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兒將看出蛟行小足之事,痛哭說知,道:“看他病症,竟像害着相思。侄兒到此時候,姑娘又這等愛他,不得不實說了。”鸞吹正待回答,丫鬟急報:“師爺聽見這邊哭聲,只認太太有變,大叫母親,嚇死在牀了!”鸞吹滿心辣痛,七跌八撞的,趕過房來,捧着蛟行頭面,極聲哭叫。龍兒學素娥之法,用力一拿,方哭醒轉來。鸞吹脫去衣裙,單留小衣,鑽入被中,將蛟行抱在懷裏,臉對臉兒的說道:“親兒,你有心話,可從實告訴,沒有不依從你們的。你病到這樣地位,還只顧藏在肚裏,你就不顧性命,也須憐念我兩人性命。倘有三長兩短,不急死,也須苦死了!”蛟行淚如雨下,礙着龍兒,欲言又止。鸞吹把衆人俱遣出房,單留小連一人。摸他身上,衣褲相連,用線縫扣,還是連靴睡在被裏。因喝小連道:“你這丫頭,怎不替小姐脫掉了靴子?我兒,你把改裝來意,快說出來罷!”
蛟行見事已破露,只得含羞說道:“孩兒實即府學教官孫女,姓錢,不姓魏,蛟行即孩兒之名,並非表號,是吟詠之吟。小連亦是憐愛之憐。父母俱亡,自幼家祖撫養教訓。因孩兒有些姿質,妄想擇個佳婿。到任後,常把大哥會墨及殿試三策諷誦,說是天下奇才,只可惜已有親事,對着孩兒嘆說:‘天生你這般才貌,又天生文年兄這才學,年紀又甚相當,而不能配合,此乃命也!’及大哥由常至蘇,家祖迎送回來,向孩兒說:‘爲庸俗人妻,不若爲英雄之妾!他父親四房姬妾,皆屬官家才貌俱全之女,還有郡主在內。你若肯貶屈,我就請媒議親。我看文年兄相貌功名,俱不在文年伯之下;爲其側室,亦不至辱沒家聲。你不見齊桓、秦穆皆一時霸主,尚以女爲重耳妾媵乎?’孩兒亦愛會墨三策如寶,又因家祖贊不容口,援古證今,苦苦相勸,心便活動。但不知人品如何?倘徒有才華,而狠戾輕薄,豈不誤終身大事?故與家祖商議,改裝至此,密探得德與才稱,再議婚姻。數月以來,見大哥德器深沈,性情溫厚;兼蒙母親慈愛,不啻親生,竊幸此事可成,終身有托。不意八月初五一夜,爲大哥灌醉,識破醜形以後,即情意冷落,形跡闊疏。孩兒自愧自憐,鬱結不解,遂成此病。今蒙母親盤問,敢不實陳!”說罷,嗚咽不已。
鸞吹手拭其淚,說道:“他父親現是六房妻妾,他將來亦無禁其置妾之理。得爾心肯,我所樂從。只要你把心放寬,病好起來,即擇日下定。母親及二哥處,包在我身上,修書玉成,卻不可因定了親,怕有嫌疑,便要回家。要如童養媳婦一般,你與大哥兄妹稱呼。待大哥離了外任,再定行止也。”蛟行道:“蒙母親垂慈,是極好的了!但不知大哥心上如何?若有嫌棄之心,雖母親屈成,將來必有團扇之悲矣!”鸞吹道:“這是你錯疑他了。他因你病,容顏捎瘦,飲食俱廢,淚點不幹,你難道不知?”蛟吟沈吟道:“求母親問明,八月初五以後,相待何故迥異於前?以實告知女兒再處。”鸞吹應諾。令小憐脫去蛟吟小靴:“取人蔘湯來吃,講這許多話,定是乏了。”
自己便穿衣起牀,回至房中,盤問龍兒。龍兒道:“侄兒因看破改裝,便覺有男女之嫌,以後實系形跡闊疏。卻並未情意冷落。只不便黃昏侵曉,密切談心;酒後茶前,詼諧肆意,以致他猜疑了。侄兒除非終身不置妾則已,如許置一妾以佐理內政,則走遍天下。何處可尋?還有甚不願呢?妻妾之間,最易生嫌。此女待姑娘如此孝敬,必能順事表妹,不知姑娘意下如何?”鸞吹大喜道:“我已一口許下他了!”因把自已之言,述了一遍。龍兒亦大喜致謝。鸞吹忙去說知。蛟吟益感龍兒之有情,而又能守禮,心結一解,便一日一日好將起來。鸞吹急急趕起主婢兩人衣裙鞋腳。至十五日,龍兒、蛟吟生日,病值全愈,蛟吟改換女裝,至鸞吹牀前問候。
鸞吹細看,與鳳姐眉目不同,美麗則一,更饒一種纏綿婉媚情致,不覺我見猶憐,捧住香腮,連喚:“親兒!你病初愈,不該起得恁早!今日你兩人生日,便是吉期,待你大哥進來,替你作定便了!”蛟吟臉上泛出兩朵桃花,垂頭不語。鸞吹洗面,便來捧巾,梳頭便來理櫛;從前雖是親熱,究有男女之分,此時則更水乳交融矣。龍兒行香回來,便要避入裏間,被鸞吹一把扯住道:“女兒怎是這樣?你兩人每日要一處辦事,商量計較的,豈可相避?我說的如童養一般,兄妹稱呼的了,快大家相叫。”蛟吟只得低低叫一聲大哥,龍兒便回叫二妹。鸞吹道:“女兒行二嗎?”蛟吟乖覺,答道:“女兒並無姊妹,想是留姐姐的地步。”
鸞吹歡喜說:“這也是個道理。但你表妹年紀反小些,便怎麼處?”龍兒道:“現在公主娘娘,不是以小年而居四位庶母之上嗎?二妹將來,自然該稱表妹爲大姐姐也。”因向蛟吟道:“我們先行了望日之禮,停會再行生日之禮罷。”於是兩人望空拜了祖母、父母,去見了東方僑,鸞吹稟知情節,驚喜不已。回來見過鸞吹,然後二人相見。鸞吹道:“以後女兒就在房裏辦事,夜間就與我同牀睡覺。”蛟吟便令小憐,將文卷鋪陳都收拾過這邊來。午間,鸞吹復領二人,去拜了東方僑,望空遙拜水夫人等,兩人又拜了鸞吹。拜時雖同站一單,卻總後一步,不敢與龍兒齊等。鸞吹深喜其禮讓。蛟吟請龍兒上坐拜壽,龍兒道:“夫妾之禮,以待將來。如今且只行兄妹之禮。”鸞吹道:“論起來,女兒是西賓,還該僭你大哥。有將來一說,便只依兄妹之禮罷了。”於是兩人平拜。
鸞吹頭上拔一枝金鳳釵,簪在蛟吟發上;又解龍兒所佩雙玉蓮環,佩於蛟吟帶上,道:“以此二物爲定。俟我寫書進京,女兒亦通知令祖,然後備禮定親。”蛟吟歡喜,受了插定。合衙人俱來祝壽,一概辭去。
午後,大排筵宴,雙慶生辰。東方僑於席間取曆本,擇於次日起身回家。鸞吹知有祭祠、謁墓等節事,不敢復留。十六一早,復備席餞行。龍兒定於十二月初一日按湖州,先於二十四日至杭州,補看各營。隔晚二十三日,至江頭,將要泊船,外水把篷一折,船折過岸,幾個外水齊用長篙,往岸盡力一篙,那船直掀過來,再湊潮水一衝,舵工又把舵捩脫了水,那船便直往江心翻去。舵工水手各搶船板,赴水逃生,一船之人,俱落江底。
第二號船上,便是鸞吹、蛟吟,眼見龍兒落水,魂魄一齊飛散。蛟吟忙喊:“不論諸色人等,救起大老爺的,賞銀一千兩!隨從人等,每一人一百兩!”鸞吹、柏氏、天絲等,便俱依言同喊。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本船後船水手,衙役中熟於水性者,便紛紛跳下。須臾,成全舉着龍兒,伏波舉着錦囊,金硯亦撈有船板,趕至船邊,鸞吹、蛟吟、柏氏、天絲方纔住抖。龍兒送進中艙,寒冬天氣,被水一浸,被風一括,已面無人色,牙關咬緊。鸞吹便不顧男女之嫌,把溼衣溼褲脫下,手上解下印囊,放開胸前衣服,抱坐懷中溫暖。但酒既飲多,又已疲乏,便沉沉睡去。
成全、伏波復下水,救起四個小內監。各水手衙役,又撈着六個小內監,兩個門子。上下諸人,一名不少。俱吃火酒醬姜,不飲酒者即灌薑湯,個個救活。鸞吹大喜,把京裏帶來的五千銀子,兌出二千三百兩,分賞衆人。蛟吟忙問:“金硯可能勞動?”柏氏道:“他原識水性,撈有船板,未經沉底,現已照常。”蛟吟忙喚至頭艙,給與現成牌票,吩咐如此如此。金硯答應上涯。
門子傳稟:“岸上文武各官伺俟請安,不敢稟見,求示進城時刻。”蛟吟吩咐:“天晚夜涼,大老爺在船過夜,打發各官俱回。只派兵役巡更守夜,打撈敕命等物可也。”門子傳諭訖,復稟:“敕命儀仗等物.已經各官撈齊曬晾,明早稟繳。”鸞吹道:“船裏不便益,你怎不同我商量,竟自發放?”蛟吟附耳說道:“今日翻船,不關風水,必系陳榮、安富等設謀,夜裏必復來暗害。當令成全、伏波夫婦徹夜偵探,錦囊夫妻徹夜防守。若得有賊人,則國法可伸,私仇可報矣!”鸞吹似信不信,含糊答應。
蛟吟一面吩咐家將們巡防,一面催促夜膳,俟龍兒醒轉,述知其意,並催早睡。龍兒點頭道:“一些不錯,父親在京早已料到,故特奏帶成全、伏波。我們用過夜飯,便是歇息。只是鋪蓋已落水中,便有撈獲,亦不可睡矣!”鸞吹道:“此時只索行權,我與女兒一被,你就睡我之被可也。”到得半夜,忽然發喊。說:“拿住鑿船賊了!”登時岸上兵役,船裏諸人,一齊驚起。伏波已捆縛一人,驗是舵工,丟落船頭,將鎖練鎖好,仍去巡緝。
至天明,各官投揭,稟繳敕命等物。幸敕書用油紙封卷,裝入竹筒,未經浸溼。龍兒令家眷進衙,舵工發監。自己帶領家將,徑赴教場看操。罰跪穿耳者,不過十數人;合計賞數,竟在八分以上;因違了期限,降作六分以上,給與功牌。官士渚等,皆歡呼叩謝。回到衙中,金硯已獲帶舵工妻子,並安富之妾,及一個和尚,即是江西禪師,名喚白玉。在衙密稟道:“家將奉小姐之命,昨日進城,先到安富家中,安富不在家,見這妾進禪房,與白玉奸宿。俟其睡熟,點起悶香,將姦夫姦婦雙捆,想要解醒,嚇問安富密謀,及舵工妻子足跡。適見牀頭一隻拜匣,緘封祕密,打開看時,見這一紙議單,已自畫供招。因把小姐所付牌檄,連夜傳了聞人將軍,並城守營汛,圍了陳、安兩宅。在陳榮家內,捉獲其子陳相,並安富兩人。在安富家內,捉獲舵工妻子。陳相、安富交與聞人將軍看管。家將把這四人解案聽勘。”龍兒看過議單,立刻坐堂,監提舵工、陳榮,並拘到陳相、安富勘問。
先喚舵工上堂,將議單給看,喝令實招。舵工見各犯俱齊,議單現據,徒受刑法何益?因實供:“陳榮設謀,陳相、安富主使,知小的兄弟們熟於水性,許給一萬兩銀子,要害大老爺性命。這就是小的妹子,現爲安富之妾。船隻本錢,又俱是安富的。該死聽從。憑這白玉禪師立了議單,事成之後,陳、安家各出銀五千兩。把小的妻子,預先藏入安府。小的因見大老爺被人救起,原想逃走。後因大老爺仍宿在船,便與兄弟們商議,若鑿得沉船,仍可得萬兩銀子,不須逃走,該死又來鑿船的。四個兄弟,見小的被拿,想是都逃走了,實不知他們去處。”舵工妻子、陳榮、陳相、安富、白玉,見舵工已招,又有議單確據,俱不待加刑,各各供招,畫供已畢。
後審姦情,又是雙雙捉獲的,無可抵賴,亦具直招。姦婦說:“白玉本事好,府中女眷半與通姦;小婦人撞破了,才被姊妹們捉住,與白玉通姦起的。”龍兒拍案怒喝,不許指攀,那姦婦纔不敢牽扯,帶褲責四十板發回。喝把白玉夾一夾,棒打四十翻青,白玉大叫:“犯僧已直招了,求免夾棍!若但治奸罪,犯僧願打;若還要治議單之罪,律上載明二罪同發,應從重論的!”
龍兒喝道:“你這賊禿,無惡不作,還想二罪從重嗎?休講別事,只安富這廝,供養人在家,要求福田利益,是要把家中女人俱佈施與你姦淫的嗎?論起法來,萬死猶輕;一夾四十,是從寬不過的了!”左右呈驗夾棍,揀了一副極短極硬的;呈驗竹板,揀了一對極重極毛的。這一夾棍,四十板子,把白玉十分性命,去了九分多些,只剩有七八釐米景了。當將舵工妻子討保,各犯分發司府兩監,疊成文卷,差了急足,拜發本卷。又將一千兩銀子,分賞金硯、伏波,以旌其功。
次日,起馬按湖州。至二十日封印後,事已大簡。到二十六日,更是閒空。鸞吹道:“文武之道,一張一弛。這幾日內,你兩人可尋些頑耍之事,引我喜笑喜笑。”龍兒道:“頑耍之事,如下棋、抹牌、投壺、打雙陸、搶紅、猜手、賭拳、奪標、打鞦韆、捉迷藏俱是,姑娘吩咐該做那一樣?”鸞吹道:“雖都是頑耍之事,卻不發笑,只有捉迷藏好笑些,女兒可肯做?”蛟吟道:“倘被大哥捉住,可不乏趣;女兒也不便捉住大哥!”鸞吹道:“你也說出幾件來看。”蛟吟道:“還是藏鬮、拆白、猜謎、摺紙符、扎鮑老、績生麻、對巧對罷?”鸞吹道:“也不發笑。”龍兒道:“翻角鬥、豎晴蜒、上竹竿、甩臺腳、豁虎跳,跌百腳、接長人、裝矮子、三人騎白馬、七人牽黃牛罷,這卻又是頑耍,又得發笑。”蛟吟慌道:“這是一件也做不來的!”
龍兒道:“你只不肯做罷了,不信一件也做不來!也罷,如今和你扮鬼臉,賭笑面,難道也不來?”鸞吹笑道:“扮鬼臉,女兒也是不肯的。這賭笑面,又是你的絕技,鳳姐這頭親事,不是你吃奶時節賭笑面騙來的嗎?”龍兒不覺失笑。蛟吟問:“姐姐與大哥怎樣賭笑?”鸞吹笑道:“那時你姐姐還是七八十歲老人,沒到這世裏來哩!”因把安樂窩內龍兒與水夫人賭笑,及湘靈等議親之事說知。蛟吟失笑道:“原來姐姐是沒曾投胎就定親的,就真是天緣了!”
鸞吹道:“我倒想有一法,不如說笑話罷,除了村的陳的不許說,要各出心裁,與你我三人有些關合,謔而不虐,又發得人笑。丫鬟們取酒殽來就算行令,吃一令杯說一笑話。發得兩人的笑,兩人俱吃還一杯。發不得笑,收回了一杯,重說。如串捏有情,發得大笑,兩人須吃三杯。但不許強着不笑。就從我先說起,挨坐而來,周而復始。”丫鬟們如飛取到酒殽。
鸞吹乾一小杯,說道:“這裏湖州人家,有四個姊妹,閒談天下快心之事。大姐道:‘生有好女兒,是最快心的事。’二姐道:‘有好女兒,又配得好女婿,纔是快心。’三姐道:‘有好女兒配了好女婿去,便得再過繼一個好女兒,方得快心。’四姐道:‘過繼着好女兒,須得也配給好女婿,方是第一等快心。’大姐不依道:‘有好女婿的快心,原爲好女兒見,過繼女兒雖好,怎比得親生女兒?反一併配給女婿,去分女兒之愛,這不成了癡子心?’四姐道:‘現在文按院的丈母,不是過繼個好女兒,就許給他的好女婿,每日心花開放,笑得口都合不攏來,把親生女兒撇在腦後,怎不見人說他是個癡子呢?”’龍兒、蛟吟都笑了。
蛟吟道:“母親真個掉得下姐姐?怎不同出京來?”鸞吹道:“初時也記掛,自得了你,便把他放淡了。我這笑話卻是真情,連自己也解脫不出是啥緣故哩!”蛟吟撲入鸞吹懷中,撒嬌道:“莫非前世原是母親的女兒,怎得母親憐愛副這等地位?”鸞吹抱坐膝上,叫丫鬟斟酒。龍兒、蛟吟各乾一杯。輪到龍兒,龍兒又幹一杯令酒,說道:
“父親定了規條,皇上降了詔旨,僧尼道士年未滿四十者,勒令還俗;四十以上者,不許招受年少生徒。陽間便是府州縣官奉行,陰間便是城隍奉行。城隍查到觀音庵裏,見觀音身邊,立着善財、龍女,大怒道:‘奉旨不許招受年少生徒,你這尼姑怎敢違禁呢?’觀音慌道:‘並不是招受的徒弟。’指着龍女說:‘這是女兒;’指着善財說:‘這是女婿。’城隍道:‘這兩個男女年紀甚小,還不是婚姻的時候,怎得存在一處呢?’觀音說:‘是童養在家的。’城隍道:‘你這面貌甚是少艾,奉旨是該還俗的,可曾嫁有丈夫呢?’觀音說:‘早已嫁有丈夫。’城隍道:‘丈夫是誰?’觀音道:‘是東方翰林。’城隍道:‘你既嫁東方丈夫,怎不同丈夫往東方去,還住在這南海邊上呢?’觀音指着善財道:‘這女婿家住吳江,’指着龍女道:‘這女兒家住松江,都在南海邊上。’城隍不等說完,即駁問道:‘你家住南海普陀落伽山,誰人不知?怎說你的女兒,住在松江?’觀音道:‘實不敢瞞,這女兒不是親生,是過繼松江府錢家的。因歡喜這女兒、女婿,要就近照管他,便拋撇了丈夫,情願冷清清的,守着兩個男女,連這樣大節下,都不回去過年哩!’”這笑話,把合房的人都笑個不住。
鸞歡更是眼睛沒縫的笑,說:“這扭捏得好,比我的笑話強遠了!只是面貌少艾,卻說不上,我自己知道是個老婆子樣兒了。”天絲道:“大小姐皮色少嫩,還像不滿二十歲的人,怎說起老來?”鸞吹笑道:“我若不滿二十歲,就是歡喜女兒、女婿,這樣大節下,也要回去過年了!”天絲等都笑道:“大小姐原來也會說趣話的!”鸞吹笑道:“今日是講笑話的日子,許你闆闆兒講道學嗎?閒話休題,女兒,我合你該吃三杯,且幹了酒,好聽你說。”於是,放下蛟吟,各飲三小杯,蛟吟又吃了一小杯令酒,說道:
“觀音愛那女兒、女婿,帶在身邊,時刻不離。不想女婿善財有個仇家孫行者,探知觀音要往杭州天竺去受香花供養,變作南海守洞黑熊神,架了觀音的慈航寶伐,泊在岸邊。觀音帶着善財、龍女上了座船,開至中間,行者弄神通,把船一側,將善財翻落水底。幸有花籃內金魚在海中游戲,登時將善財送起,雖未傷命,卻被冷水一淹,海風一刮,已是凍壞牙關,咬得格格的響。觀音着忙,替善財脫去裹肚紅褲,解開胸前纓絡,抱坐在懷,用熱酒醬姜去其寒氣。龍女恨那行者,走出頭艙,想設計擒獲猴精。觀音救轉善財,忽地回頭,不見龍女。那龍女雖不是觀音親生之女,卻勝如親生女兒,異樣疼惜,只認是也掉下海,猛吃一驚。忙踏蓮花,向海底尋覓不見,認是他父親敖順救去,逕入水晶宮裏。那時東海龍王,請洞庭龍王女婿柳毅做先生,教龍子、龍孫的書。觀音受驚之後,心神恍惚,竟錯認洞庭龍王之女婿,做東海龍王之女,上前就叫女兒。柳毅忙跪在地,回叫母親。那些龍子、龍孫都詫異極了,說:‘先生怎自認起女兒來?’柳毅道:‘你們有所不知,天下人那一個不冷淡先生,親熱女兒?若肯把先生認作女兒,是求之不得的事!你不見松江錢蛟吟剛做得幾日先生,就認東方太太做了母親,把他愛若親生,風吹肉痛,由着他裝憨帶癡的坐在懷裏,敲松子,剝瓜仁,呷和合湯,說笑話,吃酒行令,好不快活哩!’”鸞吹正呷着一口和合湯,猛然失笑,噴了滿地。
龍兒及丫鬣、僕婦,俱笑不絕聲。鸞吹道:“你兩個一認善財,一認龍女,把我硬派作觀音。善財嘲笑觀音少艾,拋撇丈夫,冷清清地不回去過年。龍女嘲笑觀音,連人也不認得,將男作女,亂叫女兒。這不成了善財、龍女戲觀音嗎?侄兒,我與你各吃三杯,再罰善財、龍女戲弄觀音酒一杯。女兒做先生時,我幾會冷淡過來?再罰女兒屈說酒。”龍兒、蛟吟俱先幹罰酒,龍兒再陪鸞吹吃過三杯。
蛟吟請鸞吹重說起,鸞吹道:“我年紀比你兩個多,意智卻少;身量比你兩個長,口才卻短。那裏會翻心挖肚,造出這些話來!母親常說樂不可極,肚也笑得疼了,趁好住罷。到陳夕那一日,同我守歲,限你兩人,一遞一個說笑話,我只出耳朵聽着,笑到天明罷。”
二十八日,聖旨、家書齊到。陳榮依謀殺制使已傷,爲首律絞決;陳相、安富、白玉、舵工,俱依爲從,律杖一百,流三千里。欽賜龍兒福字、鹿尾、金錢、元寶。清寧、坤寧宮賜金豆一升、銀豆三升。水夫人及諸媳、遺珠賞壓歲銀錢。水夫人、田氏、紅豆、素娥復送鸞吹銀緞糕果羊鹿等物。字內說:蛟吟之事。聽鸞吹主持。麟、鳳、鵬、鰲四兒,公裱一冊頁,恭祝龍兒十齡榮壽,並德政詩四十首。素臣候謝鸞吹訓戒龍兒。內述:田寶得子,家眷久到。驥兒已定楚王世子之女。始升贈龍兒冠帶靴袍。鳳姐稟說:父親身體康健,但時常記掛母親。
鸞吹看過,忽然不情不緒起來,虧着龍兒、蛟吟百般承順,過了些時,便丟下了。鸞吹久得尚功之書,一口允親;水夫人書到,便擇了明年正月十五團圓吉日行定,差人往常通知。
成化十三年正月初一日,按嘉興。十五日,行聘。二十日,赴松江勘鹽場,連寧、紹、嘉、鬆四府,共清出勢要中鹽四十一萬五千六百三十引,除去貧難老幼日負鹽十萬四千三百二十引,每歲實增銷官引三十一萬一千三百十引,鹽政肅清。二十五日,拜發終任本章,令金硯飛馳至京。二月初四日本回,奉旨加右都銜,巡按福建,督理戎政如故。
始升致書鸞吹說:“夫人出京,雖爲照管女婿,亦因迎養父母。福建途遙路險,難以迎養,女婿年又稍長,政事有蛟吟幫助,衣食有諸家將妻料理,可以放心。婿固當愛,女亦未可久拋也。應否回京,惟夫人自決!”鸞吹還在少年,夫妻又甚恩愛,自鳳姐書來,觸動情腸,常有相思之況,又被此書一提,便決意回京。龍兒苦留不住。蛟吟不尷不尬,便亦力辭欲歸。
鸞吹恐蛟吟一去,龍兒再像前番勞苦,如何當得?卻又想不出留蛟吟之法,一夜睡不安枕,忽然想起,明日便對兩人說道:“我是必要回京的,女兒是斷不可去的。但我既回京,你兩人實有許多不便,不如趁我在此,擇一吉日,替你兩人圓房,便沒有嫌疑了!”蛟吟羞得滿面通紅。龍兒慌道:“侄兒今年只十歲,二妹只九歲,天下那有十歲九歲的孩子成婚之事?這個斷使不得!”
鸞吹道:“八歲幕賓,九歲巡按,也是天下沒有的,何妨自我安古?我原憐你獨自一人,衾寒枕冷。當初二哥與你大母、二母都是同牀合被,貼身着肉過來。你只如二哥一般,坐懷不亂,留還女兒原璧,以待將來,纔算得一個奇男子。母親書上原說,蛟吟之事聽我主持。如今也不必通知京中,也不必通知常州,由我作主,令你兩人同牀合枕,便知寒着暖,毫沒嫌疑。一切飲食起居,疾痛痾癢,互相照料,我去便可放心。也不管你兩人情願不情願,要硬做主張的了!”
龍兒、蛟吟正自沒法,只聽見外面哭聲大起,沸反盈天,鬧上堂來。鸞吹大驚失色。龍兒,蛟吟一時倉卒,亦覺詫異。正是:
十歲新郎千古話,九齡巡按萬人心。
總評:
擇婿之法,太上論德,其次論功,其次才貌,門第其末焉者耳。尚功爲功名才貌所動,不以孫女爲人妾媵,無一字道及門第,其見已高人一等。蛟吟則必欲德與才稱,再議婚姻,將相貌功名一併丟置腦後,方是第一等擇婚之法。八歲小孩作如此見識,咄咄怪事!
龍兒看破改裝,便覺有男女之嫌,萬不愧素臣之子。蛟吟豈料不及此,而顧疑其冷落,以致病幾不起?此則當局者迷,非龍兒厚而蛟吟獨薄,龍兒正而蛟吟獨邪也。論史諸套,都不作設身處地之法,屈殺千古血心任事之人,正復不少!
細寫摺篷、撐篙、脫舵、搶板,便知翻船不由風水;既知不由風水,便知翻船之故。若待蛟吟喚金硯給牌票,始起疑心,便非善讀書人。喚金硯給牌票,令成全、伏彼徹夜偵探,正特表蛟吟靈警。妙在以酒多疲乏,沉沉睡去,放過龍兒;尤妙在更擡出素臣,且逆料於數日之前,數千裏之外也。心靈手妙,妙何可言!
既翻船,復鑿船,奸徒之計誠可畏!而素臣、蛟吟,一則先事預防,一則臨事急智,俱足以救溺擒兇,誰謂小人之計常伸,君子之防不密耶?獲奸一節,似可不必,而伏安吉之仇合。作書本旨,俾求福田利益者,發一深省,關係甚大,固未可輕議也。
三笑話俱生新,而愈出愈奇,足以浚靈府而鑿鈍根。尤妙在拖寫除夕,令人無限朵頤之致!
鸞吹之愛女婿,人情之常;而東方久別,見信思歸,亦是深於情之故。至籌及圓房一法,未免稍涉鹵莽,然亦信龍、蛟兩人之極,乃能行此權宜。顧臨行之日,又因晏起動疑,必至悄揭被窩,摸着四隻褲管而後信,與日後促成鳳姐完婚,怕蛟吟佔了先籌,抑又何也?蓋鸞吹識見不高,久在水夫人橐籤之內,才與璇姑諸人伯仲,而用情太過,是其本質就不免有尋常兒女之態也。