道:“這位吳爺,醫了七妃娘娘難產,生了王子,王爺喜歡不過,早晚就要封他一個大大的官職。行李在你店裏,若有差失,早晚飲食茶水,稍有怠慢,咱們奏了王爺,你這顆頭就要滴溜溜的滾下來了!”那店家嚇得面如土色,只顧磕頭,無不從命。素臣尋見赤瑛,私囑幾句,同着內監,在州衙前後,閒走一會,上城四望,將城池營汛,看在肚裏,臨晚仍回府歇宿。

次日三朝,大吹大擂,賜宴同城叩喜各官,並犒賞王府官吏。素臣寫方出來,就送一席盛筵,請素臣自飲。是日正是正月初八,明日初九,系玉皇生日。容兒師父真修,在東市朝陽庵,年年這日,啓建道場,替玉皇慶壽。隔晚,宣卷坐夜,聚集合城婦女,徹夜唸佛。內室藏着精壯男子,勾引心邪婦女,在內淫宿。容兒捉這空兒,向七妃說知,預備車馬,傍晚回庵。盜了景王一枝令箭,假傳令旨,吩咐看守花園內監,放出鐵娘婆媳,載上車子,赴朝陽庵聽宣佛卷,藉真修法力,點化迴心。內監奉承小尼,兼有令箭,立刻放行。素臣把匹綵緞裹着元寶,拴在腰間,乘鬧溜出便門,到店中收拾行囊,竟同赤瑛出店。店家受過內監唬嚇,又且赤瑛依着素臣囑咐,先向說明,要搬往王府間壁居住,以便出入,那裏再敢饒舌。素臣算還他房飯錢,還謝了又謝。當即趕出城門,竟奔漫河而來,遠遠望見一輛車子,車後一匹馬上,騎着尼姑,正是容兒。飛步追上,照會定了,僱着短盤,或前或後,相傍同行。

小尼吩咐車伕,晝夜趲行,要趕到保府,鐵娘傷發,痛暈在車。其姑女流,不知就裏。店家門軍,關津隘口,懼怕景王勢力,見了令箭,點到奉行,誰敢稽留。一路滔滔,好不爽利,到了保府,小尼自往鬱林庵去。素臣帶着赤瑛,至巡道衙門前,打聽皇甫金相下落。金相已寄府監,家人就寓在府前飯店。因向他家人說是金相好友,特來救他。家人似信不信。領進監來。金相併不認識,顧而愕然。素臣密語道:“兄不必疑慮;弟偶路見不平,助兄一臂;鐵娘婆媳,弟已致於此地,吾兄只消差一家人,至鬱林庵踏實,交明有司衙門,具呈巡道,錄供通詳,便可出兄之罪矣!”金相驚喜根問,素臣把前事說知。金相大喜道:“巡道深悉弟冤,只緣鐵娘無着,難於開脫,聞已差人至景府緝訪;今得吾兄義舉,必出力救援矣!”素臣道:“景王之勢,誰不畏奉?巡道何人,獨矯矯若此!”金相道:“巡道姓袁,名靜,系翰林講官,三月前纔到任的。”素臣大喜道:“這更好了,袁兄與弟至交。快着尊紀同弟到鬱林庵去,兄一面做起辯呈來,今日就遞,不可遲誤!”金相感激致謝,便着原來家人,跟素臣至鬱林庵來。走至庵前,小尼正出探望,素臣忙招過一邊,教導了金相家人說話,自領小尼到僻靜處,赤瑛身邊,取出衣服,改換過了,把僧帽丟棄,跟着素臣來見巡道。且道赤瑛身邊衣服,從何而來?原是素臣預備,在高陽縣先買下的。容兒本是小廝,仍復原裝,更無破綻。當下三人同至巡道衙門,稟事房回說:“大老爺風力,一切醫卜星相,俱不許傳稟。”素臣方知自己尚穿着算命行頭,因冒了長卿名字,說:“與道爺至交,因有密事,改裝至此稟事。”

只得稟了進去,立刻請會。素臣走進二門,正齋已下堂廚,接到月臺上來,遠遠看去,並不是長卿模樣。素臣疾趨上前,低低說道:“小弟文白,易容而來,慎勿泄漏!”正齋狂喜,挽手而行。定睛細認,方纔認得。直讓至內書房中坐定,把赤瑛、容兒都叫了進去。屏退從人,各詢起居。素臣將出京後事,略述一遍。正齋道:“弟屢聞謠言,說吾兄死於土賊之手,因傳聞不一,且信吾兄者深,決其必無,故不甚苦;然驚心吊膽,實亦不能釋然!何幸今日得見吾兄,此大快也!今日當與吾兄痛飲!”因叫人備席伺候。素臣道:“且慢,弟有一要事,與吾兄相商。”因把路遇皇甫及往景州之事,細述一遍。正齋大喜道:“弟正爲此事,密差妥人,往景州訪緝;不意吾兄捷兄,先我得之。但景王勢力極大,須做得他翻,方了此事;全仗吾兄神算!”素臣道:“此等事如何做得他翻?只使他展變不來,就罷了!少刻金相即有辯吳,吾兄可請同守道,齊集府廳縣各官,錄取確供,一面申詳,一面請了軍門令箭,馳赴景州,密拿要犯,衆證供明,山招鐵案,便不怕他了!”二人正在商議,獄官已送到辯吳,因天已向晚,不便審錄,先着人往衙門知會,明日齊集城隍廟,有要事會議。家人擺上席來,素臣令赤瑛入席。正齋問是何人;素臣備述其事道:“此子相貌出衆,弟在路詢其家世,系富春舊家;其父孝子,其母孝婦,同死於餓,以致流落西湖,深爲可憫!”正齋忙作揖致敬道:“弟認是兄之從人,開罪多矣!”三人同席,暢飲深談,夜分始罷。次日黎明,正齋出衙會審。素臣留赤瑛、容兒在署,自往府學中來,叩見觀水。那知觀水已於三月前告病回家去了。素臣悶悶而回,討了些抄報來,從頭翻閱。看着些公忠憂國的好本章,俱被批壞,不是議處降調,就是革職治罪。準行者,都是些沒要緊的條陳,合那紊亂祖制,逢迎閹寺的章奏,不勝憂憤。又見某省督撫,進奉珍禽奇獸,某省營監,進奉美女名優,某省報有嘉禾瑞麥,某省奏有甘露慶雲,諛詞謅說,累牘連篇,愈增浩嘆。又看到兵部一本,爲遵旨議奏,卻是議覆徵苗監兵太監冒神功參劾林士豪的原奏,大吃一驚。急看那旨意時,不覺扼腕道:“如此用兵,真兒戲矣!士豪固可惜;尤可慮者,邊將解體,何以禦侮耶?把抄報推過一邊,立起身來,摩着胸腹,繞幾而走。卻見赤瑛仍在翻閱,因留心看他,一般也有感憤之色,形於面目。又見他揭過一紙,覺有喜色;及看完時,復覺鬱鬱不樂。欲識其意趣,因復走過一看,見是薊遼總督題報寶音寺失火,焚燒佛像、殿宇、賜書、藏經,及本寺僧衆一疏,奉旨:禪師法空,離緣示寂,拔宅歸西;悟法像之皆空,顯圓通之有覺;宜加顯號,垂救後來;着禮工二部議擬封號恤祭,並建立碑塔之處,詳悉奏聞,欽此。素臣太息道:“如此番淫僧顯受天祿,而立碑建塔,以示後來;古之稱爲祖師、神僧者,大率顯是耳!”因復揭過一紙,是應天巡撫一本,爲遵旨薦賢事,薦吳江縣異才申真,奉旨:着送京引見。暗忖:心真不愧異才,此舉差強人意!因要看引見見後旨意,逐紙翻去,再翻不着,反檢出一帙題名錄來。先查看應天鄉試,只見第三名便是元田,十六名即是文點,二十八名又是餘玉冰,不覺大喜道:“首公、雙人與何如叔同榜,三陽連茹,正應泰階之象矣!”到五十八名上,刻着同縣屈明名字,暗忖:此即屈伯明也,其人窮而有守,那年姦情之事,受屈無伸,有此一宗,亦可稍豁胸中之氣!看過應天,又看順天等省,忽想起江西來,那知第一名解元,即是東方旭。以手加額,既爲鸞吹賀,又爲未公喜。其餘各省,不暇細看,但一查解元名姓,只有浙江解元連城,其名頗熟,看下面注着錢塘籍貫,官廕監生,候補內閣中書字樣,方知是連世之子。乃推案而起道:“紈小兒,既冒功,復濫榜首,關節有靈,文章無用矣!”

早飯後,正齋錄供回署,素臣展看供單:趙邢氏供:小婦今年四十八歲,原幹過醜事,不是當官的。這鐵娘是小婦童養媳婦,他母親死了,父親黃大認做良家,才把鐵娘過來的。小婦兒子趙貴,二十三歲了,是前年完姻的。鐵娘相貌好,小婦與兒子商議,要起發幾兩銀子,勸他接客。他不肯依,逼打過幾次,總不肯依,就緩下來了。去歲十一月內,吳長史央了張典膳,吩咐了地方柏功,許給小婦三百兩銀子,要鐵娘去做妾。小婦嫌少,加到五百,小婦肯了,鐵娘不依。黃大知道了,來合小婦吵嘴。吳長史把黃大捉去,交給寶華寺和尚,披剃爲僧了。看了好日,來取鐵娘,小婦閤兒子,捉進轎去。半路上,被縣主差人提去,關在班房裏面。到半夜裏,又被吳長史叫女道士劫回家中。鐵娘尋死覓活,吳長史叫小婦和兒子,百般樣哄勸,他總不依,才把小婦和兒子、媳婦,藏到王府中花園裏去的。小婦怕吳長史要退銀,不合打他幾頓,又拿鞋底烤紅了,烙他的肚皮,他只是不依,小婦兒子才燒一鍋滾水,去燙他兩股的。肚皮上有烙傷的傷痕,股上有燙爛的傷痕,實不是天泡瘡。小婦原只要他肯依,原不要傷他性命。初八日夜裏,王府太監叫小的們上車,是朝陽庵小尼姑童真師父,拿着令箭來提的,說是鬱林庵師父有佛法,會勸化人,吳長史叫送來的。今日差人、地方來查拿,那童真師父不知那裏去了。那車伕不知姓名,卸了車就去了。鐵娘供:小婦婆婆,丈夫,都好的,小婦沒有供。小婦是女人,不願求驗。小婦沒甚冤仇,不要伸什麼冤!小婦並沒傷痕,生了天泡瘡,痛得慌,纔是這樣,小婦願死,不願驗的!是吳長史搶小婦,不是縣主搶小婦。小婦關在班房,半夜裏一個女道士,提着一把劍打進來,把小婦搶到長史家,又送到王府花園裏去的。初八日,小婦上車,是婆婆抱上去的。小婦瘡痛發暈,不知道小尼是怎樣來提的。小婦女人,怎肯赤身露體?小婦死後,也不願相驗的!元虛供:小尼元虛,是鬱林庵尼姑,是景州朝陽庵老尼真修的徒弟。昨日早飯時,有師弟童真,拿着王爺令箭,說師父叫他領這兩個女人到庵裏暫住幾日,小尼留着吃了齋。到午後,師弟就不見了。有差人、地方來查,這老婦人說出姓名,就把小尼也鎖了,說是窩藏了憲犯。小尼實不知情,求開恩!差役、地方同供:昨日午後,靜海縣家人陳功來叫小的們,說鬱林閹有來歷不明女人,是他主子案內逃犯,要小的們去協拿。小的們同去盤問那老女人,果有鐵娘在內,當時交付元虛收管,就到本縣稟報的。只有這兩個女人,並沒見小尼。搜出令箭一枝,現在呈繳,求查驗。陳功供:小的陳功,是皇甫毓家人,爲家主之事,留心察訪。昨日早上,偶見一輛車過,車裏躺著一個女人,哼哼的;一個老女人,朝裏坐着。小的問那車伕,說:“是王府裏面的人,你問他則甚?”

小的有些疑影,候他下車時偷看,那一個蒙着頭認不出,那老女人卻認得,是趙貴的母親。那時原見有個小尼,及叫了差人、地方來,就不見了,想是知風逃走的。求詳情。

素臣看完,說道:“兄可速見撫軍,討兩枝令箭,是夜分頭往提各犯;弟當往天津蹤跡黃大;只女道士無名,須問鳳元追討,恐恃符不吐,少爲作難耳!”容兒道:“女道士諢名賽要離,因爲寶華寺住持妙化相好,叫他出家甘露觀,就在寶華寺後。他會劍術,還會使一股赤繩套索,憑你狠漢,一着他套兒,就逃不脫了!”素臣道:“既如此,弟往天津,就便擒此妖孽;吾兄自向景州拿人便了。”正齋慌忙去見撫院,討下兩枝令箭,填寫批牌。素臣即束裝望天津而來,打扮做軍官模樣,騎一匹劣馬,選兩名健快,捧着令箭,執着憲批,一路並無阻礙,次日,趕至天津,尋個宿店歇下。素臣吩咐健快,只在店中守候,不可泄漏風聲。除去大帽寬袍,仍換了算命行頭,踅到寶華寺來。只見寺門前橫貼告示,爲正月十五日戌時,本寺和尚坐化,報告諸山,屆期齊集,送佛歸西。素臣看明大意,進寺察探,見男男女女,扶肩擦背,拜佛燒香,非常熱鬧。素臣趁鬧,往大殿各房,四處巡看,門戶重重,房楹疊疊;頭陀和尚,人人腦滿腸肥;侍者沙彌,個個頭光面滑。隨着大衆,哄到一個所在,是五間大廳,正中一間,高高擺設禪座,架起法壇,有一丈多高,四面朱漆欄杆,攔着閒人,不許入去。正面一個大爐,香菸真噴,把幾間屋裏迷漫,如在雲霧之中。爐旁有十幾個大盤籃,受着香錢。地下橫七豎八的許多男婦,爬着磕頭。壇上鐃鈸喧天,宣經唸佛。禪座上一個和尚,合掌趺坐,素臣問着衆人,知是十五日坐化的那個和尚。因留心在那煙霧嘈雜中,定睛細看,雖甚模糊,覺有愁慘之容;情知有異,抽身出來,竟向方丈中,去問明妙化禪房。尋着一個十五六歲的伶俐沙彌,見他相貌標緻,穿着齊整,描眉畫眼,知是得意孌童,騙到外邊道:“我是鄉間人,有兩個鄰舍家女兒,央我送進城來,看活佛昇天,如今現在李家店裏;他說有個侍者,是他兄弟,要請去領他一領,到晚來接他回去。小師父,你可同我去認一認。”那沙彌年紀雖小,已嘗過女人滋味,聽有女人找他,又無親人同來,到晚纔來接領,心懷不良,便扯着謊道:“咱便有兩個姐姐,不知是也不是?就不,也是師兄們的,只交代明白就是,咱同你去問來。”因跟着素臣,竟到店中。素臣引至客房,呶一呶嘴,一個健快,便走出去觀風,一個便把房門閉上。素臣身邊拔出寶刀,一手揪住沙彌胸脯,喝道:“但嚷一聲,便吃一刀!”沙彌嚇得面無人色,滿身都抖。素臣道:“不須害怕,只說實話,便饒你命!”沙彌抖着道:“咱說……說什麼?”素臣道:“只問你,那假扮活佛的是誰?”沙彌沒口子道:“是……是姓黃,王……王爺府裏吳爺……爺送來的。”素臣道:“你寺裏藏的女人有多少?在什麼所在?”沙彌抖道:“有……沒有,是沒有。”素臣把刀連撇,沙彌閉着眼道:“咱說,咱有一百十個,都…都在禪房背後地窖子裏哩。”素臣道:“禪房背後什麼所在?如何進去?說得明白,便饒你去;不說,便砍下來了!”沙彌慌道:“爺……不要砍,咱說,禪房背後,不是一尊達……達摩是畫的?畫背後進……進去的,地板上踏……踏下去的。”素臣收過寶刀,提那沙彌起來,放在牀上,把被蓋好,吩咐道:“你放心睡在這裏,有酒飯給你吃,只不許做聲,但做聲,便一刀兩段!三日後活佛升過天,放你回去。”因着一個健快,飛馬赴景州密稟正齋:“不論犯證,已獲未獲,俱剋期十五日向晚,至此相會,不可遲誤!”一面飽餐一頓,剩下的大酒大肉,叫健快窩盤着沙彌同吃。拔步到甘露觀來,看這觀時,正對着寶華的後面,一帶粉紅牆,圍着兩扇朱漆大門。門裏許多告示,都是禁約街鄰及遊客閒人,不許作踐窺探的話。

素臣進去,把二門輕叩三聲,裏面妖妖嬈嬈的,答應一聲。二門開處,走出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冠,見了素臣,嚇得倒退,向着裏面說道:“前日看見一個金子臉兒,今日又見這紫檀臉兒,師兄,你來看,莫不是哄你麼?”素臣問:“賽要離在家麼?”女冠變着臉道:“你這廝敢要割掉這舌頭?咱師父的諢名,許你叫麼?虧着師父不在家,往景州王府去了。”素臣不等說完,回身便走。到了店中,吩咐健快,守定沙彌,我迎本官一迎。因叫店家進房,把令箭給看,說道:“我奉都爺密差,在此訪一大盜,你好生照應,不許閒人攪擾,但有泄漏,就身家不保了!”店家諾諾連聲。素臣騎上劣馬,竟望景州而來。次日晌午,正在馬上打盹,只聽得人喊馬嘶,急眼看時,見十餘匹馬沒命的跑來,一個人伏在鞍上,巾幘脫落,其餘都氣急敗壞,跑至身邊,定睛一認,果是正齋等一班官役。素臣讓過一邊,掣刀在手,對面有五七匹馬,潑風的趕來。素臣大喝一聲,劈頭攔殺。當先一個,頭帶氈笠,兩把寶劍,如掣電一般,與素臣寶刀擊撞,錚錚有聲。素臣暗暗喝采。不提防空中忽地罩下一股套索,喝聲道:“着!”望素臣頭上直套下來。正是:

文曲星逢花粉殺,軟紅塵遇黑罡風。

總評:

容兒雲:“相公診脈時,小的在幔裏細看。”幔裏何地?生產何時?下文即換說損骨傷筋,火燋火灼,及吳長史妻妾打奪之事,則又棉裏藏針、牆頭掛線之法。

容兒處錦繡叢中,享溫柔之福,宜乎!尤雲殢雨、蝶戀蜂迷,而乃如籠於鸚鵡、絛上蒼鷹,刻刻有破籠掣絛之想,總緣天性中具一孝念,十分充足也。視世之學,士大夫棄親遠遊,奪情戀職者,其相去天淵矣!故回目特標曰:真心盡孝。

只一看抄報,亦忽起忽落,不作一平直之筆,從憂憤而浩嘆,而扼腕,遂推過一邊,摩腹繞走,似其事已畢者。然而忽夾寫赤瑛翻閱,因而留心察看,見其初喜後悶,因復走過一看,然亦必不多看,可知乃因復揭一紙,適得保薦申真之本,欲知其得何旨意,反致逐紙翻看,乃至連城得元,仍復推案而起。仰仰側側、轉換不定,而法寶之賜號、賜祭、立碑、建塔,申真之異才,首公何如?雙人之同中,始升連城之得元,俱從高閣中聯翩而下。真奇文也!

鐵娘之百折不回,不可能而可能也。鐵娘之不懟其姑與夫,反爲之掩覆,可能而不可能也。孔子曰:“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若鐵娘之蹈白刃,可謂中庸矣!孰從而能之?

鐵娘假供天泡瘡,不懟其姑與夫,而爲之掩覆,固已。使非假供,則必驗傷,露體於生前死後,背貞女之所不肯出。故回目標曰:假口全真。是假供天泡瘡之又一義也。

鳳元搶去鐵娘,剃度黃大,反令趙貴誣告,其計甚疏,更以剃度未是絕着,而作爲活佛以火化之,則辣中之辣矣。非有素臣之留心細看,嚇騙沙彌,則此老合掌昇天而去,黑冤何時得白?香烈扶危,而報之以雙珠也,宜哉。

女冠雲;“前日看見一個金字臉兒”,伏得靈妙無痕,以與紫檀臉兒合色,故也。學者於此可悟設伏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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