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拭淚道:“治道之盛,盛於闢除佛、老;闢除化者之功,由於親父。而朕之得與素父同志者,曾胚胎於老伴。忽聞溘逝,深爲痛悼!欲親臨其喪,爲之輟朝二日,諭賜祭葬,可乎?”素臣亦泣下沾襟道:“覃監既有養正之功,而志除佛、老,賢於呂涵、張承業遠矣!輟朝賜祭,宜若可行。”天子即入宮哭臨。素臣亦易服往吊,哭之甚哀。
回府即病,每日力疾辦事。天子見其憔悴,亟加慰問。素臣奏道:“臣自臣母回南,方寸已亂,飲食漸減,及哭覃監,未免過哀,不覺致病。然非痼疾,當加意調攝,以期速愈。皇上勿廑念也!”天子道:“朕自老伴之歿,亦忽忽不樂者數日。顧已年登耄耄,日自除佛、老以來,日日慶幸,已垂十年,臨終含笑而逝,朕與素父,也可稍免悲思。至太君回南,子、媳、孫、曾,繞滿膝前,現又連得雲孫,樂可知矣!望素父寬懷,爲國自愛!”當賜人蔘、肉桂,各二十斤。素臣謝恩出朝。雖極意排遣,無奈心結不開,三好兩歉的,不能全愈。
一日上朝,天子想起風謠,復取來看,是:
維天實生老,老反大於天。即此無天罪,誅之非可憐。
吾皇下詔毀其像,人心得安天理全。
耳聞白日升,眼見無一人。碧天空洞洞,何處可存身?
不信瓊樓與玉宇,隨天旋轉如車輪。
人言滄海內,處處有仙山。海今成樂園,日夕相往還。
賈客遨遊海中遍,不見仙人一佩環。
自古傳尸解,誰人看得真?浮山記體靜,蛻骨有精神。
李翱發棺屍宛在,乃知仙傳荒無倫。
金丹不死藥,速死乃其能。堪憐唐代主,連服即連崩。
試問當年解丹老,可曾一個享遐齡?
九轉憑鉛汞,黃婆引得成。虛傳黍珠現,誰見玉嬰生?
忽然一泄精如注,仙人命比鴻毛輕。
燒丹憑藥物.一匕已千金。眼見燒丹容,人人盡捉襟。
黃昏半夜提爐去,無影無蹤沒處尋。
採戰原邪術,愚人信得深。吸時如益髓,泄處即歸陰。
不見鼎爐延壽命,空教妻女縱姦淫。
天師能捉鬼,戶戶送靈符。鬼滿漏閭閻間,天師捉得無。
眼見天師妻病鬼,臨終贏得滿身烋。
年時常醮祭,有病更求神。焚黃奏上帝,踏鬥告羣真。
臨危尚有千般法,救活從無一個人。
十首之後,又是三首:
龍虎山上說上十,上清一炬火無情。
天尊掩面救不得,登時熔化如膠餳。
四相枉傳威赫奕,千神空自貌猙獰。
同時攜手入彭亭,滿罏金色明。
武當威鎮有真武,電母雷公護靈府。
賊盜不侵雷電功,拜朝不敬龍蛇怒。
我皇下詔毀淫祠,金殿熔成金滿塢。
雷電無蹤龜蛇腐,惟餘一杯土。
千山萬水各有靈,千奇百怪各有形。
望形朝拜聚如蟻,聞靈預祝畏如霆。
農夫血汗灑土木,織女機絲供羶腥。
帝力驅除無一星,戶戶得安寧。
三首之後,又四首:
九華有地藏,寶錢常放光。業報見地獄,福報見天堂。
堂獄兩無見,不識有災殃。觀看輕萬里,施捨遍十方。
吾皇滅佛鏟長還,寶鏡磨作塵飛揚,歸家只拜爹與媽,自此不見閻羅王。
峨嵋有普賢,普陀有觀音。登山與泛海,朝拜要誠心。
誠者見妙相,不誠災禍侵。奸憎靠菩薩,騙財恣姦淫。
一朝拆寺毀經像,金剛、羅漢如飛塵,不見韋馱能護法,不見象王會卷人。
曹溪有大鑿,衣鉢鎮山門。火焚衣不燃,鐵搗鉢無痕。
妖言惑衆聽,四海俱狂奔。施錢塞樑棟,還願無朝昏。
吾皇一旦滅佛教,欽差入寺除其根;搗鉢蜣丸成糞土,焚衣蝴蝶化灰塵。
只設四座寺,已剝萬民皮。何況遍天下,多於機上絲。
寺寺要齋糧,僧僧吸膏脂。寺多村日少,民瘦僧日肥。
吾皇植苗去稂莠,一僧一寺無留遺,功如大禹抑洪水,益烈山澤而焚之。
四首之後,又十二首:
半世家門禮大慈,豈知大忍有如斯。
發矇細讀君王詔,深悔昔年非。
造化生機雨露深,政教物物有陽陰。
成男成女成古今,獨忍逆天心。
無君執法不安良,鄧死多丁弱死強。
普天率土安如常,獨忍叛君王。
人無父母不生身,養育辛勤無比倫。
鳥鳥還知反哺頻,獨忍背一親。
連枝一氣共根苗,兄弟相求原隰褒。
無端陌路反相招,獨忍舍同胞。
常言嫁雞逐雞飛,不改終身一與齊。
有玷難磨非白圭,獨忍拆夫妻。
劬勞欲報父娘恩,膝下須教孽息蕃。
祖宗無祀即孤魂,獨忍拋兒孫。
學於古訓得良謨,質不輕狂氣不粗。
希賢希聖必由德,獨忍屏詩書。
斯民生業在田工,有腹何能一日空。
若教絕食乞何從,獨忍棄耕農。
赤體遨遊廉恥亡,交加風雪更難當。
袈裟戒勅出何方,獨忍費蠶桑。
工師造作買貨陳,商輸傭役樵子薪。
緇流百用需之人,獨忍置生民。
深感吾君是大慈,千年大忍一朝犁。
氣化綱常兩不虧,蒼生大難夷。
十二首之後,又六首,另是一格:
裸國良可憫,木葉蔽紅牝。又怕蛇蟲鑽,又怕狐狸吮。
冷風一入心一疚,只緣佛誓兇,忍,忍,忍!
堪恨衣冠人,笑我若豬狗。我有夫與妻,我有姑與舅。
赤條條地原可醜,因怕生毒瘡,受,受,受!
忽然天使來,賜衣遮我醜。顧瞻前也後,商量心也口。
心欲取之口欲否,因怕爛皮肉,抖。抖,抖!
天使殷勤勸,個個着衣裳。也不爛皮肉,也不生毒瘡。
原來佛誓是荒唐,垂袖一擺踱,堂,堂,堂!
天明即着褲,天黑還着衣。蟲蛇不緣腿,豬狗無人譏。
千絲萬縷生光輝,欲見殿與牝,希,希,希!
一般皮與肉,曬得黑落托。三年黑變紫,五年紫變白。
十年滑潤如酥酪,渾身如撫摩,樂,樂,樂!
六首之後,長短古風一首:
清淨山下寺,黃金白王堂。
釋迦側身臥,佛骨滿牙牀,佛牙舍利生光芒。
欲見佛面一石糧,欲摸佛卵十隻羊。
布帛如山積,金銀用斗量。
錫蘭山民窮似鬼,脂膏都入寺僧囊!
一朝天使到遐荒,要除佛教返羲皇,
真身入火煎肝腸,骨牙舍利不芬芳,
餘存斧碎如粃糠。
妖嬈隊隊出僧房,回家羞見爺與娘。
黃金溶化入庫藏,白玉琢成圭與璋。
原來佛也怕天王!
從前靈感都消亡,一切勝蹟一掃光!
僧盡爲民誰烹賊,不須倒筴更傾箱。
五風十雨年時強,家家堆積稻與糧。
佈施不行無災殃。
山民之樂樂無央,天王之德德無疆!
古風之後,又五首,另是一格:
烏斯藏,活佛帳,有眷僧臺下,無眷增臺上。
匣緘金玉印,座列龍虎杖。
菩薩前後行,羅漢東西向。
一佛茶毗千佛出,萬古循環壽無量。
佛當薨,動刀兵。糾連阿難國,攻打麗江城。
中華天子怒,大將上公證。
羅漢槍頭倒,菩薩馬前迎。
一佛茶毗二佛死,西番各藏霎時平。
層臺毀,見法喜,曲房匿幼童,深窖藏女子。
給還爺與娘,羞見兄與姊。
方知活佛奸,始信說法詭。
拐得嬌嬈恣淫污,騙得金銀供箸七。
活佛聚,西番苦,家家供齋糧,戶戶獻牛乳。
索銅爲鑄鐘,取皮要繃鼓。
富戶少餘金,富民無寸土。
天兵忽降佛窟空,番人個個歌且舞。
活佛死,西番喜,不貢點燈油,不出寫經紙。
終年不打板,終歲不納米。
夫男無差徭,婦女有廉恥。
戶戶朝朝一柱香,百拜中華聖天子!
五首之後,又七言長行一首:
儲君重德思賢臣,青宮結想方青春。
忽聞對策有奇士,直言極諫忘其身。
五花綁出奉天殿,聖恩特赦除爲民。
緹騎持鞭催上道,西廠威風怕煞人。
從空急舒巨靈掌,如意一枝金百兩。
千言萬語出懷恩,努力加餐勿骯髒。
奇士誰歟即文白,丹忱自昔盟金石。
感得清宮一片心,從地馳驅不曖席。
乘風夜火寶音寺,數百兇僧銷一熾。
北誅妙化抄寶華,法性兩空除根楂。
國師司禮失羽翼,倉皇相顧空嗟呀!
東遊復誅李又全,景王帳下第一員。
去爪拔牙龍失勢,閉門寂寞過三年。
天生毒蟒面如龍,五雙男女皆窮兇;
渾身千萬肉鱗甲,驅使豹象如驅鴨;
強弩利刃不入膚,赤體搏戰無死法。
岑酋助逆起虒彌,更有峒元爲軍師。
差神役鬼遣龍虎,旬日之間破三府。
長驅直到桂林東,柳、慶以西皆血土。
此時天子正東巡,景王監國制朝臣。
清寧宮外兵露刃,要索潛龍出紫宸。
潛龍所仗惟奇士,奇士方當逐封豕。
毒蟒之毒豈易除,目斷蠻煙八千里。
忽然半夜來深宮,深宮已破入羣兇。
雙揮矢矯刀如雪,千羊一虎驅無蹤。
君臣相見淚如雨,細問軍情爲起舞。
全平諸峒復田州,歸師破峽民安堵。
八千里路未半旬,掣電入援疑鬼神。
酌酒酬勞不敢饗,妖人已布漫天網。
寒冰烈火兼移山,舍宮掩面淚潸潸。
晨昏炊爨供饘粥,七日辛勤鬢欲斑。
一朝外應來銅面,引得紅顏及金硯。
攜刀直躍出宮牆,中宵飛入正心殿。
真人繳印焚符檄,大濟法王高卓錫。
霹靂一聲霜刃加,金仙羽化佛圓寂。
天教怨鬼誅梟獍,都昌、都樑雙索命。
行宮一炬大難平,千官齊入文華慶。
文華殿上千行淚,東望蓬萊心目悸。
低徊深惜股肱勞,賢臣垂涕藏衣笥。
出都夜半即宵行,朝入萊州即閉城。
救出虎臣歸海島,翻身去送元陰寶。
哭殺登、菜十萬人,日月魂歸前引道。
五千長線共攀援,滄海樓中拜至尊。
提得元兇上檻車,如林逆黨一朝屠。
涿州城外沙龍配,復見天顏樂有餘。
重定乾坤開日月,延綏又報邊城沒。
仗鉞還憑元老獻,頸系單于俘致闕。
陶唐內禪繼虞姚,聖主臨軒解戰袍。
贊拜不名尊素父,頻繁與禮降恩膏。
南發片符擒米魯,東平日本扶桑土。
君臣一德布深仁,民無改羣吏無虎。
扶苗正欲除蒿菜,秋風忽起鼎湖哀。
亮陰不言聽冢宰,血淚三年漬夜臺。
五月居廬面深墨,蠻夷見者皆心惻。
驅除老、佛盡歸農,不服驅除惟佛國。
佛國紛紛奮螳臂,元臣特命嗣公泣。
殺餘活佛及阿羅,觳觫求降俱付吏。
潛龍已見見龍飛,禪服終方理萬幾。
元日瞳瞳到百蠻,後夫仍有錫蘭山。
賓童龍及東西些,四國君臣不入班。
大駕回宮諮素父,父言兩些釋迦土。
乞食賓童死錫蘭,千載稱爲佛之府。
西番今佛窟已空,西洋古佛穴當通。
鏟盡古今佛窟穴,反正方成萬世功!
文麟奉使梭篤蠻,穿衣令下淚潺湲,
穿後無瘡又無毒,笑看衣褲若煸斕。
釋迦真身側臥處,佛骨佛牙積如羽。
火焚斧碎不須臾,滅去訛傳積無數。
從茲天下一車書,萬國都將二氏除。
知識兩無忘帝力,民風直到古皇初。
民忘帝力天降庥,百瑞千祥一日收。
星雲景卿朝昏見,醴露農瀼上下浮。
萱莢嘉禾紛若綬,麟鳳龜龍在郊陬。
村墅家家不閉門,要荒歲歲來頫首。
君曰治實股肱成,相曰是由元首明。
君相不屍歸太史,太史深維拂素紙。
何以奏功惟相公,何以籲俊惟天子。
書曰聖主得賢臣,拜手稽首歌喜起。
君臣同德感天心,世世子孫鹹視此!
天子看完,問諸闕臣:“昔大舜立誹謗之木,疾讒說之驚,人心不同如其面。然何以歌謠絕無怨誹?至治道之盛,皆由素父,又何以只有數首詩雙頌君相,餘皆歸功於朕?此非採風看匿而不陳,即先生等迴護之意矣!其明以告朕!”劉健對曰:“舜雖立誹謗之木,未聞有誹謗之人;才說殄行,或亦四凶初誅,恐未絕其類耳。至從欲以治,則已海隅出日,罔不率俾矣。今時俗邁唐、虞,無一夫不得其所,故矢音言志,但有頌而無規。至歌謠歸功素父者甚多,臣等刪去鄙俚繁複,共得三十五首。欲並陳御覽,因素父言善則歸君,臣無屍功之理,故存而未上,非採風者之過也!”天子道:“素父曾言善則歸君,人臣之細行,而以書之訓君陳者爲非;又言史以傳信,經世之大法,而以《春秋》之書歸田爲是。何乃守其細行,而忘其大法耶?《召南》一篇,言召公及頌諸侯大夫之功者居多;《邠風》、《伐柯》、《九(上四下或)》、《狼跋》,皆以頌周公也;餘如《出車》之美南仲、《六月》之美吉甫、《采芑》之美方叔、《江當》之美召虎……不一而足。其諸侯國之美其君者,更無論矣!孔子刪詩,皆存於策,何素父之不廣也?”
素臣頓首謝。天子命取餘詩來看,是長短句八首、五言古一首、七言古二首、四言二十首。因先看長短句:
說鳳災,怕風災,高低田稻一時催。大樹騰空若舞柘,小屋上天如飛灰。
死者無棺生無室,家家露處無貲財。呼天不應告官怒,黃昏白日空悲哀。
說相公,感相公,相公此日當途窮。避禍山莊得金穴,豐城野外施神工。
死者棺衾生蓋屋,村村設廠帳貧農。當年鹹頌東方德,過後方知丞相功。
遼東喇嘛寺,國師肆無忌。滿寺皆春宮,諸佛盡淫戲。
普賢、文殊拖長膫,觀音手撫笑而視。相公奉令隨代巡,怒看妖容助一臂。
毀臺拆壁萬像空,更入深房搜密祕。窖中復有活觀音,隊隊妖嬈鑽出地。
國師發遣四徒誅,餘僧八百逐無類。虎狼既去羊安羣,狐狸悉除家絕祟。
邊民深感相公恩,老人援筆之記。
赤身有毒蟒,猙獰若鬱壘。血口啖生靈,撕人等撕紙。
選得大膫與大牝,十個交次九個死,一個不死骨無髓。
虒彌有岑至,夫婦皆妖淫。上牀吸人腦,下蠱挖人心。
投以赤身作牙爪,滿是白骨魂呻吟,萬獸千妖遍桂林。
田州有岑濬,炰烋若怒虎。殺良將萬人,奪印得三府。
黑夜劫回大守妻,兄妹同牀臥交枕,也助赤身動(石斤)斧。
藤峽有大狗,殺人如岡阜。朝臣剝皮膚,命婦握箕帚。
起得軍十六萬,一見徭兵盡逃走,也學赤身匿兇醜。
聖世有孤蟲,天妖如神龍,粵西四大難,四戰穴俱空。
毒蟒二岑與大狗,十三元兇無一蹤,地老天荒感相公。
次看五言古:
葉道踞採石,村民受蜂蜇。日日打齋糧,月月供布帛。
牽羊要祭天,捉雞爲遊奕。稍有不如意,老拳即揮擊。
懦弱但吞聲,孰敢訴胸膈?忽來天上人,題詩笑李白。
字只五十六,字字大盈尺。縱橫若龍蛇,葉道髯盡戟。
從後揪其衣,奮手即相摑。天人捉雙臂,向前聊一擲。
招搖若紡車,仰跌足幾蹩。呼出徒與孫,喊聞祓與?。
轟堂氣勢強,無人暗籌畫。譬彼乘雲龍,豈肯鬥蜥蜴?
庭中有石臺,石凳分兩隻。手持石凳舞,拳向石臺擊。
石臺各段開,碎石如雨礫。兇徒及村民,見者舌俱咋。
葉道握刀出,猶復肆攻刺。忽然口吐萬,倒地附魂魄。
自折手指斷,滿袖血流赤。先爲小成哥,後出馬婦縊。
生時強逼奸,致死滅其跡。石臺壓冤屍,朱符鎮窀穸。
永禁無呼號,長臥不他適。天教破石臺,雙魂始如釋。
歷歷喚親鄰,哀哀訴苦厄,爺孃痛哭來,發地出雙骨。
肌膚不腐爛,容顏似宿昔,見者爽然驚,怪嘆聲嘖嘖。
師徒共八人,繃繩復加索,解官各吐供,罪案若山積。
如此有十數,同時俱發掘。檢驗各成招,秋風首成(酋或)。
此事經目見,敲鑼賣有冊。獨失題詩者,卓犖何方客?
久後乃知名,奉詔不敢斥。
即今文相公,昔年曾蠟屐,誅兇洗衆冤,軼事傳籍籍。
勒此數尺碑,聊以表遺澤。見者發猛省,勸戒亦有益。
次看七萬古二首
八閩人人喜鑽糞,鑽得烘香如得命。
魂夢不求神女通,身心只共龍陽並。
正月六日戶盡開,孌童數萬朝看鏡。
掠發修眉著粉脂,繡袴紅鞋裝飾靚。
都向純陽候會中,一笑回眸誇盼倩。
衙前忽遇文相公,怒目直視神骨迸。
心肝滿地土木離,契弟契哥如發病。
號啕更出廟中靈,碎首衙前才轉瞬。
從茲妖會絕無蹤,歌到南風聲不競。
洗心滌慮各封臀,陰陽兩分男女正。
我思相公功何崇,我歌相公德何盛。
相公功德杳難窮,此是毫毛堪一證。
雞龍山出夜叉精,青天白日無人行。
身長數丈牙如劍,口如血盆聲如鉦。
手劈巨象如劈鼠,齒齧生人如齧豚。
更有山魈與結交,嬌嬈引肉登其俎。
枯骨平堆風雨侵,根根到夜便呻吟。
忽然從天降英雄,即今鎮國文相公。
手挽山魈繞臂舌,刀劈夜叉流血紅。
掘土爲坑葬枯骨,協力成墳有六熊。
石板之下出大將,巍然現坐元戎帳。
從茲山下田禾豐,日夕往來多耕農。
妖孽無蹤鬼不哭,六熊感化皆雍雍。
不食生人只食獸,深思此是何人功?
元戎姓袁名作忠,歷歷言之非朦朧。
有如不信試相訪,方知百字無一妄。
復看四言詩一二十四首:
巖巖司禮,赫赫國師,文臣兒女,武將貓狸;
羣徒若虎,一吼如獅,火烈難犯,山壓立催。
維我文公,起而當之,歷數其罪,牛毛檄絲;
請尚力劍,欲陳其屍,諫雖不行,其魄已褫。
其魄已褫,其怒無涯,黃昏白日。刺客如茨,
妖僧兇道,猾賊悍兒,刀槍炮火,餘力不遺。
惟公神武,起而殲之,刀鋒所至,處處離披;
紅血滿溝,白肉滿逵,深宵一炬,合寺茶瓘。
既屠寶音,復抄寶華,奸人牙爪,半拔根楂;
歸賑豐城,不惜傾家,起死骨肉,十萬而賒。
凶荒既寧,遍歷崆峒,結交豪傑,戳力株兇;
登、萊三叛,福建六雄,銅面鐵面,莫不景從。
司禮、景王,狼狽爲奸,景王臂指,首屈又全;
司禮鷹犬,衛帥惟權,兩兇傳首,公功卓然。
東事稍集,西屠毒龍,田州、藤峽,一月成功;
五日入京,以衛東宮,七日出宮,以誅元兇。
景王既滅,爰剿逆寺,寺挾天子,投鼠忌器;
長線五千,白鶴四翅,半夜顯魂,六龍回馭。
帝念元功,拜相封公,席不暇暖,北靖胡蜂;
單于閼氏,繫頸雙從,回顧沙漠,虜幕皆空。
北靖沙漠,南反米魯,天狼助亂,闞如擒虎;
天子震驚,公不發旅,指諸掌上,萬里若睹。
米魯既禽,爰徵不庭,公命元子,未冠而行;
日本扶桑,彌月悉平,士無傷指,血不染兵。
武功克纘,文德日增,無弊不革,無利不興;
深維民蠹,惟道與僧,去其蝥賊,佛、老是膺。
詔下九州,靡不率從,詔下百蠻,西番洶洶;
覆命元子,三師是攻,既誅活佛,萬國來同。
猶有未同,惟賓童龍,印度、錫蘭,爲古佛宮;
維公仲子,奉使抒衷,精詞實理,幻說俱窮。
爰錫裸國,布帛衣裳,瘡毒不生,佛誓既荒;
乃焚其身,毀其玉堂,牙骨舍利,一燼消亡。
金剛寶座,右膝着地,拈花乞食,千靈百異;
火燒斧削,不留—二,幻妄悉除,禎祥迭至。
卿雲景星,龍舞鳳鳴,麟遊龜泳,醴浮露零;
嘉禾在野,螢莢在廷,年年海宴,歲歲河清。
物華地靈,由於風移,士不佻達,女無遊嬉;
家不閉戶,路無拾遺,無刑無獄,不識不知。
何以移風,曰由我公,三十二事,事事神工;
百福鹹錫,萬累皆空,此所共見,不見何窮。
西有虒彌,公時在西,北有宗賊,公覆在北;
維彼東南,均出其間,鬼神之蹤,造化之工。
有一無兩,今來古往。
帝奮武勳,公有冢君,帝求文使,公有仲子;
帝姬孰誨,公有賢妹,帝衷孰牅,公有聖母。
世無公忠,大奸孰攻,世無公武,強敵孰攻;
世無公正,異端孰擯,世無公仁,至治孰臻。
萬年天子,德感蒼穹。是生我公,萬民時雍;
萬物常豐,萬福攸從,萬國來歐,萬世成宗。
天子道:“採石閩中之事,朕所未知。推此而言,其父之業在天壤,功在生民,何可涯量?四言詩所云,有一無兩,今來古往,誠知言也!”其賜素父黃金萬兩,白金十萬兩,蔭末子驌爲無雙侯。素臣力辭不獲,請以黃金髮賜文武,無雙侯受爵不食祿。天子道:“以素父之功,雖齊、楚大國不足酬,況區區乎?諸臣遍賜則煩,不如加祿,《中庸》、《九經》以忠信重祿體羣臣百官。祿米前雖屢加,尚未重也。今時積弊盡除,內官無所取於外;尊官無所取於卑;卑官無所取於民,非重祿何以體之?其自一品至九品,俱照洪武十三年定例,四倍給予。如正一品原定千石者,增至四千石,其餘以次遞攤。即以十四年春季爲始,素父可知照戶部,速行各省。至學校中生徒,亦宜酌產稟餼,以堅寒儒進取之志,其令禮部議行。”素臣與諸臣退朝。天子命翰林官將各詩照抄一分,並選其有音節者稍改爲潤,令樂部考訂工尺,播之樂章,於春秋丁祭文廟時用之,以表除滅之功。
自是天子以素臣有疾,令在府中休養,勿與閣巨輪值。素臣心結不能臥,龍、麟入朝,天子必垂間再三,時遣太醫診視,投以補劑,毫不見效。然仍十日一入閣,不敢暇逸。次年春間,素臣稍覺輕減。外國使臣進,未與癸丑、己未兩次慶壽者,復有一百餘國,都要到府參見。素臣擇日請宴,又加一番應酬。這日,賓童龍、梭篤蠻、錫蘭三國及印度部使臣,共是二十八人,各以土物求獻,素臣見是金銀像,卻不肯受。梭篤使臣道:“公相勿疑外臣以賄交也,曩時我國風俗,皆裸處,不識衣冠制度,而信佛殊甚,諸番之奉佛教者,鹹以我國爲樂土。二太大師兵臨恆河,下令我國時,頒衣裳之制,國人尚不肯從。後來天使再三勸導,且五印度盡革舊俗,不由不改變制度。如今不過十幾年,國人悉遵聖教,覺得從前獸處無論,實在可羞可愧!國中頭目思念公相,以爲不遇公相,便終身不得爲人。感激之至,無可報告,故將佛寺中毀剩的金銀佛像溶鑄自己形容,持獻公相,以志依戀之誠。各國聞知此舉,爭相仿效,所以一同進獻。公相若勿賞收,則通國之人死無日矣!”素臣因令收起。另備贐儀二十六分,差人分致。各使臣紛紛回國,均令文龍諸人送行。
素臣舊疾時作時愈。是年,素臣子侄中南榜者二人。十五年,會試聯捷,殿試二甲,並授庶常。十六年,文龍又奉兩廣之命,文麟授禮部尚書。文柔、文訥均以監察御史巡按各省。文鷹、文鯉、文謹、文館以京察照例注升。二年之中,素臣復添十三孫、十曾孫、三孫女、兩曾孫女。
十七年三月,天子以太皇太后病勢日增,急召素臣入朝,出裕陵圖,指示羣臣道:“高皇帝以來,合葬皆惟一後;今裕陵隧道,一室一通,此皆先朝內臣所爲,不合祖制。”素臣對道:“慈懿乃皇祖冊立,附葬裕陵,禮固宜之;然太皇太后鞠育聖躬,公義私恩,兩不可廢,特通隧道,以待今日。雖當日內臣所爲,而亦廷臣不能糾正之過。成事不說,遂事不諫。今欲遵古制,而無敵以塞隧道,慈懿奉安左方,於義亦有未宜;若復遷正梓宮,又非所以妥先靈。臣以太皇太后萬歲後,以合葬爲是。”天子道:“朕意頗覺兩難,得素父一言,事可決矣!”乃命英國公張懋督視山陵。令素臣朝夕在閣,以備不虞。
是日,大醫出來,述知太皇太后脈息已絕,勢在垂危。天子勿敢稍離。素臣、劉健、謝遷、東陽、大夏、文升及翰林育四員,宿於東閣。將近黎明,只見懷恩隨兩小內監飛奔進來,諸人倦眼朦朧,大吃一驚。正是:
母儀天下垂三代,噩耗中宵震萬方。
總評
覃吉見重於孝宗,至讀《蒿里》經而詭詞以對,其人品不在懷恩之下。書中專爲此等處彌補缺陷,故於其卒也,天子親臨其喪;而宰相哭之成疾。是加一倍寫法,不得謂其用情之過。
君子小人之進退,關於國事之興衰、天下之理亂。其人而爲君子,雖閹豎亦足以大用;其人而爲小人,即科目世家,未嘗得免於誤國。成化年間,內臣如覃吉、懷恩,可用之材也!唯身辱刑餘,必得賢人、君子相輔而行,然後有濟。假令商彭不罷,安吉不相,朝多正士,而吉、恩左右其間,區區汪直、繼曉之徒,誠何能爲?一則自嘆其老,徒結潛邸之知;一則不附汪直,攻斥妖僧,自揣不足濟事而致嘆外廷無人。嗚呼!冤矣!此書專彌成化間陷缺,既極表懷恩。不得不特重覃吉。而此時之素臣,伊何人?斯乃至悲結於中,懨懨久病?人之雲亡,邦國珍瘁,益關係者大也!安得以其內臣也而忽之?
歌謠稱頌素臣,而素臣不欲呈覽,以明功則歸君,臣無屍功之理。此處頗疑素臣之量不廣。而如此遇合,猶介嫌疑,更覺其用情之僞。不知滿而不溢,高而不危,水夫人之教,素臣固不敢違也。素臣以布衣受知十年,而作首相又十年,而天下大治。此其功名震主,非比前代出將入相之徒,僅以削平禍亂爲功名者。設非時示謙德,不幸而真召唐虞之軌,天下後世其謂之何?故素臣之不居功,非僞也、非不廣也。身處其地而實有不敢居功之勢也!然天子垂危猶引昭烈屬武侯一語。嗚呼!豈臣斯樂聞哉?
前回水夫人教素臣保泰持盈之道,素臣面奏數事,加祿一條已在其內。此則定製四倍,故不犯復。
“尊官無所取於卑,卑官無所取於民”—語,實爲致治之本。然例定俸糈,有幾斷無;身爲民上,而量柴稱米,日以食指衆多爲慮者,非聖明洞察,安得體貼人情,驟加以四倍之多耶?古今變法之壞,皆朝廷無體,羣臣之實致之耳!
“黃金一萬,白金十萬,文府屢受其賜”。出自內帑,宜若不足。然觀明世,中涓、監軍、榷稅、督礦、採貢,縱虎狼之慾,而飽攫以歸者,何止數千萬萬!一旦弊政悉除,正供歸於上,而有餘留於下,移內城之私積,以供聖主之賞施挹注,固自不窮,豈誇張其事哉!
周太后之喪,年月悉依正史,而合葬一事,揆之當日,孝肅不悅。慈懿先祔之意。則內臣仰體聖母,特空隧道,雖背用制,亦時勢之所迫,不得已而爲之者。然以素臣當國,天下治安,聖主賢相之朝,而示後世以非禮,此白圭之玷,日月之食也!讀者數典不忘,必且指的疵繆,故申以素臣一論,以見王道必本人情,執中可以行權,不得謂爲太平之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