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臣道:“聖怒甚盛,弟正慮株連,怎反有從寬之事?此信大都不確。”長卿附耳說道:“東宮內監懷恩端方誠直,諒兄亦聞其名,與弟莫逆,親口傳述,是最確的信。他說皇上退朝,將吾兄諫奏及閣臣擬旨述與皇后知道。虧那女娃謝紅豆,替吾兄極力辯白,侃侃而爭,並說皇上不赦吾兄便是昏君。皇上毫不加罪,反大笑道:‘朕當爲汝赦之。’懷恩伯有變頭,慌忙出宮去報知東宮,來幫這女娃。弟思東宮仁孝,系皇上鍾愛,若得勸解,聖怒斷然可回。此所以驚喜欲狂也!”素臣驚訝道:“這女娃年尚幼稚,怎敢與皇上爭辯,竟直詆爲昏君?未免不學無術矣。皇上不怒而笑,且寬弟之罪,真聖主也。但國師司禮恨弟切骨,必更起風波,弟之生死還在未定耳。”二人正在議論,日月也慌慌的走來道喜,說:“內裏有信,吾兄是從寬免死了。”長卿復把懷恩之言私向日月說知,日月喜動眉宇。素臣道:“日兄爲同僚擁去爲着何事?”日月笑道:“不必講他,總是要弟求哀於權要罷了。”
須臾,閣中傳出:奉旨一概免究。尚成仁向素臣再三致敬,領着衛役自去。素臣等三人同步金階之上,日月太息道:“天既生素兄以爲棟樑之器,復生此女神童以默護之,此國家之福也。但吾輩鬚眉羞愧欲死矣。”長卿道:“古來神童惟李鄴侯名稱其實,其餘不過通古今、能詩文耳。慧則有之,神則未也。今女娃謝紅豆,不獨以才自見,竟能別黑白於數言,辯賢愚於一旦,不避履虎之囗,而爲逆鱗之攖,遂使皇上德妙轉圜,仁深解網,其功固大,其德獨優,方算得神童,可與鄴侯分鑣千古。明日當細細打聽他御前陳奏之言,及宮中諫諍之語,筆之於書,以垂後世,不僅流彤管之芳,亦以鼓士林之氣也!”日月道:“長卿班次稍後,尚未知其御前所奏。弟卻約略記得。他陳奏履歷之後,皇上盤問了幾句經史,幾首詩詞,就出一對,道:
“空庭詠絮,早歲驚蝗,皆從巾幗流芳。試問七歲娃兒,系阿誰謝氏?”
長卿道:“這對本不難,但拿甚去對他,又從何出色?卻是一件難事。”日月道:“他卻一點不難,皇上剛說得完,他便朗朗念道:
“鹿洞傳經,尚方請劍,總爲鬚眉生色。謹奏萬年天子,是那個朱家?”
長卿道:“妙,妙!竟把皇上扯入對去。‘萬年天子’對得工巧出色,實是奇才!”素臣道:“此對之佳,誠如長兄所云,但其妙在‘朱家’二字。出對中所云‘謝氏’雖非人名,卻可解作人名。紅豆以魯”朱家“對之,工穩無匹。試另以二字易之,必囗然削色矣。”長卿、日月俱恍然讚歎不已。日月道:“皇上大喜,命閣臣又擬一對,道:
“寸言立身之謂謝,謝神童真以寸言驚宇宙。”
長卿道:“一切姓氏,既無從牽涉,國姓分拆,又不成意義,這卻是絕對了。”日月笑道:“他卻有便宜之策,不用國姓,而用國號了。他對的是:
“日月合壁而成明,明天子常懸日月照乾坤。”
長卿與素臣俱擊節歎賞道:“好對!直一字不可移易矣。”日月道:“皇上讚不絕口。閣臣又擬了一對,是:
“紅豆花開,紅豆女歌紅豆曲。
他就如做現成的,即刻應道:
“紫薇香透,紫薇星坐紫薇垣。”
素臣道:“此對略平,然除此亦更無別對,總難在應口而出,吾輩若與對壘,必棄于思之甲矣。”長卿道:“心靈口捷,此乃天授,不由人力。少刻當各浮大白以賞之。”
不一會,已到長卿門首。日月道:“今日引見的幾員邊將,小弟司中之事。弟雖非值日,卻掌司印,今日都要來見。弟在班中,見一員將官,身雄貌偉,氣概岸然。這考校邊才,是弟之本職,要回去物色他一番。到夜即來痛飲。”說罷自去。素臣同長卿進去,一面用飯,一面問苗人作亂之事。長卿太息道:“此俗語所云:好肉上生瘡者是也。去歲粵東海夷作亂,依弟愚見,只消潮、惠二府兵弁,儘可剿除。日兄持重,雲搏兔必用全力,主令潮、惠主兵,調瓊州及福建之漳州兩處守將,出海會剿。如此則潮、惠遏其前,瓊、漳攻其後,海夷四面受敵,豈有不滅之理?而本兵無識,奏請三省會剿,廣西省總兵郎如虎,領三千兵協剿,就派着三千名苗丁伏侍,一切揹負軍裝、打取水草、疊橋開路等事,俱是苗丁,又苦他去擋頭陣,死傷俱屬苗丁,功賞俱歸粵卒,班師回去,仍復奴隸視之。盔甲叫他代穿,刀仗叫他代執,略不如意,非打即罵。苗丁怨恨入骨,暗暗約了時刻,一齊發作。粵卒無甲無械,如何抵敵?三千人逃不得百十個回去。郎如虎身被重傷,標下將弁殺死了十餘員,連夜奏告,發兵剿除。亂丁奉官岑囗爲主,結連田州逆苗,抗拒官軍,半年之中打仗一二十次,不能取勝,近日反直衝入內地來,慶遠一帶俱爲騷擾。因去歲征討海夷,系漳州參將林士豪一人之力,故此複用他前赴粵西征苗。方纔日兄所說邊纔要去物色者,大約即此人也。”素臣道:“林士豪既是漳州參將,只消行文調赴廣西,何必又召進京,徒費跋涉?”長卿長嘆道:“世事不可爲矣!林士豪系平夷首功,止得加級虛銜;靳直、連世兩人,反得蔭子加官上賞。這林士豪就動了告病揭帖,司禮怒他怨望,便勒令回籍閒住,如今見苗兵勢大,又起復他去徵苗。急則用之,緩則棄之,成何政體!此有心之士所爲拊膺而長嘆者也。他原籍襄陽,本近廣西,因是起復,故又須引見。”素臣道:“日兄所欲物色者,若果是此人,則弟亦頗有所聞。前在豐城,任公曾說及福建參將林士豪,其談兵獨宗《左傳》一書,其才便可想見、弟在東阿所識奚奇等十數人,俱系將材。今值用人之時,弟欲同吾兄去一會林君,如果名不虛傳,即託他帶去廣西,以收臂指之效,不識可否?”長卿道:“此不特爲奚奇等籌自新之路也,上爲朝廷樹幹城,下爲林君張牙爪,所謂一舉而三善備者,何不可之有?”
二人吃完了飯,慌忙走過趙日月家來。趙家蒼頭見是主人至交,不敢攔阻,說道:“家爺在內書房,與一個廣西副總兵官密談,吩咐一應賓客俱不相會。二位老爺不比別位,還是傳報不傳報?”長卿道:“這副總兵官可是姓林名士豪的麼?”蒼頭答應“正是。”長卿道:“原來他已升廣西副將了。不須通報,我們正要見他。”遂同着素臣,直進內書房來。日月一見,即連聲道:“二兄來得甚好,此原任漳州參將林君名士豪者也。不特武勇過人,韜鈐獨絕,性情學問,竟是一位儒者。弟正欲介紹奉謁。”因回顧士豪道:“此位是文素臣,此位是洪長卿,乃弟性命之友,欲屈吾兄往拜者也。”素臣、長卿各將士豪細看,但見:
三綹長髯如鐵線,排穿根根見肉;五輪奇骨似銀巒,簇衛嶽嶽朝天。背厚而圓,負得起三軍旗鼓;肩平而闊,擔得定半壁江山。胸中藏數萬甲兵,垂垂大腹;眼內識幾條豪傑,奕奕青瞳。說禮敦詩,卻將軍之武庫;輕裘緩帶,羊叔子之風流。
二人暗暗喝采。士豪行禮已畢,說道:“文老先生芝宇,晚生在午門前已經飽看,知是李鄴侯、郭汾陽一輩人物。洪老先生當在伯仲之間。晚生雖一介武夫,頗知憂國。平日所見當道大人,未得傾倒,鄙懷常抱杞人之憂;今一日而見三位柱石之臣,深爲朝廷慶幸。”素臣、長卿俱遜謝道:“老將軍勇既絕倫,名還貫耳,韜鈐獨宗左氏,尤得兵家之祕,真乃萬里長城。某等書迂,何與國家輕重?”士豪愕然不安,道:“武人目欠一丁,安知左氏;儒者胸羅百史,何止孫吳?適才趙恩憲極推文老先生精於兵法,遠勝良、平。晚生現在奉令徵苗,伏乞一示無機,俾知法守。”素臣道:“老將軍邊廷宿將,熟諳兵機。生系鄙儒,焉知軍事?辱承下問,本不敢當,但生閱人多矣,熊羆之士,所在多有,求一克勝大將之任者,杳不可得。今觀將軍,真其人也。欣喜之餘,忘其陋鄙,謹陳葑菲,惟將軍探擇焉。昔武侯南征,馬謖進言曰:”爲將之道,攻心爲上。‘苗之與蠻,初無二致,不攻其心,苗不可得而平也。《書》曰:“脅從罔治’。傳曰:”敵可盡乎?‘文王因壘而崇降,士囗還師而齊服,此道得也。苗以愚,吾以智;苗以詐,吾以信;苗以忍,吾以慈;苗以剛,吾以柔;苗以佻,吾以重;苗以亂,吾以整;苗以迫,吾以暇;苗以疑,吾以斷;苗以猶豫,吾以神速。其所恃者,高山險峒,則以間襲之;其所藏者,密箐深林,則以火攻之;其所保者,妻子牛羊,則以夜驚之;其所遁逃者,荒徼絕域,則以步步爲營之法窮之。此皆徵苗之勝算,爲老將軍所稔知,而無容生之過計者也。不擄一子女,不殺一老弱,降則撫之以誠,叛則厲之以恥,警其豪猾而恤其孤窮,毀其險厄而完其家室,則攻心之要而生之所望於將軍者,將軍豈有意乎?“士豪連連打拱道:”老先生深通兵法,洞中苗情,字字兼金,言言拱璧,雖武侯復生,亦無異詞,敢不刻骨銘心,奉爲蓍蔡?但粵西武備久弛,兵不習戰,近日軍情,更復遇敵先逃,無一敢戰之士。今日同引見的幾員參遊都守,俱系紈褲之子,不特未識兵機,亦且未臨行陣。晚生此去,實爲寒心。方纔老先生說熊羆之土,所在多有,乞明示一二,並仗趙恩憲之力,呈堂檄調,戮力征苗,實爲萬幸。“素臣道:”生所云熊羆之士,皆草莽之夫也。生嘗於綠林中結識幾個壯士,頗有忠義之心,不愧干城之選。老將軍如不棄嫌,生當以書致之。“士豪大喜道:”晚生年過四旬,未有子息,止一弱女,託養外家,以存半線。久拚微軀裹於馬革,已不作首丘之想。今蒙老先生示以神謀,錫之爪士,不獨國威可振,晚生之身命亦得僥倖生全矣。老先生請上受晚生一拜。“
素臣拖扯不及,同拜了四拜。起來把奚奇、葉豪之事述了一遍,說道:“他那裏有一二十人,生作書與老將軍帶去,分他一半,以供驅策,餘一半卻要留在山中,爲剿除宦孽之計。因老將軍是正人,誠無漏泄,故盡言之。”一面取筆修書,書曰:
餘友林君士豪,古之名將也。今奉旨特升副總兵官,前往粵西征剿逆苗。餘以爾等情節告之,林君將脫爾等於魚鱉而蛟龍之矣。書到即於衆弟兄中分撥一半,隨林君立功,仍留一半,爲剿除逆閹之計,嗟乎!時者難得易失。今林君有淮陰之略,而爾等各負絳灌之才,此大丈夫得志,鷹揚千載之一時也。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爾等事林君如事餘,林君不負餘,亦不負爾等也。成化四年八月十六日囗字
素臣寫完,士豪不解“囗”字之意,素臣道:“此係暗號。將軍自由真定出師,約他們到順德府會齊可也。”士豪大喜,再三致謝,並拜別洪、趙二人。素臣又在身邊取出一包丸藥,分了丸藥,遞與士豪,教以用法。士豪收好,珍重而別。日月留住素臣、長卿,暢飲劇談,四鼓方罷。
次日起來,正要去打聽謝紅豆宮中諫救之語,只見一個家人飛跑進來道:“老爺,不好了!許多校尉在外求見老爺,說是來押送文老爺的。”長卿、日月俱吃驚道:“昨已得旨,怎又反汗?”素臣道:“弟原料更有風波,今果驗矣。”便往外走,洪、趙亦隨出廳。見有十數名校尉擁立階下,日月正待喚問,忽見一人直闖而進,道:“洪老先生也在這裏。這位就是文先生麼?”洪、趙看是東宮內監懷恩,齊聲道:“是。”懷恩吩咐校尉外邊伺候,校尉答應散出。日月等讓懷恩進廳上坐,懷恩執定素臣兩手,定睛細看,滿面歡容,向洪、趙二人笑道:“不是老夫狂言,朝中除了兩位老先生及王老先生,誰是國家柱石之臣?不意宮牆之內有此擎天玉柱、架海金梁,老夫杞人之憂消釋淨盡矣。文先生請上坐,受咱一拜。”素臣道:“生員文白,草野迂儒,偶發狂言,敢勞謬獎。老公公直臣族屬,忠義性成,經綸素裕,乃漢之呂強、唐之張承業也。正該請上,受鄙生一拜。”懷恩怫然道:“先生之言差矣。先生以泮壁祥麟爲朝陽鳴鳳,昨日一斑,已落奸權之膽;將來全豹,定垂鐘鼎之勳。懷恩之拜,上爲朝廷,中爲東宮,下爲民命。雖終日叩頭,亦不爲諂。而先生乃欲以學校之士,屈膝於刑餘之人。冠雖敝不以苴履;駟雖駛不能追舌。恭不近禮,卑而可逾,豈先生之所以自待,懷恩之所以敬先生而仰望於先生者哉!”素臣正色道:“老公公此言是求我於形骸之內也。形骸雖殊,天性則一。昌黎雲:在門牆則麾之,在夷狄則進之。鄙生所敬者,老公公之品耳。若肯屈膝於閹寺,則莫如靳直矣。尚欲請尚方劍誅之,更何論青宮一內監乎?鄙生之拜,兼爲東宮;爲東宮,即爲朝廷、爲民命也,寧肯以冠苴履,而貽駟不及舌之悔耶!”懷恩蹙然謝罪,道:“先生之言是也,恩愧非其人耳。但寧屈閹人之禮,毋卑士子之儀,還請先生坐受一禮爲是。”洪、趙二人齊說道:“非文先生不足以屈老公公之膝,非老公公不足受文兄之禮,還是大家平拜了罷。”
懷恩只得依言平拜了四拜。起來向長卿說道:“昨日別後,即飛報東宮,東宮驚喜非常,立刻進宮朝見皇帝,幫着那女娃委婉進言。已奉旨一概免究。那知靳直同國師在御前痛哭流涕,危言聳激,必要將文先生立正典刑。虧得聖怒已解,只因拗不過兩人情面,仍有安置遼東之旨。趙老先生也受了革職閒住處分。東宮爺說,不便再違成命,遲日挽回聖意,即當召用。又叫咱到錦衣、刑部兩處,吩咐押護員役小心伺候。文先生此去,一路俱有供應,倒可放心。但東宮爺本意要召見先生面商國事,今已奉旨,只得俟之異日。故命咱來代送,轉述東宮之意。”因在袖中取出一枝玉如意,一封銀子,說道:“這白金百兩,請先生收作路費。這枝如意乃于闐國所獻寶玉一方,洪武爺正宮馬娘娘碾作兩根如意,傳到太后娘娘,賞給東宮爺關頭的。昨日東宮爺喜那女娃,賞了他一枝如意、一方端硯。今日特賜先生,以取佳讖。親口吩咐懷恩,傳語先生,願先生此後常如此簪,事事如意也。”
素臣感激非常,涕淚橫流。出處之計,從此決絕。待懷恩宣完令旨,拜謝起來,除去巾幘,關好如意,納銀於袖,又謝懷恩之勞,大家方纔入座。長卿根問謝紅豆宮中諫救之語,懷恩太息道:“此宗社蒼生之福,不獨文先生之福,一身受之。但咱們老大徒傷,不及一六七歲女娃,爲可愧耳。這女娃朝拜娘娘,奏對稱旨,賜茶賜宴,諸般賞賚,咱不絮述。只講萬歲進宮,提起文先生之事,說閣臣擬旨如此,文白之罪自無可赦,非朕之不受言矣。他便跪將下去,朗朗奏道:‘文白之言過於狂直,然亦黨桐、馮時有以激之。皇上因求直言而誅直言之士,竊恐天下後世以爲口實,不如赦之,以明聖主優容之度。”萬歲爺道:“這文白自爲狂吠,怎說黨桐、馮時有以激之?黨桐、馮時欲朕長生,而文白斥聖教爲異端,請誅西天佛子,是欲朕早死也,其罪何可赦乎?”女娃奏道:“黨桐欲以天子馭世之權,悉歸司禮,馮時欲以釋氏空寂之教,易百王治世之經,其意即欲皇上長生,其立說則已駭人聽聞。文白草莽之臣,讀了幾句死書便認定宦官系難養之人,釋氏爲無父之教,又被黨桐、馮時已甚之詞一激,他迂腐之性勃然而發,以致類於狂肆,其實心本無他,與直言極諫四字原不甚相悻!昔韓愈請燒佛骨,豈亦欲憲宗之早死邪?後世因此推崇,至今祀稅孔廟,則文白之罪似可從寬。況揣文白之意,非早拚一死以博萬世之名,即認定直言極諫之科,必應爲痛哭流涕之論,皇上若加以死罪,適足以成文白之名,而彰皇上拒諫之失也!’萬歲爺道:”彼以區區一衿,在君父之前敢如此放肆,誅之適當其罪,有何名可成?‘女娃道:“自古忠臣不過不畏強禦,國師系皇上尊禮之師,司禮系皇上親信之臣,文白以區區一衿,敢於指斥其短,欲誅戮其身,真可謂不畏強禦者矣。比着那史冊上的朱雲請劍、李膺破柱,更足聳人聽聞,皇上加以極刑,天下後世有不嘖嘖歎羨稱爲忠臣者哉!’萬歲爺沉吟了一會道:”據你說來,這迂儒只是沽名釣譽,原非藐視朕躬,朕若殺之,天下後世俱稱爲忠臣,則將稱朕爲昏君矣。‘女娃便叩頭說:“誠如聖諭。’萬歲爺大笑道:”朕當爲汝赦之。‘那女娃復山呼叩謝道:“如此則天下後世皆頌皇上爲明君、爲聖主矣!臣妾不勝踊躍歡汴之至!’各位老先生以爲何如?”長卿等俱以手加額道:“此非僅閨閣之祥,實邦家之福也。”
素臣心上更自感激,正欲根問紅豆於賞賚之外得何恩旨,懷恩已立起身來說道:“咱去復東宮爺令旨要緊,文先生也不可耽擱,當速赴兵部,省得又有變端。”素臣應諾,同日月等送出懷恩。寫一封家書,分銀五十兩,長跪痛哭,託長卿寄回。略略吃些茶飯,就忙忙的同着校尉,向兵部投到,自奔遼東去了。長卿、日月同送素臣回來,日月自去收拾行囊,挈眷回籍。長卿在本衙門給假兩月,要親往吳江寄書。因向親友借貸盤費不出,典去了半宅房子,擔擱至九月十九日,方得起身,帶一老家人洪年,僱着長行牲口,到揚州換船,直至吳江,問到素臣門首,只見門上貼着吳江縣的封條,吃了一驚,根問鄰居,俱說是報了保舉的一日,閤家搬避,不知去向。長卿疑惑不定,且尋飯店住下。
次日,問到雙人家中,只見牆門內高貼紅單,上寫“貴府相公餘玉冰中式戊子科應天鄉試第二十八名”字樣,長卿見雙人高中,心中甚喜,忙叫洪年投貼進去,裏邊走出老蒼頭來,說道:“家爺到南京謁見房師去了,老主母又有小恙,老爺是那裏來的?有甚說話?待老奴傳進。”長卿道:“我在京中下來,一則拜賀你主人,二則要問那文素臣老爺的家眷現在搬往何處?”這老蒼頭不等長卿說完,慌忙搖着頭道:“不知道,不知道,連影子也不知道,請老爺別處去問罷。”連連的搖着頭兒,竟自進去了。長卿氣得發昏,暗忖:這老奴怎如此放肆?待要發作幾句,卻因與雙人相與,兼知他令堂有恙,不敢造次,只得走了出來。想起素臣的堂叔何如,並好友景日京,因逐家去訪問。那知何如、首公與雙人同榜中了,俱往南京;心真、無外,久經遊學;日京小試不利,七月初間出門,連家中都不知所往;樑公、成之出場後即結伴進京去了;只剩一敬亭在家,三日前又被江西提學接去講學。累這長卿連日尋訪,杳無下落,各家門上俱像約會定的,一說到素臣家眷,都變色搖頭,連聲拒絕。長卿又氣又急,驚疑不已。這一日清早起來,正打算城隍廟中去求籤,只見雙人家中那蒼頭從外面問將進來,長卿正待叫應,詢其緣故,卻隨後就是幾個青衣人,一擁而入,把長卿主僕二人一索鎖住。正是:
弓弦入酒疑蛇影,魚服潛龍困豫且。
總評:
素臣徵苗一段議論,非洞悉古來平苗方略者不能道其隻字。不得其意,百徵不服;即取,亦旋叛耳。作者邊才高出成繼光、俞大猷諸君之上。
入湘靈後復補敘璇姑,此更與紅豆照面,所未見者天淵一人而已。素臣紅豆與士豪同日引見,此已聯絡無痕,而究未及天淵一字也。今使士豪與素臣覿面長談,透出止有一弱女云云,遂使天淵如簾內美人若隱若現。文心之妙,更何可言!
分是容丸以贈士豪,不過爲軍中之用耳。而天淵復於此百十丸中呼之欲出。文心之妙 更何可言!
素臣具此才德,本思用世;因恐不能了事。尚在兩可,大約出者六七,處者二三。今受東宮知遇,其出而不處之意方決,撥亂之機實由於此。使伊呂不遇湯武,亦終其身爲農夫、漁夫而已。籲!可嘆哉。
紅豆之數素臣,妙以委婉令其憨直,以憨直濟其委婉。不委婉則直言不入,不憨直則其氣不壯。況在七歲之小女娃,尤足動人主之驚且憐耳!鄴侯而後,一人而已。
素臣極諫遷謫,庸手爲之,只一層敘述耳。此則先擬極刑,後得開釋。、而開釋之前,於素臣意中時作加重之慮,開釋以後忽更遷謫,一層分作四層,遂平添無數變幻、無限波瀾。
不特素臣被謫層疊作勢,即紅豆於殿上宮中兩次奏對,亦先虛後實,分作四層敘述。拜跪御前,奏對多時,龍顏歡暢,此於素臣目中虛敘;殿上之對,不知所奏何語,極力辯白,侃侃而爭,並說皇上是個昏君,此於長卿耳中虛敘;宮中之對而未究所奏之詳,然後之日月、懷恩兩番口述爲實敘;而股上之對始知其語,宮中之奏始得其詳。於此可悟古人作文從無籠統囫圇之事。
“雙人老蒼頭搖頭而答”一段,可詫極矣。尤詫者蒼頭從外問入,隨後青衣人擁入,將長卿方僕鎖住也。奇文妙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